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小月,不要悲伤-血罂粟

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开庭的日子如期而至。在这一天,杜月一个人和王健走向了梅林市的中级人民法院,她没有任何亲人陪伴。在上午十点半,终于开庭了,地点在中院的三号法庭。出乎意料,信威药业方面不但没有要求隔离开庭,而且主动要求公开庭审,并且事先就通知了众多的媒体一起旁听。结果三号法庭里座无虚席,各种长枪短炮对准了法庭上的各位法官还有原被告双方。那场面好大,让坐在旁听席上,只能做局外人的郭强林、陈石还有江虹心里都犯嘀咕。这是要干什么?明摆着是信威药业自觉必胜,要大肆宣扬。可他们[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怎么能知道自己一定能赢呢?

在原告席上的杜月却想不到这些了,她从开始就在盼着这一切都快些过去。在走上法庭之前她就知道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只是不得不来,这是她发起的官司,她得把它打完。

法庭开始了它的既定程序,应有的过场都一一走过后,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信威药业在众目睽睽之下应原告的要求出示了历年各种国家法定的资格证书以及生产合格单据,以证明自己出产的血浆还有人造白蛋白这种血浆制品没有问题。

王健这时显示了他作为一个合格的律师应有的素质,他早有准备,他把那些经过法庭确认后的各种金字证书一一翻检,提出各种细致的问题。随着他的问题,旁听的人们知道了在这些显赫的大证书后面,还有着很多的属于业界内部商业秘密的小文章。看得出王健是真的下了一番苦功去调查了解的。他身边的杜月,还有旁听席里的郭强林他们,都对王健投去了敬佩外加愧疚的目光,王健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尽力争取,尽力而为。

但是郑欣荣把原告律师提出来的所有问题都轻而易举地回答了。事实上这些看似专业但却琐碎的问题正中郑欣荣下怀,这正好进一步地显示信威药业的正规和无可指责。他与王健不同,他的身边有三位他的律师事务所里的得力助手,王健的这些问题根本就用不着浪费他的脑筋,由这三个助手就都可以解决了。王健的攻势只持续了半个小时,就再没有什么可以提问的了。他很想把那个死于并发症的杨则成的病例也提出来,可是他怕会更加的适得其反,现在法庭的气氛已经对他和杜月非常不利。这样一个无法证明的“证据”会让他们更狼狈。

王健有些颓然地坐下了,杜月知道她受罪的时辰到了。在对方回答了他们这么多的问题之后,在法庭宣判谁对谁错之前,她也得回答对方的提问。

“杜月,你起诉信威药业集团的全部理由,就是因为你排除了母婴感染还有性传播感染这两个传播艾滋病的主要渠道之后,就剩下血液感染这一条能使你致病了,是吗?”郑欣荣问。

“……是的。”杜月只有承认。

“而据你所说,你生平只有在生你的女儿张小月的时候做过手术,手术中使用了信威药业集团制造的血浆还有人体白蛋白这种血液制品,”郑欣荣停了停,然后问:“所以你就认为你的艾滋病是信威药业传染的?”

他的声音变得不那么正规了,下面的旁听席里发出了片不太大的讪笑,很多人都听出了他对杜月的嘲弄。

“……是。”杜月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的理由真就是这样的。

“那么我请问你,你为什么就那么的肯定你的艾滋病不是由另外的那两个渠道所感染的呢?我可以想象,你不会是从母婴传播这种方式得的病。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只是在使用排除法。那么性传播呢?”郑欣荣的语气郑重了起来:“为什么你的私生活,还有你丈夫的私生活就都是那么的不容怀疑?为什么?!”说到最后,郑欣荣像是实在忍不住他的怒火了,代表着很多人指斥了杜月。

杜月的脸涨红了,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在这种地方证明自己的私生活?而且那要怎么样才能证明?杜月羞愧难当,尽管她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不知所措。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杜月的脸上,等待着她的回答。那里面还有各个媒体的长枪短炮,到焦点了,这就是这台戏的精华时段。可是杜月却只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这个样子让下面旁听席上的人们对她更加反感,女人,没了招儿的时候,就知道装死,再不然就号两声,这是最让人厌恶的习性。

“请回答我。”郑欣荣不放过她。

“我反对。”王健站了起来,“今天开庭是要求信威药业证明它的药品有没有传染杜月一家艾滋病的可能。这个问题与此无关。”

“反对无效。”法官席上如是说,没有解释为什么无效。

“谢谢。”郑欣荣向法官席致意,接着又问:“杜月,你应该回答我的。你能要求信威药业证明它的药品没有问题,为什么你就不能证明你自己的私生活没有问题呢?”

