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异地男女-血罂粟

杜月的目光一直投向窗外,窗外的景物不停地变幻着,大地飞速地后退,梅林已经离她好远了。

她坐上了这次开往北方的早班火车,一来是想早去早回;二来也听说这趟车次的人比较少些。她实在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呆。就连在她身边坐着的乘客,她也尽量不去看,更不用说交谈。她的目光长时间地面向车窗,一连几个小时,头颈都有些酸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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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了梅林,听信一个不知姓名,也不明目的的人的电话,孤身一人去到几个远方的小山村里“看看”,这真的有必要吗?杜月不知道,可是她不能放过哪怕一点点的机会。因为她现在一点点的机会也没有。她不这么做,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梅林远了,她所有的亲人也都离她远了。那让她哀伤,但也只是淡淡的,哀伤也是需要力气的啊。你没见过哭得没有眼泪的人吗?杜月就是这样。她现在深深地感觉到,远离也并不是那么痛苦的,谁都要和别人分开,她面色平静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心里想着,死,也就是这个样子吧,一个人远离所有的一切,独自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火车到了她要下车的那一站。杜月走下了车,这是个陌生的地方,火车站是一溜平房,月台只是两间房子那么宽,等车的乘客都是些乡农样子的人,这都是她不熟悉,甚至没有亲眼见过的。她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梅林有多大,她的生活圈子就有多大,而且她的年龄也不算大,真的没有什么经历。

她站在月台上茫然地四下看着,好一会儿,等下车的人都散了,上车的人都随着火车离远了,她才想起来,她得出去。

小小的火车站外,停着几辆农用的小三轮车,看她出来,开车的人都向她招呼,问她去哪儿。杜月想起了那几个村子的名字,选了一个看上去好像挺朴实的人的车,问他去“水泉”村要多少钱,“五块。”那人回答。杜月点头答应了,不一会儿,她就颠簸在了乡村的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这时她才想起,她只问了要多少钱,却没问路有多远。离开了梅林,好像她的思维都有障碍了。

“水泉”村到了,杜月下了车。她四下里观看,这里没有人们印象中农村经济发展后常见的二三层的小独楼,更没有横贯场院的柏油马路,这是个地地道道的边远贫困村,村子里连瓦房都很少,很多的屋顶上都是乱蓬蓬的茅草。杜月掩着鼻子走了进去,这里的空气中有一种人畜的粪便混合在一起发了酵的气味,让她实在难以忍受。

她在这村子里漫无目标地走着,东张西望。她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也不知道要怎样去向什么人发问。难道她要问人家:“你们村里有艾滋病人吗?他们是怎么得的病?”在她想来,那太不可思议了,也太无礼。她一个孤身在外的女人刚到这里就这样惹人反感,实在是危险。

这样想着,她又从村子里往外走,她得想好了办法才能再进去。刚才她就看见了有些村民隔着窗子在看她,那让她不安,更准确地说是害怕。这时,她想起了她怀里还带着一部手机,那是江虹特意叮嘱她要带上的,好随时能与梅林取得联系。她走回到了村头,给江虹打了电话:“喂,江医生,是我杜月。我已经到了。”

“你已经到了?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江虹关切地问:“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我,我已经到了‘水泉’村子,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问他们。”杜月觉得自己真是无能,什么都得请教别人。

“好,你就先在那里,不要再走动。郭强林很可能也去那里了,他应该是去帮你的。”江虹说。

“什么?郭强林也来了?他来帮我?”杜月简直不敢相信她自己的耳朵。

“这个我也不好说。但是他在今天十点多钟时给我来过电话,问你走没走。我说走了,他就撂了电话。我再打给他,他都没有接,我又问过陈石,陈石说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已经出梅林了。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去找你了。”

杜月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郭强林真的能来帮她吗?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但是他为什么要来?他真的会来吗?

“喂?喂?杜月,你在听吗?”江虹在召唤她,她连忙回答:“是,江医生,我在听。那我就在这里等吗?万一他不来呢?”

