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陈石与张洁-血罂粟

张洁在这天的下午回到了梅林,其实她一直也没走太远,只是随队在梅林的周边一些地区,按照台里的指示找一些先进的城县企业立些发展典型罢了。那是美差,一点都用不着上山下乡,田垄地头什么的,更不会有危险。一般来说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的就把事办了。但她随着摄制组走着那些“前景光明”的过场时,却总是提不起精神来,整整十二天,快两周的时间里,她让同事们都觉得她生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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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来,这或许也是病吧。现在她回到了台里,还是斜靠在节目组里最大的那张椅子里,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由着别人整理资料,汇报工作,好像她是个局外人甚至透明人一样。可也没有人来挑她。总是抢着干工作的人,偶尔不想动一次,是可以原谅的。她有点感激地看着那些忙忙活活的人,这些人干得真是兴兴头头的,就像好几年前她那样,好像总是累不死似的……她有些想笑,可又笑不出来。

就在她昏昏沉沉,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她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给拍醒了。那真的拍得不算重,可把她的倦慵之意还是一下子拍没了。她心里不由得升起股火来,全身都没动,只是把眼睛狠狠地张开了,看是他妈的谁这么讨厌。可她及时闭住了嘴,映进她眼帘的是她“和蔼可亲”的节目主任那张人到中年的大胖脸,他温和地说:“小张,干吗这么靠着?身子不舒服吗?我放你两天假。”

“那就谢您救命了。”张洁挺了挺腰,坐得高了些,算是给了他点面子,可没高兴。她这个主任她是太了解了,他可以给你假期,但是却照旧布置任务,你说那个假期还有个屁用?!她向上翻着眼睛看他,等他往下说,这人一定还有话的。

果然主任说了:“小张,你出去了快半个月,我们这里的人都成了近视眼了。什么都抓不到,什么也看不着。你回来就好了。对了,你的男朋友陈石不是警察吗?有个事你应该问问他。”

张洁的火更大了,她现在最不想见,也最不想听的就是有关陈石的事。这个主任,今天真是奔着中大奖来的啊。她盯着他不说话,努力让自己的眼睛放光。

但是她长得实在不凶,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而显得很“耐看”。她的主任干脆拉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靠近她小声地接着说:“这几天我们市里出了件事,虽然没公开,但却很轰动,你知道吗?”

张洁习惯性地来了精神,把自己靠近了那张大胖脸:“什么事?”

“我们市里出了艾滋病人了。”主任蛮神秘地说。

张洁看着他皱起了眉,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让他自己都觉着不对。她说话了:“你老土啊,主任。现在在中国哪个城市里没有得艾滋病的?这也算新闻?亏你还神神秘秘的,没事儿一边凉快去,别耽误我休息,我还想留口气好再给你卖命呢。”

“但这次却不一样。”主任没在意,变得更郑重了,“听说这次是一家三口都得了艾滋病,其中一个小女孩还没到四岁。他们惹起公愤了,被一大群人围攻,昨天连家都被人砸了。”

张洁的睡意没了,她问:“为什么?那些人干吗那么激动?”

“听说是那家人早就知道自己得了艾滋病了,但却还是大人照常上班,女儿照常上幼儿园,谁也没告诉。结果那个女孩子在幼儿园犯了病被送进医院才露了馅。那些孩子的家长和他们的同志还有邻居就都不干了。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觉得怎么样?他们又用不着我去评理。”张洁随口顶了他一句,可心里却骂了一句混蛋,换她她也砸。她这个记者不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都承认是很有正义感的。这家人这么干的确是把很多的人都置于危险之中了,尤其是还有那些同一个幼儿园的孩子们。

“你不感兴趣吗?”主任问。

张洁又看了他两眼,笑了笑,把身子缩了下去:“感不感兴趣又有什么用?头儿,我问你,台里感不感兴趣啊?”那主任摇头,她就知道是这样。这么敏感的事市电视台才不会带头关注呢,怎么的也得等事情盖棺定论了才能出面。这时根本用不着她。

可主任还是不放过她:“小张,这事可不止这些呢。”

张洁的心一动,是啊,他刚才提到了陈石了,这事与警察又有什么关系了?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听。

主任说:“这事自从昨天那家人挨了砸之后,就已经有人关注了,尤其是一些报社。但是听说都没采访成。一来是那家人不接受采访,根本连门都不开;二来是有警察介入,不知道底儿有多深。小张,有人看见陈石也在现场呢。”

张洁明白了,她的主任大人的女儿在梅林晨报当记者,肯定是这样了,想让他这位千金有个独家新闻。他们电视台有些事不好编播,可现在这些晨报晚报可不管那个,每天那几张版面都变成了世界各地灾难集成大全了。她不想再听下去了,直接说:“头儿,我明白了,有空我去找陈石,看他都知道些什么。然后向你汇报,好了吧?”

