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陈石啊陈石-血罂粟

就在郭强林为张家找代理律师而奔忙的这些日子里,陈石却过得非常平静。说他平静,是因为他真的像是休完了难得的五天长假后,又回到了班上积极正常地开始了工作。他与警队的吴队长天天见面,可是准备好的那份转调的报告却始终没有拿出来。

他有时是这么想的,那就像他在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这很正确,不是胡想乱说,事实上只要他拿出来这份报告,那么他的人生就会改变了,他就会从梅林转到另外一个城市里去,[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虽然还是同样的职业,却肯定不会再是同样的内容。

这事情是不平凡的,因为你是预先知道了自己的去向和要发生的事的。想想看,你在肚子突然剧痛之前只会觉得一切正常,并没有什么幸福好受的感觉,可是在痛了之后却明明白白地知道了痛之前的舒服。同样道理,他现在还没有拿出来那份报告,他的肚子还没有痛,他还想再体验一下“幸福好受”的滋味。

所以这几天他过得很是清晰,要做什么,怎么去做,都很有条理,也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知道,他不会忘记在梅林市发生的事了,那是他要记住的东西。

可是这些东西里有没有张洁呢?或者说他要离开梅林,回到老家去,是不是完全都因为张洁呢?还有,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在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无时无刻地困扰着他。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张洁。不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他这么做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他愿意这么做。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有些虚伪了,痛苦就是痛苦了,失恋就是失恋了,那本是像生老病死一样,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他没有必要遮掩,更没有必要因此而远离,那是不是太短矫情了?

但是他却无法忍受和张洁同处一个城市里,而她却会和别人一起生活这个事实!他无法忍受!一想到她现在就可能正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在一起“生活”,他的心里就会痛苦得缩成一团,他的灵魂就会被他自己的双手撕成碎片。那是他深爱的女人,是他在人生最美好的几年里无时无刻不想着的女人,现在却要注定了成为别人的妻子!

这在别人会怎么想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在他却绝对无法忍受。他必须离她远远的。

但是他偏偏就又看到了张洁,而且眼睁睁地看到了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那是在一个晚上,他下了班后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在街上逛了起来。不知不觉他就又来到了张洁家的楼下,他又躲在那个角落里,去偷偷地看她的窗户。他本没想到要看到她的本人的,可是他没过多久,就看到了她和一个男人走出了她家的楼。

她和那个男人出了楼门口,走向楼下的一辆黑色的凌志跑车,两个人说笑着走得又快又亲热,张洁的步履是那么的轻盈灵巧,仿佛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就像离开了他,她又新生了一样。就在这几步之间他就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绝对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那应该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了。那个男人很优雅地为张洁拉开了车门,就在张洁坐进车里的一刹那,他终于看到了她容光焕发的那张脸,她那时正回眸一笑,对那个男人轻声说了句什么,那男人轻抚了她的后背一下,也笑着说了句什么,离得太远,他听不清,可是那种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却让他感到了自己另一方面的不足,他的声音一向只能让罪犯发抖。

然后那辆跑车就启动了,眨眼之间就开得远了,混进了公路上奔流的现代化的高档生活用具之间。

可是陈石的心里却疯狂般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发现他自己选错了职业!警察,警察到底是什么,他现在明明白白的真真切切的知道了,那就是个听喝的角色,一种被指挥的力量,一种上层社会用来维持秩序的工具!凭着这种职业他永远都得不到高级的轿车,宽敞的楼房,更不用说万众的瞩目和长久的崇拜,而且也永远都得不回张洁!

像开着凌志跑车的那个男人那类人,在他们参加重要活动的时候,在他们进入豪华酒店的时候,在他们金马玉堂人生辉煌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警察都在为他们的安全而奔忙着,而搏斗着,而死活不知着!