台下大笑。连法官席上的人都同意这句话有趣,他们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王健站起来大叫:“我反对,这是在污辱原告的人格!”

“反对有效。”法官席上先安静了。

“对不起,那么我换一个问题。”郑欣荣向杜月道歉,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又问:“为什么你的丈夫张一民今天没有出庭?我注意到现在法庭上没有他。我们都知道,在理论上存在着你传染的他,也存在着他传染的你。他现在在哪里?”

“他……他身上难受,在家休息。”杜月只能勉强地说出这个理由。

“不!你说谎,你的丈夫现在还是很健康。我现在有证据证明张一民每天都外出,到各种娱乐场所里寻欢作乐!”说着他拿出了一沓照片:“我要求法庭查看这些照片,这就是张一民的私生活,这就是杜月的丈夫的私生活!他们就是这么的让人不容怀疑!”他的助手把照片送交给法官席,杜月张口结舌了,台下的旁听席里一片哗然,各种闪光灯都闪了起来,[被屏蔽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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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强林没等杜月回答就起身走出了法庭,但他仍然隐约地听到了杜月在徒劳而可笑地回答说:“……那是在他得病之后才这样的……”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简直要捂住耳朵。这个官司简直就是杜月在自取其辱!而那个混蛋的张一民,这些天里一直都没人注意他,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还被人拍了照,留下了证据!

他在走出法庭前又最后往那些“主角”的方向看了一眼,郑欣荣还是那副义正词严而又刻意地压制着自己的愤怒的嘴脸。那仿佛是杜月实在是让他恶心,可是他又不得不遵守法庭的制度来跟她礼貌地对话一样。这种神情感染着别人也在鄙视着困窘中的杜月。

郭强林在一刹那强烈地涌起了一个念头,他实在是想知道如果周群没有失踪,没有死亡,并且站在这里指证信威药业有多么卑劣的话,这个郑欣荣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嘴脸!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可能!他愤然大步而出。陈石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他的脸上也阴沉着。

但是他们刚出门,就被一大群记者追上来给围住了,这真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郭强林半是惊慌半是气恼地去推硬生生挡在他身前的一个男记者:“嘿,干什么?你们认错人了。”可那记者不让路,举着个话筒问他:“没认错,您是市局的郭警官吧?还有这位,您是陈警官,对吗?我们采访的就是您。”说着他的话筒再次指向郭强林的嘴,几架摄影机也把镜头对准了他们。

郭强林和陈石都愣了,他们不懂这都是怎么了。那个记者又在问:“郭警官,听说您是我们市里援助艾滋病患者的‘红丝带’这一组织的成员,是吗?据我们所知,您一直在帮助杜月一家来寻找证据,很长时间都在一起,对吗?还有听说您在成为省市领导所表扬的好警官,市民的英雄卫士称号时就在帮助张家,伤还没好时就为他们来回奔波了,对不对……”

这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问过来,郭强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些记者很显然真的就是专门在等着采访他,这都是些准备得非常充分的问题,至少对他在这一时期所办的事都很清楚。一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升了起来——这些记者会不会是与法庭里的那些记者一样,也都是被信威药业请来的?

想到这里郭强林奋力推开了面前的这些人:“都让开,我没什么好说的,让开!”陈石也跟着他用力挤着往外走。那群记者拦不住他们,可是跟着他们不放,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地问东问西,也不管他们搭理不搭理,弄得真像是电影里采访什么大人物的场面似的。直到他们俩走出法院,上了开来的警车离去。

杜月回到家时,只觉得心神俱疲,她进了门就再也支持不住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床边,一下子任由自己的身体像堆死肉一样地倒了下去。那“扑通”的一声,把躲在角落里的小月吓得一哆嗦。杜月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些神来,她打量着自己的家,最后看见了自己的女儿。那个脸色苍白,躲在一边的小女孩子。那就是她的女儿,她本以为会给她带回来点东西的,可是现在……她实在想不出要和女儿说什么,母女俩就这么互相看着,最后杜月笑了笑,招招手:“小月,过来,你吃饭了吗?”

