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就到了晚上,康敏像她来的时候一样,一个人站在了梅林市桃仙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一切真的都像是几天前她刚回来时一样,她身边没有任何人。来时没人接,走时没人送。
外面的天又渐渐地黑了,她突然想起来,刚才走出家门的那一瞬间。那时她一个人站在家门外,那门被她轻轻地关上。然后她身边四周除了这一只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外,只有雪白
的楼板浆面和青灰色冷硬的水泥地面,那感觉让她无比的寒冷,说不出的孤独。而那时她油然而生的不再是习惯中常有的自伤自怜,而是对她父母的强烈的怨恨!她不仅恨她的冷酷无情的父亲,也恨那个过早离她而去的母亲!
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不能像别人那样,和父母家人呆在一起,非得要一个人去什么日本去求学,去工作,去有出息!
她的父亲自从昨天晚上陪她吃完了那顿饭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他只是在几个小时以前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告诉她,他马上就要登上去东南亚的飞机,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商业会议,告诉她要按时登上飞机,绝不要再在梅林耽搁,一定要听话,一定要听话,以后没有他的话不要再私自回梅林……
私自回梅林,康敏的耳朵里自从听到了这句话,就再也听不下去她父亲说的任何话了,她是那么的悔恨要“私自”地回来,为什么要回来?就为看看这个不近人情的父亲吗?一时间她是那么的累,相比之下那个对她来说纯粹是物质的,生存的,社会价值的日本更让她心情放松,适于生活……她是真的想回去了。
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很好听的男人声音在身边响起:“对不起,你是康敏吗?”她吃了一惊,转回头看,是一个相当高挑英俊的青年。她疑惑着仔细打量对方:“是,我是康敏,你是谁?”
“我叫陈石,是梅林市的警察。”
“你是警察?”康敏更摸不着头脑,她站了起来:“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石却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像是不好措词。
这就是康大为的女儿了,自从他在郭强林的嘴里知道了有这么个女孩子存在,就一直在动她的脑筋,就一直想着利用她来对付康大为。就在不久前他还想利用愤怒中的杜月要把她绑架,如果能成功的话就既可以要挟康大为就范,也同时可以把杜月拉下水,让郭强林他们进一步地自顾不暇。可惜杜月在最关键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软了手,让他的计划落空。在这之前,他也曾经长时间地跟踪这个姑娘,但从没有离她这么近,这么面对面的说过话。他仔细地看着她,这女孩子明显正在伤心,他感觉得到她带有泪水的咸味的呼吸。
“你,你有事吗?”看他总不说话,康敏小心地又问了一句。
“是这样,我知道你要离开梅林回日本去了,是吗?但是你想不想知道你父亲,也就是康大为,他为什么没来送你?”陈石清醒了,他沉静清晰地说。
“为什么?”康敏警觉了,对方不怀好意,明显有着挑拨隐私秘密的意味,但她真的想知道,不自觉地问出了口。
陈石笑了笑:“你肯定是以为你父亲也已经出国了,在你之前登的机,那应该是在今天下午四点半去东南亚的航班,是不是?”他看着康敏的脸色变得惊愕,知道她在惊奇自己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神色不变地继续说:“我告诉你,你被骗了。康大为肯定还在梅林市,或者说他至少还在中国国内。他根本就没有登上那架飞机!”
“你怎么知道?你,你凭什么这么说?!”康敏害怕了,她心里的恐惧要比她知道被骗后的愤怒更大,一个警察竟然会这么清楚她父亲的行踪,这是为什么?!
陈石又笑了笑,这次远没有上次的温文随意,让康敏更加不安:“我怎么知道?我在今天的上午还带队进了你父亲的办公室,他得向市长办公室求救才能暂时逃脱惩罚,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你监视他?!”
陈石快意地看着康敏满是惊恐疑惑的表情。他当然是在监视着康大为,时时刻刻!
在上午陈石回到市局后,市长办公室的电话早就找到了王局长,王局长在吴队长面前对他大发雷霆,他拒不认错,也一眼都不去看顶头上司吴队长的嘴脸,反而振振有词——这是早就立了案的事,现在有了确凿的证据为什么不能去信威药业去寻找嫌疑人?为什么就不能对信威药业的负责人询问情况?为什么?就因为康大为是个大老板?一顿为什么之后,他又问了局长一个人人都知道在理论上存在,可又人人都知道无法适用的真理:“他康大为算个狗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你知不知道?!”
这句话让王局长的脸腾地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周围的人都以为他马上就会在陈石的脸上狠狠礣上一个耳光。而且人人都认为该礣。这样的问话对一个公安局长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侮辱!难道这种级别的法律的执行者还不知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王局长的火压了又压,觉着头都憋得晕了起来,才平静了些说:“但那是市里的人大代表,而且现在还无法证明康大为有罪!你陈石凭什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闯进人家的办公室里?就算你有命令,也不是去抓人,你至少得敲敲门!”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陈石有点忘了,只是他收到了他预想中的效果。人人都认为他胡闹,但没有人因此厌恶他,他更没有因此而受到处罚。而康大为和信威药业在之后的行动和反应都被他派人一一看在眼里,信威药业对外声称康大为去了国外开会后,他更是马上就用身份和职权查清楚了下午在梅林起飞的航班里绝对没有康大为其人的记录,事情至此就再清楚不过了,康大为缩了头,肯定没有走远。那他要做的就再简单不过了。
这时陈石一字字地对康敏说:“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在监视他,还有很多别的人。这些人不仅有活着的,更有已经死去了的,那些都是被你的父亲还有信威药业害死的冤死鬼!”
