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尽我所有-血罂粟

不管夜晚是怎样度过的,每个人只要还活着,就得面对第二天的朝阳。

江虹每天早上上班时都会这么想。的确,这不像是她这个年龄,而且这么美貌,还有这种职业的女人应该有的想法,可是她真的常常这么想。

就像现在她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每天她离开家上班时,就像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一

样。

她有时也会想想自己到底爱不爱这份工作——是工作而不是职业。因为她虽然也是医生,而且独当一面,但是却得不到其他科类的医生们所得到的爱戴和尊敬。有时就算有,也只限于极少的一部分人里。

她的工作全是与艾滋病病人打交道,那有时也影响到了她的生活,每每人们知道她是艾滋病的主治医生时,就会像躲避艾滋病病人一样也躲避着她。没办法,人们害怕与艾滋病所有有关系的东西或者人。是啊,好好的谁愿意和死亡打交道?而且其后果还不仅仅是死亡,还有着比死亡更可怕的“附件”。

她撇撇嘴笑笑,也就只能这样,她想过离开,也想过转行,她有学历,而且还年轻,她完全可以做到。但是她每每又舍不得,每当那时她也会一个人悄悄地咒骂几句自己的那些爱心,同情心。她总是不由自主地为她的病人着想,只要想到他们的痛苦,她也就无法安乐。就像她现在要去见的杜月,张小月,还有想见却见不着的郭强林。

她走进了张小月的病房里,亲自来给这个孩子再做一次检查。其实就用夜间护士的检查记录也完全可以,张小月这孩子的各项指标虽然还算稳定,但是那是指还没有继续恶化。她从入院以来始终都没有醒过来,这样的状况绝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孩子需要真正的好药,也就是真正值钱的药。

杜月守在小月的床前,她又像往常那样一会儿注视自己的女儿,一会儿注视检查中的江虹,就好像随着江虹的检查,她的女儿会突然间就醒过来一样。每当这时,江虹都不去看她,把全部精神都用在有病的孩子身上。但今天她觉得杜月有点异样,她一进病房就觉出来杜月不仅是显得极其的疲劳和虚弱,还有她的情绪也不对。

江虹结束了检查,把小月重新放好,给她盖好了被子。然后直起身来问杜月:“杜月,你脸色太差,昨晚没休息好吗?”

“还行……”杜月的眼睛是红的,那不是有了几条红丝那么简单,她的眼白上蒙上了层郁暗的血色:“江医生,小月她怎么样?”她问。

江虹沉吟了一下,还是跟她说了:“杜月,小月的病情没有恶化,但是这样下去也不行。我决定得给她使用进口药品了。你,你准备好钱了吗?”

杜月没有回答,她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非常的空洞。她像是看着江虹,可是那神气又像是随着江虹的提问,她被扔进了另一个世界里。钱,又是钱,她要怎样才能为女儿弄来那么多的钱!不错,她随身带着以前她和张一民所有的存款,还有那张房契。但是一旦真的要动用它了,她又那么的心虚。要背着张一民把房子卖了吗?那会有什么样后果?

其实无论有什么后果她都不怕的,只要是能救她的女儿……但是她这是把她的家彻底地毁了……

“你去查看那个账户了吗?”江虹问。她指的是前两天登报号召募捐时指定的账户。杜月只是摇头,江虹明白了,那里面肯定还是空空如也。对此江虹也是一筹莫展,社会上的人啊,难道真是只有让每一个人都得一次艾滋病,然后他们才能理解,或者说是可怜可怜他们呢?!

江虹叹了口气,把心思抓回到眼前这件事上来。她实在不愿和杜月提钱,更不愿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那每每都让她觉得是抢劫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样。但是她没有权利把医院里昂贵的进口药品无偿地给她们用。她狠了狠心,说:“小月的病不能再拖了,你得想办法。好好想想吧。”她走出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杜月一个人,她在她女儿的床边坐下,和女儿挨得近近的。她的女儿被初升的朝阳笼罩着,那雪白的小脸蛋上像是有了层可爱的酡红,她久久地凝视着。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自古以来所有走投无路的家庭最后一步不都是卖房子嘛,那又有什么了不起!

