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陈石又觉得无处可去了。夜幕降临,他又做了一天的警察,又做了一天的陈石。
陈石,现在每当别人这么叫他的时候,又或者他自己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都觉得陈石这两个字是那么的陌生和怪异,他很难再把这两个字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那个人与他自己联系起来。就像他现在,他知道以前的陈石这时会去做什么,但也知道现在的他想做什么。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欲望和需要。
以往这时没有家室之累,又精力旺盛的陈石会去锻炼身体,会去加班调查案情。或者,或者去找张洁……现在的他,只想着再坐上火车,或者飞机,马上到另外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城市去,像那次在回义县老家的夜班火车上中途下车那样,去做他想做的事……
但是他还不能,他的欲望让他都快燃烧了起来,但是他心里的不安却更强烈。这一整天下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忐忑不安、心神不定中度过。他一定得找出来是什么让他这么的坐立不安。
但他失败了。
他原以为是他对郭强林的依然还在的友情让他痛苦,让他自责。但是他仔细分析,却又不是。是郭强林不好,是郭强林先要伤害他,他才迫不得已这么做的。他承认这对郭强林会有些伤害,但细想想,他这样做无论是对郭强林对他自己都是件好事。一来郭强林病情的泄露是难免的,也是迟早的。那本就不可避免;二来,那也真的是没什么大不了,那终究比他和郭强林有一天面对面地你死我活的好。
那到底他在忐忑着什么?是什么让他这么的心神不定?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把这一整天还有昨天夜里发生的事都细细地想了一遍,可还是没什么头绪,也就是说他还是没有发现他有什么马脚露了出来,所以他不应该害怕。不,他早上在局里听吴队长公布了选举的结果是谭亮时,他是有些失态的,但就是那时的失态,事后也被人当作了是他对郭强林的义气。没有人怪他,相反那让同事们知道了他陈石对朋友的忠诚。那是另一种难得的口碑。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绝不承认那是因为郭强林,绝不……但是他的脑海里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他至少不应该在今天远离郭强林。他给自己提了个问题——要是在以前,郭强林出了这样的事,陈石会一整天都不与郭强林见面吗?而且从早上到现在只发过一个手机短信,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吗?
答案是不,“陈石”绝对不会的。
又徘徊了五六分钟,他决定这就去找郭强林。事实上这时正是时候,他得让郭强林知道他白天无法与他再接近,只有在晚上才能去看他。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陈石知道郭强林这时会在哪儿,他去了郭强林父母的家,轻轻地敲门。给他开门的是郭强林的母亲。陈石低着头叫了声大姨,然后问林子在吗?老太太没说话,把他让了进去。陈石始终没有正眼看她,也没说多余的话。从这扇门打开后,他就知道郭强林已经把事情告诉了父母,这老人现在失魂落魄的,走路都颤巍巍的了。
郭强林独自呆在一个房间里,他看上去很平静。陈石走进来一眼看到他,心里蓦地涌起个念头,他一下子想起了好多天前,在那个寂静的街心小花园里,郭强林跟他说要到外地去经商的事。那时郭强林本来已经决定马上就要走了,要把什么都隐藏住,到外地去自生自灭。又或者在那次的枪战中因公殉职,无论哪一样都比他现在好一百倍,一千倍!那样他至少可以留下个像样的名声,不用像现在这样,哪儿也去不了,只能蜷缩在伤透了心,痛不欲生的父母的家里……陈石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他随即又想到了当初把郭强林强行带到医院抢救的是他,那不知道对不对;他也想到了那次在街心花园里,郭强林临走时接到的电话,就是那个电话让他陈石也卷进了杜月和信威药业的官司里……那时他每次都是强迫着自己去帮助郭强林,又或者强迫郭强林来接受自己的帮助,可天知道到现在他陈石竟然把郭强林帮成了这样……陈石突然有种要大笑出来的感觉,他连忙忍住了,说:“林子,你还好吗?”
郭强林不回答,好久才指了指椅子:“坐。”
陈石就坐了上去,那椅子离郭强林挺远的。“林子,我班上忙,白天没空来看你,你……你怎么样?”他问。
“我挺好,”郭强林又沉默了好久,才说出句话来:“我明白,我也知道你的处境,队里的人没连你一起怀疑吧?”
“没有。”陈石摇头。
“他们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
“你直说。”
陈石斟酌着:“说什么的都有,也都没背着我。有些还好像是特意说给我听的……谁说的你就别问了,反正都希望你别再去班上……反正就那些话呗。”
郭强林站了起来,他走到窗前,把脸转向外面无边的黑夜。那窗子是打开的,郭强林迎着湿冷的空气深深地呼吸。陈石在他背后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儿,郭强林才说:“队长和局长的意思呢?”