他拿什么来抢回张洁?又有什么理由来挽留张洁?他庆幸他自己在那天绝对冷静和决绝地说出了同意分手的话,并且事后也没有去苦苦哀求她回心转意。

他转身离开了他所藏身的角落,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石的事郭强林一点都不知道,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个冷峻、强壮、英俊的年轻男人给人的感觉总是不用任何人操心,什么事情都可以由他自己解决。而郭强林的心思近来也真的都用在起诉信威药业的官司上了。

王健的行动迅速,他很快就把起诉状完成。杜月全家三口人,要求信威药业集团因为血浆感染艾滋病一事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医疗费、死亡赔偿金等共计1440万元人民币。这是以艾滋病主治医生江虹给出的每人每年正常的医疗费用为基础计算出来的数字,没有任何虚假的成分。

起诉书直接提交给了梅林市的中级人民法院,跳过了起诉程序上必经的区级人民法院。他的理由很充分,这个案子根本就不是区级法院所能受理的普通民事纠纷,而且涉及面大,案情敏感,应该有所特例。市中院为此开了个调查会,会后同意立案。

然后王健告诉杜月等人,他们至少要再等上十七天的时间。那包括法院对此案的七天审查期,然后在五天内将起诉状送交被告,由被告答辩,并在五天内把答辩返交原告。之后还要有段时间组成法庭的合议庭,再之后才能择期开庭。

这就意味着至少要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要在无聊的等待中度过,这让他们这几个人又都回到了自己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这时距离郭强林成为“英雄”已经快过去一个多月了,[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他天天在街上跑的事已经传到了警队里,吴队长已经发了话,让他回队探亲,也应该再“积极”表现一次,提前销假了。

于是郭强林就又回到了局里,随班就行地开始了工作。当然他还有陈石都时不时地去杜月那里,也去江虹那里,既照顾她们的生活,也关注着是否还有其他的情况发生。他们知道,现在已经是与信威药业正面起了冲突,而周群是他们手里唯一的王牌,是他们能在法庭上证死信威药业的最大证据,要时时刻刻地小心。但是一切都很平静,尤其是信威药业那边,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已经被起诉了一样。可是办案经验丰富的郭强林和陈石都知道,这种事有不得半点的松懈大意,除非真的到了周群站到了法庭的证人席上的那一刻,在这之前的每一天里都有可能发生点什么事出来。

他们不知道信威药业集团的总资产是多少,但是他们很清楚,大概只要其中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金钱就足以让很多人成为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不是周群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们都想把他重新关回到强制戒毒所或者警局的特殊小号里去,只有那种地方才能对他有所保护。而现在他在的地方是人来人往的市疾病预防中心,他们还只是两个不能全天候监护的警力,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基本上完全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

时间就在这种忐忑不安、但也极度的平静中度过,直到市中院同意立案后的第十三天,也就是在程序上是信威药业接到了起诉状,开始答辩并送回原告杜月的第一天的早上,那一天护士照常去病房晨检查床,却突然发现周群的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周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江虹立即派人在疾病中心里开始四处寻找,事发虽突然,但也不能排除周群还在疾病预防中心里,他可能是在身体有所好转后,早晨做些散步等的运动去了。但是寻找的结果让她们彻底慌了,都找遍了,周群踪影不见,他肯定已经不在疾病中心里!江虹只好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郭强林,要他马上来。郭强林很快就一个人来了,陈石昨晚值的是警队的夜班,这时候刚刚上床睡觉。

郭强林在疾病预防中心重新检查了一遍,他查得非常仔细,但是心里没抱什么希望。江虹应该从刚刚发现时就通知他的,现在就算当初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来,也早被护士们,中心保安们的“检查”给破坏了。果然,他什么收获也没有。至少他没有发现有外人进入中心,把周群强制性带走的迹象。

那么周群是怎么失踪了的呢?难道是他毒瘾发作,而这里的防范措施又不如强制戒毒所里的严,他自己溜出去找“食”去了?他把这个怀疑跟江虹说了,江虹说不会。因为据她观察,这些天以来周群的情绪非常稳定,思路也非常清晰,还和她探讨过他身上的艾滋病已发展到什么程度这样非常理智的问题。这都能证明周群在戒毒所里的十八个月的时间戒毒很有成效。他该不会突然间跑了出去,再去吸毒的。

