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训到了郁文中学,提着包袱进门后先没有敢提自己是薛枫的媳妇。因为她娘家与林校长家在一个村,她动了个心眼儿,说是找“我二叔林达绶……”
这一年,林达绶并不怎么太愁苦,脸上倒是添了许多通达之色。他见了梁淑训,寒暄了几句,便微笑着说:
“住下吧!你先坐一会儿,我先去找找跟他同宿舍住的华先生,让华先生到别的房里借住几天……”
林达绶去了好久才回来,身后跟着薛枫。
“哦,你来了?”薛枫神态安详地问,“好,别打搅林校长,跟我到宿舍去吧……”
仅只这一瞬间,梁淑训就觉得丈夫身上的娃娃气似乎已经没有了,一年中好像变成了大人。
梁淑训提着包袱,蹑蹑地跟着薛枫来到他的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梁淑训坐在床沿上。
薛枫给梁淑训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坐在椅子上,不错眼珠地看着媳妇。那神情,像是想念又像是不想念,像是惊喜她来又像是惊疑她来。
梁淑训打开了包袱,把一件一件洗净的衣服取出来,放到床上。又把一个绸包取出,交给薛枫说:
“这一年,家里也不太平,钱上也紧些。这些,你变卖一下,留着用吧……”
薛枫口里说:“没什么,我们课余常到工厂里做工,也揽些别的活,挣了一点钱……”但还是接过那个绸包。他打开一看,都是媳妇出嫁时家里赔送的贵重首饰。
啊,媳妇毕竟是媳妇……
薛枫的眼温柔多了,他问道:
“家里怎么样?”
“不太平……二叔回了家,跟爹闹不和……”
“不,我是问你怎么样?”
“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难都能耐……”
“你怎样想起来看我?”
“……你回家吧!家里也缺个撑门的人……”
薛枫带梁淑训到镇上下了馆子,吃了饭。梁淑训想起丈夫在家的时候常常偷着喝酒,今天却没买酒。她主动给丈夫买了二两酒,没想到丈夫却笑着说:“我不喝酒了……怕耽误事。”
吃了饭,薛枫又领梁淑训到镇上转了转,看看与农村不同的景物。天已黄昏,薛枫问:
“你什么时候回去?”
“家里不忙……过几天也成……车,我已经打发回去了。”
薛枫沉吟了一会儿说:
“也好,我们回宿舍歇一会儿吧……”
两人回到宿舍,已是该开灯的时候。梁淑训把家里的事说了一遍:
“……如今,你回与不回,系着一家兴败,总不能图个上学,把家败了……”
“你真地也想让我回去?”
“咱们虽不是贫寒之家,可也是治土为本的。是什么身份,说什么话。二十顷的家业打了水漂,再过到这份儿上,哪容易……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两样吗——或是为官作宦,或是添产置家。两宗又归为一宗,说来说去就是个‘家’字……”
薛枫听完了,反问道:
“人生在世,再没别的可干啦?”
“世上那么多人,干什么的都有!可归结起来,无非是善恶两宗:善者忠君、务正、敬老、理财、把家治得旺旺的;莫非学恶人,逆君背祖,造反诛官,最后家败身杀不成?……”
听到这里,薛枫沉吟良久,故意问道:
“要是我成了那宗恶人,你还会跟我是一家人吗?”
“夫是犯人,妻是犯妇。古人是怎么说的?夫为恶,妻有咎。妻若是贤,断不能让夫落到那种地步!死活不成!”
两人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梁淑训说:
“歇着吧……”
梁淑训瞟了瞟这屋里,只有两张单人床,床上各有被子。她问薛枫:
“哪是你的床?”
薛枫指了指梁淑训坐着的那张。梁淑训今天在“为妻之道”允许的范围内是很勇敢的,她先把薛枫的被子铺好,又铺成了一个大口袋。接着,又把另一张床上的被子抱过来,盖在“大口袋上”。
薛枫看着这一切,心里明白。他突然直率地问:
“看来,我们今夜这场夫妻,是要真做了?”