那边江虹沉吟了一下,她说:“这样吧,你马上给他打电话。我刚才也联系过他,但是他没接。可他手机的信号是有的,你给他打吧,看看梅林以外的电话他会不会接。如果你也联系不上他,那就再给我打电话,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就这样吧。”

杜月结束了这次通话,迫不及待地拨打了郭强林的手机号,她不停地祈祷着,让郭强林接吧,让郭强林真的在来帮她的路上吧,她现在实在是太需要他了。电话里传来了信号声,一声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不由自主地数着,到了快十声时,她都快绝望了,耳边才终于传来了郭强林沉厚的嗓音:“喂,你是谁?”

“你好,”杜月回应着。听着郭强林对陌生人发问的声音,让她很异样,那里面没有他平时对她说话时的友善和谨慎,似乎他现在也只是在把她当成个陌生人。但她努力平静着说:“郭大哥,是我杜月。”

“杜月?!”她听见郭强林的声音一下子激动了:“你在哪儿?啊,对了,你去了那些村子,你已经到了吗?”

“对,我已经到了,我就在‘水泉’村子里。你,你在哪儿?”杜月问。听着郭强林的声音又“熟悉”了起来,她直觉地感到他的确是来找她的,的确是来帮她了,一定是!

果然郭强林说:“那你先在那里不要动,或者就回火车站来。我坐的是十点半的那次火车,还要再过两个小时才能到那儿,我陪你一起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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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等你,我回火车站。”杜月平静地说完了这几个字,就放了电话。但是她觉得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那么的宽阔,一切都那么的明亮,什么都不一样了。还有人在关心着她,还有人从梅林特意赶来帮助她!疲劳、孤独、还有一个人身处异地他乡的恐惧突然间都消失了,郭强林还远在几十公里,甚至一百多公里外的火车上,但她已经感觉到他就在她的身边。

两个多小时以后,杜月见到了郭强林,还是在那个小火车站上。郭强林看上去精神很好,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和桀骜不驯的神态在这个小站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杜月迎上去的时候很异样,这个男人跟她的丈夫一点都不一样。

郭强林端详了杜月一下,他皱起了眉:“杜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要紧吗?”

“没事。”杜月摇头,她竭力要显得轻松些。郭强林当然不知道,杜月为了能在第一时间里见到他,在电话里答应他在火车站见面。可是她才放下电话就知道自己错了,火车站外随时都有三轮车在等着接站,可村头却没有车随时送人去火车站。她在这两个小时里一边往火车站走着,一边留神有没有过往的车辆,直到快走了一半路时才遇见一辆马车,那时她已经再也走不动了。

他们走向了站外,杜月摇摇晃晃,她再怎么强撑着也没用,郭强林伸手扶住了她,在她腰背那里轻轻地撑持着。杜月没有拒绝,她现在真的需要一种力量的支持,那只强壮粗大的手在她后腰那里扶着她,光是那种热乎乎的感觉就让她轻松了许多,好像没走几步,她就到了火车站外。

车站外那些三轮车又在向他们招呼,郭强林看了他们一眼,没理会。他打量着这个小站外挂着旅店幌子的平房问:“杜月,你订了房间了吗?”

“啊?没有。”杜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的脸红了,她真是没用,离开了梅林什么都不会做。

“那走,先订个房间。至少今天晚上得住一宿。”郭强林扶着她走向了那里。

郭强林给他们订了两间房,又包了一辆三轮车,讲好每天的租金是30块钱,拉着他们在四下乡里转。剩下的事就更简单了,郭强林在吃午饭时安慰她,说这是他以往每天都要干的工作里的最普通的一项——到下面去调查案情,了解情况。在这么个小地方,要查的又不是什么命案之类的大事,完全不必要紧张,也不必要心烦。