江虹的论断让郭强林将信将疑,不管怎么说,一旦吸毒,终身成瘾,再彻底的戒毒药物和方法都根除不了吸毒者心里对毒品的记忆。而这个周群又绝不是那种有着极强的毅力能自我克服约束毒瘾的人。他的失踪有无数种可能。

郭强林想来想去,陪同江虹回市局为这件事报了案,开始借助市局的警力追查周群的下落。之后他把这件事通知了杜月和王健。尤其是王健,现在最重要的人证丢失了,法庭上他们再没有优势,王健必须得申请法院延缓开庭的日期。

但是法院驳回了王健的请求,开庭的日期这时已经确定了,连合议庭都在组建中,怎么能随便改动。更何况他们的理由也不充分,人证丢失了,是他们的个人行为,不能干扰司法审理的正常程序。

王健碰了个大钉子,但他不死心,他壮着胆子走进了市中院的院长韩雪清的办公室,请求他利用院长的权力,特批延缓开庭的日期。韩院长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个经常听人说起的年轻律师,听他详细地说完了请求的理由。然后告诉他,自己虽然有权力在审理过程中的一审审限的六个月的时间上,有权力延期一次,为再一个六个月的时间;二审时也可以延期一次,为三个月的时间,但是这种特权不可轻用,那在一定的程度上也是在影响着案情的审理,会或多或少地改变判决的结果,所以他担任了梅林市中级法院的院长已经快十二年了,连一次也没有特批过。希望王健也不要让他破例。

王健再也无话可说了,他表示非常感谢韩院长的接见,然后起身告辞。当他步履稳重地走出韩院长的房间时,他的心情痛苦,他的头脑沉重。他知道,在不久后法院开庭时,等待他的只有失败了。除非他们能及时找到周群。可是这个该死的周群,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同一时间,康大为也处在极度的焦虑中,他还是坐在他宽敞巨大的办公室里,背后仍旧衬托着壮观的厂区和没有遮拦的天空,但是心情再没有以前的踌躇满志、激昂奋扬,他沮丧透了。

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那是郑欣荣郑大律师,自从康大为接到了由法院送到的张家的起诉状后,郑欣荣就开始在信威药业集团坐了班,针对着这份起诉状他已经要求康大为把信[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威药业历年来国家所有颁发的生产许可证、药品合格证等官方证明都拿到他面前来,他仔细地查看后,告诉康大为这些东西基本上已经可以保证信威药业在法庭上立于不败之地,现在就看对方会提出什么特殊的证据来,能够证明这些官方鉴定存在纰漏。

郑欣荣的话让康大为的心更为沉重,他何尝不知道信威药业每一种产品都有着无懈可击的官方验证,但是对方既然已经正式起诉,那肯定就有他意料不到的证据。那会是什么?赵勇每天都在向他汇报着监视的结果,可是一点新的收获都没有。眼看着开庭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他对张家的这种不可知的恐惧感也越来越强。

就在这时,他的秘书孙小姐给他接进来了一个电话,他不耐烦地抓起听筒,一个含糊不清的男人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你是信威药业的总经理吗?我告诉你,你们的官司输定了。”

这句话让康大为的满是辣椒水的神经瞬间绷紧了,他立即反问:“什么官司?你是谁?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真不懂啊,那好,你就把电话挂了吧。”那人的声音还是不清楚,但一股嘲笑的口气却非常明显。

“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谁?打这个电话有什么用意?”康大为没有挂,他脑筋急转着,想着要怎样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人。

“这就对了,你和我都心知肚明。康总经理,你的这个厂子当年的屁股没有擦干净,老张家那个案子你们输定了,原因你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原因?”康大为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不安地看了郑欣荣一眼,郑欣荣在看着那些卷宗,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马上站了起来:“我出去方便一下。”他走了出去。

