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绝路逢生-初渡

“西班牙”死了,法轮险些要翻脸。

但又转念一想:假如薛枫那小子这一枪真是为争一个小娘们儿开的,倒也许是个吉音。

深通土匪性情的法轮知道:常人为匪,开始总是左顾右盼、下不了狠心的,因为这毕竟是杀人之业,是造孽的帮伙。正常人,总难免还或多或少保留一些原有的洁身之心。在这种时候,横财、艳色都是把他的骨头泡酥的好酒。及至让他杀人见了血,他的心也就慢慢地狠了起来、野了起来,日益视匪如常了。

如果“西班牙”的死能换来薛枫移心移性,倒也值得。

薜枫,毕竟是第一次亲手用枪打死人。面对面地看见一个人变成尸体,倒在他的面前,一种本能的恐惧、慌乱使他浑身小抖起来,几个和“西班牙”有点私交的匪兵骂骂咧咧地抽出了枪。他们不敢冒然对薛枫下手,想拿夏菊出气,夏三拴赶紧跑过来左拦右拦。正在这时,法轮来了。法轮见此情景,故意指着薛枫大喝一声:

“把他给我押回堂屋去!把这小丫头子也押到那里!等一会我来细问!”

夏三拴赶紧把两人扯走。此时,薛枫有些迷迷糊糊了,夏菊也早已被枪杀人的场面吓呆,神不守舍,只好迷迷糊糊地跟着夏三拴走。

两人被夏三拴扯进堂屋,扑通一声,分别坐在两张椅子上,互望着发呆。夏菊从未进过薛宅,也未亲见薛枫。此时,她不知眼前这个青年是谁,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开枪救她。夏三拴也不知法轮将怎样处置这两个人,脸上也是灰白之色,一个劲儿地嘟哝:“看吧,祸事来了!祸事来了……”

好一会儿,法轮来了,此时他再也没笑容了,而是翻着两只血红的眼,看看薛枫,看看夏菊。特别是在夏菊的身上,法轮的眼停的时间特别长。他是在判断:薛枫这小子动了杀机,是不是真地为了这小妞子?这小妞子有没有那么大狐媚?

此时的夏菊,披着散发,衣服也被扯得很烂,她瞪着一双痴呆的大眼望着法轮,又是恐惧又是警戒。

在评审女色上,法轮也算是行家了。他瞟了夏菊几眼,就看出了这小妞子是个美人胚子,刚才显出的那种野性也很添味。法轮推断着说:薛枫这小子也算是在外面跑了几年的人,对于原配媳妇那种干巴脾气觉得没味儿,对眼前这鲜鱼水菜似的小妞子动了心,实在是很可能的。但也难说……

法轮又死盯了薛枫半天,恶狠狠问道:

“好,说开枪就开!你真是叫共产党迷了心?这两千亩家业算是不要了?”

法轮这句问话,是联系着他的切实想法的。两千亩家业,是他挣的,他此后的命运仍是大风中的风筝,大浪中的树叶子,天晓得会落到什么地步!这两千亩地,如果有个知道感他、谢他的后代守住,就等于给他立了纪念牌;他折腾了一辈子死了,天地良心,这地球上总算留下了他的一点“业绩”。

薛枫此时还在痴呆中,心里想说“我一分也不要”,但就是说不出声。夏三拴见是个机会,连忙对法轮说:

“二爷这话问得可就多余了,两千亩的家业,好家伙,是个小数?少爷的心再糊涂,这个帐儿也还算得过来的,跟共产党干,干到头儿,兴许也熬不成两千亩地的财主。您消消气儿,回头我替您细问……”

法轮瞪他一眼,示意他住口。不过此时法轮见薛枫沉默,也以为是有了回心转意的意思。

法轮又瞟了夏菊一眼,接着向薛枫:

“我把话也跟你挑明!为了这么一个小妞子,你见了血,毁了我一个手下人。这事,弟兄们能服?我还指着他们活着呢,能得罪他们?你说开,你要是真看上了这个小丫头子,开枪是犯了醋劲儿,往后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跟她逗闷子了,我呢,也就替你掂了这事……”

“不……”薛枫吐出了一句话。

“要是不家,”法轮一翻眼珠子,“我虽说不拿你怎么样,但这小丫头子——必须灭了!否则,在我手下人面前,没法交帐!”

夏三拴见法轮真动了火气,吓得连忙插嘴:

“二爷你就别为这事劳神了!这事包在我身上劝说……”

夏菊这才醒过闷儿来:眼前这个青年是薛家那个上中学的少爷,法轮的侄子。法轮为了给这小东西“收性”,要拿自己当药丸子!