“没有。”小月走了过来,向她摇头。

“爸爸呢?”

“不知道。”

杜月说不出话来了,张一民肯定又出去了。他现在还在外面“寻欢作乐”!这个该死的人,但是杜月连对他愤恨一下的力量都没有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杜月问。

“你走他就走了。”

杜月一阵心酸,那女儿到现在只是吃了一顿早饭了。这让她实在难过,她身体里也不知是从哪里又出来了股力量,她坐了起来:“你等一会儿,妈这就给你做饭去。”

这时她才发现屋子里是多么的黑,一盏灯都没有点。她想了想,走向厨房,一路上把屋子里的灯都点着了。不一会儿,亮着灯光的屋子里就有了炒菜做饭的声音和香气,那似乎带来了点活气。

杜月做好了饭菜,坐在一边看着女儿吃。她自己也饿了,可是却怎么也吃不下。她的脑海里还在回响着法庭上郑欣荣质问她的那些话,还有旁听席上那一阵阵乱糟糟的议论声,还有那些笑声,那一切都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是多么的痛苦,又是多么的耻辱!

她到底该不该打这场官司?她到底应不应该去找那个得病的理由?她是不是应该就这么算了?!再告下去又会有什么结果?一时间她知道自己是坐在自己的家里,她的眼前就是她的女儿在吃着饭,那孩子还时不时地偷眼看她呢,可是她的心里却飘飘荡荡的,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大真实。

她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甚至她恍惚得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是得了那种病,艾滋病,她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

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呢,还有个很不错的家,怎么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

她没法解答这一切,那都是突然间就发生的事,她不了解,更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那[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个女医生江虹,她有时不知道是应该感激她,还是要恨她。就是江虹告诉了她,她已经得上了艾滋病,而且病情已很严重,那些什么CD4+细胞值的一大堆数字都已经表示她,还有她的女儿、丈夫都已经非常的危险。从那以后,她就像活在个突然降临的噩梦里,怎么也醒不过来了。而她现在只是要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的病,是怎么死的都不应该吗?!为什么她会遭遇到这些!

突然她发现女儿小月放下了碗筷,小脸上满是吃惊害怕的样子望着她,她才发觉肯定是她的神色变了,把女儿吓着了。她勉强地笑着安慰女儿,要她再吃,自己坐到窗台那边,继续想心事。

摆在她面前的路,现在只剩下两条,严格地说,只有一条,那就是听天由命,能活几天就算几天。再想什么治病,再想什么公道,都不现实。实际上,她现在就算还想再追查下去,也不知道再从哪里下手。也不知道还会再有什么人来帮她。她走出法庭时,身边既没有丈夫,也没有父母,更没有女儿,只有江虹还陪着她。郭强林还有陈石她都没有看见。他们一定是对她太失望了,或者也是认为那家信威药业集团真的没有问题,所以都不愿再管了。

她觉得无比的失落,再也没有任何一点点的东西,能激起她的兴趣。不知过了多久,女儿小月轻声地说:“妈,我吃完了。”杜月说好,然后给她收拾桌子,洗刷碗筷。再以后就是把女儿也收拾干净,让她上床睡觉。她自己实在是睡不着,而且她也想等丈夫张一民回来。或许他能听她说说话,她实在是太寂寞,太难受了。

可是她没有等到张一民回来就睡着了,她也记不得是在几点钟睡着的,一觉醒来,她发现满屋子里都是阳光,亮得耀眼,真是好看。她起来看看,女儿还在睡着,家里静极了,张一民还是没有回来。

这时杜月的心情和身体都好了些,一夜没有打扰的睡眠让她似乎有了点精神。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活动着,这很冷清,可是也很宁静,她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开始给女儿做早饭。不知为什么,这时她觉得心里很平和,甚至还很好受,就像她没得病时似的。以往家里没有丈夫在,总让她觉得空落落的,心里不踏实,可是现在她反而希望这样的时间多些,张一民最好回来得再晚些。

可是才等她把小月叫起床,洗了脸,上了饭桌,张一民就回来了。他带着一身的酒气,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全是污渍和褶子,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看都没看她们娘俩一眼,就往他那间小屋走去。小月喊他爸爸他都没搭理,也不知他是没听见,还是很厌烦。杜月要女儿继续吃饭,她自己跟着他进了小屋,一早上的清净安宁突然之间就都不见了,她一定要和他谈谈,他这么整天整夜地都去了哪里,都干了什么。

她问:“张一民,你去哪儿了?”