随着他平平淡淡的话,杜月的心真的开始平静了下来,她看着对面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人,心里觉得很踏实。女人的感觉是奇怪的,从她第一眼看到郭强林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人可靠,没有什么原因可言,她就是觉得他不会害她,更不会骗她。想到这里,杜月觉得自己的脸一红,她连忙低头吃饭,她想起了刚才订房间时,小旅店的人听到他们要两间房时看他们的眼色,那眼色当时就让她的心跳。

但是她的心马上又凉了。作为一个漂亮而且年轻的女人,杜月从小就很有些防范的意识,男人总是让她觉得紧张,她始终记得一个年长的女伴曾经对她说过的话:“男人都是想占女人便宜的,没一个是例外。”她绝对相信这句话,要在以往,她绝对不会在外地,与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单独相处的,可是现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个艾滋病患者,而郭强林是完全清楚这一点的,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能活动的,装满了艾滋病病毒的细菌库,而绝不再是什么女人。

她应该对他没有半点的吸引力才对,甚至他还要特别注意与她的接触,意识到了这一点,杜月的心难受极了。

吃完了饭,他们登上了那辆农用三轮车,一路突突突响着开向了杜月已经去过的那个“水泉”村,开到时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钟了,郭强林让人把车直接开到了村委会门口,他准备先用证件说话。

可是村委会里面没有人。几经周折,问了不少的路,他们最后才摸到了村长的家里。村长是个快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是那种靠着“德高望重”,而不是实干能力当上的干部。郭强林出示了证件,然后他和杜月被请进了屋里,村长给他们上了茶,看得出对方是把他们当成了真正的客人来款待的。郭强林也跟他又是递烟又是接火的客气了一番,然后开始说事。郭强林的来意就像在强制戒毒所里找周群那次一样,是为了一个案子,来调查情况。他这么问村长:“你们这里曾经有过有偿献血的事吗?”看着那老头儿眨巴眼睛不懂,郭强林又说:“就是卖血,有没有?”

那老头又眨巴了一会儿眼睛,看样子是在仔细地想,仔细地回忆。然后他摇头:“没有。没有。”说了好几个没有后,他像是有点害怕的样子:“血那玩意儿还能卖吗?人能有多少血?那可不是玩的……那血能值多少钱一斤?”最后那老家伙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让郭强林真想给他一巴掌。

几分钟后他们就出来了,坐车再去下一个村子。在路上又开始颠簸时,郭强林心里回放着这位老村长的话,对方说这个村子,还有这一片地区,据他所知,从来都没有什么人卖过血的,自然也没有什么小血站成立过。这可能吗?看那个老头子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那江虹所推测的东西是什么?仅仅是那个匿名电话迎合了她的想象后的一种臆测?郭强林无法判断,他只有陪着杜月先把这四个村子走遍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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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他们在五点半钟回到了小旅店,他们只走了三个村子。原想着在今天把四个村子都跑一遍的,可那个开三轮车的说什么都不干了。一来天晚了,他必须得回家;二来他觉得亏大了。照这么个跑法,就半天的工夫他的油钱都不止30块钱。这人跟郭强林死乞白赖地磨着,一定得给他再加点钱,最后郭强林答应他每天再多加20块,再多就换人换车,他才没了动静。

回到小客店里郭强林和杜月都没心吃饭了,跑了三个村子,见了三个村长,答案都几乎一样。都是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有过买血的小血站,他们这里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人卖过血。众口一词,看起来不会假了。

这让他们两人都郁闷地说不出话来,面对饭菜胡乱吃了两口,然后都回房休息睡觉去了。

郭强林回房就睡着了,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没有真正的休息过,虽然他早已经习惯了不规律的生活,可还是让他筋疲力尽。他一下子就入睡了,睡得非常的踏实,一个人,睡一张床,让他心里完全放松了。

