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了,法轮又“活”了!
当初,他手下那些投降了国民党的官兵,没有国民党想得那样顺手,这些本来就是靠着把法轮神化而乌合在一起的官兵,一经失去了法轮,便人人是王,大者大王,小者小王。不但与正统国军频翻白眼,就是几个“王”之间,也是都想当秤砣,不想当秤星。加上法轮用那一匣子金锭上供找对了庙门,他终于又被“请”去操领旧部了。官衔也颇辉煌——三县绥靖司令,管辖的还是旧地。对付的是夏大拴的西山游击大队。
上任后的第一场接风宴上,老部下为掩愧意,更是大哥长、大哥短叫个高声。酒过三巡,法轮一阵哈哈大笑之后,一挥手,执法队冲进来,十个军官被扭走了至少六七个,接着,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枪声。而法轮,继续喊着:“添酒!添酒!”
法轮杀的是“不义”之人,也把自己心中那个“义”字彻底杀掉了。至于孝,不管他还有没有这种神经,老娘一死,他也就无孝可言了。
法轮变成了野兽。
队伍开拔,途经薛庄子,他看了看薛家宅院,以一种变态的炉嫉性心理说:
“哼!挣下的东西没受用它几日,死了亏本儿!这一回,我也尝尝‘家’的滋味儿!”
他命令一个营随自己住下,其他队伍继续奔赴驻地。他原有正式老婆四个,动乱之中,各觅新主,只有一个年纪二十六岁的四姨太没变心。这是个穷人家的女儿,当初债主上门逼债,扬言要以人抵债,老母急得要用剪刀刺自己喉咙。正好赶上法轮从赌场归来,途经此家,闯了进去。只因那老太太自称姓薛,又脆在地上叫了法轮几声“活佛菩萨”,法轮一高兴,把借据要过来撕了,又赏了那债主七八鞭子。法轮看上了那姑娘,派人送礼说媒,老太太只有浑身哆嗦的份儿,哪里还说得出话。不过,说实在话,老太太直到死,法轮也确实对她“以礼相待”。就这样,他买了一个愚昧姑娘的实心。法轮现在,就这么一个太太了,姓许,是个文静的女人。
顺便补充一点,法轮尽管三四个老婆,但至今无子无女,无疑这是他本身的毛病。
法轮觉得整个世界、整个人间都冷落了他,辜负了他,一种近似纯报复心的毁灭性欲望统治着他。他的一营兵开进了薛宅,先在一个套院里歇下,法轮便去找薛觉过。薛觉过正一个人躲在堂屋里呆坐。
“大哥!”法轮开门见山,“你的一家人先搬到场院那几间棚子里住些日子吧!这儿,我要当几天营房!”
“哦,好,好,只是……”
“别啰嗦了!我的心你不知道,你以为我希罕你这几十间土宅子?是什么金銮殿?只不过是,我创的业我没受用过,冤!哪怕住个十天、八天,也不枉!”
“哦,好,好……”
此时,薛觉过想说什么呢?
大半生以来,他基本上有的是一颗“小农”的心。在这里,我们使用“小农”这个名词的时候,含意是纯经济性的,指的是那些唯在与土地打交道、只想在土地上建树人生事业的人,其中包括纯庄稼人,也包括某些不是恶霸而又与官家无涉的地主。从某种角度上说,他们有共同的心理,例如希求安宁,希望自己那片士不论大小,却都是有据可依、守着踏实的。
自一年前法轮在家中出现、制造了凶事、复又离去之后,薛觉过的心就再也不能平静了。不错,两千亩地联成一片是宽广的,比起十亩,几十亩要大得多。但两千亩——甚至两万亩——摇摇晃晃的土地终不如十亩、几十亩结结实实的土地守着踏实。不错,他爱土地,爱房产,但他更爱安宁,爱一种永远不出意外凶险的生活。有几句话,在他心里翻上翻下好多时间了,今天,他壮着胆子也要说出来:
“二弟……”他用一种乞求的但又固执的语气说,“你是上天入地、走南闯北的英雄……大哥我是窝囊废……虽说一父所生、一娘所养……但不是一宗物投的胎,终久不能二马同槽……所以我想……”
“哎呀急死人!有话直说!”
