这里的人都是陌生的,连看门的老头也比二十年前他所熟悉的曹大爷要年轻十岁。朱允函进了校门,问这位脑袋剃得精光的门神大爷:“教务处在什么地方?”这位大爷甩出了一大串难懂的川西话,手比比划划,左拐右拐,好像朱允函向他打听的是往南极的路线,可笑!其实教务处就在眼前的一号楼里。看来,这老头担心的是他朱允函进了楼以后会陷入左折右拐的迷津。这种热心真是有点多余。要知道,二十年前,朱允函做为文学系学生,整整四年都是在这所楼里度过的。
从传达室到一号楼大约有三十米。这三十米市路,被朱允函的双脚踏过一千多个日子。但是今天,却也有些奇怪,他刚一出传达室的门,就觉得自己似乎是走在异国土地上。例如,脚下的甬路,明明是二十年前的某日,由六十名刚刚宣过誓的新团员修建的。说到发起人,不谦虚地说——还是他自己。焦渣铺底、水泥抹面,明明是很结实的。可眼下不仅水泥的光泽已经被风雨送走了。而且那条条裂隙、斑斑坑凹中,积下的泥土竟滋育起了丛丛野草。
雨路两边,是两排垂柳。朱允函想起来了,这几十株树还是他所在的那个班向母校告别时栽的。那时,手腕粗细的树秧上,只有很短很少的几根嫩枝,像小姑娘的丫角辫。今天,树干已经碗口粗细,枝权繁多,细条垂地,颇像头发浓密而又怠于梳洗的女人。
总之,一切是陌生的。来来往往的人:教师。学生,也都是陌生的。他们只是给了朱允函轻轻一瞟,便匆匆过去了。这就是他的母校——师范学院吗?
他进了楼,找到了那个挂着“文学系教研室”牌子的房间,向一名老得不能再老的、婉转地透露出自己是系主任的老先生说明来意。老先生的热情是不用怀疑的,但他不善表达,只是笑,只是说出了最简单的音节:
“嗯,好,嗯,很好,嗯,太好了……”
老先生停了一会儿说:
“你坐。信,给我。我代你去,报到……”
朱允函依允了。
老先生出去以后,屋里只剩下朱允函一个人了。教研室中的陈设——两个乌木的书架,七八张同样是乌木的写字台,一个铁丝编的纸篓,一个蒙尘很厚的痰盂,对于朱允函自然也是陌生的。他仿佛记得自己刚进房门时,那老先生正在用温布抹写字台——无疑是为开学做准备。好,闲呆着还不如劳动劳动。他抓起了那块抹布,在墙角的水龙头下冲了冲,一气把七八张写字台抹光了。他一抬头,突然发现另一个墙角还放着一个立柜,可惜由于蒙尘太厚,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他首先把那面镜子上的尘土抹净,啊,这一回他又见了一个陌生的东西——他自己!
他四十二岁了,这年岁对他是不陌生的;他的眼角有了鱼尾纹,腮上的胡茬又浓又重,头发中有若干分之一白发,这对他也是不陌生的。平常,他也一次又一次地照过镜子。然而,当自己这个形象一经出现在母校中,而母校的每棵树、每间房所能回忆起的又完全是另外的他——一个风度翩翩、眼珠闪着强光的青年,他就不得不代母校向眼前的自己表示惊愕了!
为了排解那种年华枉逝的酸苦情绪,他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啊,他的视野所能收容的东西,又竟是这样的熟悉!学校对面,隔一条经常飞起尘埃的公路,就是全城唯一而特殊的宗教式建筑物——伊斯兰教堂。淡青色的楼上,有几个绿色的圆状体。记得每年冬天,雪后日出,圆状体上的融雪都像泪滴一样,缓缓流下来,并把淡青色的楼壁冲成一道道水痕。伊斯兰教堂后面,那湛蓝的天空,那悠悠的白云,更是熟悉的……
他奇怪了:为什么连今天观察伊斯兰教堂的角度都这样熟悉?他飞快跑出房门,转脸看了看房门上的号码:
305
啊,原来如此!
二十年前,这间房,正是他朝夕相守的教室呀!
他再一细看,果然!连讲坛铲除后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辨的!
顿时,这沮丧的、沉闷的墙壁,似乎都发出了回响:几十名青年男女那欢快的、肆无忌惮的说笑声……
一股强大的怀旧情绪,使他产生了近似失态的举动。他,看准了一张写字台——恰恰放在他当年课桌的位置。于是,他试着坐在这写字台后的椅子上。坐着坐着,突然觉得身边空荡起来。是的,空荡得难受,就像心脏被切除了一个心瓣、肺脏被切除了一个肺叶那样。
他的身边,究竟缺了什么呢?
他明白了:缺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他觉得联想一想的勇气也没有。想,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一种自寻的折磨!
幸好,那位年老的系主任回来了,给他带回了几本教科书、一叠备课纸、一张课程表。这年老的系主任姓徐,经朱允函询问,知道他已六十九岁了。
徐主任忘记了已对朱允函致过欢迎词了,又一遍重复着:
“哦,欢迎,欢迎,非常欢迎……”
“您对我已经欢迎过了。”
“哦,是么?那,欢迎,欢迎……您,愿意坐这个位子?”
“随您安排。当然,坐这里也成。”
“哦,好,好,很好,非常好……那,您旁边这个,也留给一位新教师……她叫……她叫……瞧我这个记忆力!是个女同志,叫郑……郑什么颖……本校毕业生……”
“郑君颖?”
“哦,对!对对!我记得好像跟……一个电影导演的名字……有雷同之处嘛……您认识?”
怎么不认识!刚才,朱允函觉得身边空荡,若有所失,那失去的半壁江山正是她——郑君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