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施与受-血罂粟

第二天早晨郭强林起床时头晕脑涨,全身酸软。他知道,那是他一夜都没有睡好的缘故。这一夜他想了很多的事。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这个家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还能长久的把他的病情隐瞒下去吗?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王妍会知道他的病情的。那是注定的,没有半分的可能能让他瞒住她一辈子。那时她会怎么样?

[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

他无法知道。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愿意她知道这个秘密。

那他要怎么办?是不是要彻底地离开她才行?已经快要泯灭的离乡出走的心又翻腾上来,只是他现在实在不愿离开梅林,杜月和信威药业之间的事把他深深地吸引着。

那他要怎么办?想来想去,没有半点头绪。

这时,他看了看王妍,王妍的脸色也苍白得很,她整整一早晨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把儿子收拾好后,他们娘俩就出门上班的上班,上幼儿园的上幼儿园了。

这样也好,郭强林心想,也少了麻烦,或者连每天晚上的那次必经的大麻烦也会因此少几天那就更好了。他看了看桌上,那儿没有留给他的那份早餐,也罢,那就出去吃。就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他打开门一看,是陈石。

这让他又吃了一惊,陈石有好长时间没来找过他了,更不用说是这么早就来。“嘿,怎么是你。有事吗?”他把陈石让了进来问。

“你这是要出去?”陈石看他穿戴整齐,说,“那就走吧,我们路上说。”

两个人就出了楼。等走到了街上,郭强林看了看陈石,发现这人今天好像精神头也不怎么样,他问:“这么早来找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去上班?”

“我请了一天假,一个人又没地方去。找你逛逛。”陈石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天。今天的天气真好,干燥晴朗,尤其是天空中风清云淡,正是秋天里最美的时光。这时候要是能到个郊外之类的地方呆上一整天,那真是太美了。可是郭强林说:“靠,你有空我可是劳碌命啊。我昨天把至少十多个派出所都麻烦了,今天怎么的也得听听他们的结果吧。没法陪你。”

然后陈石有一阵子没说话,郭强林也没在意,径直往前走:“要不你陪我吧,在城里也一样,我给你开一天支,管你一顿中午饭。”

“那好吧。”陈石嘘了口气,点了头。

于是在这一天中,陈石陪着他走遍了梅林市的各个区,各条街,甚至还到了这个城市的各个肮脏偏僻的小角落里去,因为那些派出所回馈给郭强林的消息千奇百怪,那些献血名单上的人住在哪儿的都有。并且绝大多数都是外来人口,这时候时隔七年,早就不知道又到哪里去了。

郭强林这时才真切地明白过来,在献血这件事上,中国人与外国人始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观念。那就像外国人死后都会把自己的器官捐献或者卖给什么人什么组织,就像天经地义一样,没什么可说的,而在中国却难上加难一样。献血,尤其是有偿献血在中国是让人极其鄙视,极其瞧不起的一件事。一个人不能凭本事吃饭,要混到靠卖血来生活时,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试想一个有职业、要脸面的城里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所以他们现在要寻找的目标几乎都是那些居无定所、四处流窜的人。直到下午快三点钟时,他们才接到西城一个派出所的电话,说找到了一个有正式住所,有门牌号,能在户口簿上查到的献血的人。郭强林和陈石如获至宝一样立即就赶了过去。

可是他们见到的是两个年老憔悴的死者父母——那个献血的人早就死了,那是在近四年前的时候,也就是献完血三年左右的时间。

又是一场空欢喜,郭强林失望之余都有些怀疑那个信威药业的康总之所以会这么痛快地交出了这份名单,就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他们会一无所获。但是他马上又想到了信威药业之前的强硬态度,和因此而造成的舆论影响。要是对方早知道会有那些损失的话,就会很随便地交出来算了。

起身告辞之前,郭强林像随口一问似的问了问那个献血者杨则成的死因,意思也就是借机安慰一下那两位老人,有点没话找话,毕竟他们突然上门又提起老人们的伤心事。可结果却让他惊疑不定,那两个老人一直保存着当年他们儿子死时医院开出的死亡证明和住院病例。那上面是一系列的复杂异常的并发症,陈石也看了两眼,但他看不懂,只是觉得这种死法真是太难受也太难得了。但他看见郭强林的脸色变了,变得非常难看,而且还很激动。郭强林马上就给江虹打了电话,向她说了这一长串的并发症名称,江虹听后说她马上就过来。

