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苦难无尽头-血罂粟

就在陈石下了火车而郭强林往家走的时候,杜月守在她女儿的病床前。在梅林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特别护理区里,张小月安静地躺在完全消毒的环境里,她四周的所有东西都是白色的,雪白的床铺,雪白的墙,她就像躺在雪白的云朵里,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漂亮文秀,就像个睡着了的小天使,让人不忍心去惊醒她。

杜月这么呆望着她快有两个多小时了,她在外地的这几天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她这唯一[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的孩子,她深怕在她没有回到梅林时,她的女儿就已经死去,在那个小火车站边上的小旅店里,杜月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她的女儿小月已经死了,那她还要怎么办?还要再告下去吗?那还有什么意义?

她刚开始想起诉信威药业,想打官司时,为的是她自己和她的家庭的清白,那时她想得最多的是她很冤枉,她很委屈,她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认为她无耻、她淫荡!但是这时她面对着她昏迷不醒的女儿,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一点都不重要了。她只要她的女儿能活下去,这是她这时最大的愿望。

但是她无能为力,是的,她不是医生,没法亲自救她的女儿,可是现在她女儿需要的是钱,只要有钱,就有着针对性的药物,就有生命!刚才江虹已经对她说过了,小月的情况只有让她使用完全进口的“鸡尾酒”疗法才能控制得住病情。可是这种疗法一经使用,就不能停止,它可以使艾滋病病人的病毒含量下降到无法检测出来的程度,但是只要中途停止使用的话,那么病毒就会成倍数地卷土重来,再也无法控制。

但就算是饮鸩止渴现在也说不得了,重要的是得让小月能挺过眼前这一关。杜月想来想去,她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间房子了,那间两居室的房子是他们在三年前买下的产权,她心里盘算着在现在的梅林,它应该能值个十万多块钱的。按照江虹刚才跟她说的“鸡尾酒”疗法每月一万余元的价格,大概会让小月支撑一年。一年……一年之后又要怎么样?她还能再拿什么变钱,来救她女儿的命?!

杜月久久地凝视着小月苍白得几乎与雪白的被单同色的小脸,看了好久好久,才站了起来,走出病房。她要去打电话找张一民,卖房子得夫妻双方都同意才行。

可是她家里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这么晚了,难道张一民还没回家?还是又喝醉了,不省人事?杜月苦恼地放下了电话,犹豫了好久,又拿了起来,她拨打了一组新的号码。电话通了,传来一个老年妇人的声音:“喂?谁啊?”

杜月压抑着极度忐忑的心,说:“妈……是我,杜月……”没等她说完,那边的电话磠当一声已被挂断。那声音把杜月震得一哆嗦,她早知道会是这样,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给张一民的父母打电话的,小月也是他们的孙女啊,就算他们再恨她,也不能不管孩子!而且他们是退休干部,手边一向都很宽裕,她不想多要,只要先让小月渡过这一关就行。但他们根本就不容她说话。

杜月拿着电话想了又想,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把电话打过去。她犹豫再三,拨打了她娘家的电话。她的父母都是退休工人,没有什么钱,但她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电话一声声地响着,那边始终没有人接。在这一声声的等待中,杜月想起来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的父母了,她想他们,有多少次都忍不住想去看他们。但是她又不敢去,她已经把他们退休后平静的生活全毁了,她实在想不出他们现在的生活都变成了什么样。

电话始终没有人接。杜月颓然地放下了电话,事实上就算有人接,她能说什么呢?钱,都是钱!这个字都快把她逼疯了,可是却仍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般的人实在没钱了,还可以说“实在不行我卖血去!”可她杜月就连卖血救女儿都做不到!她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茫然无助地走着,走着,后来实在是走不动了,她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惊醒。她抬头去看,是江虹。江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想什么呢?这么用心?”