康大为的心松弛了一下,可是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让他再次紧张:“看来你是真要我把什么都说出来啊,好,你听着,在八年前,我曾经在一个小血站里卖过血,还不止一次。那个血站好像是一个叫什么信威的厂子开的,现在有人找到了我,给我作了检查,说我身上有了艾滋病,还说查出来我在卖血前就吸毒了,还有……”这人滔滔不绝地还要往下说,康大为大叫了一声:“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他猛地想起来这部电话要经过办公室外的秘书室的转线才能打进来,而这些内容却绝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他不想再兜圈子了,直接问:“你到底要做什么?不,你现在不要说,我要换个电话,你等等……”

“不用等了,”对方打断了他,“你马上说出来你方便的电话,我今天不想再和你聊了,等着我什么时候有空再打给你。”

康大为无奈,只好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说了出来,对方随即就撂了电话。

电话里变成了一片忙音,可康大为还是举着它,足有两分钟才放了下来。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这次是真的出事了,没错,真出事了。他有种直觉,这个人没有说假话,他很可能真的在信威药业以前办的小血站里卖过血,而康大为自己很清楚,他们那时所谓的体检合格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已经得了艾滋病,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在献血前就吸了毒,如果这个人真的是被张家所发现并找到了,那么等待着信威药业和他康大为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他没法再想下去了,那让他不寒而栗。可是他的心里同时也画出了一个问号,那就是信威药业以前办小血站的事并不是什么机密,很多人都知道,那么如果现在有人知道了张家正在起诉信威的事,那么会不会就像刚才那个人那样来威胁他?

这完全是可能的,但只是理论上可能罢了,他实在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么渺茫的可能上。那么他现在要做什么?他要怎么样才能证明出来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威胁到他?

这时郑欣荣走了进来,他告诉了康大为一个他刚刚得到的消息,张家方面委托的律师刚才到市中院去过,要求把开庭日期延缓,理由是重要的人证丢失了。这本来是不能外传的消息,但是郑欣荣在梅林市的律师界、司法界里熟人朋友都很多,让他很快就知道了对手的最新变化。

这个消息让康大为的脑袋里灵光闪动,他基本上可以断定,刚才来电话的那个人并没有虚言恐吓,而且对方以第一人称说话,很可能就是张家丢失的那个人证本人。康大为的心开始慢慢地舒展开了,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查看起电池等设备来,他决定二十四小时都开机等待。

他没有等待多久,电话就又打进来了,那大概只是在三个小时之后。那人这次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份难以克制的急躁:“喂,康大为吗?是我周群。”

“周群?”康大为奇怪。

对方发觉第一句话就失了言,但随即更加不管不顾地说了起来:“噢,让你知道我是谁了,但没关系,我不在乎,反正也得让你知道我是谁才行,是不是?喂,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叫周群。在你们那个血站里卖过血……我身上有艾滋病,我还吸毒……这些我都跟你说过了吧?好,我现在跟你说点新鲜的……你听好,”这个周群突然提高了声音,简直就是叫了起来:“我要钱,老张家把我找着了,就是要告倒你们,把你们弄垮台!他们想他妈的把老子当枪使,也不想想周大爷是谁!我能让他们从我身上得着好处吗?!康大为,我告诉你,我要的就是钱!所以我从他们那个破医院里跑出来了,自己跑出来的!为的就是你的钱!你就说你给不给吧?!”

康大为被这顿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莫名所以,他原以为电话再来时,他要面对的肯定是一个阴险周密的要挟对手,必定要大费周折的互相试探。却不料对方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似的,把什么都一口气说了出来。而最后要钱的口气更是充满了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的“霸道”,可这反而让康大为放了心,这样的对手并不可怕。他想了想说:“周群,你懂得为你自己着想,这很好。说吧,你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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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边立即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周群结结巴巴地说:“二十……不,三十万!我要三十万,你只要给钱,我就远走高飞,绝不会到法庭上证明你们有罪,我保证!你信我的没错……”

康大为微微地冷笑了,这个周群原来只是这样的货色,三十万,三十万就可以满足这个人的胃口,而且还生怕他不答应似的,马上就一连声地保证绝不失信。“三十万,那太多了。”康大为说,“你要知道,就算我们信威药业在法庭上败诉了,也赔不了这个数。”