天,这是多么大的屈辱!自己一个清白农家的闺女,父母都是正正道道、人虽穷但要骨头要脸的正经人,自己成了任人拨拉、任人摆弄的窑姐儿,这就是丢了八辈祖宗的脸,缺了八辈子德!

她一下子站起来,两眼冒火地喊:

“放我回家!要不,就让我吃枪子儿!”

法轮瞟了她一眼,冷笑着说:

“那容易,把你往东套院儿一推就成……哼!”

夏三拴连忙向法轮赔笑:

“二爷您真是的,怎么一个大明白人说起糊涂话来?我这当亲叔的在这儿呢,大小也是做主的人!少爷那边,您是叔;丫头这边,我是叔。咱们俩定的亲,他们俩可不就只是那个听从的吗?”

法轮一挥手说:

“五天之内,两个人要是钻进了一个被窝儿,都算是有福的!要不,那就——把你小丫头子这盘菜端给众弟兄匀了!”

法轮出去后,夏菊抡起手给了夏三拴一个嘴巴:

“你这活现世的、死不了的东西!我奶奶——你的亲娘是死了,要活着,你也敢送人!你这……”

夏三拴挨了打,没有还手,而是装作委屈地说:

“你看!你看!我这是为谁?难道眼睁睁他们把你祸害了,我不管不成?”

“你给我滚出去!快去上镇叫我爹来!”

“我是得找他商量商量……”

夏三拴出了门。示意门口的岗哨把门锁上。

此时的薛枫,痛苦地搔着头,又用一双眼睛焦虑地望了夏菊。夏菊愤怒地问:

“你看什么?看得出——你也动了坏心!”

“不……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开口?为什么不把话说死!”

薛枫痛苦地说:

“看得出,法轮想把你交给那群土匪毁了,不是说着玩儿的……”

“大不了一死!”

“他们不会让你清清白白地死……”

“那你说怎么办?”

薛枫痴木地坐了好久,眼睛四下盲目地看着。他突然站起身,走向一个乌木橱柜,拉出抽屉翻腾着,翻出了一把剪刀。走到夏菊面前,双手捧起剪子,递向夏菊。夏菊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愣起神来。

薛枫低下头说:

“拿着吧……我要跟你商量什么事,头一条就是你要相信我。你把剪子藏在身边吧,什么时候你要是发现我有坏心,你就用剪子朝我喉咙刺……”

夏菊迷茫地接过剪子,疑惑地望着薛枫。薛枫低声说:“很简单,短时间内,你也出不去,我也出不去。而且,你,我,都不能这么轻轻意意地死去……这样,我们就得先想个办法忍下来,等待时机……”

“你得先说清!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哦,你没听说过我?”

“你在中学堂上学,我哪儿知道你是什么玩艺儿?”

“我——投了革命……”

“什么是革命?”

“哦……就是造反、举事,把这个世界推翻!”

这些词儿,在平日对于夏菊这样的纯农家女子来说,是很陌生的,甚而是很可怕的。但是现在,她巴不得李逵来才好呢!她说:

“这会儿,你就是阎罗、判官,你就是山上鬼、海中妖,或是吃鬼的钟馗、盗御马的窦尔敦,我也不怕!兴许倒能救我出去!可你一个大财主的少东家,说这话谁信?”

“不信,你就捅我一剪子!”

“你说吧,到底要怎样?”

薛枫低声说出了主意:先要夏菊在法轮面前表示愿意当薛枫的女佣人,愿意伺候薛枫。如果法轮逼那件事,就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人家之女,非要选个好日子明媒正娶不成。日子呢,可以尽量往后推……

“我睡哪儿?”夏菊逼问。

“你睡外间,我睡里间……”

“什么?我看你还是变着法地想毁我!你这……”说着,夏菊真的握起了剪子,薛枫背过脸去说:

“你刺吧!刺透了肉,可以见心……”

夏菊的手颤抖了。

再说夏三拴跑到二哥家,把夏菊的事跟患病在床的二嫂说了,临末说:

“多亏人家少爷从旁相救,还闯下了人命案。我看这也是他们两个人有缘……”

二嫂气得半死,一骨碌从炕上翻下来,扯住夏三拴骂了起来。二嫂撑着病体,非要到薛家拼命,夏三拴苦苦拉扯着。正在这时,夏二拴回来了,他身后还带着一个人,买卖人打扮。

原来,夏二拴赶着毛驴,驮着两橐西瓜,到麻席镇去卖。刚走到镇郊,就遭到十几个巡逻匪兵的抢劫,抢了西瓜还不算,硬是要把驴拉走。夏二拴苦苦哀求,说那毛驴是他一家的命根子。一个匪兵赌气给了毛驴一枪,哈哈大笑着说:“活驴不愿给,死驴还心疼?”夏二拴伤心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从两旁玉米地中窜出一些庄稼汉模样的人,从腰中拔出短枪,直逼匪兵胸膛。经过一场搏斗,在没有枪声的情况下,结果了大部分土匪兵的性命,只有一两个跑掉了。

这群庄稼汉模样的人刚要钻回玉米地,内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精明汉子望了夏二拴一眼,一愣神儿:

“你是夏家二哥吧?”