康敏的脸色苍白了,她不是个胆小的女孩子,但一个人突然出现,又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这样的话,实在让她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她退了好几步,才说得出话来:“我不懂你都在说什么,我,我不认识你,你,你马上离开我!”陈石反而走上了几步:“别害怕,我还是个活人,我并没有被你的父亲害死。但是你真的不知道你父亲都干了些什么吗?还是你什么都知道,你们父女都一样,把害人都当成理所当然?你们难道从来都没有觉得有愧吗?!”
康敏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尖声叫了起来:“你走开!你说的都是假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走开!”
她的叫声把很多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机场保安便快步走了过来。陈石看都没看他们,一直盯着康敏,让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对他们父女的痛恨。保安们走近了,陈石拿出了证件,把他们打发走。他证明了自己真是警察后,康敏平静了些,陈石趁机也放松了些口气:“对不起,也许我太激动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你父亲到底去了哪里。无论是我们警察,还是那些已经起诉了信威药业和你父亲的人,都在找他。”
康敏沉默了,她在思索着,她在疑惑着,她真的不知道她的父亲和那个大型药业集团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已经有人在起诉他们?她敏感的心里很快就把她父亲这么急于让她离开梅林回到日本与眼前这个警察所说的事联系在一起。她很艰难地问:“我父亲……他都做了些什么?”
陈石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冷笑了一声,告诉了她康大为为什么会被杜月起诉,他在那些边远的农村都带队做过些什么,还有那个可怜的,全家都死光了,自己也已经奄奄一息的裴巧贞的存在!要是这些还不够的话,还要张家案子一审时的证人周群莫名其妙地突然失了踪,然后在远离梅林市的地方发现坠了悬崖,摔得稀烂的死尸,二审之前的重要人证李航被人买凶袭击,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就算出了院也不能再出庭作证,他已经成了半个呆子,他的理智和思维已经不足以成为证据!而这些都涉及到了信威药业里的一个叫赵勇的员工,人人都知道这个赵勇是康大为的亲信,而就在三天前,这个亲信辞去了在信威药业的职务,不知去向。这都说明了什么?!
康敏听得全身都麻木了,她绝对没有想过她的父亲会与这样的事情有关,而且竟然会是主使这些事情的元凶!她本身也是学医的,医生对世人的态度和爱心已经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陈石刚才说的都是她最深恶痛绝的事情!她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陈石的嘴在动,茫然地听着陈石的声音一字字地钻进她的耳朵里,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她大叫了一声,转身冲出了候机大厅,连她的行李都扔在了一边。她要马上见到她的父亲,不管他是在梅林,还是在国外,她都要马上见到他,她都要马上证实这些事情!
父亲,你在哪里?!
康敏冲出了候机大厅,她没有停顿,直向机场外跑去,她要马上见到她的父亲,她无法再忍受哪怕一秒钟!但是她来到了机场外面的大街上时,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情——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联系到康大为,她的父亲。
她沉住了气,先拨打了康大为的手机,不出所料,里面传来的是用户已关机的语音提示。康敏听着这种既标准又单调的声音又气又急,她按了停止键准备再拨打康大为办公室里的办公电话,可是观看四周已经全黑下来的天色,就知道全梅林市正常上班的人都已经下了班,康大为的办公室里更是肯定早就没了人。果不其然,电话的待机声连绵不断,一连响了快二十声还是没人接。康敏绝望了,她看着手机不知再往哪里打,直到这时她才突然想起,她与她父亲的联系办法实在是太少了,她身在异国他乡的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她本来应该多准备几种与她父亲联系的办法的,但无论是因为在需要上,还是因为她不时总要和父亲的怄气上,她都没有多做准备。这时可好,做女儿的竟然找不到爸爸了。
她呆立在街上,茫然地看着从身边掠过的一辆辆汽车,任由它们的头尾灯在她的眼睛里明灭闪烁。她盘算着要说还有别的电话可以联系的话,那就是她在大半个小时前刚离去的家里的宅电了。康大为不会在她前脚刚走,后脚就回家吧?她明知道希望甚微,但还是打了过去,结果电话里还是没有尽头的待机音。
康敏急得连连跺脚,在这个称得上是她老家,出生地的城市里,她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她又想了好久,突然间灵机一动,她想起了她父亲的司机的电话。她连忙翻出随身带着的电话簿,她找着了那个电话,上天保佑,这个电话没响几声,竟然通了。
这个司机当然不知道康总经理的确切行踪,但是康敏的脑筋突然灵活了起来,她问他,是否知道她父亲的办公室秘书的联系电话,同是总经理身边的人,他们应该互相知道联系办法的,而且问他的是总经理的唯一的女儿,他没有理由隐瞒!