张一民已经倒在了床上,看样子马上就会睡着,根本就不理她。

杜月忍着气继续问:“张一民,我在问你话,你都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张一民哼了一声,向里翻了个身:“你出去,我要睡觉,别打扰我。”

要在以往,杜月这就出去了,或者她根本就不会进来。可是她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最让她难过的是,他居然都不问问她昨天上法庭都有什么结果!她受了那么大的委曲,他居然一点都不想知道!她又叫他了几声,张一民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急了,走上去推他:“你醒醒!醒醒!不能睡,我有话问你!”可是张一民像一堆死肉,死气活样的没动静。杜月越来越气,更加用力地推他,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拉他,扯他,让他起来。猛然间张一民翻过身来,一把推开她:“死娘儿们,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要睡会觉都不行吗?!”

杜月被他推得差点倒在地上,但她更吃惊的是他竟然叫她“死娘儿们”!这让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从张一民的嘴里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词汇,更从来没想过他会用这样的词儿来叫她!就算这几个月来张一民对她最愤怒,最讨厌时也不过是说“你这个讨厌的女人,你这个坏女人”而已。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你叫我什么?你叫我什么?!我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你还要睡觉,你知不知道你昨天走了后,小月一直到晚上才吃上饭?你都干什么去了,我昨天晚上等到你那么晚你还没回来……”她滔滔不绝地还要往下说,张一民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你闭嘴,死娘儿们,我叫你死娘儿们还是对你客气的。你这个婊子,你就是个婊子,我现在才看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把我害成这样……”他醉醺醺地还要往下说,脸上突然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是杜月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打出去的,打得她的手都麻了,可是她觉得还是不解恨,看着变得呆愣愣的张一民,她又用那只手不管不顾地狠狠地抽了过去。又是一声清脆响亮的大耳光,把张一民彻底给抽醒了:“你,你敢打我……反了,你竟然敢打我!”他歪斜着身子站了起来:“你把我都害成了这样,现在居然还敢打我!你这个……你这个混蛋。”不知是怕还是别的什么,这次他没叫婊子。

杜月的心里也不知什么感受,反正像是压抑了这几个月里所有的委曲和愤怒都爆发了出来,她没有躲避瞪圆了眼睛的张一民,反而迎着他走上了一步:“我是混蛋,我是婊子,那你是什么?你就是个畜生!我把你害成了这样?张一民,我们今天说清楚,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是我传染了你,为什么不会是你传染了我!你给我说清楚!”

张一民又一次惊呆了,这个女人会是杜月吗?会是他的老婆杜月吗?他的老婆杜月从来[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都没有这么大声地和任何人说过话,更何况是跟他。自从得病以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逆来顺受,从来都忍让着、回避着他,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想着,不禁气得浑身发抖:“你,你居然说是我传染了你?你居然有脸说这样的话!我,我张一民什么时候做过那么不要脸的事?!我到了今天这步田地都是你这个坏女人害的!”说着说着他觉得受了天大的委曲,他的脸还在热辣辣地疼,他狠狠地向近在咫尺的杜月的脸上抽去。

这下好了,屋子里马上就翻了天,杜月扑了上去,把酗酒未醒的张一民扑倒在地,两个人毫不留情地翻滚厮打了起来。

杜月和张一民什么都不顾了,在他们弄出来的各种巨响里,他们没有听见有一声轻微的开门的声音。他们的女儿小月,自己打开了房门,走到了屋外。

这个才不满四岁的孩子已经被关在自己的家里太久了,她每天都趴在窗台上往外望,窗外的一切都在强烈地吸引着她。可是无论是她的爸爸、还是妈妈,都不再像从前那样带她出去玩,尤其是她的爸爸,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见到他了。在那些妈妈整天都出去,只有爸爸和她在家里的日子,让她时时刻刻都胆战心惊。