夏二拴看那人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那人笑着说:“难怪!我的头发长出来了嘛!——我是当年的通真和尚呀!平日走乡化缘,对乡里乡亲的都有个半熟脸儿记性……”

当年的和尚如今干起了这拿枪的营生,夏二拴确实心里一动。

原来,自妙爽尼姑被杀后,通真和尚再也不能超尘脱俗了。他曾想走南闯北找到法轮拼命,但被一个曾在寺中借宿过的人——华方先生遇到了,经过说服,劝他投奔了革命。这一带游击战开始后,他被编进革命队伍里来了。

通真和尚现在已恢复了俗名——王奎。今天见了夏二拴,一拉他的手说:

“走,跟我们去吧!——见见我们夏大队长!”

“哦,庄稼人,见不得官面儿……”

“什么官面儿?我跟你说的是私面儿!夏大队长就是你家大哥——夏大拴同志!”

这可真是让夏二拴吃了一惊!

此时的夏二拴,满腹委屈,满腹辛酸,像一个在世上认死道儿走路、到处碰壁的小孩子,想找个有力量的大人哭诉一番,请求搭救。此时,他再也不嫌弃这个不肯老老实实当庄稼人的大哥了,他想找他说说,讨些主意……

王奎他们领夏二拴走了十几里路,来到西山脚下的一个村庄。在村外土地上的一个瓜棚中,夏大拴扮成西瓜把式的模样坐在里面。

老兄弟俩见面,谈了许多。夏大拴笑着问:

“现在,我要是死了,你该让我入祖坟了吧?”

“唉,我脑筋发死,虑不得大事。这庄稼人在世上活着,左不投,右不靠,是活不下去的。没有你们,祖坟也迟早有一天让别人扒了……”

“老三怎么样?”

“不是个争气的东西!混到法轮跟前去了……”

“该把他往正道上拉,还得拉……”

老兄弟俩在瓜棚中睡了一夜,说了一夜。第二天,夏二拴要回去,夏大拴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倒有些事请你帮帮忙……”

“唉!出力只要值得,就不能缩脖子呀……”

“好,你等一等……”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穿长衫、戴斗笠的商人模样的人被领了来。夏大拴介绍说:

“这是县城中学的华方华先生,他因为领学生闹学运闹得太凶,立不住脚了。我们要给他换个地方,打算叫他到咱们家一带跟庄稼人联系联系。身分呢,就是瓜果鲜货买卖人。头一宗,你是西瓜内行,可以给他说说内行经;第二宗,你在远亲近邻中给他安排个住处……”

“没的说……”

夏大拴又指了指王奎说:

“他也要回去继续当他的和尚……便于去四乡化缘。有什么信儿,你也帮他捎一捎……”

夏二拴疑惑地说:“圆了和尚可死心眼儿了!他能再收这还了俗的徒弟?”

“我会磨他!”王奎自信地说,“我跑出来,他当初是生气的。可这一年多,他也见了不少世面儿。别的不用说,被法轮土匪兵糟踏的妇女,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这些人家不少请了圆了长老去做佛事,这些事情他是都知道的。我断着,一件和尚袍他还是肯借的……”

近中午时分,王奎——通真和尚一个人独行,直奔驻马坊湛然寺;夏二拴领着华方奔薛家庄子来。

夏二拴刚一回家,就见老伴和三弟拼命,一问,才知道了内情。这对他又是个沉重打击,闺女是他的命根子呀!被土匪抢入虎穴,他怎么能活得了!

华方也装作老朋友的模样详细向夏三拴问了情况,他也焦虑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他趁夏三拴溜走后,对夏二拴夫妻说:

“你们不用太着急。薛枫那人,我是了解的。他的心路是正经的,我想他一定会护着您的闺女的。重要的倒是你们先给闺女透个信儿,让她别冒失……”

“那小子会是个好东西?”夏二拴苦着脸说:“我不信!”

华方要他别着急,又和他细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