果然,她得到了孙秘书的电话,不仅有手机,还有家里的电话。康敏想了想,打了孙秘书的宅电,这次一顺百顺,接电话的正是孙秘书本人。康敏尽量平静了自己的语气,向对方询问自己父亲的行踪。回答很标准,康总去了东南亚。
“那么他会在什么饭店住下?他那里的电话是多少?他的手机为什么不开?”康敏一连串地问了一大堆的问题。可是孙秘书都无法回答,她老实地说她实在是都不知道,虽然以往
康总出外办公,无论是去哪里,就算她不跟着,至少也是她买机票,订酒店,安排行程细节。但是这一次,康总外出的决定太突然了,什么都是他自己搞定的,她完全没有插手,实在是很抱歉,帮不了她。
康敏没有话说了,孙秘书在电话里等了她快十秒钟后她还是没有新问题,才问她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康敏只好说没有了,谢谢你。说这六个字时她无比懊丧,无比的焦躁,这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后一个找她父亲的办法了,可对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孙秘书很有礼貌,向她道晚安,再见,通话就要结束,可是她突然间想起了高信!那个矮矮胖胖,满脸笑容,在她爸爸的办公室里见过的高伯伯!她连忙叫了起来,要孙秘书等等,她问她是不是知道高董事长的联系办法,她要马上和他通话!
孙秘书在电话那边迟疑了,康敏极为敏感地觉察出对方要推托,她不给对方考虑的时间,明白地告诉孙秘书她见过高信,知道他这时就在梅林,她一定要知道他的联系办法!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孙秘书再也无可躲闪推托了,她身为康大为的贴身秘书,就在平时也能与高信直接通话,汇报工作,要说不知道那就是笑话了。她听出来这时总经理的千金情绪反常,索性把所知道的高信的所有联系电话都说了出来。然后说明自己知道的只有这些,全都告诉她了。马上关紧大门,与此无关。
康敏得到了四组电话号码,她没有停顿,立即拨打。打到第三组时,电话通了,对方是高信的私人助理,也是个听上去温柔甜蜜又细致的年轻女人,康敏自报家门后,电话里终于传来了高信的声音。
高信在电话里还是一副又亲热、又慈和的热乎劲,和康敏在几天前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见到他时一模一样,可是现在康敏已经没有了那时的心情,她直截了当地问他,她的父亲现在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她联系不到他?
高信的反应很惊讶,问她有什么急事吗?需要帮忙吗?接着说集团有些紧急事务,她父亲出国到东南亚去处理了,也许还没有下飞机?要不就是到那儿就忙起来了吧,要她不要着急。随即就说他也不知道康大为的确切行踪,他开玩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这些衣食住行的小事……可是他的这些亲切随和又小带玩笑的话完全没有起作用,康敏一定要马上找到她的父亲,她告诉高信她刚从机场出来,今天下午四点半起飞的去东南亚的飞机如果没有掉下海的话,应该已经到了!何况有人明确地告诉她,她的父亲根本就没有离开梅林,什么去东南亚都是骗人的!
高信问她是谁告诉她这些的,这纯粹是无中生有,派他父亲走的是他,她父亲不会把集团的利益放在一边,滞留梅林的。他要她安下心来,现在晚了,如果明天早晨她还联系不上她父亲的话,他就会出面帮她,哪怕到时要麻烦东南亚的警察也可以。
但是他错了,他不知道在这之前是什么人跟康敏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有办法再等整整一夜的时间,更何况她对她父亲到底是不是还在梅林,为什么连她都不能确切知道这一点已经起疑,她最起码得知道她的父亲是安全的!她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对高信斩钉截铁地说,她一定要马上就联系上她的父亲,不然她就要报警,理由是人员失踪。因为刚才就是警察告诉她的,今天下午她父亲根本就没有登上离开梅林的飞机!
电话那边没声音了,康敏就等着,她不信这样高信还会再拖延敷衍。果然等了一会儿后,高信问她她现在的位置,他会派车去接她。她问要把她接到哪儿?她要见的是她的父亲,除此之外她谁也不想见。这次高信只回答了一句:“是,我就是接你去见你父亲的。”电话就断了。
二十分钟之后,康敏在原地等到了高信派来的汽车,她坐了上去,听凭这辆车把她载向何处。在这二十分钟的等待里她想了很多,她明白那个叫陈石的警察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了,至少她的父亲还在梅林这一点不会假,不然高信不会听到她的威胁后就派车来接她。她当然也担心害怕,如果她的父亲处境恶劣,那她这样就上了这辆车就更是送上门去了,可是她心里充满了要向父亲问个水落石出的决心,那些伤天害理,泯灭人性的事到底是不是他主使干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比生命都重要。
就这样,她在那辆汽车里又坐了快半个小时,她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在黑暗的夜色里变幻,虽然看不太清楚,但还是分辨出她是出了梅林城,到了城外的郊区。出城后她忍不住心慌,问了司机一次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对方回答是董事长的别墅,康总就在那里。康敏有些放心了,她直觉地感到对方说的是真话。不久之后,她真的见到了她的父亲。
高信的别墅非常高档,无论是建筑还是装潢都美轮美奂,这世上有时只要有钱就真能拥有美丽和高贵,而且还可以一年四季都空着不用。可康大为父女在这里相见,却发现只是分开了一个白天,他们彼此就都变得有些不敢相认了。
在康敏的眼里,眼前这个人还是她的父亲,但是又有了很大的不同。她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父亲只不过是衣衫有点不整,脸色稍微苍白,还有神情变得抑郁了些而已,但就是这些,就让一个人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康大为看上去再也不是那个站在宽敞通透的大办公室里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集团总经理了。在他身上最明显的是一股掩饰不住的落魄和坐卧不安的忐忑。“小敏,你怎么来了?!”康大为错愕地看见自己的女儿突然走了进来,他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没等她回答就又问:“你为什么还没回日本去?你是怎么来的?!”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高信不守信约,还是强行留下了他的女儿。
康敏没有说话,她在看着神色恐慌,举止失措的父亲,她在仔细地分辨着她父亲这时的神情里有多少是为她担忧而流露的,那里面更多的是不是怕被她知道真相后的害怕?但她分辨不出,她觉得那张脸上的表情太强烈也太复杂了。她强迫着自己控制了下情绪,问:“爸爸,你不是去了东南亚了吗?为什么还没有走?”