之后的事让陈石觉得非常枯燥,江虹来了之后极其详细地问了杨则成死前的各种症状,一丝一毫都不放过。陈石虽然不懂,但也让他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悄悄地问了问郭强林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对。郭强林告诉他,那些并发症与艾滋病晚期时的症状非常相似。也就是说,这个杨则成的真正死因很可能是因为艾滋病的发作。

陈石明白了,这就是郭强林一直以来都在追查的线索,这个献血人在信威药业提供的体检单上注明了是完全健康的!而一个人能刚刚染上艾滋病三年就死于这样复杂的并发症吗?要知道艾滋病有它的较长时间的潜伏期,一般来说一个原本健康的成年人,在被感染后的三年时间里会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没有任何症状表现出来的!跟这两个老人告别后,江虹和郭强林都感到非常的振奋,他们马上要赶回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去。而这时已经快五点钟了,陈石与他们告了别,下面的事用不着他了。他也得回到他在市局警队的单人宿舍里去了。

他看着郭强林和江虹快步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今天他特意请了一天假,而且在早晨就来找郭强林,是要与他单独呆一会儿,甚至破例地和他说说心里话的。那五年[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多的恋爱就在一次简短的电话中说完就完了,给他的打击非常大。那时他说得越痛快,事后他脑子里涌现的东西就越多。五年间的每一件事,甚至张洁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他恨自己的记忆力怎么会这么的好,为什么还能记住那么多无聊的细枝末节。

所以他要来找郭强林,这是他唯一能勉强地透露些心声的人。但是郭强林有事,郭强林要兴致勃勃地去办那些事,于是他只好陪着郭强林走。在这一天里,他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平静得一如往常,可是他多么希望他的朋友能看出点什么,好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好告诉他,他有多么的痛苦!

但是他掩饰得太好了,郭强林也似乎太粗心了,始终没有看出来他有什么不一样。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郭强林又离开了他,他还是没有说出来:“林子,我失恋了,我很难受,跟我说点什么……多陪我一会儿。”他始终没说。当郭强林的背影远离了他的视线后,他转过身,开始走回市局去,他的家不在梅林,他只有在那里才有一间有床的房子。

可是他最后还是走到了张洁家的楼下,他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直望着张洁家的窗户,直到夜很深很深的时候,在那扇窗户的灯火熄灭后好久,他还是没有离开。

第二天,他向吴队长请了假,说他要回家去看看。他有好久没有过假期了,于情于理,吴队长都不能不准。他有了四天远离梅林的日子。

第五天,陈石回来了,他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要结婚了。郭强林听到后,条件反射一样地问他:“张洁答应了?什么时候办?”他的喜悦一下子迸发出来,陈石看得出,他的朋友是真心为他高兴。但是他脸色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像一盆凉水迎面向他的朋友浇了过去:“林子,不是张洁,是我妈在老家给我找的一个姑娘。这几天我看了,人挺好的……嗯,你也别告诉别人,我兴许就在老家办,办完回来时再通知队里吧。”

郭强林呆住了,满肚子的高兴被浇得一干二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陈石这几句话说得好平静,但是无数个念头都在郭强林的心里升起,他问:“石头,发生什么事了?你跟张洁怎么了?”

陈石转过脸去不再说话,他的脸没有怎么变,但是一下子苍白了好多。郭强林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就不再问了,他知道这时的陈石绝不会再说任何话的,也绝不希望有任何人再打扰他。郭强林就在陈石的身边坐了下来,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久好久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陈石终于说话了,他一开口就让郭强林跳了起来:“林子,我想跟队里说,把我调回老家去。”

“不行!”郭强林脱口而出。这怎么行!陈石的老家离梅林并不算远,但那是个发展落后的县,人口多,经济差,治安更落后,那里警察的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像陈石这样年纪轻轻就能在梅林的市局里当上个不错的公务员,在那里已经像是个天上的人了。现在他说回去就回去,那简直是发了疯。

就听陈石说:“我想好了,我回去挺好的。调回去我还能升级,弄好了马上就能当个什么长的,你说是不是?还能在我妈身边照应着……”他像问郭强林又像是问他自己:“有什么不好?”

可郭强林强烈地感到陈石的心灰意懒,还有他自暴自弃的伤感。他替陈石难过,但也实在觉得他太不值得了。“石头,你得跟我说真话,你到底怎么了,你和张洁是不是有什么事了?怎么突然间就转了这么大个弯?你别冲动,我去和张洁说说,好不好?”

