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匪排副——“西班牙”——奉了法轮的旨意,手里攥了几块洋钱,到四乡去给薛枫寻找“拴马桩”——美女。此地他不熟,便找夏三拴去商量,两人嘀咕了一阵子。
夏三拴现在的神情还是神圣的、美气的,这不仅因为少爷——薛枫还由他伺候,足见他有面子,而且这再一次当差又是二爷——司令——法轮亲准的,嘿,可见他是有价码的。夏三拴为奴,已看不上那种跑腿奴,他应当被看成有心计的、足当大任的臂膀。在薛枫面前,他也装出一副替主子发愁、替主子想主意的样子,劝导着:
“少爷你听我的没错儿,在这大院里谁是你的知心?这不就我一个?法轮那家伙虽说是你叔叔,可真要翻了脸,一眨眼就会成阎王,把扒人皮当成撕烙饼!能忍就忍了吧,从长计议嘛……”
在法轮面前,夏三拴也是一副替法轮发愁、替法轮想主意的神情:
“司令你甭着急,耐着性子来,少爷他毕竟是个血气未定的孩子。左磨右磨,左泡右泡,他就是块冻豆腐也能泡软……”
在第三者面前呢,他也是神圣的、自负的,仿佛就是他在积德,有能耐:
“唉,可不就我在中间维持着!说深了吧,人家是亲叔侄,气头子上来可以翻脸,刀枪相见,醒过闷儿来却要动情动义,还是我自找罪受!说浅了吧,这又是沾了军令的大事,一句话不周也能惹灾的,谁能担待得起!”
在中国,这大约要算是典型的奴才哲学了:当奴才当得神圣,当得自负,当得有瘾。
话说回来——
“西班牙”找到他头上,跟他透露了“找个小娘们儿”的信儿。他嘬了嘬牙花子说:
“这事呀,动硬的不成。一来乡里乡亲,总不能太伤面子;二来少爷那脾气你也知道,他要是见了个哭哭啼啼的丫头,甭说上不来那个瘾,非朝你翻脸不可……唉,难!”
“你他妈的别跟我装相好不好!”“西班牙”可不懂当奴才的细微哲学,发火了,“谁听你念闲经!我是找你打听门路来了!你就照这三条儿给我指引个人儿:头一条就是穷到底儿,扔下两块大洋就不在乎脱裤子的;第二条儿是有模样儿,别长得跟猪八戒三姨似的,见了她谁也起不了性!第三条就是有个风流劲儿,眉眼儿发活。泥菩萨似的,没味儿……”
夏三拴眨了眨眼睛问:
“不知弄过来,算个什么名分……?”
“啥名分?少奶奶?要是他妈的有这福气事,我就把我亲闺女领来了!这不明摆着,扯了来就是卖肉的!不过也难说,小娘们要是有心眼儿,撩火儿上有功夫又能把男的攥在手心儿,熬个姨太太也有门儿……”
“要是这么着,倒也不亏了那丫头。”
夏三拴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心里不仅对“姨太太”三个字很动心,而且对于人选,心里也有了谱儿。
但他知道,此事由他出面是根本不成的,便又眨了眨眼睛,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这村里要穷……那真得从这儿往西说,一户比一户穷……有好几家,雨天倒了房,都住瓜棚子……”
“啰啰嗦嗦,嘴里含个热茄子似的……妈的,我没工夫陪你!”
“西班牙”气呼呼走了。不过,出了大门,他的脚还是往西走去。
雨天刚过,确有不少人家倒了房。这些人家,偶也有姑娘出入,不是模样太丑,就是那一身破衣裳使人品减了色。不过,他之所以没有停步,是因为刚才夏三拴说的“瓜棚子”三个字,使他联想到西瓜。当了土匪的人,脑子不如正常人健全,肚子、嘴巴可比别人发达,唾液腺也比正常人敏感。如此热天,吃个西瓜总是美事。再说,吃一口赚一口,兴许明天就掉脑袋呢!