她去找江虹。她一个病女人自己去房产交易所卖房子倒可以,可往回拿那么多的救命钱却实在没胆子,看看江虹能不能给她派个人来。这时她强烈地想念郭强林,她回忆起了在农村的那几天里,尤其是她刚下火车,自己一个人知道了郭强林正赶来帮她时的感受。她这时候更需要他!她绝没有因为他对她隐瞒了同是艾滋病病人而怨恨他,责怪他,她想过了,要换作是她的话,她或者连出面帮他都说不上呢。

她来到了江虹的办公室前,却听到里面像是有争吵的声音。仔细听一下,像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声音高的那个竟然像是江虹。杜月停下了脚步,小心地听起来。里面正是江虹在大声说:“……你不能这么做!这不是什么采访自不自由的事,更谈不到那是你的工作!如果说这是你的工作,你就可以随便怎么采访都可以的话,那我的工作是医生,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放上手术台吗?”这犀利的话让杜月心惊,江虹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露出这一面。不知是谁让她这么动肝火。

屋里那个人说话了:“江医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还是要强调那是我的工作。我是记者,我为事实而采访,就像以前为你们说话一样。现在郭强林被证实也是一位艾滋病病人,我想要见他,问他些问题,这有什么不对?而且他本人的意愿还不清楚,你为什么要阻拦我?”

杜月听出来了,这是那位在晨报上帮了她很多忙的女记者。看来她是知道郭强林的事了,认为这又是一条可以上头条的新闻。是啊,本市艾滋病病人层出不穷,并且还有隐瞒病情来帮助病友的仗义人士——一位有英雄称号的市局刑警!

这真是个卖点,但是杜月愤怒了。她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起来,她不能让人这么看郭强林,郭强林之所以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她!没有她这件事,郭强林还会是个出类拔萃

的警察,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已经身败名裂!她再也无法在外面听了,她猛地推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被她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位何记者,这个年轻的姑娘正激动着,还要和江虹再说什么,但看见铁青着脸的杜月向她走来,她马上闭上了嘴,不由自主地向江虹身旁靠过去:“你,你要干什么?我……我是帮过你的人!”她提醒着对方。

“你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杜月安慰了她,可随即说:“可是你也别把郭强林怎么样!你说你为事实而采访,那好啊,你的确说过些实话,但是你也要通情理!郭强林现在都这个样了,你还要再问他什么?!他现在和我一样,连班都上不了了!你还要他怎么样?!”

何记者完全躲在了江虹的背后,可嘴上还是说:“我没有要把他怎么样,我只是要实话实说。你这是在恐吓我,这是犯法!你想想以前你让报道信威药业的时候呢?那时信威药业不也是焦头烂额吗?为什么轮到你们自己就不能采访了?我就是不通情理了?”

她的话像火上浇油,杜月虽然一时无法反驳,可怒火简直要烧毁她的理智。她扑了上去,虽然有江虹拦着,没有碰到那位大记者,可还是把对方吓得尖叫起来。江虹把杜月往后推,连连叫着要她理智。那个记者再没敢说别的,乘机夺路而逃,从江虹的办公室里像只受了惊的兔子跑了出去。

杜月失去了目标,一下子泄了气,瘫坐在一张椅子上。江虹也茫然若失,她没想到杜月会突然闯进来,而且情绪会这么失控。这下好了,这个记者虽然没有采访到郭强林,但是刚才这一出也足够她写一遍声情并茂的采访奇遇记了。可以想象,本来就对杜月不利的社会舆论这下子又会变成什么样,而且这还发生在她这个艾滋病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还有她本人在场。

这可真是太棒了。

“对不起,江医生,我,我给你添麻烦了。”杜月恢复了点理智了,怒火过后是极度的后悔。或者说那是极度的沮丧,又有一件事被她弄得一团糟。

江虹摇了摇头,这也不能全怪杜月,这个记者只知抢新闻,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不仅杜月,她也看不惯的,所以之前才会也跟她吵架。但为什么无论什么事一旦与艾滋病病人联系起来就变味,要不然两个女人,或者是三个女人在屋子里吵次架,甚至打场架,又不是什么绝无仅有的大事?