今天爸爸和妈妈突然间就争吵了起来,最后又打在了一起。那种可怕的声音让她怕极了,她想躲起来,可是又发现,这是一个她到外面去的好机会。这时没有人注意她,也不会有人制止她。她没有再多想,她打开了房门,就走了出去,她还记得外面的空气有多么的新鲜,外面的世界有多好玩。

小月在黑暗狭窄的楼道里慢慢地走着,父母打闹的声音渐渐地远了,楼道里偶尔有别的人走过,她都会悄悄地藏在各家堆积的杂物边上躲过去。三层楼,百十多个台阶的距离,她足足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完。然后就在突然间,她感觉到楼道里的那种浑浊污秽的气味淡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气息,她闻到了,那是外面的空气,不会错,她马上就要走到楼外面了!她又往前走几步,突然间就看见了阳光,外面的世界一下子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下子小月忘记了害怕,也忘记了不要被人发现,她几步就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多么耀眼,一下子天地是这么的大,再没有屋顶压在她的头上,再没有窗户和铁网挡在她的面前!她没有向两边看,她再不管是不是有人正在看着她。她要到街上去,到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去,她一定要在外面多呆一会儿,绝不要马上就被人再带回来!

杜月和张一民扭打了好长的时间,最后终于都筋疲力尽了。他们倒在了地上,还是扭在了一起,那样子,就像他们刚刚疯狂地做过爱一样,可是天知道,他们还算不算是夫妻,他们自从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后,就再也没有在一张床上呆过。

杜月先反应了过来,她一把推开了张一民,这时他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的丑恶,那么的讨厌。“张一民,我要和你离婚。”杜月脱口而出,说出了这句话后,她就走出了这间小屋。

这句话说完,杜月觉得心里无比的舒坦,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间说出这句话来。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早就应该结束了,可是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提出来,甚至想都没想过?杜月在心里思量了一会儿,感觉出来了,以前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完了,必死的人,肮脏的病,还有什么资格去想别的?可是今天,今天她突然间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不管自己得了什么病,自己都还是个人!她绝不能忍受有人那样的辱骂她!

这都是张一民逼的,她绝不会再原谅他。杜月下定了决心,心里也平静了些,她习惯性地在屋子里寻找着女儿,可是却发现女儿没在屋里!她心里一惊,马上走向了厨房,可是那里也没有!她强压着狂跳的心,告诉自己别慌,她又想了想,快步走到了厕所门口:“小月,你在里面吗?”她轻声地问,里面静悄悄的,没人回答。她再也沉不住气了,猛地拉开了厕所的门,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杜月叫了起来:“张一民!小月不见了!你马上出来给我找回来!”

小月这时已经来到了大街上,她穿着才起床时的家常衣服,走在急匆匆的上班人流里。不少人都奇怪地看着这个瘦弱但是秀美可爱的小女孩,还有几个人停了下来,问她是不是在等人什么的。小月只是摇头,自顾自地走着。但是那种感觉,那种人们又都在喜爱她,怜惜她的感觉像是又回来了,让她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不敢接受。

她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沿着这条大街走着,四下里看着,看见什么都觉得那么的新鲜,那么的喜欢。她才不满四岁,就是在她做正常人那些日子里,她也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而那时,她都有爸爸妈妈领着。

她很快就累了,瘦弱的身体,再加上长时间关在屋子里,让她只是走了些路,就有些气喘吁吁了。她在街边站住,看着人来车往,也看到了好多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背着小包,由父母带着去上学或者去幼儿园。她突然间记起来,她记得去幼儿园的路,那是她以前每天都要去的地方。她的赵老师,还有她的小朋友们,都会在那里。她想着,不顾身上又冷又累,往前又走了下去。

走走停停,小月好几次都走错了路,她上的那家幼儿园离她家并不远,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是家有着铁栅栏围栏的幼儿园,不小的操场上还有着各种儿童趣味器械,教学楼有三层高,设施非常的正规。她懂事早,知道父母当初省吃俭用才能供得起她到这里来入托。