“那你想给多少?”周群急火火地问。

“最多十万。再不能多了,你要知道,我们集团虽大,但钱都是要走账的,再多的话我没法交代。”

电话那边没有声了,康大为就等着,三十万元人民币,这个数目在这场官司中连给郑欣荣的报酬都不够,如果对方提出百万以上的价码他倒觉得合理。可是他却不能一口就答应下来,这种人贪得无厌,你给了他一次,那就等着他来向你要无数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多。所以他心里早就另有了打算。

周群终于说话了,他气急败坏地叫骂了起来:“好啊,康大为,你真他妈的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东西!好,你可别后悔,你就等着吧,等着你那个狗屁信威他妈的倒闭吧!有你哭的时候……”可他的动静现在听起来就非常绝望,甚至痛不欲生了。可以想象康大为的“杀价”,把他编织想象了好久的、无比美好的梦想给毁灭了,洗白了。

“你给我闭嘴!”康大为一声断喝打断了他的污言秽语:“跟我讲话你老实点,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别以为你就真的那么重要,我只是穿着新鞋,不愿意踩你还有姓张的那家人这两堆狗屎罢了,你居然敢骂起我来了!告诉你,钱,我不在乎那个万儿八千的,可你这种人我信不过,谁知道你拿了钱能不能办事?”

周群安静了,那不仅是因为他听出来好像康大为又同意加钱了,也因为他听到了他所熟悉的语言,他这种人都被人骂习惯了。他说:“康大……康总,我,我没骂你的意思,可你得明白,我需要钱,而我能帮你,帮你的厂子……三十万,那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能挣多少,不,是你们信威集团能挣多少。九牛一毛嘛,我只要这么多……真的,我一定说话算数……要不你说个办法,我听你的。”

“好,这还像点人话。你说你是从什么医院里自己跑出来的?”

“是什么梅林市的疾病控制中心吧,他们现在肯定在到处找我呢。”

“所以你得躲好,要是我给了你钱,而你又再被他们找着,那我的钱不是白花了吗?”

“他们找不着我!他们绝对找不着,想找着我,没门……”周群又有点语无伦次了,“就算找着了又能怎么样?我不认,就算上了法庭我也不认,我还说他们强迫我作伪证呢!康总,我什么都懂,我跟你说,我以前也是靠本事吃饭的,没办法,我吸毒了,我,我他妈的就完蛋了……可谁也别想骗我!对了,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就是我给你钱,你带着钱立即跟着我的人走,到外省去呆一阵子,等这个案子过去了你再回来。要不就在外地算了,梅林你还有家吗?”

周群又不吱声了,这人以前很可能真有些经历,说话之前总能想想。之后他说:“那不行,我可以走,但是不能有你的人跟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钱是怎么来的。你们现在都像个真正的大老板了,可你们办血站那会儿什么钱不挣?还用我都说出来吗?你不信我,我更不信你。咱们实话实说吧,我不想和你们见面,有了钱,我马上就去享受享受,谁也别想再见着我。”

这次轮到康大为沉默了,他得好好想想。他信这个周群最后所说的这些话,这种人有了钱就会躲开所有人,他的钱谁也别想分享。但是康大为却不想留下后患。他说:“你不想见我的人,那钱怎么给你?”

“你准备好钱,我都要现款。其中的一万块给我换成零的,剩下的我都要整票,好了,你等着我的电话吧。”周群说完电话就断了。

这次康大为面色轻松地收起了手机,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周群虽然没说要怎么样拿到钱,但是从他都要现款,而且有零有整就能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对康大为来说,对方只要不是用银行账户转账就万事好办。