“我想……咱兄弟二人,或找官家做主,或把族亲中的长辈找来,明锣明鼓地分了产业,立了字据……二弟量功要产,只把大哥我几十年心血、汗珠子应该换到的那一份儿留给我……百亩不嫌多,一亩不嫌少,要的就是写字画押、此后无事……”
法轮听了,不屑地哈哈大笑说:
“说你是土耗子就是土耗子!什么你的心血、汗珠子?那种玩艺儿在世上一个钱都不值!你睁眼看看,庄稼人里头流血汗一辈子的,少?其间还有比你能十倍、巧百倍的人!别人不说,就说跟你年纪相仿的西瓜把式夏二拴,够得上庄稼圣人的格儿!你说庄稼百业,乃至瓦木工手艺、牲口郎中、劁猪阉马、养蜂烧炭,他哪宗不是过眼就会?结果怎样,还不是穷得抽冷气!你呀,土吧,到死也是个糊涂虫……”
看来,二弟并没有跟他明分产业、立字为据的意思,那么,他的恐惧也就是漫无尽头的了。
薛觉过像木鸡似地站在二弟面前。
法轮看来是要说个痛快的:
“找官家做主?更是笑话!当着我的面儿,就是他县长来又怎么地?照样得先给我点了大烟再说话!冲你这个榆木疙瘩脑袋,就应当去讨饭,当叫花子!”
看来,法轮真是要逼死他了……
不过,意外的亮光又出现了。法轮沉吟了一会儿,说:
“冲着你,这宅子当烧,这地当卖!但是,你这辈子倒也有个福气——只是你肉眼凡胎不识货罢了!老实跟你说吧,这产业,我还要留给你儿子——薛枫!字据,是要写的!不过,到时候写的是——他过继给我!”
薛觉过的心里自然又出现了一丝亮光。儿子过继给胞弟,这没啥,关键是要把地亩属于谁写清。有了字据,不管是加上官印,还是族亲长辈画押,那产业就结实了。
既然法轮入宅是过水,不是常住,薛觉过也就乖乖听命,要家人搬住到村西场院的几间看场棚里去。
梁淑训还是那么严峻、稳重,收拾东西的时候,不在下人面前显出一点慌乱。倒是薛觉过的续妻胡氏,哭哭闹闹:“这不是家败人亡了吗?你这个老窝囊废呀!自家的亲弟弟都求不下来,什么东西……”
这是胡氏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这样的口气和薛觉过说话,薛觉过皱了皱眉,没有理她。
搬过东西之后,梁淑训独居一棚,倒也耐得清寒。
一日,公公到她屋里闷坐,这还是第一次。
“那个孽障……”公公开口了,“再不是东西……你们也算是夫妻……不宜结仇……你抽空去看看他……能把他扯回来就扯回来……不能扯回来……就在他那里住些日子……唉,往后,你们也得弄个圆满的家呀……这话,本该由你婆婆来说,可她是个混人……”
梁淑训明白公公的话,她脸红了。
丈夫,她是不敬不爱的,但他毕竟是丈夫,是她这一辈子要守到底的东西。丈夫越是不肖,她就越是想到——儿子。有了那样一个小东西,她的后半生就有了另外一个可守的人,兴许比守丈夫还有味。就是丈夫,现在也不能小看,那法轮已经点著名儿地说这产业要归薛枫。丈夫是个什么东西是次要的,两千亩的产业是闪闪发光的……
想到这里,她甚而有些小愧。婚后一年多,至今腹中无物,过去她只知怨丈夫是个不谙夫妻之事的傻学生,现在,她觉得自己在妻道上也是没有功力的。是啊,既为人妻,连使夫成之为夫的能力都没有,女人之过呀……
第二天,薛觉过调动了一辆尚能调动的马车,找了一个年老厚诚的车把式,送儿媳进县城探看儿子去了。
没想到,一场不大不小的灾祸在等待着她……
什么灾祸,这里先放下不说,回过头来再说薛觉过的事。