这句话像劈面而来的一记耳光,让康大为张口结舌,无法回答。他绝对没有想到他的女儿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句话直指他在欺骗、在撒谎,这让他既痛苦又羞愧。他现在这个模样,比一个被关在牢里的囚犯好多少?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现在就是被高信软禁了,虽然没有人直白地告诉他不许走动,不许出外这些类似的禁忌,但他识相,他明白,这是他与高信之间的“默契”。他已准备好躺倒挨捶,随便高信把他怎么样,只求女儿能够平安地离开梅林,能让她开始自己的平安幸福的生活……可谁知道她却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还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这让他心里百味俱全。他苦笑着说:“小敏,回答爸爸,你为什么没回日本去?”
康敏没有回答,她有满肚子的话,可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倒。她在机场离开陈石后,就恨不得马上找到她父亲,问个清楚明白,她甚至都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那些事情真是她父亲指使人干的话,她就宁可不要这个父亲了!那是多么令人发指的事!
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个衰老憔悴的爸爸,让她实在没法说出那些绝情绝意的话来。她想了又想,还是问他:“爸爸,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公司里有多少事情要做,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些不要你管,你只说你的事,”康大为缓过了些神,突然间想起这是在高信的别墅里,肯定有不少高信的亲信手下正在监视着他们,女儿净问这些关系到信威集团危机的话,他根本就不能解释。他有些急了,再不想纠缠:“现在你什么都不要问,按我们以前说的,你马上就走,马上就回日本去,这些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是我的父亲!你告诉我,你都做过些什么?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为什么今天早上会有警察闯进你的办公室里?!你怎么什么都要瞒着我,我是你的女儿!”康敏再也无法忍耐,大声叫了起来。她觉得再憋下去她就要爆炸了。
康大为惊呆了,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现在女儿明明白白地当面问了出来,他根本就无法回答!他勉强地说:“你,你这是听谁说的?没,没有这回事……”
“你还要骗我,我问你,张家的那个案子是怎么回事?那几个边远的农村,还有裴巧贞又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把康大为的脑袋炸开了,他觉得他真的听到了轰地一声,接着天旋地转什么都模糊了起来。康敏身在梅林,或许会多多少少地知道些张家案子的事,毕竟社会上正在密切关注、广为流传着,这他早就有心理准备,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会知道得这么确切……是什么人告诉她的?
好一会儿等他清醒过来,才发现他已经倒在了沙发里,女儿正扶着他。康敏抚着他的前胸叫着爸爸,问他是怎么了?要紧吗?那样子那声音像是真的在为他惊慌着急,但是当他恢复精神,可以自己坐起来之后,康敏马上就又离开了他。
康大为的心开始往下沉,他知道他的女儿已经相信了真有那些事,他刚才的反应就证明了一切。这是他最害怕出现的一幕,但是现在已经真的出现了!他恨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的不争气,现在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就听康敏在问:“那些事都是真的了?”
她冷冷的神色康大为无法面对,也无法回答。
“我在问你,你回答我!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康敏厉声追问。她的话刚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奇妙,就在刚才她还叫着这个人做爸爸,还担忧着他的生死。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些为了一点卖血的可怜钱就从此注定要死亡,就算活着也生不如死的无辜人们,她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无比地恨眼前这个人!
“不,小敏,那都不是真的……”康大为开始否认,他强提着精神,意识到自己必须强烈地否认。这是另一个比市中院更要重要的庭审,他绝对不能输!他寻找着理由:“你要知道,那些官司还没有结束,还没有打完,谁是谁非还没有定论……我没有罪……”他的嘴一直在动着,但无论怎样也无法说得理直气壮。
“可是你心里清楚!”康敏一口打断他:“那些事你到底做没做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不,我没做……我什么都没做!”康大为虽然词穷,但还是坚决否认。
康敏失望了,彻底地灰心失望了。从她见到康大为后,她的直觉就告诉她,陈石所说的都是真的,但是她的父亲还是在否认,还是不对她说实话,还是在骗她!
“你在骗人!你在说谎!”她脱口而出。这让康大为的怒火也升了起来,他借机转移了
目标:“那你要我说什么?你希望我说什么?我说那些都是我主使人干的,都是我做的孽你就高兴了?!你就满意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他的样子看上去也很激动,也很“愤怒”。
可这落在康敏的眼睛里,让她无论如何都觉得他假。戳穿他,把他的谎言戳穿,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似乎变得很有乐趣!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我有我自己的眼睛,有我自己的头脑!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都在指证你们信威药业,何况这些都是警察告诉我的!”康敏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找她父亲,现在只是要一心一意地让他承认罪行,把“警察”这个代表法律和公正的形象搬了出来。
“警察?什么警察?到底是谁告诉你的?”康大为的神经立即绷紧。他原以为康敏是在别的一般性的渠道知道的这些,可没有想到那竟会是警察。要是有警察找到了女儿,他女儿出境就会大有麻烦!