第二天快天黑时,赵勇提着一个皮包走进了一片老社区。这片老社区在梅林的城北,一个相当老旧甚至破烂的地方,周群终于答应了亲自与信威的送钱人见面,但是选了这么个地点。

赵勇越往里走就越皱眉,难怪这里总出事,这地方只有几座六七层高的老楼,孤零零地散布着,其余触目所及全都是些造型各异、高矮不齐的平房,几乎每家都因地制宜地盖了些偏厦小房。街道更是毫无规则可言,一条条的小胡同歪歪扭扭、纵横交错,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能走得通。赵勇不禁想,周群约他在这里见面,会不会有什么花样?但是他随即就想到,除了这种地方外,那个周群可能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这里的确适合他那样的人藏身。

赵勇放慢了脚步,沿着社区里最大的一条街的街边往里走去。周群只让他来到这条街上,可没告诉他具体到什么地点,他只能等着周群再给他指示。还好,现在已经是秋天,而且刚刚下过一场雨,阴冷潮湿的风吹得比冬天更冷,街道上没有什么人走动,目标能更明显些。

他又往里走了一段,回头看时,他已经站在了这条老街的中段上,就在这时,他听见有[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人叫了一声,他立即转头,就看见有个人站在一条小胡同口向他招手。这时天还没有全黑,赵勇仔细看过去,那是个个子不高的男人,身上穿得很厚,冷眼一看很壮实,可是一颗脑袋晃晃荡荡的,只是瘦瘦小小的一团儿,让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真实的身体状况。那人不断地示意着叫的就是他,不断地招着手。赵勇吸了口气,走了过去。

“你是谁?叫我干吗?”赵勇走近了这个男人,他有一米八二的身高,居高临下地问。

“我是周群。东西带来了吗?”这人仰着脸看他,倒是一点都没惊慌。赵勇这时看得更清楚了,这张脸肯定是他见过的最瘦最难看的一张。那脸上又是戒备又是贪婪的神色简直让人作呕。

“我怎么知道你是周群?”赵勇冷冷地问。

那张瘦脸一乐,说出了一长串的阿拉伯数字,赵勇入耳即知,那是康大为的手机号。那意思很明白,我要不是周群,怎么会知道这个号码?可是赵勇还是冷冷地看着他,摇头不信。

周群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还不信?我可没有身份证给你。老实跟你说,你要不给,我马上就走。怎么?你还敢拦我?”他看赵勇也有些变脸,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告诉你,我可有准备。”他向小胡同里招了招手,里面马上又闪出一个人来,也向他招招手,离他们起码有二三十米。

赵勇扭头看见了,他哼了一声。他明白周群的意思,那人并不是周群埋伏下的打架的人手,而是周群怕他马上动手加害,想弄个在场人证什么的。赵勇不禁心里暗骂,真是天真得可笑,土老帽的见识,他赵勇虽然也是别人的手下,但这种事早就不用亲自动手了。他来只是为了对康大为负责,得亲自把钱带给这个周群。现在看起来这人应该不会错了,是周群。他把皮包递了过去。

周群的神情立即变得没法形容了,也说不清他是把皮包接过去的,还是一把就抱住了,那种珍惜和对这个包皮的渴望程度简直让人害怕。然后他就再不耽搁哪怕一秒钟,转身就跑。

“喂,你不看看数对不对?”赵勇在后面叫了他一声。

“要是不对,我们法庭上见!”周群头都没回,马上就消失在小胡同里。

赵勇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冷冷地笑了,笑得有说不出的轻蔑。他也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拿出手机来,打了个电话:“喂,现在该你们的了。”

然后赵勇就慢慢地走出了这条老街,上了他停在街口的车,往北开了一段。这时距离他离开周群,已经过去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他从后望镜里看到了一辆黑色的三菱帕杰罗越野车从后面跟了上来,并且超过了他。他跟着这辆大型的进口越野车又开了一段路,到了个僻静的地方。前面的车停了,他也下了车,走了过去。

他拉开了越野车的后门,里面是两个彪形大汉,中间夹着一个体形瘦小的人,这人头上蒙着个黑色的大口袋,身上放着一个皮包,那包正是他十几分钟前交给周群的那个。赵勇笑了,一切顺利,人钱俱在。但是他的笑容马上就凝固了,现在的天虽然已经全黑了,而且车里没有开灯,但他还是看了出来,这个被蒙着头的人穿的衣服并不是刚才周群穿的那身!