他一气走到村西头,又出了村。过了龙河,果然有一个瓜棚在河岸不远的地方。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朝瓜棚走去。
瓜棚里没有人,棚里的铺席上堆着三四个留作瓜种的西瓜,这种瓜必须是成色好、个儿又最大的。
“西班牙”伸手抱起一个,挥拳砸去。
但就在这时,他的眼睛余光瞟见了铺席上的一堆衣服。他一边啃着瓜,一边望着那堆衣服。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干干净净,补钉也是用细密的针缝好的。他心想,这家一定有个手巧的媳妇,且又疼爱丈夫。一想起这事,他口中的西瓜就没滋味了。
再一看,他更吃了一惊,这褂子是掩襟的——女人的!继之,他蹭过去用手一翻,褂子底下分明是一条葱绿裤子,还盖着一双绣花鞋!
妈的,这是女人脱下的!这堆衣服触动了他淫秽的联想,他再也吃不下瓜去了!
一个女人,一个脱了衣服的女人……“西班牙”神不守舍地站了起来,四下看着:这女人为什么要脱衣服?她到哪里去了呢?
他在瓜田上胡乱走着,马靴践踏着瓜秧、西瓜。瓜田的四周是玉米、高粱的青棵围成的墙,他四下寻找着。刚吃过西瓜,他的手、嘴都有些发粘,他准备到河里洗一洗。
他刚刚走上河岸,就惊愕地发现:在水边的一丛河柳中,胆怯地隐着一个留着粗大独辫的姑娘。这姑娘的身体藏在水中,水面上只露一个头。为了不让河水冲走,她双手抓住几根垂下的柳枝。
这是夏二拴的女儿夏菊。夏二拴赶着毛驴进城卖西瓜去了,两三天才能回来,夏菊的娘又有病,这看守瓜棚的任务就落在了夏菊的身上。夏菊是村中是出了名的俊闺女、巧闺女,在地里是半个西瓜把式,在家里做家务是同龄姑娘中的女红之魁。且又为人活泼,好说好笑,这既是父亲宠爱的结果,也是父亲一种想法的结晶:一个人正道不正道,不在于天天绷着脸子,而在于心里有没有志气,男女都如是……
天气太热,夏菊又淘气,她见四下无人,便想学着小子的样到河里洗个澡。好在四面都是高高的玉米、高粱,像四堵天然的墙。河水的近岸处又是丛生的河柳,万一来了人就到树丛中暂避一下。于是,她便脱了衣服,只穿一条短裤,慌慌张张地走下河去了。
清澈而温暖的河水,磨擦着她那丰满而又匀称的身体,她感到很舒服。透过河水,她看了看自己那洁白的、有弹性的身体,脸上有些发红。为什么女孩子看自己的身体都有些脸红,她也说不清。
哦,来人了!而且还是个兵!
一阵恐慌,她赶紧钻进树丛。那个兵闯进瓜棚、偷吃西瓜的事,她都看见了。但是她不敢出声,再心疼也不能出声。她就盼着那个兵赶紧吃完西瓜走开。
谁知——
“西班牙”蹲在岸上,下流地望着那柳丛中被吓呆了的脸:圆圆的大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一条大独辫绕着雪白的脖子……水下的身体也依稀可见……
此时,他忘记了少爷薛枫,他自己完全被欲火烧着了……
他失控地嬉笑着,接着就解枪、解腰带,嘴里不利落地说着:
“你一个人洗,闷了吧?好,哥哥我陪你洗……”
“你……要干什么?”
“不懂?正该教教你……嘻嘻……”
夏菊终于发觉这一场灾祸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这姑娘还是很有心眼儿的,她趁西班牙脱光了衣服下水这时间,猛地爬上岸,抓起西班牙的衣服、马靴、枪,统统丢进河里。继之转身跑到瓜棚内,慌忙穿起了衣服,撒腿朝村中跑去。
跑了一段,她一回头,发现那浑身湿漉漉的兵还是追上来了,一边追一边骂:
“妈的,水里、岸上,你都是我的货!”