“江医生,你还没回家呢。我,我没想什么。”杜月回过神来了,她想掩饰,这是她的习惯,就算是现在,她仍然不习惯诉苦。

“我知道,你是在为小月担心。可光是发愁又能有什么用。”江虹说:“你得想办法才成。”

“我,我没有办法……不,我打算把房子卖了,那应该能够小月治疗一阵子。”杜月强提着精神说。小月是她的女儿,谁都可以不管小月,她不能缩头。

“那也不是长久之计,那顶多只够十几个月的费用。再往后又要怎么办?”江虹一针见血地问。

杜月苦恼得都要用头去撞墙了,她现在就什么办法都没有,还谈什么以后!在痛苦中江虹又拍了拍她:“别难过,我替你想过了,你应该为你的女儿号召社会募捐。”

“社会募捐?”杜月惊讶。

“你不信吗?你认为这是异想天开?”

杜月摇头,那是明摆着的事,外面世界的人恨不得她们马上就死,马上就消失才好,要他们拿钱出来救小月,那是天方夜谭。

可是江虹说:“你是只看到了外面人对你们的歧视,但是同情你们,要帮助你们的人也很多。我建议你把你们的处境公开,那样一来有可能会解决你们现在的困难;二来也可以再次为艾滋病病人呼吁一次,社会上对艾滋病病人的关心实在是太不够了;三来,对你们的官司也会有些帮助。”

杜月不解。

江虹说:“你们一审败诉后,社会上的舆论对你们很不利。你借募捐的机会把你还要再上诉的消息透露出去,也好赢得些关注,你放心,公道自在人心的。”

杜月沉默了好久,最后她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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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郭强林在警队的早会上准时见到了陈石,陈石比他到的还早,脸色煞白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郭强林到他身边坐下,先看了他一眼,陈石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但精神很足。

“几点回来的?”郭强林小声问。

“刚才。”

“你妈好吗?”

“嗯。”

“怎么气哼哼的?”郭强林又看他一眼。

“没事。”陈石还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眼睛一直看着屋子中央,吴队长坐的地方。郭强林也不再问他了,看陈石这样子就知道他昨天一晚上过得很不痛快,或许是他老娘又跟他唠叨什么了。

这时钟敲八响,人员到齐,吴队长把报纸往桌上一甩,那哗啦地一声响,让满屋子低声聊天的嗡嗡声都停了:“开会了,都精神点!我给你们讲讲今天都有什么活儿……”一阵分派后,每个人都知道了今天该怎么过,最后吴队长从他抽屉里拿出来一卡片来:“来,每个人都拿一张。记着,要自己拿主意,别跟别人合计。都过来拿啊,还要我给你们送去啊?”

于是大伙儿都过去拿。有人问:“吴队,什么事啊?”

吴队长就不耐烦:“自己去看。”有人念出来了:“2002年度优秀警员评选……哦,你们领导就指派呗,还让咱们多这事干吗。”“可不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行也不行……”还没等这句全国皆知的讨厌话说完,吴队长就吆喝了一声:“说什么呢?罗全海,又是你说怪话,你小子不求先进也得给我求点上进,别总像个二流子似的,逮什么说什么……”

在这一片嘈杂的笑骂声中,陈石拿着两张卡片走了回来,递给郭强林一张:“祝贺你。”他小声说。

“祝贺我什么?”郭强林苦笑。这时他早就没有了昨晚才从王局长家出来时的兴奋。

“别想那么多。”陈石淡淡地说。郭强林还想再说什么,吴队长在大声地叫他,他连忙答应一声,快步走过去。那样子勤奋又积极,要说得更贴切一点,那应该还有点殷勤。陈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一直看着他和领导挨得紧紧地小声说话。

半个小时之后,郭强林来到了梅林的大街上。这时已经是深秋近冬了,梅林已经很冷。但这种冷,只会让身体强壮的人觉得很清爽,很痛快。郭强林甚至有跑几步的欲望,是啊,自从他知道得病后,还有上次在苞米地里受伤后,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运动过了。这时他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精神特别地亢奋。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能一直正常地工作下去,能一直做个正常人,该有多好!要是能一直不会发病,还有,能一直得到领导的赏识和关心,该有多好!那该是多么美妙的生活!