可现在就不同了。她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她问:“杜月,你找我有事吗?”

杜月想起来她来是为什么了:“江医生,我想好了,靠社会募捐等不来钱,等官司打赢后的赔款更没有指望。我只有卖房子了,我想尽快出手,好早给小月治病。可是我一个人去卖完房子再往回拿钱,我一个人……”

没等她说完,江虹就表示明白了:“好,我给你派个人,跟你一起去。你现在就走?”

“对。”杜月点头。

但是她没有走成,门忽然又从外面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人让江虹和杜月更加的惊讶,那竟然是她们从昨天一直找到现在,却一直联系不上的郭强林。她们俩一时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无论是安慰还是询问都觉得不得体,都觉得会勾起郭强林的痛苦。

可郭强林的样子和往常出现在她们面前时一样,这一天一夜间发生的事仿佛对他没有影响。他向她们点点头,然后问:“江医生,我很好,你什么话都不用再说,我不用安慰。我来只是想问你,卫生部什么时候能对信威药业开始调查?”

“再等等,我已经把资料都报上去了。你知道那得走一些程序。”江虹简洁地回答。她审视着他,觉得他来会另有用意,如果只是询问的话,他可以来电话。

“那大概得多少时间?”他又问。

“这个我不好说,但是你和杜月所收集的资料应该是很确切的,还有裴巧贞这个活生生的证据,应该很快就有批示的。”

“是吗?”郭强林咬了咬牙,腮帮子那儿的肌肉乱动,这露出了他原本极其烦躁的心情。但他很快就又忍了下去:“那就是说我还得等着了?”

“对,再等等。但我相信会很快的。”江虹的样子不像安慰他,说得很有把握。郭强林向她看了又看,好长一会儿,他嘘出了口长气:“那好吧,我就再等等。”他在屋子里躁动地踱了两步:“那我就走了。江医生,你有消息马上通知我,我的手机会随时开着。”说着他就要走。

江虹向杜月使了个眼色,杜月明白了,她从看见郭强林的激动中清醒过来,她叫:“郭大哥……”

“什么事?”郭强林停下了。

“我……我今天要去卖房子,可我一个人可能办不了……”

郭强林没有反应,在往常他不用杜月把话都说完,他能答应的都不用人来求。可他今天从进门就没有和杜月的目光相对过,杜月敏感地觉察出来那并不是在讨厌自己,很可能仍然还是那个问题——他隐瞒了他也是个艾滋病病人,让他不好意思面对她。她不点破,又说:“郭大哥,请你帮帮我,我现在什么人都指望不上了。”

这可怜巴巴的求助话驱走了郭强林的难堪,其实尊严的保持也就那么简单。他转回了身:“那好吧,你什么时候去?”

“我现在就要走。小月不能再耽误了。”他们马上就要出去。江虹又把他们叫住了,告诉他们也别太急着出手,还是要卖个好价钱。小月这边,实在不行她可以先给她用药,他们能在一个星期,最多不要超过半个月把钱补上就行了。杜月和郭强林走了,江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没有想到郭强林会这么快就出现。他真的像陈石所说的那样,自己调节了自己。这让她吃惊,更让她感动,只有这样的艾滋病病人才会有希望,一个人自己首先不放弃,才能让别人看得起。一味地乞怜,只会让健康的人群更厌恶,更提防。

杜月跟在郭强林的身后,走到了大街上。郭强林问她:“我们去哪儿?”

她愣了。她没有卖过房子,就连当初买房子也是张一民出去办的,她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郭强林看出来了,告诉她卖房子基本上有两种地方可去。公家和私人都能办这种事。问她想找哪方面的。

“那还是公家吧。”杜月犹豫了半天,觉得公家保靠。

“行,那就去公家的房产交易大厅。”郭强林无所谓,还告诉了她那地方大,而且能派专人到她家去丈量房子,评估价格。一般还算公道。

可是这话却让杜月停下了脚步。公家派人到她家里去丈量房子,那可要了她的命,一旦让张一民知道了这件事就什么都完了。“那私人的呢?”她又问。

郭强林看了她一眼,没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告诉她:“私人就简单了。就是街边那些私人开的房产交易‘公司’。”

“那能行吗?”