但是不知是在夜里的几点钟,他在黑暗中突然醒了过来。那非常地突然,说醒就醒了。他不觉得他是在梦里被惊醒的,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做梦,只是突然间就醒了,就像以前他有任务时,心里总是记着,只能睡三个小时,只能睡四个小时,到时候肯定就会醒来一样。他大睁着双眼呆了一会儿,明白了,是他心里有事,一旦身上的疲劳过去了些,那些事就自动地把他叫醒了。

黑暗中,他觉得他的心灵还有头脑都非常的清醒,这些天,尤其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每一件都无比清晰地在他头脑里重现。他记起来在法庭上他看着无助的杜月被一脸义愤的郑欣荣问得哑口无言,也记起了他走出法庭时突然面对的大群记者和闪光灯,还有,还有他昨晚上和王妍发生的一切。

王妍,在来这里的火车上,他一直都克制着自己不去想王妍,不去想她会干什么。可现在不行了,他的头脑自己在运转着,替他把事情考虑得周周全全,无一遗漏。王妍联络不上他,肯定就会去找他的父母,那是她所有招数中最后的一招,也是最有效的一招。他郭强林是个孝子,爹妈的话从来都是命令,他很少不听。何况这次完全是他不在理上。

他替王妍着想,她的确是太委屈了,太痛苦了,也太莫名其妙了。她丈夫因为什么不喜欢她了,为什么这么冷落她她都不知道,这让她怎么能甘心?她一定会去告状,说他郭强林外面有人了,然后他必须去解释。

可是他要怎么解释?他长叹了一声,长痛不如短痛,看来一定得离婚了,那样对他们谁都是一种解脱。实在不行,他就单独告诉王妍,他得了艾滋病。那样就再也没有什么迷惑,也没有什么舍不得了吧。

但他又实在不想那样,他不愿让任何人知道他得了艾滋病,尤其是王妍。他爱她,他娶了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后悔过,错就错在他为什么突然得了艾滋病!他不愿在她的心里永远留下一个这样的形象!

他再也躺不住了,翻身坐了起来,在黑暗里大口大口地呼吸,他胸口憋得难受,但更难受的是他的心。他无法控制地想了下去,他想到了一旦离婚的话,才两岁多一点的儿子郭旭一定会跟着王妍走,不管他舍不舍得,都不能再留儿子在身边,法律就是那么规定的。而他却要从此在他儿子的视线里消失。

那是一定的,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郭旭有个艾滋病的爸爸,那会让儿子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别看报纸杂志上宣传的那些关爱艾滋病病人什么的口号说得多么动听,现实生活中是另外一码事。他已经都亲眼看到了,绝不想再亲身经历。

而王妍呢?她一定会再婚的,这个念头自动冒了出来,郭强林一阵难以忍受的心酸。他心爱的女人注定了要再赤裸着身体躺在别的男人怀里,而他却一点阻止的办法也没有,一点阻止的理由也没有!

郭强林的胸膛都要爆炸了,他跳了起来,再也坐不住。他能怪谁?他能怪谁?!他只有怪他自己,谁让他自己不行!但是他真的不行吗?根本不是那回事,他身体的欲望都快把他烧着了,这几个月以来他好像又回到了未婚时代的小伙子时,看见年轻漂亮的女人从身边走过,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看,看的部位都应该挨一记耳光。

那不是你的头脑在想,也不是你的心灵在想,而是你的身体在自发地想。那实在是要命。就像今天在火车站出来时,他伸手扶住了杜月的腰……杜月,那是个真正漂亮的女人,比王妍还要漂亮,那是个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

郭强林在黑暗中粗重地喘息着,不由自主地想着,他知道这种想法多不道德,是多么的肮脏,他帮助她从来都不涉及到这方面,他从来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企图。但是在这天晚上,他在梅林市以外,隔壁就是单身的杜月的情况下,他疯狂地想象着,无法克制他自己。在想象中,他已经到了隔壁,杜月也在等着他,他是伤害不到她的,而她,也不会伤害到他……他想,她绝不会拒绝他的。