这是怎么回事?!赵勇一把扯去了那个大口袋,露出来的这个人吓得脸色惨白,但却真的不是周群!赵勇呆在了那里。那两个大汉也看出来了不对:“勇哥,怎么了?这人不对?”

赵勇只是盯着这个被抓来的人,不说话,但他狰狞的样子就像从车外探身进来的一头恶兽,那人吓得抖了起来。好一会儿,赵勇才收回了目光,他抓过来那个皮包,一把扯开。车里的人都呆了,那里面的确还是鼓鼓囊囊的,但根本就不再是钱,而是一团团的废纸再加上些破烂的布条手巾!赵勇把那些东西发疯一样的都倒了出来,结果他看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当初放进去的一个跟踪信号器。这辆车里的人就是根据这个东西抓到的这个人。

赵勇一把抓起了那个信号器,气得都想把它放到嘴里咬碎!没想到,他赵勇竟然被一个那样的半疯半傻的废人给耍了!想到那张又贪婪又丑恶的脸上这时候会有怎样的笑容,赵勇的愤怒就再也无法控制,他猛地抓起了那个人:“说,你到底是谁?这个皮包怎么会在你手里的?!”

“我,我叫杨,杨……”那人怎么也说不成个句来。他身边的一个大汉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他妈的,给我好好说,利索点!”

耳光生效了,这人口齿顿时流利了许多:“大哥别打我,我,我叫杨连举,这个包是刚才周群给我的,周群,你们认识他吗?他给了我些钱,要我拿着这个包马上回家,路上别耽搁……钱都在这儿,大哥你要我都给你……”他真的就去掏兜拿钱。赵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那两个大汉说:“你们把他给我处理好。”他回身走向了自己的车。

不用再问了,周群肯定是早就准备下了这个人,这人很可能就是刚才在小胡同里边向他招了招手就不见了的那个人。周群拿到了钱,再调了个包,拿这个人来替死。没想到这个皮包骨的吸毒鬼竟然会有这么一手。赵勇恨死了自己,这办法是多么的简单低劣,可他就是没有提防!

康大为马上就知道了这件事的始末,赵勇对他毫无隐瞒。康大为也惊呆了,他更是没有[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想到这个周群会有这样的警觉,刚刚拿到了钱就马上调包逃走,而且事先连替死的人都准备好了!

这会是他在电话里接触到的那个情绪起伏不定,动不动就激动,又胆小又贪婪的人吗?他惊异着,没有过多地埋怨赵勇,事实上是他把周群的这些特征告诉赵勇的,却没想到也影响到了赵勇的判断。

可是重要的是要马上补救,这个周群现在会到哪里去?又会再干些什么出来?对这个人再不能像常人那样猜度,他开始觉得束手无策。

可就在这时,康大为的手机又响了,里面传来的声音让他不能置信,那居然是周群在鬼哭狼嚎地惨叫!

再次惊呆的康大为愣愣地足足听了有两分多钟也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电话那边也始终没有人与他说话,只是传来的一阵阵的惨叫声越来越刺耳,周群已经在苦苦地哀求着饶命!

又过去了一会儿,才终于有个声音对康大为说了话:“喂,康总经理吗?我们来谈个交易。我可以把周群交给你,你有什么东西给我?”这个声音模糊低沉,肯定是经过伪装的。

一个半小时以后,在一座楼的顶层房间里,有一个人站在窗帘后,举着架高倍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下面不远处一座平房附近的动静。就在刚才,他看见有几个人走了进去,现在他已经默默数了近四十个数,那几个人又出来了,他们推着一个带滑轮的大行李箱走向了巷外。这人的望远镜追随着他们,直到看着他们出了巷口,上了辆汽车,飞快地开走了。

这人放下了望远镜,回过头来,那是面无表情的陈石。

这时陈石的脸真的非常平静,但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那不仅是因为在一个半小时以前,这双手里握着包了橡皮的硬木棒把周群打得死去活来,却没有留下任何表面的伤痕,更是因为他用这双手已经确认了在他秘密建立的银行账号里已经多了一大笔钱,一笔真正的大钱。

他陈石已经再不是以前的陈石了,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半小时里,他已经彻底地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只是在这短短的一个半小时里,他已经得到了干警察干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

做了这么多的事,他还是非常平静,真的很平静,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没有兴奋,也没有恐惧,更没有所谓害人之后的良心不安。他只是有点恍惚,刚才所发生的那些事,真的就是他一手所办的吗?