康敏想了想,她不想把陈石的名字说出来:“你不要管,不管是谁告诉我的,重要的是你做没做。你怎么解释那些警察闯进了你的办公室里?那些警察是无理取闹吗?那你为什么不去告他们,反而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
这样的话出自女儿之口,让康大为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他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谴责他,诅咒他都没有关系,但作为他唯一的亲人的她却不能说这样的话!就在现在,他还在为她担忧着!在急怒中,他的头脑里突然灵光一闪:“小敏,告诉你这些的那个警察是不是姓陈?叫陈石?是不是他?”
康敏惊讶她父亲的反应,但她承认了,知道就知道了,有什么了不起?“对,你猜对了。就是他,他说的不对吗?”
康大为的神情一下子轻松了,像是终于知道误会出自哪里了:“他说的当然不对,小敏,这里面有你所不了解的事。这个陈石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郭强林,也是他的同志。从开始他们俩就帮着那家姓张的和我作对,那时他们像是纯粹为了可怜那家艾滋病病人,尤其是那个叫杜月的女人才那么做的。可后来露了馅儿,原来那个郭强林也是艾滋病病人!现在这个郭强林据说也因为病情被人知道而上不了班了,他们以为这也是我捣的鬼,就更恨我……他们把什么都往我身上推……事情就是这样,小敏你要相信爸爸,这个陈石的话不能信,他今天早晨进我的办公室是有点理由,但更多的是泄私愤,要不然他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他会马上就把我抓走的。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康大为越说越精神,他看上去又有了几分从前那个总经理的样子了。但是落在康敏的眼睛里,却让她从心底里开始发抖,眼看着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在你面前装腔作势、狡辩抵赖是什么感觉?康敏觉得她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质问他,又有着无数的理由证据可以戳穿他,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是要把所有知道的事都一一道出,让她父亲无言以对,只得承认?还是希望他能一一反驳,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这些都在她的心里,在她的头脑里乱七八糟地转着翻腾着,最后她迎着她父亲期待的目光说了句话:“那你准备在这里呆多少时间?既然这些都是假的,那么你和我出去。爸爸,只要你是清白的,走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不,不行……现在还不行……还不是时候。”康大为退缩了,他走不得啊,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能离开这里的。这让他更加希望康敏马上就走,不然他被关在这里就失去了意义。
“小敏,这是大人的事,你就不要管了,这些事……这些公司业务上的事……常有,等你再回来时,一切就都好了。听话……”
“够了!你还在骗我!”康敏叫了起来,康大为还是在推搪,还是在愚弄她!“公司业务上的事?!那是人命,爸爸,你做的那些事不仅是犯法,更是在作孽!我不懂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恨你!”说着康敏哭了,她忍了一路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她心里的那个父亲真真切切地死去了,就死在她的面前,就死在现在!
她原想如果她的父亲能跟她说实话,请求她的原谅,她或许就不会怪他的,无论如何,他是她的父亲。她身在日本,深深地知道在商业社会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是在当初原始资本积累的时期,每一个大公司大集团在那个时候都可能不择手段。但是康大为在她面前百般地抵赖,绝不承认。他对她也不说真话,似乎承认了,就会被她出卖一样!那不仅让她失望,更让她看到了她父亲可悲又可怜的那一面。她一阵灰心失望,再也无心和他质辩下去。她推开了上来想要扶持她的父亲:“好了,我再不愿意看见你,我这就走!”她转身走向门外,她看见她的父亲追了她几步,可是又站住了,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康大为眼看着康敏走出了高信的别墅,他没有动,没有去追。他一直目送着她走出去,走进别墅外的黑暗里。那时候他想追出去了,因为他不知道那黑暗里会有什么在等着她。
高信没有当着他的面把康敏留下来,那让他好受些。但是他无法确定她是不是还会一个人安全地回到城里去,始终都能自由自在。他的心开始强烈地焦虑起来,他太在乎这个女儿了,让谁都知道了她是他的命脉所在。他越来越不放心,可始终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
这个女儿太倔强了,想到就要做,她回来时没有通知他,她走时也必须得她自己愿意。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走,要怎么样她才能走!他绝不能让她和高信同在一个城市里,尤其是
在这种时候……可是他身边现在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要是能有个人能替他带些话儿给她也好啊!
就这样他在这座别墅中一直忍耐到了深夜,当墙上的钟指向了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拿出了一直藏在怀里的一部袖珍手机,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与外界沟通,又不被高信所限制的渠道了。高信或许觉得他还有利用的价值吧,还没有和他撕破脸皮,让他一个人住在单人房间,表面上没有人监视限制他。但他还是装作睡着,关了灯还大被蒙头,在被子里拨打了他女儿康敏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总是没有人接。康大为的心越提越高,康敏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不接电话!她不可能知道这是他来的电话的,这部手机是他早就预备下,但从没用过的。
好在电话终于通了,但进入康大为的耳朵的不是他女儿的声音,而是一种混合了各种音乐,嘈杂,甚至还有含糊不清的大呼小叫的一种狂乱的声音,又隔了三四秒,康敏的声音才出现:“喂,你是谁啊……”
康大为惊呆了,这会是他女儿的声音吗?这声音里满是扑面而来的酒气和放荡,还有着种让人入耳惊心的“随意”。康大为简直不能相信他的耳朵,这会是他严谨又自律,在异国他乡都让人放心的女儿吗?!他呆了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小敏,你在哪儿?你在做什么?我是你爸爸!”