“不知道。”
郭强林猛地回过身来,那目光那么的痛苦,仿佛正有把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剜着他。那种神情让陈石无法正视,他叹了口气,回避了郭强林的目光,“你别急,他们总得研究研究……你再等等。”
“是啊,我再等等……”郭强林机械地重复着,目光逐渐暗淡:“他们能研究就好……他们总算没有马上就开除我……石头,”他突然问:“你说他们还能不能再让我上班?”
“上班?”陈石思索着回答:“你这时回班上想干什么?”
“我有事要做,我还有案子没查……打伤李航的那些人的主使人我还没查到。”陈石摇头苦笑:“你还顾得上那个。林子,不是我说你,要是你少管点别人的闲事,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你把那些事都交给我吧,那个买凶的人我给你查出来。”他顿了顿:“其实就是康大为!那还有什么好查的,把目标就定在他的身上,早晚能抓住他的尾巴!”
陈石后面的这些话把郭强林要反驳他的话忘了,郭强林仿佛提起了些精神:“我也知道一定是他在后面捣鬼,就连我这件事也跑不了是他干的。可我就是没有证据,另外我也没有时间……我总是慢了一步,总是单干,只有你这么一个帮手。要是我们局里能把这件事当个真正的案子办就好了!”
陈石在心里哼了一声,可嘴上陪着他叹息:“说这些有什么用。林子,看样子你以后对付他们会更困难。你既没帮手,又没有政策,康大为呢?他既有钱,还有人,说不定还有上面的政策……而且他还不择手段,不要脸。你连他这点都做不到,还想和他作什么对?”
郭强林瞪着他,脸涨得越来越红,他很想对陈石大声地说点什么,让陈石知道他能奈何得了康大为!但他也承认陈石说得也有道理,他始终没能把这件事提办成一个案子,也始终是他一个人或者由陈石帮着来偷偷摸摸地查,鬼鬼祟祟地办,直到他现在连警察都难当了,还是只有头绪,没有证据。之所以会这样,究其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总是忘不了自己是个艾滋病病人,他总是忘不了放不下他作为一个艾滋病病人的自卑,所以总要背着人办事!想着这些,他脱口而出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陈石看着他,眼睛里渐渐地发了光:“要我说,就一句话,他怎么害你的,你就怎么害他。”
“你说仔细点。”
“很简单,他拿你的隐私来害你,你为什么不能拿他重要的东西去害他?”
“他?康大为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有,”陈石英俊的脸上泛上种耀眼的狰狞感觉,他说:“比如说他的女儿,那还是你告诉我的。你在商场里看到他们父女俩,感情好像挺好的呢。”
郭强林看着陈石好久没有说话,像是呆住了。陈石充满期望地回望着他,等待着,他知道那是郭强林在思考,那证明郭强林的心也在动。可好一会儿后,郭强林摇了头:“不,我不能那么干。”
“为什么?”陈石不禁叫了出来,他满心满意地期待竟等来这么句话!
“我要是想使坏,就到不了今天。我帮杜月,其实也是在帮自己,要换作是以前,我或许会听你的。但是杜月要的是公平,要的是体面和尊严。现在我也变了,我要的也是这些东西。不然就算我杀了康大为,我和杜月也还是死定了的人。不,我不能那么干,我得让康大为和他的信威药业堂堂正正、体体面面地完蛋!那才是我的报复。”
郭强林说得慷慨激昂,可陈石越听越泄气:“那好吧,就算我没说。可你也得现实点,你现在连班都上不了了,要是吴队和王局把你的职务也停止了,我看你还有什么咒念。你打算怎么办?”最后他又问了一句。
“我……明天我会去找江医生。就算没了李航这个证人,我不信当初信威药业雇的人就他这么一个,我肯定还能再找出来。而且江医生跟我说过,那几个农村的事她要上报给卫生部,卫生部会派人下来查的。我去配合他们……实在不行我只有这么办了。”
陈石看着他也没话说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那好吧,你先等等也好。或许卫生部能管点用,怎么说那也是个官家的大衙门。好了,我得走了,明天还得上班。”
又回到了大街上,陈石的心情不仅没有好起来,反而比来时更多了种说不出的郁闷。不,那也不是郁闷,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反正让他的心里面乱极了,而且感觉非常的荒诞。他奇怪他怎么能一边面对着痛苦激愤的郭强林,承受着郭强林诚挚信任的目光,一边又在心里算计着怎么才能让郭强林按着他想好的道走,变成他手里的杀人的枪!那还是他吗?他还是陈石吗?!
他突然想起来,他办过的案子中,也有过不少的罪犯是骗了他们至亲至近的亲戚朋友的,骗的非常的狠,简直没有一点的顾忌和怜悯。那时他也奇怪,人怎么会是这样。但是现在他突然领悟到了一点,那不知道是不是也适用于别人,反正他现在就是这样——如果你对什么人心中有愧的话,不见得就会去想办法补偿。把让你对之有愧的人彻底伤害,让他彻底消失,或许那些难挨的愧疚之心也就会随之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