薛觉过搬到场院那几间看场棚去住以后,离开了他居住多年的深宅大院,心情上自然也有变化。财是镜中花、水上萍,财如浮云来去之感,日袭心头。
这里,与一家标准农户离得最近。这家的主人叫夏二拴,年纪与薛觉过相仿。那夏二拴,自年幼时起,别瞧为人沉默寡语,手头上,心头上的灵巧是让人惊服的。小小年纪就懂过日子之道,实在是农户之家的孩子中少见的。
如今,夏二拴也五十来岁了,还是那样穷,一家三口依然住着父亲遗留下来的两间小土坯房。虽然夏二拴本人是名噪乡里的西瓜大仙、庄稼圣人,但几亩薄沙地和其中一亩左右的西瓜,不是官家征税,就是兵、匪劫掠,年年都没有脱过饥寒。这夏二拴就是认准:苦死,也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庄稼人。人们风闻夏二拴的哥哥夏大拴已在共产党的军队里当了大官,有人劝夏二拴不如干脆舍了家,去投奔大哥,夏二拴却偏偏就是守着几亩土不放,似乎此外什么也不认得。
搬到场院来住的第二天,薛觉过出于习惯性心理,想到地里走一走。途经夏二拴瓜田的时候,见夏二拴正在瓜田里给西瓜秧压蔓。翠绿的叶子,滚圆的西瓜,夏二拴地里的庄稼总是比别人家长得好,使薛觉过贪婪地留了步。
“哦,二拴兄弟,”薛觉过脱口而出,“你的西瓜今年成色又是上等……”
“哦,觉过,”夏二拴想来想去,还是这样称呼薛觉过的好,“怎么,也到地里看看……?”
“嗯……”
薛觉过走近几步,看着夏二拴那正在给西瓜秧压蔓的灵巧的手,看着看着,不禁看呆了。
薛觉过这几日的心神本来就不定,一瞬间往往要想千件事。不知怎么一来,他竟失神地蹲下身去,问了夏二拴一句突如其来的话:
“二拴兄弟,听说大控他老哥在共产党里头熬出了头……你不打打主意?”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夏二拴也吃了一惊。他盯了薛觉过半天,冷冷地说:
“我庄稼人就是庄稼人!伴着庄稼活,守着庄稼死!跟和尚念经一样,不走神儿!”
薛觉过本来就是因为自己六神无主,而想在夏二拴面前讨个主意的,听了夏二拴带有抢白味道的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心里暗暗钦佩。
正在这时,夏二拴的弟弟夏三栓——四十多岁的汉子走来。这人与他二哥不同,是见了庄稼地就头疼的人。他由于有着在外面游荡过的经历,打扮也不是农民式的。他上身穿着破旧的纺绸衫,下身穿着旧得不能再旧的夏麻裤子,头上留着分头。
他一见薛觉过,本能地点头哈腰:
“哦,薛大爷也在,听说二爷回到府上了?”
薛觉过讨厌夏三拴,但出于不愿得罪任何人,也只好支支吾吾地答应着:
“嗯……哦……”
夏三拴谄媚地继续说:
“二爷离家久了……这一回来,人生地疏,联系个乡里乡亲的,眼前没个人领道儿不成。要是二爷那里不嫌多一张嘴,我夏三原本就是府上人,还归府上……大爷给二爷提提……”
夏三拴话音未落,惹恼了夏二拴,他先是翻了夏三拴几眼,最后朝夏三拴开了火儿;
“你这一辈子,不就是近些时候摸了几天锄柄吗?就至于累得站不直?在庄稼地里干是累些,但好歹不是奴才,依我说还是吃庄稼饭心里踏实……”
薛觉过望着这一兄一弟,联想起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想:“一个农家,一胞三兄弟,怎么也是这样牛马不同种!”