他这样想着,体会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觉。那就像一只兔子藏身在一个大树洞里,尽管外面满是豺狼虎豹在咆哮怒吼,而它却在吃着东西,仍然生存一样,多么美妙的偷生的快乐。

他想了想,在他今天的任务里,会路过李航的那个小卖店,他决定先去那里,看看这人在清醒的时候还愿不愿意为杜月作证。但想了想,还是先打了个电话,李航一再强调,不能让他的家人知道这件事。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正是李航。

“喂,你好,我是郭强林,还记得我吧?”

“记,记得。郭……”李航说不下去了,郭强林知道他的家人就在他身边,“警官”二字可能对他们太刺耳。他说:“你就叫我的名字吧,没关系。老李,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方便,我们谈谈你出庭作证的事。”

“我……让我再想想。再想想……”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郭强林的预感没错,李航真的犹豫了,昨天的勇气和愤怒都在酒里。

“老李,你别害怕,有我们警察在,你怕什么?你……”

可是他被李航打断:“小郭,这些我都懂,让我再想想,再想想……给我几天时间。对了,你不要再打这部电话,我会打给你的……好吗?”

这让郭强林能再说什么?他知道得大费唇舌了,李航这样的人,前怕狼后怕虎,只能有件什么事真正地触动了他才能让他做出决断。

但那得是什么事?想想真让人头痛。

但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没出半个小时李航就给他打了电话,而且显得气急败坏,好像是大祸临头了一样:“郭强林,”这回他指名道姓地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你们这不是在坑我呢吗?”

郭强林摸不着头脑:“嘿,李航,你镇静一下,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啊?”

“你们做的事,你还会不懂?你看了今天的晨报了吗?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我没看,到底什么事?”

“你自己去看吧,要不你就去问问杜月!你们太莽撞了,太草率了!这让我可怎么好!”说着电话就断了,让郭强林一个人举着手机莫名其妙。他想了想,没给杜月打电话,先去买了张梅林晨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也呆了,他实在没有想到,杜月会突然间有这样的举动。晨报上以追踪本市艾滋病患者状告信威药业集团的报道为题,先是介绍了杜月的女儿张小月现在病情严重,家里没钱,号召社会募捐。然后就急转直下,说到了杜月已经决定再次上诉,并且已经有了可以证明信威药业集团制卖带有艾滋病毒的血浆的重要证据。文中提到在记者的强烈追询下,杜月讲述了她在水泉等村里的发现,还有在那里带回来的与她同样得了艾滋病的农村妇女裴巧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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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强林没有想到杜月在回到梅林之后的第二天就把所有的事都透露给了外界。他心里一下子烦乱了起来,这是应该在法庭上突然抛出来的杀手锏,怎么能事先就让对方知道?!

但是,在稍微冷静了点后,他也隐约地猜出了杜月的想法,还有她的处境。那一定是她的女儿实在没钱治病了,只能号召社会募捐。但是晨报的记者在他们输掉了一审的官司后,不愿意单独发表这样的新闻,逼着杜月给报社些“料”。而杜月也可能是想明白了,证据就是证据,早发表晚发表都改变不了事实真相。而且现在就让广大的民众知道那些农村的事以及裴巧贞这个人的存在,总比像周群那样开庭之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一旦失踪就死无对证的好。

接着他想到了李航,他知道李航为什么会惶惶不可终日了。虽然晨报上没有提到李航,但是杜月的这种态度让他害怕,杜月是不顾一切了,她会把李航的名字也弄上报纸的。不要忘了,当初就是李航打的匿名电话把杜月引向那些村子的。杜月完全有理由要求他站到法庭上讲,为什么他会知道在那些边远的农村里有艾滋病病人的存在。

妙不可言,李航已经没有了退路。郭强林本想着再给李航打电话的,现在可以省省了,李航还会打给他的。

就在这时,杜月打开了她家的大门。门开的一刹那,让她有种恍惚的感觉,就像往日的时光又重新闪现一样,让她想起了无数个在这间房子里发生过的事情。那是她的生活,那是她生命里所发生过的事,让她怎么能忘记。