“不好。”陈石的声音不大,但非常的坚决,“跟她是有点关系,但是更主要的是我妈,她想让我回到她身边去,还想有个孙子抱。你知道,我爹死得早,是她把我养大成人的……她这点心愿我怎么的也得替她圆了。”看郭强林还要说,他向他郑重地摇了头:“什么都别再说了,林子,这些话我只告诉了你,你也别再告诉别人,就到你这儿为止吧。”他用心地看了郭强林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说:“林子,我们到什么时候都是好朋友,好兄弟。”

郭强林的心里猛地一酸,陈石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是那么的平静,可是郭强林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陈石这个样子!

陈石拍了拍他的肩膀,岔开了话题:“跟我说说,这几天你跑的事有什么进展吗?”

“有点。”郭强林想了想,光是难过没有用,他得替陈石想办法才行。现在不如换个话题,“那个死了的献血人杨则成的材料集了些,按江医生的话,他八成是死在艾滋病上,而且病期绝不止是三年。不过人都死了,没多大的用了。现在我又查出来一个叫周群的献血人,他应该没死,一年多前还因为吸毒闹事被抓起来过,要是能找到他就好了。”

“周群?”陈石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吸毒……林子,这人我好像有点印象,”他的声音突然高了:“你应该到市郊的强制戒毒所去看看,那人好像被转到那儿去了。”

“真的?你怎么知道?你肯定吗?”郭强林可有点不敢相信。

“我是听底下派出所的人说的,确切是谁我有点忘了。说是这个周群为了找钱吸毒什么[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事都干得出来,好像连小学生的钱都抢过,所以我有些印象。对了,是十四路派出所的张路说的,那小子被他抓过!没错。”陈石说得肯定起来。郭强林一阵兴奋,陈石的记忆力是全局里都有名的,他说了那就绝对错不了!

“好极了,我这就去找张路。”郭强林起身就走,可是又想起了陈石现在的心情,他怎么的都该陪陪他才对。可是陈石也站了起来:“走吧,咱俩一起去。”

一路上他们的车开得飞快,郭强林的心早飞到了十四路的派出所。他们路过了梅林市的第三十五中学,那里面好像有点乱。他们根本没在意,更没想到要下车去了解情况。

可三十五中学已经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中,他们甚至已经报了警。一个得了艾滋病的人正在校园里疯狂地追逐着校长、主任等学校领导,把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吓得魂不附体!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忘不了那种像发了疯似的野兽一样的嘶吼,和那张扭曲变形,变得极为狰狞可怖的脸。尤其是那些以前与这个人曾经共同工作过的教师们更是毕生难忘,一个人竟然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这个人叫张一民,三十五中学“以前”的高三学年组的文科老师。

这几天以来,张一民有了很大的变化。那都要从那天张小月在窗口呼唤她的赵老师开始,那一天的事情出乎他们所有邻居的意料之外,那位赵老师没有在乎张小月的艾滋病,更没有听从那些邻居们“善意”的劝阻。她跑上了楼,把瘦小衰弱的小月抱在怀里,久久没有放下。这不仅让杜月不能置信,更让那些邻居们目瞪口呆。

他们想起了以往他们与张家的交往,小月也曾是他们非常喜欢的孩子啊,从小到大他们也不止一次地抱过她,甚至就在得知他们家得了艾滋病之前的那一天里,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到他们家去串过门,那时温文尔雅的张一民和善良贤惠的杜月是他们都愿意接近的人,可是……可是现在这样也不能怪他们,艾滋病真是太可怕了。

赵老师没有呆太长的时间,她留下了给她自己孩子买的东西,一些吃的和用的,又安慰了小月些话,就走了。一来她还有别的事;二来她终究不敢多呆。但是她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小月说,她还会再来看她的。

这句话让小月的脸上充满了期待和憧憬,也让旁观的邻居们心里面有了些异样的感觉。那就像有人第一个吃了螃蟹没死后,螃蟹就再不是怪物了一样,有人接触了张家人还能活着离开,让他们少了许多当初绝不与张家人来往的决心。

这之后,江虹也来到了杜月的家里,她与他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有说有笑,人们注意到她并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她的手上没有手套,脸上更没有口罩,她就像普通人到朋友家做客一样的自在而随便。