进了村,她本想跑进自己的家门,但又怕惊动她那有病的娘,脚一滑,没有转身,又照直向前跑去。她要向哪里跑,连自己也不知道。
农家事忙,村中没有大人的影子,只有几个光屁股小孩在摔跤,她知道喊不如跑。
夏菊盲无目的地跑着。
“哦,丫头,跟我来!”一个声音喊道。
夏菊抬眼一看,是她三叔夏三拴从对面走来。人在最恐惧的时候,求救往往是不辨对象的,夏菊本能地喊着:
“三叔救我——”
“别怕!跟我来!”
夏三拴折身向回跑,夏菊盲目地跟着。跑了一段,夏三拴折进一个小黑门,夏菊也跟着跑进去。刚进这个小院,夏菊见有很多兵在那里赌牌、擦枪,才猛醒了:这不是薛家的旁院吗?
她猛地立住了脚。
夏三拴也停住了脚,朝她喊:
“愣着干啥?找死?见了少爷啥事都没有了!快呀!”
“不!你——坑人!”
夏菊又折身向门外冲去,但刚冲到门前,就被那个水鸡似的兵——“西班牙”——一把抓住了胸,推搡了回来。
“跑?老子探龙宫白探啦?伺候伺候兄弟们再说!”
打牌的擦枪的兵也都站起,围了过来。
夏三拴见事不妙,赶紧溜走去找薛枫了。
一群匪兵围过来,淫荡地笑着,说着下流话。
匪兵们得知夏菊是在洗澡时被“西班牙”猎获的,一个个嘻嘻笑着:
“嘻嘻,眼福也得让大伙均分呀!”
“‘西班牙’是个废物!早把她衣裳抓在手里,看她不服!”
“简直还不如牛郎那小子有心眼儿……”
夏菊站在一群匪兵中间,这个捏一下脸,那个拧一下胸,这姑娘极度受辱之后的怒火烧起来了!
她本是个很秀气的姑娘,不会骂人,但在这一群龇牙咧嘴的恶鬼中间,也实在没有别的语言可以使用了:
“我——操你们一百辈祖宗!有本事就给奶奶一枪!”
“西班牙”正要捞他的面子,当然不能沉默。土匪中有土匪的“英雄主义”,在比赛下流中获得状元,也是值得自豪的。“西班牙”嘻笑着冲夏菊说:
“慰劳慰劳弟兄们,两有滋味儿……”
“叫你妈慰劳!”
“弟兄们兜里都有大洋,谁都不小气……嘻嘻,说价吧?”
“叫你奶奶来领这个赏!”
“嘴硬?我现在就扒你的裤子!信不?”
“扒了裤子,跟你妈一样!跟你奶奶一样!”
“那,我就看看这个妈、这个奶奶……”
“西班牙”用眼瞟了瞟众匪兵,示意闪开。他嘻嘻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夏菊的辫子,向怀里拉着。
谁想,夏菊双手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伸嘴就是一口,而且咬住再不松开。
“西班牙”疼得难忍,使劲挣了半天,才扯出了腕子,但那血已止不住了。
“西班牙”红了眼,匪性发作了。加上众匪兵的嘲弄、奚落,他一下子拔出了手枪,平端起,对准夏菊的头,喊道:“妈的,这辈子不归我,下辈子归我!”
很难判断他是动了杀机,还是只想威胁。要弄清这个问题,真也得等到下一辈子了。为什么?因为枪声在他身后响了,“西班牙”的头上至少留了一个洞,他倒下了,而且再也不会起来了。污血从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中流了出来。
众匪兵本能地抓起枪。
但站在他们对面的,是吓得发了呆、把一支步枪丢落在地的薛枫!枪,是他刚才从一个失神的小匪兵手中抓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