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丽>>我的眼泪不会掉下来
老乡
我开始了我的新的生活,我坐着写字楼,吃着小锅饭,住着专门为公司的职员准备的宿舍,我的梦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秋花那里,暂时成了我的
家------我精神的家园。我上班的第一天,一吃过晚饭,就跑到秋花家里玩。那里是老乡的汇聚地,大家在一起,说说家乡话,谈谈家里的事,讲讲老乡在深海的事。虽然大家观点不同,特别是我,不知为啥,总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的观点,格格不入,而且他们看到你比他们混得好了,总是不舒服,他们总希望别人不如自己,你不好的时候,没有人会真正地帮你,一旦你有了好日子过了,他们又老是想着你抖了,他们不张口,你也应该主动帮他们,这才是老乡之道嘛,不然你就得罪他们了,他们会与你疏远,说你不认老乡了,但不管怎么说,跟他们呆在一起,我能闻到家乡泥土的味道,这对一个刚刚移值他乡的人来说,是多少重要呀。我知道,树移值的时候,离开了“老娘土”不能活;人初到他乡的时候,虽然不能说离了“老娘土”不能活,但,也差不多哦。
我问秋花,有没有见到我姑姑大叔来。她说,我大叔昨晚来过,她已告诉了我大叔我找到了工作。我问我大叔有没有说什么,秋花说没说什么。听了这句话,犹如热脸遇到了冷风,但我还是说:"见到我姑姑大叔他们,叫他们不用挂念,说我已经上了班。"其实我这句话,根本上是多余的,他们怎么会挂念我呢!如果他们真的挂念我,怎么可能是这样呢?但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没有人关心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不想让自己知道,在他乡,在我最缺少爱,缺少关怀,最渴望爱,最渴望关怀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给我爱给我关怀。
我上班的第二天晚上,吃过饭之后,照例去了秋花那里。我见到了爱玲,我告诉了她,我的好消息。爱玲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喜悦,爱玲很平淡。我热情地邀请她过我那里玩,她答应了。我对她说,欠她的钱,可能一时还不了。她说没关系。
四、五天之后,我的钱花光了,公司又要交小照片,办工作证,我没有钱去照相。我去了秋花那里,去了两趟,碰到好多老乡。我在心里面对自己说找个人借钱,但就是张不开口。后来公司又催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在秋花那里讲了没钱照相的事,我只字没提借钱的事,我只是说,我明知道我姑姑他们有钱,但就是不好意思张口。当时爱玲也在,爱玲说,她这个月的钱,全部寄回家了,身上不剩下什么钱了。秋花说,她家里面还有一个小孩,一发了工资,就把钱寄回家的,这里只留下刚刚好的生活费,一分钱也不多留的。我说,公司催我催了几次了,没有洗发水,还可以对付,先用洗衣粉,但不去照相实在不行,公司等着办工作证,这个时候跟公司借钱,肯定也说不过去,我才上班几天,上班长一点还好说一点,现在去公司借钱,一怕公司看不起;二怕公司不相信你,根本不借钱给你,白张了口。
老乡们都不说话,我知道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有钱,他们来打工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的干了一两年了。
后来秋花说:"我先借给你十元钱。但你不要欠我太长。这十元钱,是我从生活费里面挤出来的。"
我感激地说:"谢谢。谢谢。我一有钱,就马上还你。"
我接过这十元钱,这十元钱虽然很薄,但又很重。
几个老乡说:"你姑姑大叔,一点都不关心你。什么姑姑大叔呀?你们究竟怎么叙上的?以后别叫他们姑姑大叔了,白叫了。"
我觉得脸上很没面子,便替他们辩解道:"我要是向他们张口,他们多少会借给我的。"
秋花爱玲她们也附和我的观点,秋花自告奋勇地说:"他们什么时候来了,我替你跟他们借钱。"
我忙说:"别。别。"
秋花说:"怕啥?不管亲不亲,你叫他们姑姑大叔,难道不该向他们借点钱嘛?"
我没有话说了。我心想:什么情况下该?什么情况不该呢?这么多老乡,谁该帮我呢?谁不该帮我呢?