梁淑训羞得满脸通红,转过脸看着墙。但她此时再不能犯犹豫以至再失良机了,她咬了咬嘴唇说;“……你总不该不知‘不孝有三’的头一条吧……你总不该不知一句俗话——‘家有千顷,无儿是空’吧……”
薛枫痴木似地立着。
梁淑训自己先脱衣入被了,薛枫眼角的余光还是瞟见了一个去掉外装的美丽少妇的身影……
“好,你先睡……”薛枫喃喃地说,“我再……看一会书……”
薛枫坐在另一张床上,眼前是桌子,桌子上是书、纸、笔。薛枫对着这些东西愣神。
不一会,外面有人敲窗,薛枫出去,跟那人啼咕几句,复又回来,坐在桌前草草地写了些什么。
接着,薛枫把那张纸条捧在手里看了看,走到梁淑训床前,见梁淑训还睁着大眼睛等他。
薛枫迟疑一会儿说:
“我有事要出去!你也必须立刻起来,免得坏人进来出意外!——淑训,你今天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咱们俩这一生,是做不成真夫妻了!儿子,更不能生……生了他,不是对不起你,就是对不起我……时间紧迫,我必须立即走!话,都写在条子上,你看吧……”
薛枫慌慌张张拾掇了一下刚才看书写字的桌子,把几张纸划了火柴点着,接着推门出去了。
此时,要梁淑训睡,她也睡不下去了。她立刻起了身,穿好衣服下了地,在灯下把那纸条一看:
淑训卿卿察悉:
卿我之情,断在今日。卿贤德礼正,我自己不堪为君之夫,且又陷如卿所咒之恶人者流,前程难免缧绁、囹圄。株牵卿,为我不忍;唤卿同行,卿又不能!我正青春,卿正青春,何必两误!
卿速回家,禀父:家宅产业与我无涉。卿亦当回娘家,讲明清白,另择佳婿。不过,临终强劝:卿宜及早易情易性,顿改人生之辙,莫殉古以害身……
天!这是休书!梁淑训呆坐了足有半小时,傻了。
梁淑训感到一阵晕眩。正在她痴呆而坐的时候,一个穿长衫、头发上抹着油的人影闪了进来,猛地关上了灯,一下抱住她耍起下作来。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了她的上衣与乳房之间,触到了连丈夫薛枫也没触过的肉体。那人的嘴里还要嘟哝着:
“宝贝儿!你一进校门儿,我就眼馋了!告诉你吧,薛枫那小子投了共产党!前几天的学生游行,他打的旗!十分钟前,已把他抓到宪兵公署去了……”
一张喷洒的嘴,堵住了梁淑训的嘴。
梁淑训死死挣扎着,嘴刚一得空,便大喊起来:
“救命——,救命——!”
窗外有人的脚步声,梁淑训又使劲喊了几声,那人才窜出门跑了。门外有人喊:
“裴福!裴福!这小子又要坏来!抓住他!”
“妈的,什么校监!纯粹是坏种!”
林校长带几个学生进来,开了灯。
林校长气怒地骂了一番,把梁淑训带到自己的家,叫自己妻子安慰她,并说天明由自己雇大车把她送回家。
痴呆的梁淑训回到公公面前,没有先交出薛枫那张纸条。她把薛枫被抓的事告诉了公公,然后跪在地下给公公磕了头:
“公公在上,媳妇要回娘家了。你老人家要好生保重,媳妇——不回头了……”
薛觉过吃了一惊,还没说话,梁淑训又起身走向婆婆胡氏,跪下磕了头。
老两口子惊问是怎么回事,梁淑训这才交出薛枫的条子。不过,她心里想的是:
“那男人对我耍了下作,我的清白没了!不清白之女,不堪为妻为妇……”
薛觉过是苦留的,并当场撕了那条子。但胡氏说:“媳妇心里不干净,回娘家散散心也好。”
法轮入了薛宅之后,就是一味糟踏。他恨不得每日换一间房住,每天都在一间新房里摆个宴,才过痛。
他手下的兵,是匪中之匪,加上法轮不再深戒,也是日日活糟踏。每个人都敢单独出去向各户勒索。其中特别有一个排副,因为当年不知在打哪场仗时救过法轮的命,法轮便提升他为随身侍卫,此人更是个魔王。进村不到十几天,已钻到庄稼地里欺侮了三个年轻媳妇。此人牙齿很不齐,有一个门牙拧着。匪兵们不知从哪里听了个洋名词儿——“西班牙”,便暗中奉作了他的外号。