他止不住也想起了夏家家世。
哦,实在是:家家有一本外人不明的帐啊……
且说这个姓夏的人家,共有兄弟三人,分别取名是:夏大拴、夏二拴、夏三拴。如今,夏大、夏二都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了,夏三四十一二岁。
二十年前,夏家老头子活着的时候,住的就是两间破土坯房子,守着七八亩薄沙地过日子。老伴已死,他本人也常有灾病相侵。作为世世代代纯而又纯的庄稼人,他一生的最大追求之一就是保住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并经过自己的手给儿孙置办起更多的产业。这位夏老头子一生,这两件事都没有做到。祖上留下的十多亩地,不管他怎样受苦吃苦,七八亩上等好地还是改为薛姓了,留下的七八亩地非沙即碱。祖上留下的两间土坯房,他连一扇新窗、一片新瓦也没来得及添置。这样,在他死前,其整日为了给儿子们分家的事而焦心了:是啊,怎样把这两间土坯房、七八亩薄沙地切成三份分给每个儿子呢!
后来证明,他这种忧愁实在是多余的,儿子们并不想再从他手中接过不可摆脱的贫穷,他们要各走各的路了。
夏大拴生性火爆,十几岁就给地主韩家放牛放马。东家“韩大蝎子”为人凶狠,对长工视之猪狗,肆意施威。一天,夏大拴在放牛放马时不慎丢了一匹小马驹,韩大蝎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夏大拴——这虎头虎脑的少年,气得两眼通红,跳着脚地骂道:
“姓韩的!我X你八辈祖宗!你不是我爹,不是我娘,凭什么打我!事大有理管着——丢东西赔你,欠债还你!你胡逞什么凶……”
这么一来,夏大拴招来的只能是更大的折磨。韩大蝎子命令手下人把夏大拴捆在马槽上,又狠狠抽了一顿鞭子,并指着夏大拴的鼻子喊:
“过半夜再放你!天明找不回马驹子,你家的两间破房——归我养狗!几亩破地归我荒闲着养草!”
但就在当夜,夏大拴还是挣脱绳索,并偷了一匹马,跑出了韩家门。
在他要彻底离开家乡的时候,趁着夜色,还是偷偷走到自家房前,低声唤出了二弟夏二拴,讲了这一切:
“……兄弟,没活路了!我去西山投唐火儿!三五天就领人回来灭了他韩家!你不灭他,他要灭咱们呀!”
夏二拴比哥哥小两岁,那年十六,但已长成个半大小伙子了。他与哥哥不同,当个正正经经庄稼人的信念已渗入了他的全部身心。实在说来,他是三兄弟中最富于农民武精明的人。十几岁的人,就已是个庄稼通,凡农务手艺看了就会,练了就精,尤精于种西瓜,平日,他虽不多说话,也不是呆乜,那一双大眼特别有神。遇到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他说的话一句是一句,句句砸在“理”字上。
今天,听了大哥的话,他吓了一跳。他知道大哥的脾气,生拦硬阻是根本不成的。他沉吟了一会,缓缓跪在大哥脚下,一句一句说道:
“大哥,咱们的祖坟上,世世代代埋的都是庄稼人,没有一个是串了种的。兵、匪、官、寇,咱家祖坟上不但不出产,咱当儿孙的也不能沾!他韩大蝎子不就看上了咱的两间破房、几亩薄沙吗?好,给他!只要你不走岔了道儿,兄弟我跟你讨饭,也不嫌丢人……”
夏大拴越听这话,就越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好兄弟,心里对韩大蝎子的火气也就越压不下。最后,还是一跺脚说:“兄弟,我这辈子不图入祖坟了!”