“我爸爸?”那边是哧哧的笑声,她的周围似乎有人在问她是什么人来的电话,她清清楚楚地说出了“我爸爸”这三个字,然后她笑了,引得周围一片的起哄声。
康大为听清楚了,那肯定是个正满员的舞厅之类的地方,他女儿身边满是些不三不四的社会小痞子!他又是焦急又是愤怒,大叫了起来:“小敏,小敏!我是爸爸啊,我是康大为!你马上离开那个地方!马上离开……”
“爸爸?康大为……”康敏好像清醒了些:“你真是我爸爸啊,你要干什么?”
“小敏,听爸爸的话,你马上离开那地方,回日本……不,你先回家去,回家去你听到没有?”
“回家?回家干什么……滚开!”突然她大叫了一声,好像把一个凑上来想亲近她的人赶开,那又引起了一阵混乱和哄笑。康大为听得脑筋都要蹦起来了,但她也随之清醒了不少:“你现在还理我干什么?你就当我已经回日本算了,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也不要再管我的死活!你还有什么话,我要挂了。”
她最后的这句话让康大为觉出些希望,他连忙放缓了语气:“小敏,你别再跟爸爸怄气了,那些都是爸爸工作上的事,与你毫无关系。你不能因为那些不相干的事来糟磜你自己!你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你怎么会去那里!爸爸绝不允许你跟那些人在一起!”说着说着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女儿应该是个学识精强而且作风正派的好孩子,他从来没有想过她只是才离开了他几个小时,就会在那种地方弄得醉醺醺的,还与一大群混账男人说说笑笑!
“嘿,老头儿,你说谁呢?我们是哪些人哪……”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突然在电话里插话,紧跟着又一阵起哄的动静响了起来,康大为气得再也忍耐不住,他也叫了起来:“康敏!你怎么变得这么不知自爱!我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让这些混蛋这么跟我说话!”说这话时他涌起了股无法忍受的心酸,那是他的女儿,他视如生命的唯一的孩子!现在却也在与己为敌。
电话那边清静了,至少康敏的声音彻底清醒了:“这没有什么不好,你知道这些人跟你相比还是好的。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康大为强迫自己忍下了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爸爸关心你,爸爸不放心你,你现在的心乱了,你应该马上回家去,好好睡一觉,那时我们再好好谈谈。别再任性了,小敏,你得体谅你的老爸爸。”
康敏沉默了,嘈杂的声音还在响着,她像是无法做出决定。好一会儿后她说:“我不回去,我一个人不回去。我在城里淮海路的舞厅里,除非你来接我,不然我哪儿也不去。好了,我要关机了。”
“不,不!小敏,我出不去,我……”康大为还在说着,但电话真的断了。他呆在了捂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他的女儿在那个混账场所里鬼混,他却不能马上去制止!他突然间一把甩开被子,赤着脚跳到了地上,在一片漆黑中,他愤怒焦躁得要大喊大叫起来,但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连发泄一下都不能!
在舞厅里,康敏安静了,她关了手机,把她父亲的声音掐断了,她又回到了喧闹狂乱的人群里,但是刚才之前的那种快乐放肆的感觉她再也找不到了。她有些发呆地站在那里,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又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她无法捉摸她自己,什么都想不出来。突然间她对身边乱扭乱动的人群升起了股强烈的厌恶,对塞满耳朵的狂躁音乐是那么的讨厌!她的身边还围着几个时尚的酷状男女,其中一两个还在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她皱起了眉,冲他们摆了摆手,就自己往边上的休息区走过去。那种突然间流露出的索然无味,让那些想跟过去的人都停住了脚步。
这个女孩很反常,那种突然宁静下来的感觉里潜伏着不可预知的暴戾,就算再迟钝的人
也能感觉得出。
之后人们看到刚才还疯狂找乐,到处和人说笑,简直有些肆无忌惮的那个女孩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休息区的角落里,好长时间一动不动。
时间过去了快三个小时后,已经快凌晨一点钟时,终于有个人来到了康敏的面前,那是衣衫破碎了很多处,满身灰土,又狼狈又疲倦的康大为。
康大为重重地坐在了康敏的对面:“小敏,爸爸来了,跟爸爸走,我们回家去。”他看上去累坏了,简直都有些支持不住了。但他没顾得多喘几口气,就又站起来伸手去拉她。
康敏不动,她打量着康大为:“你是怎么来的?”
康大为苦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能回到城里,还能找到他的女儿,对这时的他就像奇迹一样。他是马上就到五十三岁的人了,一个人悄悄地逃出满是看守的别墅,再徒步走回城里,是他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他做到了,可他的女儿还是不想跟他走!“小敏,我们离开这儿再说,跟爸爸走,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爸爸好累。”精疲力竭的康大为乞怜一样地说。
康敏觉得自己的心软了,但她仍然不想回到那个静悄悄,也死气沉沉的家去:“就在这儿吧,你想说什么?”