第二天早晨杜月看到郭强林时,郭强林已经与他刚下火车时不一样了。他再不像昨天那样神采奕奕,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向她问候早上好,可目光却没有看她。

杜月担心地问他是不是没有睡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郭强林只是摇摇头,就带她出去吃饭,他说今天不去那个昨天没去过的村子了,他还要再从开头的“水泉”村开始查,只是这次不去找什么村长,他要在村子里走走,跟村民们好好聊聊。所以没法总是坐车,不如她[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就留在小店里吧,他一个人更方便些。杜月只好答应了,她昨天太累了,缓了一夜还是没法支持。

郭强林走出了小旅店,迎面就看见了那辆农用三轮车,他妈的,车上那家伙一直在等着他,等着他那一天五十元钱的租金。郭强林和这人互相看着,都觉得对方挺有趣的。心情糟透了的郭强林突然向那人笑笑,说了一句话:“今天我不用车了。”然后徒步走向要去的村子。任凭那个车老板在后面追着问为什么,价钱便宜点不行啊之类的话,他都不再搭理。百十来米后那人放弃了,嘟嘟囔囔地往回走了。郭强林这才觉得这个早晨有了点乐趣,他知道这个人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盘算着能再从他身上赚钱,50块钱一天在这地方儿应该不是小数,可是他一句话就让这个人所有的希望都落了空,这不也是件挺有趣的事吗?

就这样一连两天,郭强林都是早出晚归,在这四个村子里来回转悠,杜月只有在晚上和早上的两顿饭的时间里才能见到他。问他有什么进展,郭强林都是摇头。这让她在这个站边小店里呆得又急又闷,时间就像停滞不前了一样,让她觉得每一个小时过得是那么的慢,梅林的女儿让她坐立不安,她随时都想坐上火车回去。直到第三天晚上,杜月实在忍不住了,她敲开了郭强林的房门,问:“郭大哥,我可以进来吗?”

“进,进来吧。”郭强林说,往里让她。进门时她看到他有点像是不自然,这时外面的天已经都黑了,这地方除了偶尔经过的火车外,没有一点别的声音。在这种安静中,杜月突然也觉得有点不对头,她想马上就退出去,但是郭强林在往里让她,而她是主动来找他的,在犹豫中,她的脚已经迈了进去。郭强林在她后面问:“杜月,有事啊?”

“没,没什么。”杜月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她说:“郭大哥,我想问问,问问那几个村子里,有没有发现什么?”

郭强林摇头:“没有。”这问题让他郁闷,他真是不想多说。可杜月又问:“郭大哥,那你看我们还得在这儿再呆多久?”郭强林看看她,她连忙解释:“我是说,这里真有什么问题吗?那个电话……会不会真的是开玩笑的?”

郭强林不说话了,实际上让他说什么?他怎么知道那个电话是真是假,有什么用意?又不是他打来的。而且他对杜月这么晚了来问他这么一个问题也很不痛快,她总是在问,就像他什么都没做一样。而他的腿现在还累得发酸。

屋子里没了声音,杜月马上就觉察到他的不快,小心地问:“郭大哥,你,你生气了?”

“没有。”郭强林的回答短促。

“郭大哥,我……”杜月明显地惶恐了,她明白过来她只想到了她在烦闷,却没想到郭强林一样的心情恶劣。她想道歉,可是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又叫了一声郭大哥。

可郭强林更加的厌烦了,他压了又压,还是说了出来:“郭大哥,郭大哥,杜月,你不要总是叫我郭大哥,你别,你别总加那么多的小心好不好?!”他的烦躁简直克制不住,在梅林时加倍小心他还是被王妍逼到了绝路,在这片农村里东跑西颠可又一无所获,这都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他跳了起来:“还有,你别坐得那么远好吗?你坐到我的身边来!你别总想着你是个病人,我,我一点都不怕……”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拍着身边的旅店的床。

杜月呆了,她没有想到郭强林会变得这么激动,更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要求。她不知所措了,但是她还是站了起来,走向了他,离开了她进门后坐的远离郭强林的椅子。她走近了他,但却没有再坐下。