三天之后,我下晚班回来的路上,远远地看到我姑姑叔叔两个人,在我宿舍门口站着,一边出乎意料,一边心里热烘烘地??我向他们跑过去??在当时,我见到家乡的一根鸡毛都要撵三圈,别说是两个家乡的人来看我,而且这两个人还能与之攀个亲戚。见到他们,我象一个吃奶的孩子见到亲娘。我整天对我的一帮老乡说,过我宿舍玩嘛,我宿舍管得不严的,进出登记一下,就完事了,但就是没有人来看我。爱玲说了几次来看我,但一直没来。今天我看到姑姑大叔来了,忘记了他们对我的不关心,忘记了我本来是投奔他们的,他们却把我丢给秋花不管了。我象一个得到了奢望的零食的孩子一样,笑得合不拢嘴。
"姑姑,大叔,什么风,把你们两个给吹来了?"
爱花说:"这几天我和你大叔一直加班,没时间看你,昨晚上高峰去秋花那里玩,秋花说你没钱花了,我和你大叔就赶紧过来了。50元,够不够你花呀?"
我说:"够了够了。我那边的钱还没结。前几天我一分钱都没有了,秋花借给我十元钱帮我度了一个难关。"
爱花说:"你没钱也不吭声,你吭口声,我和你大叔,咋着也要帮你一把。50元够不够嘛?要是不够,你可要说,别放在肚子里。"
我说:"真够了。我吃住都不用花钱,现在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添个差不多了,这50元应该够了。"
爱花说:"你知道的,宿舍里放钱不安全的,发了工资大部分都寄回家了,就留一点零花。上个月我同你大叔花了四、五百,我们不知道怎么花的。"
爱花嘴巴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爱民根本没机会插嘴,说到花钱上,爱民就撑不住了,非说不可了,爱花没说完,爱民就抢着说:"就这,还没敢花,要是任着性子花,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零花的。"
我说:"走吧。咱们到我宿舍坐坐吧。即然来了,就进来看看我的房间吧。"
我把他们领到我的宿舍。
他们连说:"文员的宿舍就是比工人的好。这里的住宿环境比我们那边好多了。"
我心里面充满了得意,我向他们介绍说:"这桶啦、茶瓶啦、蚊帐子啦、被子啦、被单啦、被罩子啦、枕头啦,全都是公司配的,根本不用自己买,只要走的时候,退给他们就行了。你看,这一床毛巾被,基本上是新的,摸起来好舒服。"
他们上来摸摸我的床上用品。爱花说:"这文员的条件就是好。你看你两床被子,一床铺,一床盖,还有一条厚厚的毛巾被,可不冷了,我和你大叔的被子,都是薄薄的。"
我说:"这条毛巾被子,你们拿去盖吧。我自己还有一条,你们全拿去吧,一人一条,反正放在我这里没用的。"
他们客气了一下就接受了。
我说:"我这里的东西,你们看看有没有需要的,需要的话,就拿去。"
爱民说:"你在办公室里笔和信纸都不缺,我拿走一支圆珠笔和一本信纸吧,省得买了,外面卖得很贵的。"
我说:"这两支笔和这两本信纸,你都拿去吧,你和我姑一人一份。"
他们说:"一支笔一个本子就够了,不用那么多。"
但我硬塞给他们了。
他们就走了。在我屋子里,坐都没坐,只是站着说了一会话,就走了。他们说,回去有事。我说了两次让他们多坐一会的话,他们执意要走,我也就不勉强了。
他们走后,我心里挺高兴的。被人爱是幸福,爱人同样是幸福,那晚,我拥有双层幸福,就没去秋花那。
我给梦丽写了一封信,讲了我这里的情况。梦丽很快复了信,说她帮我还了吴助理借给我的钱,且要回了那张借条,还问要不要给我寄钱,还说工厂里很多人问她我是不是回家了,他们都认为我回家了,文阿姨也问起了我。我给她复了信,说不用寄钱。
我最缺钱的时候,别人借给我十元钱,我都会感激涕零,都会记住,以期哪天能回报,但我不需要钱的时候,别人再怎么主动地借给我钱,我都不会感动。这次梦丽说,帮我还了吴助理借给我的钱,还问我要不要钱花,我竟一点感动都没有。我对她越来越失望了,我不会象以前那样呵护她了,我对她好的时候,虽没有想着要她报答,但我有困难的时候,她的表现令我的心慢慢地冷了。我对她的好也够了,作为一个远门的姐姐,我做得已够了,足够了。