康大为颓然坐下,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坚持了:“小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的话,就算有那些事……你,你也不能这么对你的老爸爸。”他说得心酸,但是康敏本已麻木的神经被他这句话突然又刺激得恢复了感觉,她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面对这样一个人。突然间她站了起来,疾步向大门走去。离开他,离开这里的一切,她苦苦等了三四个小时,等来的就是这个人这样的一副嘴脸!
那些肮脏的,混合了各种病毒的血液还有那些她不认识没见过面的受害人都在咬噬着她的心,让她没有办法再坐在那里!
外面的风好大,那说不上是夜风,又或者是晨风,反正吹在人的身上,能一直冷到人的骨髓里去。康敏走出了舞厅的大门,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冷战。她的寒衣,她的行李,都扔在了梅林市机场的候机大厅里,这时她的愤怒和悲伤无论变得多么强烈,都再无法抵挡寒冷。她父亲的脚步声在后面追着,她不理会,但是马上就有一件宽大温暖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把这件衣服还有她父亲的所有“关怀”都甩掉!这时的关爱无论是因何而来的,都是迟到的,都是变质的,她一点都不稀罕!
但是她随即就看到了她衰老了的,甚至都有了很多的寒酸感的父亲,他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康大为了,穷途末路四个大字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康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她只有拉紧了外衣,向前走去。
他们父女俩在冷清无人的梅林街头走了很远,康大为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几次和她说话,她都没有理睬,到后来他自己都不愿意再说了,他的话无非是安慰,他的要求无非就是要她离开。但是康敏要的不是安慰,虽然他伤害了她。她要的更不是离开,她要的是留在这里,直到看到事情的真相,看到最后的结果!她多么希望她的父亲与那些事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到最后证明了他的清白,她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但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再听他说!
就这样,又走了很久,康大为终于支持不住了,他坐到了路边的冰冷的铁栏杆上,那腿酸软得要命:“小敏,爸爸实在是走不动了。你……你到底要到哪里去?”
康敏这才又认真地打量了一次她的父亲,结果她惊讶了,又问了刚看到他时的那句话:“你到底是怎么来的?你……你的车呢?”她四下里望着,才想起来她父亲这么长的时间一直都是陪着她在走路,根本就没有什么车。她看到康大为在苦笑,他坐在铁栏杆上缩着脚又弓着腰,那样子她见过,在日本有一次她做了一整天的侍应生,不停地走着、站着之后就是这样的一副模样。“你是走着来的?”她脱口而出。
康大为低下了头,这一瞬间他感到无比的难堪,他绝不想让女儿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他竟然会这么的落魄!但是敏感的康敏已经觉出了别的不对,她问:“爸爸,那是高信的别墅,你,你……你是逃出来的?”
康大为再不愿隐藏什么,极度的劳累和怎么也说不通的女儿让他有种就那么算了的放弃欲望。“对,我是逃出来的,我早就应该逃出来了,但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有那些所谓的事业,也有你……小敏,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你老爸爸的苦心呢?要你走你就是不走,要你不要问不要管,你就偏要问偏要管……你,你什么时候能听我一句话呢?”他满心的埋怨和气恼到底还是没有发作,都只化作了这几句哀叹。
康敏愣在了那里,她的脑袋又乱了,很多的头绪都在里面飘浮着,缠绕着,她好一会儿后才能慢慢地品出了她父亲话里的意思。首先他是承认了那些事都是他做的,不然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躲?但是还有些别的东西他还是没有明白地告诉她。
“他是逃出来的!”还是这句话让康敏明白了她父亲至少是迫不得已的,但还有什么人可以强迫他?
那只能是高信。
康敏觉得她突然间全都明白了,“爸爸,你不能替别人背黑锅,信威药业并不是你的,
你只是经理,那些命令你一个人没有办法下的,对不对?那些事是高信要你做的,对不对?!”她摇着她父亲的身子,发觉她自己是那么的高兴,她的父亲并不是那样的坏人,他是迫不得已的!她觉得她心里的那个解不开的死结这时松动了,那种突然得救的感觉让她都快哭了出来!
但就在这时,几辆汽车突然停在了他们身旁,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车上就下来了五六个人把他们围住。为首那人走近了康大为:“康总,你要出来应该先跟我们打个招呼的。”
康大为脸色变了,这人他认得,这是高信的手下,也是他在高信的别墅里这段时间的“管家”,他没有想到在偌大的梅林城里,对方会这么快就找到了他!“你想干什么?冯雷,你不要乱来!”他的声音发了抖。
冯雷笑了:“哪能呢,康总,我是个当下人的,你不让我为难就行了。我们别再耽搁了,天都快亮了,回别墅休息去吧。好吗?”他示意后面的人把通往汽车的道儿让出来。
“你先等一等,”康大为把康敏往身后又拉了拉:“我还有些话要跟我女儿说。”一边他制止了康敏的发问。
可是冯雷也制止了他:“康总,不用那么麻烦。小姐在外面,你总是不放心,让她跟我们一起走吧,都回别墅去。这也是高老板的意思。”他强调了最后一句话。
“不行!”康大为斩钉截铁地拒绝:“谁的话也不行,我的女儿马上就要回日本去念书,不能耽搁!高信那边我去和他说。”说着他去拿电话。但是被冯雷一伸手就把他的胳膊按住了:“康总,你也是信威的领导,我不敢勉强你,可你也不能让我难做。为了你,我们跑了大半夜了!”他终于还是露出恶狠狠的本质来,那也是忍不住的愤怒。
“你们想干什么?我们不跟你走!你放开我爸爸!”康大为背后的康敏不顾她父亲的阻拦大声叫了起来。这时虽然是深夜,可是梅林的街道上还是有不少的汽车来来往往,不时也有人在走动,有的人已经在驻足观望。
冯雷的脸色变了:“康小姐,你可别找麻烦,那样大家都不好过!康总,我们走吧。”他就势拉起康大为,半请半拖地扯着他走向一直没熄火的汽车。康敏不放她的父亲,往后撕扯着,叫喊着,场面乱了起来。
其后的事情双方都没有预料到,要不然冯雷不会再执意强行把康氏父女带走,康大为更不会强烈反抗,他会心甘情愿地跟他们走。在混乱的撕扯中,高信的人仍然保持着些“分寸”,这种该死的分寸让双方扭在一起,混乱的脚步把他们带出了路边的人行道,等他们发觉危险就在咫尺时什么都晚了,至少有四个人被突如其来的两辆汽车撞上。那连续的撞上人体后的闷乎乎的声音夹杂着刺耳尖利的刹车声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看到倒在地上的人中有衣衫单薄,长发委地的康敏!