这比什么样的说教都有用,张家的邻居们又与他们说话了,神色间也没有了以往见神见鬼似的惊惧恐慌,虽然他们还没有主动地到他们的家里去,但是当杜月有时必须出门,比如出去买菜时,他们已经能像以前那样不再躲避她了,甚至还有人与她打了招呼。那让杜月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就好像她又重新获得了生命一样。

而最让她高兴和意外的是,张一民走出了他的那间小屋。这之前张一民躲在小屋里,但是随时都在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随时都在提防着有人要害他。人们的这些转变都被他看在眼里,这让他也随之发生了改变,他放弃了“抵抗”。

这三五天来,困扰张家的最大的问题再不是周围人的敌意,而是实际生活中的各种困难。比如他们家的治病问题,他们家的生活经济来源的问题。杜月和张一民都被各自的工作单位强制性地赶了出来,他们没有了工资,更没有了医疗保障,以后也不可能再有退休金,他们什么都不会再有。但是他们的病已经发作,这与郭强林那种刚过了窗口期的症状完全不同,他们需要正规的治疗和价格非常高昂的药物。

张一民决定回到他的工作单位三十五中学去,他要跟他的领导们好好谈谈,就算他不能再回校上课,不能再开全支,但算病休总是可以的吧,报销些药费总是可以的吧。江虹跟他明确地说过,艾滋病人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的工作权和受益权。

为此,在这一天,他穿戴整齐干净地回到了“他”的学校。

然后的事让他重新回到了噩梦里,他忘了,几个人对他好了起来,不等于全世界的人都已经原谅了他!

他突然出现在学校里,马上就让全校的师生惊慌了起来,他们不让他进校,更不让他进教学楼,更不能进办公室。可他不管,他一定要见校长,见教导主任,他要得到那些权益,要不然他就无法生活下去了!

可是学校的答复让他彻底绝望,第一,学校绝不能再让他回校上班,那会让全体的学生都退学回家。也会让与他同事的教师们都人人自危,无法工作;第二,学校虽然可以让他病休,但是却没有钱给他部分开支。那没有先例,更没有道理。至于医疗保障更不用提,他必须马上离开学校,而且永远不许再回来。

张一民的头又开始混乱了起来,他满怀希望而来,准备提出些再合理不过、也是最起码的要求,却不料迎接他的是这样冷酷无情、不可通融的回答!绝望中他想到了积蓄不多的家,瘦弱的妻子女儿,那都要有钱才能给她们治病,才能给她们吃饭!他开始恳求起校领导来,可是他们无动于衷。他不死心,继续地哀求他们,但引起了他们更大的反感!他们骂他,羞辱他,往他身上吐唾沫,让他赶快滚蛋!最后他发现自己是从地上爬起来了,但那是先把两个膝盖提了起来,原来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给他们跪下来了……

[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

之后的事让那些“领导”们终生难忘,他们忘记了不论什么人如果被逼得没有了活路都会不顾一切的!张一民在他们的哄笑声中猛然间嘶吼了起来,发了疯一样地扑向他们!他抓他们,他打他们,甚至他还要咬他们!那些刚才还居高临下,连笑带骂的人们彻底吓傻了,什么样的抵抗都想不起来,也不敢去做。他们的恐惧绝不会比刚才张一民所感受的小,他们中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啊,别叫他感染了!”人们一下子都拥向了房间的出口,争先恐后地往外挤,可是张一民已经抓住了落在最后的几个人,那几个正是“年高德硕”、难以快跑的领导!

这几个老头老太太们吓得都哭出声来了,他们叫着:“小张,小张!你不要激动啊,你要想清楚啊,我们……我们什么都答应你!你别过来……”可是张一民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是看见了这些人狼狈逃窜的样子,听到了他们像被鬼抓住一样的哀号声,这就足够了!这些就足够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要了……

等到警察到了之后,学校里已经跑得不剩几个人了,学生们、老师们都极其快速地跑出学校去“避难”了,只有那几个倒霉的校领导们还和张一民呆在一起,个个吓得半死不活。他们已经向他保证过百十多遍,可以给他开全支,可以全部百分之百地报销医药费,还有各种各样原先张一民梦寐以求的待遇,可是张一民都无动于衷,他把他们逼在一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好多时间后,他说了一句:“跪下来求我。”

那声音也不大,但是几个老头老太太都立即跪了下去,没有半点的迟疑。

警察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就在警察们忙着制服张一民的时候,郭强林、陈石还有那个十四路派出所的警察张路已经开车来到了梅林市的东郊,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由农村小学改建成的强制戒毒所。行车快半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带铁丝电网的围墙上的那行大字:“有毒必肃,吸毒必戒,扫除毒害。”