“好了,你办事我放心。好好休息吧,两天假啊。”主任立即站了起来,脸色更加可亲了,然后他大步走向了一旁正整理资料的其他人,就听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开始叫唤了起来:“都快点,都快点!瞧你们弄的这个乱!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要成稿,都听着没有?”

在一片声的答应中,张洁看着他摇晃着的大胖腰大胖屁股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想再隔几天才给陈石打电话的,这下不仅要快打电话了,还得与他见面。

张洁在七点半钟左右见到了陈石,那时天已经黑了,他们都已经各自吃过了晚饭,她不必再与陈石在饭桌两边长久的对视了。陈石第一句话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回答是才回来。然后她看到他笑了,脸上出现了光辉,她才回来就来看他,那让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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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张洁面对着这样的笑容,心里却泛起了很多的杂乱的滋味。她知道在黄昏里无论是看什么人,都会觉得对方很美,但她眼前的这个年轻精悍的男人本来就是很漂亮的啊,就像他的声音,又高又亮还有着耐听的力度。女人臂弯里的出众的男友要比她们时尚名贵的提包更能引起同类的羡慕和嫉妒。挽着他的手臂出现在人前时,她是那么的有安全感,又那么的荣耀。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不愿意挽着他走出去的?她记不起来了。

他们在街边走了起来。陈石看起来很兴奋,开始跟她讲这讲那,讲班上的事,也讲他怎么怎么的想她。他是真的很高兴,这些天来他过得很郁闷,就在今天的下午,他还和郭强林一起为杜月出谋划策,想她下一步该怎么做,那让他比办一个正规的案子还要心烦。而张洁只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地随着他走,像是听得很入神,其实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想起来一个女友说过的话,结婚后女人不管高不高兴,也得尽一下同居人的义务,陪男人乐和,陪男人生活。那她现在算是什么?在尽什么人的义务,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的?

好在不久后,陈石终于意识到了,问她怎么了,她才说:“我脑子很乱,可能最近休息不好吧。我想好好在家睡两天。对了,陈石,跟我说说你怎么跟得了艾滋病的人在一起了?”说着她转向了他。

这句话把陈石问傻了,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凉,仿佛连思维在这一瞬间都冻住了。他呆愣愣地看着张洁望向他的眼睛,心里想她在说什么?说我怎么跟得了艾滋病的人在一起?那是说谁?是说郭强林吗?!她是怎么知道的!

惊慌失措中他又听见张洁在问:“你怎么了?跟我也装傻吗?都有人看见了,你跟那一家三口都得了艾滋病的人在一起。当时还有郭强林和别的一些警察,不是吗?”

陈石长出了口气,灵魂总算回了窍,原来她说的是杜月他们家的事。天哪,他都想去擦猛然吓出来的冷汗了,原来她还不知道……他缓了缓说:“你是说那件事啊,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当时有人报了案,那咱们警察就去呗,谁管他是什么病人……这事你怎么知道的?”他终究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你被我们主任看到了,”张洁没好气地说,“他有个宝贝女儿在晨报当记者,说是要自食其力,也不知道麻烦我们多少次了。你明白了吧?”

陈石明白了,做过别人下属的人都会明白。他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可是这事我可帮不了你。那家人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他说这话时,想到了是不是要告诉她郭强林与这家人的关系,想了想还是不说。

“那没什么。”张洁是真的无所谓,她又不是电视台的新人,事事都要拍领导的马屁,位置朝不保夕。而且她现在也没什么事有求于她的胖主任,必须如何怎样。她说:“倒是你,以后要少和这样的人接触,小心传染。”

陈石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句话他跟自己也说过好多次了,但事到临头总是忘,至少他无法拒绝郭强林。可是他突然心中灵光一闪,问她:“张洁,你刚才说什么?你们主任的女儿要采访那家人?”

“嗯。”张洁奇怪地看了看他。

“晨报的?”陈石又问。

“对。”张洁更奇怪了,不禁说,“你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陈石对着她笑,笑得很是舒展,“我们歇歇吧。”他们的前方就是家咖啡店,在黄昏的灯光里朦胧得很有情调。张洁想拒绝,可看了看他,又点了点头。这时陈石脸上的笑更浓了,心里也突然变得轻松,那不仅是因为他又看到了张洁,更重要的是他想起了她的那个主任他见过,好像是姓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