“也行啊,每天也有不少的房子是他们卖的,要不他们这种‘公司’怎么越来越多呢?你要在他们那地方卖房子,就不用评估价格了。你说多少就是多少,直接跟买家谈。还方便。”

“那……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呢?”这是她最关心的。

郭强林这才知道她在这方面是真的什么都不懂:“那一般来说,怎么的也得等一段日子。你把卖房的消息公布出去,有人想买了,也谈好价钱了,就可以签合同。有了合同,对方就可以交钱了。但是也不会一下子把钱都给你,合同还得去公证,然后还有房产过户那些一大堆的事。要都办下来,怎么的也得十天半月的。这还是马上就有人买的情况。”

杜月听傻了,她还想着今天就把钱带回来呢,还想着自己一个人带钱回来有多危险呢!这怎么什么事都这么难,她女儿小月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江虹说得很明白,最多只能等她半个月的。

杜月再也站不住了,她不管这时街边花坛的水泥台子有多凉,她坐了上去。这要怎么办?就连要卖房子救女儿都这么难!还得瞒着丈夫,张一民再不好,她现在至少在法律上还是他的妻子。她苦恼地把头抱住,只觉得天地虽大,她一点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一点活路都没有!

郭强林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烦躁。他不想劝杜月,也劝不了,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还特别的讨厌。何况他的心情也不好。但是他看着杜月这个样子,毕竟还是不好受,这时的杜月和他当初陪着进七院找院长要手术记录时的那个杜月完全成了两个人,那时她的倔强,那时她的不服,都烟消云散、统统不知哪里去了。

过了好久,两人还是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后来杜月像是缓过了口气,她问:“郭大哥,你的事怎么样?是我拖累了你,我……我真是个灾星,遇上谁谁就倒霉……”

这话让郭强林更加听不下去,他这时不仅听不了杜月自怨自艾的话,更不想再提起他昨天这一天一夜里的事。“别问了,那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就算没有你,我也早晚有这一天。”他顿了顿:“和你无关。”

这最后的四个字让杜月简直不堪忍受,不知不觉中这两三个月的时间里郭强林已经成了她的靠山,成了她的主心骨,她办的每一件事几乎都有郭强林在她身边陪着她帮着她,他还曾经坐着火车主动到农村去找她。那怎么会与她无关!

想到那次去农村,杜月的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那时郭强林帮她时,她只是感激他,从心里往外地感激他,觉得他真是个急人之难,又对人无求的大好人。其他的就只想过或许那也因为他是个警察,她这也是个案子,所以他才帮她。但是事到如今,郭强林居然和她一样也是感染了艾滋病的患者,那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泛上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在昨天时还没有出现,那时只顾着为郭强林着急担心了,现在他人在身边,杜月不能不心有所感。可是他说那与她都无关。

郭强林也觉得自己的口气太硬了,他叹了口气:“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就是有人恨我。我当警察这么多年了,恨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这次,这次也不知道是谁……管那么多呢!”他极其厌烦地甩了甩手,真是太讨厌说这件事了,再说下去他肯定要马上走开。

可是杜月偏偏问:“那会是谁呢?我看就是康大为!”

郭强林再也忍不住,冲她大叫了一声:“我说你别再说这件事了!”

杜月大吃一惊,她没想到郭强林会突然发起火来,还当街向她大喊大叫。她不再说了,但更加认定害郭强林的必是康大为,他的态度就是证明。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笨,一个女人最愚蠢的表现就是看不出她面前的男人当时的心情,她本来不是这样迟钝无聊的。这时四周射过来的好奇目光带给她的难堪都比不了她的后悔和懊丧。

之后这一天的剩余时间里,她和郭强林走了好多的房产中介所,把她的房子登上了房产

信息栏,按当时梅林的房价大约估了价,然后就只有等着了。到了傍晚时,杜月又回到了她女儿小月的病床前,和往常一样,呆呆地看着孩子出神,好像她的目光可以减轻小月的痛苦,帮她抵御病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