他们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进了这个强制戒毒所。还好,强制戒毒所终究不是劳教戒毒所,他们又是本市的警察,总算没有要他们的介绍信之类的更严格的证明。只是进去后,这里的架势让他们心里没了底,就算那个周群真的在这里,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让他们见这个面,更不用说能不能把人提走了。毕竟他们今天来为的是私活儿。

他们直接进了原来是教室的办公楼,见到了这里的秦所长。郭强林的第一感觉就知道自己和陈石还有张路的关系都够不上。这人都五十多岁了,脸上的表情可能已经成了习惯,看谁都像是他的管教人员似的。郭强林想了想,决定有事说事,没事编事,这人肯定没心思听你拉交情,而且见面就是那一套,也让人一下子就明白你来时没“命令”。郭强林说他们是为了个贩毒的案子来这里,来查一下是不是有个叫周群的人,他可能有些线索。

张路看了陈石一眼,心里有点打鼓,这两位大哥在路上可没跟他说有什么案子啊。陈石却一脸的轻松,什么都没在乎。有什么了不起?这事他们干得多了。很快花名册就到了手,三个人开始查了起来,主力是张路。又是半个小时过去,终于他们翻到了一个瘦得皮包着骨头的男人,岁数看不大清楚,下面写着的是三十九岁,户口梅林,无业人员,已经强制戒毒了十六个月,姓名周群。张路在郭强林和陈石的注视下沉吟了好半天,终于点了头:“就是他。”

郭强林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平静地转向秦所长简单扼要地说了一句话:“秦所长,就是这个人,我们要见他。”

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这个周群。这个人比照片上好像能胖了一些,但脸色灰白,眼睛几乎没有转动,他和他们面对面的坐着,但好像根本就没有看他们,那眼神飘浮在他们身后的一个虚无的点上。

郭强林看了他好一会儿,打不定主意要怎么问他。问他七年前是不是为一个叫信威药业的厂子献过血?那可是七年前,看这人现在的样子,就算七个月前的事他都不见得能记得,何况要确定到一个厂子的名称?想了好久,他问:“周群,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卖过血?”

郭强林的声音不高,但是很职业,一下子就揪回了周群的魂灵,他一愣:“卖血?”

郭强林不重复,目光凛凛地盯着他,周群自动地回忆了起来:“好像……是有吧。不过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有。”

“到底有没有?”陈石说了话,那声音让周群一激灵,比郭强林给他的震动更大。他用力地想了想:“有,有过。那阵子……那阵子我刚开始吸毒吧,找钱呗……可挺长时间了……记不了太清了……”

“有多少年了?五年?六年,还是七年?”郭强林紧追着问。

“……六七年吧。”周群很配合,看得出他真在努力地回忆。这也许是16个月的强制戒毒的功效,就算没有根除他的毒瘾,至少已经让他懂得了配合警察。郭强林和陈石交换了眼色,点点头。还行,但要趁热打铁。他问:“是不是一个叫信威的药业公司?”

[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

周群的脸迷茫了,他想了又想,还是摇了头:“想不起来了,真想不起来了,时间太长了……不过我记得他们让我填过什么表来着,真烦哪……队长,到底什么事啊?”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还叫他们队长,让三个警察一愣。随即明白,这里的人可能跟监狱一样,管大小看守各色人等都叫队长。

郭强林想了想,还不到跟他说实话的时候。他站起了身:“你要好好地回忆,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卖血给什么人了。这对你非常重要,我们还会再来问你。”说完他示意陈石、张路跟他出去。一路上他没跟他们解释什么,一直走回了秦所长的办公室里,他开门见山地说:“秦所长,我需要从刚才那个周群的身上带点血样走,他很可能是一个艾滋病病毒的携带者。”

十几分钟后,他们带着一小试管的血样离开了这所强制戒毒所,而周群已经被大为吃惊的秦所长关进了一个单独的戒毒室隔离。

张一民傍晚时回到了家,他本以为这次警察会把他真正的关起来呢。而且肯定会是暗无天日那种关法。可谁承想,那些警察们知道了他是艾滋病病人后,就把他在派出所里隔离了起来,转而去向三十五中的校领导们问话。几个小时后他就被放了出来,警察们只是告诫他,以后不要胡来,别再去三十五中学闹事。