冯雷马上意识到他闯了大祸了,马路上那四具躺得奇形怪状的身体无论是不是有康总经理的千金在里面,他都无法交代。没等他去料理那两辆肇事的汽车,康大为就像疯了一样扑向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儿,无论谁都拦不住他。
高信的人不知所措,冯雷哆嗦着手打电话给高信报信,请示要怎么做。高信听到后也是一阵沉默,但是他很快就说话了,他的要求是一定要把康大为带回来,不能让他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至于其他的事按正常程序办,该报警的报警,该叫救护车的叫救护车。
冯雷完全照办,他打了梅林市的医护急救电话,留下了几个人守住现场,把那两辆撞人的车也扣住,等待警察的到来。然后他不管康大为的死活,强行把他塞进了车里,开往郊外高信的别墅。高信自从得知康大为失踪后已经赶到了那里,一直在等待消息。
康大为终于又出现在了高信的面前,但是高信已经不敢认他了。这时的康大为完全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里,要用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才能勉强地把他控制得住。他看上去已经不认得人了,只知道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咒骂,就算到了高信的面前,他仍然没有一点点的收敛。冯雷胆怯地报告:“老板,我把事儿办糟了……康总,”他又看一眼狂跳乱嚷的康大为,他奇怪这么个五六十岁的老家伙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强力地动着,到现在还是没有衰竭的迹象,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精力,他说:“康总像是失常了……”
高信没理他,只是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康大为。这里对康大为最熟悉的人就是他了,康大为看上去是很有些失常了,但是到底是真是假,还有是不是还有反复和变化?这些都很不好说的。
他在野兽一样的嘶吼和咆哮中又等了一会儿,渐渐地从康大为语无伦次的咒骂声里听出了很多平时只有他和康大为才知道的一些集团内部的秘密,但是翻来覆去地的只有那么几件,而且说得支离破碎,让外人根本听不懂。而他流露得最多的还是他对女儿康敏椎心刺骨的悔恨和自责,每个人都听不清楚他要跟他已经死去的女儿说什么,但都感觉得到他有多么深的痛苦。
这样的场面和声音让冯雷和他那些手下都听不下去了,但是高信反而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甚至还看得有些很欣赏的样子。这样的局面足足保持了近十分钟后,他才点了点头:“把他带下去吧,让他好好地休息一下,不行就吃点安眠药,镇静剂之类的东西,这样子他会受不了的。他还有用。”
康大为被带下去了,他的叫喊声隔着好多层门还是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让人听了不寒
而栗。高信最亲信的手下狄武忍不住问:“老板,这时候我们还留着康大为干什么?我看这个人已经疯了,不能再留在身边。”
高信微笑着不说话。
这时其他的手下也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了,他们也认为狄武说得对,这时候留着康大为在身边实在是不智。康敏在梅林城里出车祸身亡,这在几个小时后的天亮时,就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那是康大为的女儿,死的时候场面还那么混乱,如果有警察再到信威药业去追查,要康大为出面,该怎么应付?再以康大为现在国外来搪塞怎么也说不过去——女儿横死,父亲多远都得回来出面奔丧吧?那个时候被人发现康大为就在他们这里,一定会引火烧身的。
这些话高信都笑吟吟地听着,很仔细地听着,不打断他们。但是他自己什么都没有说。他从来都不阻止他的手下们为他而集思广益,那对他只会有好处,而且还会让他这些手下对他产生很亲近的归属感,这有什么不好?但是他从不会说出他真正的想法和用意。在他看来,无论康大为是变成了傻瓜还是变成了疯子,对他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甚至可以说是妙不可言!
他早就在盘算着要怎样才能让信威药业渡过这些危机了,办法想了很多,但都成算不大。局面逼着他去想一旦信威药业的官司输了,那损失、那赔偿都要由谁去负,那个人会是谁?或许应该是他高信,毕竟他是信威药业集团的法定代表人。但是作为占有集团大股份,并且独立运作集团经营的康大为呢?他也有很大的一部分责任,并且一个已经神志失常,无力自辩的康大为会更适于独立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