他拿得准,但是又有些模糊。

其实就在周群从市疾病预防中心逃出来的那个晚上,陈石就发现了他。那天晚上陈石值夜班时,像往常那样到疾病预防中心去转了转,看看动静。他和郭强林都明知这样的突击性的预防不会有什么大用,但还是有空就去。而他刚好就发现了出逃的周群。

当时他也说不上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没有马上就把周群抓回来。现在想想,好像当时他是想知道周群这么晚出去,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又或者是想知道外面会有什么人接应周群似的。于是他就一直悄悄地跟着周群,不仅是在当晚,就算在以后的几天里,他也一样严密地盯着他。

可是现在想想,在他知道郭强林他们在焦急地寻找着周群时,为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说呢?

那是为了什么?

陈石不知道,可是他就像不由自主地要追踪着周群一样,小心而又严密地控制着他,留意着周群的一举一动。他看着周群用公用电话给别人打电话,也看着周群鬼鬼祟祟地躲在城北的那片老社区里,从那个高大精悍的男人手里接过来涨得鼓鼓的皮包。那不用靠经验,更不用靠直觉,他就能知道周群在和什么人做了什么交易。更何况他还看见了周群是怎么耍了那个男人的。

之后的事对他来说就再简单不过了。他尾随着拿到了钱的周群来到了一间绝对僻静,也绝对安全的小房子里。那本是周群为了点钱,甚至藏钱而苦心找到的好地方,可也更便宜了他陈石。他在那里随心所欲地折磨拷问周群,绝不用担心被人撞破好事。

这之后他不仅拿到了周群从赵勇那里拿到的钱,更得到了康大为给他的酬劳。

现在事情都已经结束了。陈石思前想后,觉得没有留下什么可能暴露他的破绽。这件事里唯一亲眼看到他的人,就是周群。可那时他也是蒙着脸的,更何况周群的命运已经被确定了,只要周群活着,康大为和信威药业就会寝食难安,陈石虽然没有见过康大为,但也想得出康大为会怎样处置周群。

似乎天衣无缝。

陈石重新再检查了一下这个房间后,就走了出去。他还要再到班上去,还要正常地工作,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有任何一点的反常。这时他想到了郭强林,想到郭强林时他并没有难过,也没有内疚。他知道郭强林在彻底找不到周群的情况下会非常的沮丧失落,甚至痛苦。可是他陈石做这件事,并没有伤害到郭强林,这案子是张家的,他间接,或者说就是直接地毁掉的人证,只是伤害到了张家人而已。那家人并不是他的朋友。他一点都不后悔这样做。

何况,又不是他把周群从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里弄出来的。

所以陈石在半个小时后见到郭强林时,无论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心理的状态,都与往常一模一样。甚至在法院开庭前的半个月的时间里,他还和郭强林会同了一些其他的同志严格细致地寻找过周群,直到在远离梅林市的一个外市的盘山道下发现了一辆坠崖碎裂的汽车,在那车里发现了摔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周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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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人和郭强林至此都绝望了,周群千真万确地死了,而他们的官司也注定要输了。这用不着开庭才能知道,他们其余所掌握的东西连他们自己都没法说服,更何况他们要面对那样的一个对手。

他们很后悔,这之前真是太急于求成了,只发现了这么一个确凿的证据就要发起诉讼,他们应该再耐下性子,再多收集些证据才成。那样在法庭上会有更大的说服力,同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丢了一根救命稻草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