法轮身上那一根“义气”神经似乎还未完全死掉,虽然他大哥求他别的事他常常是嘲笑的,但大哥把听到的信儿透给他——薛枫被县城宪兵公署抓去了,他还是把“西班牙”叫过来:
“带上我的帖子,带上几个人,把我侄子接回来,让县城那边派一辆汽车……”
法轮还渴望见到一年前那个对他很友好的侄子。他终于听到了门外的汽车笛声,此时他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脸上浮出了微笑。
薛枫被“西班牙”等几个匪兵拥到他面前。
啊,这可不是当年的薛枫了。
薛枫死死地盯着法轮,连眼皮都不眨,连眼珠都不动。不错,眼前这位嘻笑着的人是叔叔,但那只是由大自然像安排许多动物生命似的安排的,从人类更高的成员关系上看,他与我薛枫再无任何亲缘关系了。不错,他的微笑确实带有一点自私的慈善,与宪兵公署刑讯室里那几个抡鞭子的家伙,以及坐在审判桌后拍桌子的家伙比较起来,确实是两副面孔。再具体地说,抓进去和领出来也似乎是两种不同的行为。要是在一年前,用这些不同的脸谱、不同的行为来欺骗我幼稚的薛枫,那实在是太容易了。特别是用仅仅施在他个人身上的恩惠来叫他感动,也实在是太容易了。
但是今天,这一切都是不可能了。
这一年中,他看了那么多“禁书”,听了华方老师那么多话,亲历了那么多活动,积在一起,懂得的似乎也许并不算多,甚而只用三句话就能概括:
人类在地球上存在,是划分为阶级的;
人间的一切苦难、不平、不发动阶级对阶级的斗争,是永远不能解除的;
个人对个人的信义、友情如果不从属于阶级,不用对阶级的忠诚、对革命事业的忠诚代替,一生的
活动都将是无价值的,甚而是悲剧……
是的,这三句话并不算多,但是,谢天谢地,我薛枫总算有了新的灵魂。我这一生的精力,再不会用到仅仅为了写好这个‘我’字而比比划划中去了,例如,我再也不会以为脱得赤条条站在祖坟上烘火是什么英雄之举,再不会干出和巩杠头比赛登高跷爬梯子那样的蠢事了……
推翻人间的食人者,创建一个新的世界,不仅使我的体力、智力都有了归宿,不再浪费,而且即使把它们百分之百地发挥出来,也仍然是不够的……
这些,你法轮是绝不会懂得的。而你还以为我是你原来的侄子、以为格外施恩把我从宪兵公署放出来,我会感谢你的……可笑!
薛枫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瞟着法轮的。
法轮只把薛枫的这种眼神当成一般性的责难眼神——责难他这个当叔叔的相救太迟也说不定,所以,没有影响他表示久别重逢性的问候:
“嗬,一年不见,人长高了,本事也长了不少!你看,敢在宪兵公署里讨生意去了!哈哈哈……”
的确,这是法轮的心里话。十几岁的孩子干着不怕入大狱、断头的事,先不用问他所干事情的内容,单是这种脾气,就够个“出手不凡”!这就是法轮——一个职业土匪的心理。
“为什么把我弄出来?”薛枫吼着,“我的同志,同学还都在那里受折磨,我不能一个人出来!你把我送回去!”
此时,“西班牙”等几名匪兵在场,好奇地看着他。在此之前,法轮已经对某些匪官兵提到过自己的侄子,当然是夸了一番的,例如如何仗义、如何有度量之类,今天他允许几名匪官兵在旁观看,颇有展示展示他所珍重的宝贝之意。听了薛枫这些话,法轮得意地环示一下众匪,那意思是:我说什么来?我没夸错这小子吧……
法轮借题发挥说;
“好小子!实在长了出息!人生在世,讲个‘义’字,不是见了刀子就缩脖子,把别的哥们儿、爷们儿丢下就溜,这才够意思!我当初不就是这么出的世!”
看,法轮就是按他的土匪逻辑推导着薛枫的一切。
薛枫感到受了不能容忍的侮辱!不是吗,一个土匪,一个以杀人、掠财、纵欲为信念的土匪,居然把我的话视为与他们的信仰无差异,还有什么比这更是对我薛枫的亵渎呢!何况,亵渎他自己事小,亵渎他现在所属的队伍,实在是无法忍受的。
“你别瞎猜!”薛枫喊着,“我们的‘义’跟你们的‘义’不沾边儿!”