说完扯过马,骑上跑了。
巧得很,就在第二天夜里,他就赶上了唐火儿的“铲平军”血洗韩家,带兵的是二标爷——法轮——实际上是薛觉痴。两年以后,唐火儿死了,法轮接过杆子,成了山大王,见夏大拴是豁得出命的,封了他一个“把爷”。夏大拴成了法轮几个结拜兄弟中的一个,法轮也格外喜欢这个“长兄”。
夏大拴离开家乡后,夏二拴照旧实心实意地当他的正经庄稼人,而且熬成了颇有名气的西瓜把式,庄稼大仙。穷还是穷的,不过,他似乎很习惯这个穷,仿佛不穷就不是庄稼人似的。早起推门,门框上从上到下挂着一串铜钱,另一个门框上挂着个包袱,打开一看都是金玉细软。但这些意外之财只能使夏二拴感到恐惧、骇怕,也隐隐产生了对大哥的愤恨,心里想:“你要是不让我当个干干净净的庄稼人,就是坑我!你……”
他趁拂晓无人,偷偷把这些连他做梦也没梦到这样多的财富,悄悄携到村外,扔到龙河中去了。
他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尾随他。
尾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三弟——夏三拴,这一年也有十七八岁了。
夏三拴自小就跟他大哥、二哥不同。和大哥比,他没有大哥那种豁出命干事情的胆子;跟二哥比,他没有二哥那种耐苦耐穷而心安理得的能力,也对庄稼百业没兴趣。
在这半年前,正赶上薛家少爷——八岁的薛枫要去上小学了,小学校在龙河对岸的驻马坊——一个半城半乡的芥豆小镇。来回要经过一道三尺宽的木板桥,薛家老太太不放心,且又听说镇上的孩子欺侮人,便要雇一个小跟班。夏二拴说什么也不让三弟去干这种奴才事。但夏三拴却觉得这是个美差——给大财主少爷当保镖不仅比种庄稼轻闲、快意,也能分享一点威风,他应了选。
薛家给他做了一身与农家孩子绝对不同的衣裳,其实那是薛家老太太箱子里陈存多年将要发霉的衣服改制的,但因为是绸、是缎,这就给夏三拴添了威风,走在村人面前格外有面子。许多同龄青年凑近他问这问那,他往往很神气地说:
“有事到薛家大院找我!少爷跟我没的说,都听我的!”
薛枫一离开家门,就像鸟儿离开笼子,淘不完的气!首先,薛家忌荤、食素,不沾烟酒,这小东西早就憋坏了。一出门,且又是到了镇上,首先要过过嘴瘾!每日下午放学,都要晚回来一会儿,往饭馆、酒馆里钻。夏三拴得以在这里分享残肉剩酒,很是自豪,回到自己家中故意作出这也不愿吃、那也不愿吃的神气。
人家的东西是白吃的吗?不替人家卖两膀子力气哪能成!镇上的孩子淘气,薛枫也不是省油灯,打架的事是免不了的。如果对方太硬,夏三拴就扮出代主子说情的可怜角色,甚而扑通跪在地下:
“哎呀X少爷,您这是何必!好,有气儿您朝我撒,踢就踢,打就打,我替我们少爷,还不成?”
如果对方软——当然主要是指门头低,夏三拴可就不客气了,上去几个嘴巴:“好狗日的!欺侮到谁的头上来了!你也不睁开狗眼瞧瞧,薛少爷当你爷爷都屈着身份呢!”
话说回来——
这一天早晨,他一出门,见二哥怀里捧着东西往村外走去,心里犯了疑,便偷偷尾随着。走到龙河岸边,他隐在树丛后偷看。
二哥离去后,他不顾一切跳下了河,左摸右摸,终于摸出了那串铜钱和那一包袱金银玉器。
天!这真是天上掉下元宝来了!嘿,世上的人发财全靠意外之财!二哥呀二哥,我看你这辈子就长了个灌稀粥的脑袋,就配喝稀粥!你自己穷倒也罢了,谁跟你沾边儿也他妈的沾一身穷气!
夏三拴把这些东西往怀里一揣,撒腿就跑,一气跑到麻席镇才歇脚。
到了麻席镇,找了个旅店住下。那包袱金银玉器使他慌了神,不知怎么处理才好,——因为他有生以来还没跟这玩艺儿打过交道,只得先藏在旅店的床头柜里。好,先玩玩这串铜钱吧!