小月没有再敢往前走,自从她得病以后,人们对她的样子已经让她知道了自己不受欢迎[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她躲在一边,往幼儿园里偷偷地望着。这时幼儿园里音乐响起来了,她知道那是早饭已经吃完,小朋友们要出来活动一会儿了。她往后又藏了藏,她实在是想看看他们,但又实在怕被他们看见。

很快一大群的孩子们跑了出来,这时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每个孩子都可以随意挑自己喜欢的东西玩。小月看到了她以前一个班上的孩子们,分开似乎有很长的时间了,可她还是马上就认出了他们。这些孩子们在操场上自由自在地跑着、跳着、闹着、叫着,小月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以前在这时候她也跟他们在一起的啊,那里面的一切是那么的吸引着她。

这时突然有一个男孩子看见了她,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是张小月!”然后就向她跑了过来。小月认得他,这个男孩子以前和她一个班的,最爱欺负人。她不由得往后躲。可那个男孩子兴高采烈地跑到栅栏边上,往外探着头问她:“张小月,你怎么总不来啊?我们都很想你!”说着好几个小孩子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小月不知说什么好了,她没想到这些小伙伴们还都记着她,还没有忘了她!

这些四五岁的孩子们隔着铁栅栏说笑了起来,小月好久都没有这么自由自在地和同年龄的孩子们在一起了,她就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时光里,完全没有看到有几个老师已经走出了教学楼,正朝他们走过来。然后小月突然之间就从美梦中被赶回了现实里。那些老师看到了是她,像触了电一样的惊叫起来,拼命把孩子们往回赶,互相责备着粗心大意,怎么能让孩子们靠近那个小艾滋病!等孩子们都远离了小月,似乎安全了之后,这些人把惊恐都变成了愤怒转到了小月的身上。她们冲出了幼儿园,跑到小月的面前,赶她走,骂她不安好心,还有她的父母,总是不管别人孩子的死活,对自己家里的这个小艾滋病不好好看着,让她到处乱跑……还有好多好多难听的话,小月都听不懂,只是她一下子变成了所有人攻击的目标,就连过路的行人听了几句后,都躲得她远远的。她傻呆呆地听着那些人骂了好一会儿后,才哭了起来,才想起来要赶快离开。

在一大群穿戴整齐的大人中,穿着才起床的单单薄薄的小衣服的小月转身走了,她低着头,尽量想走得快些,她要马上离开这里,这里的人这么可怕,这里又这么的冷,她要马上回家去,家里虽然黑,家里虽然也在打闹,但那终究没有人这么凶狠地对待她!可是她身上一点劲也没有,怎么也走不快。她身后的人群里有人还在骂着,后怕着,也有人在叹息,说这么个小孩子也得了艾滋病,也很可怜啊。那让她听着更难过,突然间她听着身后边有人小跑着追上了她,还叫着:“小月,张小月,你怎么来了?”

小月没敢回头,她拼命加快了脚步,要逃开,可是她被后面追来的那人一把抱住了,抱住的同时,一件厚厚的衣服已经包住了她:“小月,你怎么出来了?你爸爸妈妈呢?”

那声音好熟,也好亲切,小月回头去看,那是她的赵老师。赵老师穿得很少,包着她的衣服是老师才从身上脱下来的。她就这么抱着小月,说:“别担心,老师送你回家去。”她转回头说:“老王,你跟园长说我请会儿假,我把张小月送回去就回来。”

那些老师离得远远的:“你小心她传染你!你还想不想上班了?园里的孩子怎么办?快把她放下,让她自己回去……”一人开了头,好几个都说了起来,又是劝她,又是警告她。

赵老师没跟她们多说,她知道一旦说上了话,就会没完没了。她抱着小月,往张家走去。她到张家时,张家的门大开着,张一民和杜月都没在,赵老师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们回来,只好把小月放上床,盖上床被,嘱咐了她好些话,然后自己再回去上班。说老实话,这屋子她也不敢多呆,只是这个孩子太可怜了,总是让她忍不下那个心。

小月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妈妈推醒了,她看见了她妈妈脸上的焦急和惊喜,也看见了妈妈的眼泪。但是杜月马上就察觉出女儿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