两个人面对面了,离得很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郭强林看着杜月,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在奔流,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身体也僵在了那里,什么也做不了。觉得有好长的时间后,他才终于说了一句话:“对不起,杜月,我这两天情绪不好,你,你别见怪。坐吧。跟我聊聊天。”他说着到床铺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离着杜月至少有一米多远。

杜月迟疑着坐下了,刚才她也觉得像是过了好长的时间,她就和郭强林这么傻呆呆地对着站着,她觉得自己紧张得都要麻木了,她强烈地怕着,后悔为什么要走进这个房间。可是这时郭强林离得她远远地坐了下来,又让她觉得突然间那么的失落。她问:“郭大哥,你怎么了?”

“我,我心里闷。”郭强林想了又想,只有这几个字,也只能说这几个字。他解释不了刚才为什么会那样激动。又过了一会儿,他问:“杜月,你得了病之后,你丈夫对你还好吗?”

“还行……”杜月思之再三,这样回答他。她是个矜持的女人,夫妻家庭的事是她绝不告人的秘密。可是她听到了郭强林的叹息:“那你比我强多了……”她一惊,抬头去看郭强林:“郭大哥,你说什么?”

“啊?怎么了?我说什么了?”郭强林问,他随即就想起来了,他掩饰着说:“没有,没有……你丈夫对你不错,我羡慕你……”

“那你家……”杜月犹豫着问。

“我家?”郭强林茫然地重复着,他看着杜月,想把什么都告诉她。但是他的喉咙不知[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被什么卡住了,一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他们都是艾滋病病人,应该谁也不背着谁的,谁又会笑话谁呢?可是他就是无法把自己的事说出来。他这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自己没得上艾滋病的话,那他不会比社会上那些歧视、甚至驱逐艾滋病病人的人强到哪儿去,因为他深深地在为艾滋病而耻辱着,觉得那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启齿的肮脏事。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叹了口气:“杜月,时间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在局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要是一个星期再查不出什么,我们再走。你看好吗?”

就这样,这个晚上过去了,第二天又开始时,一切像前几天一样,杜月守在小店里,郭强林又走向了乡间。这样又过了两天之后,也就是他们到这里的第四天的下午,杜月正在小店里坐着发呆,郭强林带着一个农村女人推门走了进来,对她说:“杜月,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回梅林。”

杜月惊讶地看着他们,尤其是那个女人,那女人穿得破破烂烂的,站在门口她都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秽气,而且她瘦得出奇,脸上和手上长了些像是斑癣一样的东西,都有些溃烂了。杜月问:“我们这就走?她,她是谁?”

郭强林没有回答,他已经在开始帮她收拾东西,只是说:“我们路上说,她叫裴巧贞,也是个病人。”

杜月立即明白了,她再不发问,拿起包袱随着郭强林出店,直奔火车站,郭强林已经为她们买好了车票。直到坐在火车上,郭强林才对她讲了这件事的原委。

原来郭强林在前一天的时候就找到了这个裴巧贞,但是他没有办法公开把她带走。这些村子贫困而且封闭,他一个外地来的警察根本无法代表法律。这里的确有过买卖血液的小血站,而且这些血站在经营的时候无一例外地都请了当地的村长一类的人担任首脑,给予他们一定的好处,那让血站在运作的时候多了数不清的便利。就算是现在,血站早已都撤走取消了,那些村长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还在为血站来掩饰着,所以郭强林才在刚开始调查时碰了壁。至于这个裴巧贞,她全家当初都参与了卖血,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还活着。她已经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而且她封闭在这个边远的农村里,连她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都不清楚,郭强林发现她时,她只是在等死,等着和她那些亲人一样慢慢地死去。郭强林决定把她带回梅林去,虽然他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这里曾经有过的小血站就是信威药业当年办的,但是联想到那个匿名电话,他知道这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