他走出派出所时,隐隐约约地听见他的领导们在另一间房里质问警察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而警察们好像是说:“……关什么关?把他关哪儿?你们说把他跟谁关一起?要是他把那些拘留的也传染上了算谁的?……”

就这样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家里,他惊奇地发现,杜月和楼里的邻居们居然并不知道他被关进了派出所。可转念间他就明白了,警察们只是不愿意再多让一个艾滋病病人进派出所,才没有通知他的家人罢了。

这让他想得更多,一夜的不眠后,他决定了,休息一天后,他还要再去三十五中,去“探望”他的领导们。

江虹和郭强林并不知道张家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在关注着周群的血样的检测结果。等待着现代科技来判断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得了艾滋病。其实,郭强林当时产生了这个想法,事后想来自己也觉得没有根据。周群是吸毒的这不假,也很有可能他的确就是那个信威药业交出来的献血人名单上的周群,但是,他与得了艾滋病的杜月会有什么关系吗?

说到底他只是假设周群是个早就得了艾滋病的人,早到在他给信威药业献血之前。那样信威药业才有可能是传染给杜月艾滋病毒的元凶。但是当时也只有这种说法才能从强制戒毒所里把周群的血样给带出来。

种种解释,好像都在盼着这个周群是艾滋病人一样,这让郭强林的心里非常不舒服,像是他自己在诅咒别人,很是恶毒。但这的确就是现阶段最后的一个线索了。如果把这个周群再排除在外,那么再想指证信威药业的话,就要从头再开始。

但是那个“头”还会在哪儿啊,他可就再也不知道了。

就在这样的忐忑不安中,周群的血检报告终于出来了。江虹严肃地告诉他,周群的HIV也呈阳性,已经可以肯定是艾滋病病毒的携带者,至于他是否已处于发病的状态,她需要亲自对他检查。他们必须马上去见他。

事情出乎意料的容易,他们立即就见到了周群,并且把他带出了戒毒所。原因很简单,还是艾滋病,戒毒所里没有完备的预防措施和手段,更没有这方面的专业人员来治疗和防护,为了其他戒毒人员,甚至戒毒工作人员的安全,只能让周群离开。

而周群无可无不可,他早就盼着能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了。他被送进了梅林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里江虹主管的艾滋病处理区的特殊病房里,江虹每年有两个名额的艾滋病人可以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得到无偿照料和治疗测试,现在周群得到了其中一个。

下面的事就简单多了,江虹给他做了各方面的检查,其中艾滋病的得病时间无法确定,但是他的毒龄却被检测为至少九年。这个数字一出来,郭强林的脸上就发出了光,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个周群在为信威药业献血前就已经开始了吸毒!也就是说信威药业当年的体检完全是不合格的!这让这个药业集团的血浆产品的质量再也没有可以保证的依据。

而最妙的一件事是,当郭强林告诉了周群,他们这么做都是为了起诉信威药业集团,要求得到信威药业的赔偿时,这个周群立即就想起来了他当初的的确确是给一个叫信威药业的厂子有偿献血来着,甚至连献血的地点和具体的时间都开始回忆起来了。而且他对自己感染了艾滋病一事并没有太多的恐惧,他很关心下一步将要怎样对付信威药业集团。

好事一件连着一件,让杜月都有些不敢相信了,现在不仅她的邻居们不再歧视他们了,还得到了这样好的一个消息。当郭强林告诉她周群被发现,并且是这样的检测结果时,她发自真心地笑了,那出现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的久违的笑容让郭强林觉得是那么的动人,他觉得他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他没有在张家多呆,他还要去为他们去物色一位精明强干,但又不计报酬的好律师,现在江虹和他都认为到了可以起诉信威药业集团的时候了。

而处于激动状态中的杜月到了傍晚时,又迎来了另一件好事,张一民的领导们竟然打来了电话,告诉他们学校同意了张一民的长期病假,可以百分之百地为他开支,并且可以适当地报销他的一部分医疗药费。

杜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在连声感谢后,连忙跑去告诉张一民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要他马上打电话向校领导们道谢。可是张一民只是慢慢腾腾地走了过去,带搭不理地[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在电话里哼哼哈哈了几声,只说他会用工资存折去银行看一看的,看看钱是不是已经到位,然后就撂了电话。这让杜月大惑不解,真担心好心的校领导们会被他这样的冷落无礼所激怒,取消已经做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