此时法轮也看出了薛枫的敌意,心里也一动:这小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莫非真是信了共产党?
不过,法轮认为: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见了什么新鲜事往往要凑过去算一份儿,这是难免的。再者,他既然当着别人夸过侄子,为了面子,他也不能发火。
于是,他仍是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嗬!这么说,你们的‘义’比我的‘义’高明?好,说出来我听听……”
法轮越是不动气,薛枫就越恼怒。试想连一个土匪都没有看出他薛枫有什么值得惊奇、值得可怕的变化,这是多么丧气的事!
他心里一急,也出于让法轮大吃一惊的目的,脱口而喊:
“我已信了共产党!怎么样?”
谁想,法轮不但没有吃惊,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么一说,我倒放心了!共产党?你小子可不像!共产党就是刀搁在脖子上的时候,也不认自己是共产党!我见过的……再说,你就是真共产党又怎么样?我看人生在世,拉个杆子,在个党,那是能耐!我这辈子顶瞧不起的是你爹那样的土地爷党、土耗子党,腚一撅,头一低、就认得地,有啥出息!共产有什么!你以为我不是闹共产的?甭说别的,你的四个婶娘少说也有三个是‘共’来的……哈哈哈……”
怎么也激不怒法轮,你怎么说他都认为你跟他差不多,简直是一宗一派,这可使薛枫浑身冒火,又羞、又恼、又气,他认为: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已经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形象维护好,绝不能沾半点耻辱。用什么来证明他和他所归属的人群是世上最优秀的人群呢?他想了想,一挺胸说:
“你们是抢产党、毁产党!我们跟你们,正相反!我们正是要把你们抢夺去的东西夺回来,交给人民!听明白了吧?我们是要消灭你们的!你要聪明,不如先杀了我!我连眼皮都不眨一眨……”
说完,薛枫又向前跨了一步,胸挺得更高。
这时,法轮也确实看出薛枫变得实在可怕了。为了遮羞,他自嘲地说了一句:“这小子疯了,得给他看看病……”便一挥手把众匪打发走了。
“你小子实话对我说!”众匪走后,法轮逼问薛枫,“你真是叫共产党迷了心?”
“怎么样?你要不信,就给我一枪试试!”
“你真不怕死?”
“死了比活着清白!”
“你可知道,我宰个人比弄死个蚂蚁还容易……”
“正因为我不苟且贪生,所以不是蚂蚁!”
对于不怕死的人,法轮有一种本能的好感。眼前的人又是他侄子,是他自己、他薛家——他自己的事业或他薛家的两千亩土地——唯一的晚宗了。再说,他已把自己对侄子的喜欢透露给很多人,他自己的面子是值钱的。这些因素,都导致他不能杀薛枫。
他走出了屋子,命令门口的岗哨把门锁上。
他还没走几步,恰有喂马的夏三拴走过来。法轮把他叫到一边,问:
“少爷小时候你问候过?”
“前前后后大半年呢。”
“他脑子有什么毛病吗?”
“没有!灵着呢!百里挑一的……”
“你估摸他变成现在这疯疯癫癫的样子,究根儿是怎么回事?”
法轮问这样的问题,意味着一种信任,这很使夏三拴受宠若惊。他满脸都是军师神气,低声说:
“我说这话,二爷您细想是不是有理:少爷十八九了,又是个洋学生,正是心里不老实、什么福气事都要沾沾的时候。大爷呢,那么个死性脾气,恨不得让少爷一天到晚喝白开水过日子。少奶奶又是个冷面人儿,儿女功夫一点不懂,像个女道士。少爷一个少年人,哪儿憋得住?左憋右憋,就憋邪了心!二爷您信我的,小孩子家就是蜜蜂儿,什么树上花多他就往什么树上飞!您要是弄些带味儿的事让他尝尝,他保准移心转性、这么大家财的少爷,怎么会信共产党信到底?”
法轮明白了。
他派夏三拴负责看守薛枫:
“把堂屋收拾好,薛枫就住在那儿,我还要派几个勤务跟着他。记住:他要吃什么,要喝什么、都依他!打个比方说,想吃活人脑子都可以现砸!想出来转悠,不许出院。至于别的主意,你可以想想。要是真能找个女人当‘拴马桩’也行。一会儿我就派勤务兵……”
夏三拴获此恩宠,心里美极了。
法轮去找“西班牙”嘀咕事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