我也开始学着少去秋花那里,我不能把我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浪费在她那里,我又慢慢地开始了我的读书爱好。我那个宿舍里,住着四个女孩子,其他的三个女孩子,都是在车间里作组长的,晚上往往要加班,所以,虽说是四个人一起住,但一到晚上,实际上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关起门来,稍大一点声音地读英语。因为我隔壁宿舍的女孩子,也大多在车间里做事的,所以读书读累了,还可以更大一点声音地嗷嗷两声,以排遣心中的寂寞、孤独、苦闷、压抑、想家等种种不良情绪。
但有时,我根本无法战胜这些不良情绪,我就不得不到秋花那里去,以期发泄一下。刚开始的几天,从秋花家里回来之后,好一些,但后来,走在回来的路上,寂寞、孤独、苦闷、压抑、想家等等不良情绪,仍然缠绕着我。
而且我慢慢地发现,这些老乡与我之间,其实隔漠得很,我根本无法融进去。他们都做着车间的活,我高坐在写字楼,不管我怎么样平易近人,都无法打入他们那一伙。他们一起出去玩或偶尔聚餐,从来不叫我,好象我根本不属于那一团伙。而且他们谁想换厂,谁丢了工作,谁的亲戚来了需要帮助找工作,都想到我,好象我是接收工人的接收厂,有无限的接收能力和权力。更加气人的是,他们想让你帮忙介绍工作,从不张口,只是在你面前说,想换厂了,丢了工作了,亲戚来了要帮助找工作了,等等,反复在你面前说几遍,见你还不领会他们的意思,就拉了脸,黑了脸,再见了你,脸就与往常不一样了。
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秋花的弟弟来了,找了几天没找到活。那一天我刚踏进她家门口的时候,秋花和她老公,都挺高兴挺热情。后来他们对我讲了秋花的弟弟找工作的事,我明白他们的用意。而且秋花帮了我很多的忙,我不能忘恩负义。但我实在帮不了她这个忙,男孩儿想进我们厂确实不容易,我们厂女工多男工极少。再说,我刚刚进来才多长时间哪,而且就是那些资格比我老的,也不是说介绍人进来就能进来的,也要等到招工的时候,也要瞅机会。我对他们讲了我们公司的实情,但他们就是不信。
秋花的老公还说:"我们厂文员,要是想介绍进来一个人,容易得很,说一声就行了。"
我对他们反复解释我们厂的情况,他们则反复地对我讲他们厂的文员说介绍进一个人一声。
这叫我很做难。我要是不帮忙,我就是一个不帮忙的人;我要是帮忙,实在没有这个能力。
而且他们这样说,我也很奇怪,平时,他们很贬低文员这个职业的,他们认为这个职业是不干净的,女孩子作了很容易学坏的,回家是不好找婆家的,因为你说不定已经失身于老板或者经理之类的人物,但现在,他们又反复把文员的权力夸大。这无非是逼我帮这个忙。后来他们见我顽固不化,不帮他们这个忙,就不理我了。我一个人被晾在那里,找他们说话,也是热脸遇冷脸。
后来我不得不从他们家逃了出来,出来之后,还出了一身冷汗,从此之后,不敢轻易去她家。我简直不敢轻易去见老乡,我怕我没有能力帮他们的忙,而与他们的关系搞缰。但成天不见他们又不行,因为你想家想得控制不了自己时,就想见一见家乡的人。而且你也不能完全与他们疏远,他们中的某些人帮过你的忙,而且说不定你以后遇到了困难,还可以再找他们帮帮忙。但不管我怎么样努力,他们都不肯轻易原谅,我的实在没有帮忙能力的不帮忙。
后来我就不再努力了。静下心来想一想,就是你遇到困难,他们也是很少能帮上你的忙的,而且对他们,我问心无愧,不帮他们的忙不是我的错。于是我就极少去秋花那里,极少与老乡联络。每当我想家想得不能克制自己时,我就走出厂外,到附近的农民的菜园子里玩。在黄昏里,看着农民们担水浇菜,就好象回到了家乡,我好象看到妈妈、奶奶、姥姥、乡亲们,在担水浇菜。我往往是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直到天完全黑了,农民们全部走了,我一个人感到不安全了,才回去。回去之后,觉得心情平静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