她的家里很安静,好像没有人。没错,张一民没在家。她松了口气,她回家是有别的事,并不想见到她的“丈夫”。那个叫张一民的人,在她心里的样子和位置都变了。尤其是她回到梅林后,知道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一次都没有去医院看过小月,让她更加的心寒,乃至绝望。

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就算没人在家,她仍然很小心,因为她回来是找房契的。她要做两手准备,治小月的钱无论如何不能光指望着胜负难料的官司,还有这次不知对错的社会募捐。

她慢慢地往里走,推开了她和小月住的那间房门。一瞬间她惊呆了,这屋子里就像刚闹过贼一样,什么都被底朝天地翻了过来,满地狼藉,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杜月尖叫了起来,转身去推张一民那个房间,结果她的尖叫突然停止,更大的惊讶让她张大了嘴合不拢,她竟然看到了张一民。

张一民躺在床上,好像正在睡觉,但是眼睛已经睁开了,像是被她的尖叫声惊醒的。他们俩人对视着,都一脸的茫然,像是谁都不认得谁。好半晌,杜月才缓过点神来,她看了看他的房间,这里也很乱,但明显是张一民从没收拾过的原因,与她那边完全两样。她问:“原来你在家,我房里怎么了?”

“怎么了?没怎么啊?”张一民有气无力地说:“这些天你到哪儿去了?”

杜月看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上哪儿去了,难道他一点都不知道?她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的!但她懒得计较了,她只是问:“我房里是怎么了?家里遭贼了吗?”

“没贼,我找东西来着。我问你,家里的存折呢?”

杜月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那竟然是张一民给翻的,他是在找家里的存折!她又仔细地打量了她丈夫一番。张一民躺在那儿懒洋洋的,像是全身没有一块硬点的骨头。这一个星期下来他没有瘦,脸色看上去反而比以前好了些。杜月越想越可疑,她问:“你找存折干什么?”

“不用你管,那是我的钱……你把它放哪儿了?快给我。”他说着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是给小月治病的钱,你不能动。”

“我说给我,你听着没有!”张一民下了地,赤着脚走了过来,一股酒气直冲杜月:“那是我的钱!”

“你的钱?那里也有我的钱!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你还有没有点羞耻!女儿还躺在医院里,她等着钱救命!你怎么能一点都不管她!我问你,你这个月开的工资呢?学校不是说给你开支了吗?”

“工资是开了,可那是我的钱,我的钱……我自己花……杜月,我的存折在哪儿?快点说,你快点说!”

杜月说不出话来了,她发现她现在面对的这个人再不是张一民了。以前的张一民一切都为了妻子女儿,那时他结婚时就像是个意大利的男人,结婚的礼物是家里的钥匙,家里所有的贵重物品都是主妇的,全由她来掌管。可现在这个人只知道要钱,“那都是我的,我的钱……”他现在只会说这一句话了。这个人再不是她所认识的,与之生活过的丈夫!

她冷静地说:“钱都为小月治病了,我们再没什么存款了。”

“都花了?你们把那么多的钱都花了?!”张一民的脸扭曲了,像是痛不欲生:“那是三万多块钱!你们都花了?!”

“治病嘛,小月得的是艾滋病。她现在正在急救,那点钱根本就不够用,我昨天晚上还托了记者在报纸上为她募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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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小月,你说她正在急救?”

杜月审视着他,张一民像是有了些关心,但更多的是种茫然,好像他对什么都有些迟钝似的。她说:“对,她一直都昏迷着,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是,是吗?”张一民为钱而焦急痛苦的样子不见了,他摇摇晃晃地退回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那要怎么办?我,我也没有办法……”他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杜月对他彻底地失望了,独生的女儿躺在病房里生死不知,做父亲的居然只知道说他也没有办法!她转身走出了这间房,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房契还有存折她都小心秘密地收藏着,张一民这个样子,她绝不能让他看到这些东西。她心里升起个念头,这念头让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要背着她的丈夫把这间房子卖掉,虽说她是为了女儿的生命才这么做,但仍然让她有种做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