不多日,酒场,嫖场,赌场都知道有个“夏三爷”了。
二哥终于打听到他的下落,丢了魂似地来找他,死说话说,就差给他磕头了:
“老兄弟,咱家祖坟上可没埋过你这样人呀!你要这样下去,祖坟里可就没你的地方了……”
“嘻!你以为埋在那乡下佬的坟堆子里是什么荣耀事?依我看呀,那样的坟头子,跟埋死猪烂狗的土堆子一样!你只会撅个腚在土里刨食,有能耐的人谁那么混一辈子!”
“好!”二哥也发火了,“你对着太阳说开——你再不是夏家的人,生死不沾夏家坟头儿,我就走!”
“说开就说开!我姓的是‘夏三爷’的‘夏’,不是你家那庄稼佬儿的‘夏’!”
二哥哭出了声,扭头走了。
夏三拴的好景不长,在跟一个烧酒作坊主的少掌柜争一个妓女的时候,两下厮打起来,被巡警带到警察所。
所长是榨油老手,他一过堂,就一边剔着牙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兄弟初到本地面负责维持,每人的家世根基还摸不清,弄不好要伤了头面人物的枝枝杈杈。两位自己说说是哪枝哪杈上的人吧……”
那位作坊主的少掌柜还是老一套:
“兄弟在朝野两家上都是有关照的!官府中,县稽查处范老爷是兄弟的娘舅;论在野一家,西山法轮法大爷常派人到兄弟家借酒,也是留下红绸子‘护门符’的……”
原来,这位所长是个对两家都怕的人物,立刻对那位作坊主的少爷堆起了笑脸。
夏三拴灵机一动,终于想起有人曾透信给他家:他大哥在西山铲平军那里也是个把爷,于是便傲慢地翻了警察所长几眼,反问:
“有个夏大拴——夏把爷,你可曾有过耳闻?”
“有!怎样?”
“实不相瞒,本人是他亲兄弟!”
“是亲的?一父一母的?”
“一个爹生的,一个娘养的!”
“来人!——先下到死牢里去!”
原来,夏大拴已经投了共产党!
夏大拴和法轮共事,早就发现法轮与他好像不是一个藤上的瓜。在这世上,法轮除了知道有个老娘要孝敬、有一帮子兄弟要讲义气之外,别的都不信,他杀谁,饶谁,全凭的是“看你对法大爷讲不讲交情”。你要是犯了他,哪怕是一句恶语,不管你是县长、财主,也不管你是穷人家的老太太、小孩子,都要让你见血!我夏大拴不能跟他混下去!
对于夏大拴是什么铲平军或共产党,夏三拴是不关心的,只要能沾光,是什么都无妨。今天,他被下到牢里,身份是共产党的亲弟弟,也实在有些冤枉。就是他自己,心里也暗暗骂着大哥:“没沾你半点福气,倒为你兜了罪,我一定是他娘的上一辈子欠了你的债……”
他的活命也实出意外:警察所把他解来解去,最后竟由县里一位想讨好法轮的警察局长下令:把他解到法轮那里去,以为把一位叛将的弟弟送给法轮也算是一份重礼。那时的法轮,还想在结拜弟兄面前立个“义”字的牌坊,一挥手说:“他哥哥跟我兄弟一场,许他不仁,不许我不义!放了他吧……”
夏三拴是千恩万谢地出来的。
如今,法轮回到薛庄子,夏三拴竟以为自己在法轮面前是有面子的,想到薛宅里混事。实际上,他是在田地里干活干得太烦了,而且他从心里就认为:人生一世,顶数当个庄稼人算是白活!
他这个念头刚一透露,就遭到了二哥训斥。但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他高低还是跑到法轮面前说:
“二爷,您的救命大思我还没报呢!让我伺候您吧……”
法轮使劲看了看这副又软又滑的骨头,说他是八路的探子——不像;让他当个匪兵——不成,便没怎么睬他。夏三拴又进一步自白说:
“当初我伺候过大爷屋里的少爷,我们缘分不浅……”
法轮听了这句话,倒有些动了意,漫不经心地说:
“留下吧!先喂马,等少爷回来,你还跟他!”
薛枫什么时候回来呢?还是听听梁淑训的信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