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之后,梅林市的晨报《梅林之晨》的头版头条上出现了一条新闻调查,就梅林市内公开身份的第一个艾滋病家庭要求信威药业集团出示其生产的血浆制品的生产数据一事进行了采访和报道。
文中明确提供了这个家庭中得病人员的确切姓名还有其怀疑信威药业集团血浆有问题的确切理由,而且还附带了去信威集团与它的总经理康大为的接触过程和被拒绝的结果。这个[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家庭会继续要求得到那些数据。最后晨报表示会继续关注此事的发展,进行跟踪报道。还特别提到了晨报的一位叫何晓晴的年轻女记者破除普遍的世俗偏见与这个艾滋病家庭近距离的接触,得到第一手资料的勇气和执著的职业精神。
这篇新闻立即在梅林市引起了轰动,人们除了对此事的关注外,也开始变得人人自危。艾滋病虽然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了,可是明确地知道了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却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还牵涉到了一家本市的制药企业。那是药品,是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用的生活必备品。人们真的恐慌了。谁会知道自己曾经吃过的药,注射过的药里面都会含有些什么?如果真是按那个得了艾滋病的女人杜月所说,她的致病原因是因为生孩子时输了血的话,那人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人人都知道那很可能不是真的,或者最多也不过是千分之几或万分之几的“中奖”率,但仍然无法安下心来,一时间信威药业与艾滋病的名字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它所生产的各种医药制品都成了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
这篇报道让信威药业集团的大小官员和各级秘书都在康大为的办公室外噤若寒蝉,刚才康大为的怒吼咆哮声还在他们的耳边震荡着,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康总会有这个样子,那个严整豁达、极有风度的民营企业家,当地的风云人物在发怒时竟是这么的狰狞可怕!
现在办公室里安静了,但他们都不敢走开,一般来说康总解决问题非常地快,随时会有指令下达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不能随叫随到,那他们离被辞退也就不远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先被叫进去的人是谁,更不知道康总经理会有什么样的办法来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难题。
康大为这时又站在了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前,他眼前的还是那片宏伟壮观的厂区,可是他却再没有了往日激越飞扬的心情,有的只剩下强烈的不安和咬牙切齿的悔恨。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这片厂区在摇晃,在震荡,它很可能就此真的发生一次地震!
这不是危言耸听,医药企业的生存根本虽然也在技术力量、资金统筹这些金融概念上,但是更加重要的却是人们口碑相传,日积月累的信誉上!一个好的品牌的建立或许要用上几年、十几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就像北京的同仁堂那样的经典医药老字号,可是要它垮台却是再简单不过,就像他现在面临的这样的事一样!
他的生命的根本在动摇,他得想出对策来。
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走投无路狗急跳墙?还是他前天的应对方法有问题?他真的是太强硬了吗?
不,他在心里否认。面对那样的来客,那是唯一可行之道。那一定不能软,否则对方就会得寸进尺,条件提起来没完没了,到那时就算不惜一切代价对簿公堂,己方也站不住理了——你不心虚,心里没鬼的话,当初为什么不严词拒绝?
所以他没有错,就算是现在他知道了会有这样的结果,重回当时他还会那么做。但是他现在却真的一时想不出要怎么面对现在这样的局面了。
可是他得解决问题。一定得解决……
这时在杜月的家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那很怪,他们也同样面对着那张晨报,面对着这样的报道,他们没有理由高兴的,那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但是每个人却又偏偏都忍不住地喜形于色,好像这张报纸上的事妙不可言。
的确妙不可言,以前是他们独受压力,现在至少拉着信威药业一起下了水。他们知道那会对信威药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心里却并没有内疚的感觉——他们只是说出了事情的经过,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而且那些经过都是真实的,要求也不过分,就算是现在见了报,也是在向信威药业直接要求而不得的情况下才这么做的。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的歪曲对方的地方,更谈不上陷害。所以心里非常地坦然。
并且他们早有准备,要是得到了相关资料,证明了自己得病的原因与信威药业无关的话,也会在各种媒体上澄清事实,并感谢信威药业的负责和人道精神。
想到这些,他们都向陈石投去了感激的目光。陈石那天晚上的灵机一动,真是把杜月和江虹都救了。那时她们都没有办法,似乎只有上诉法院要求得到那些资料这一条道儿了。因为信威药业不同于七院,七院不同意交出手术记录的话,她们还可以去找它的上级单位,比如各级的卫生部,不必动辄闹到法院。而信威药业的上级单位是谁?那是个大型的私营企业,国家只有监督和收税等权力,它的经营等方面问题完全是它自己的事,什么人可以干涉它?可这张报纸让他们真切地领悟到,在这样的制度下,舆论的监督、民众的意向反而是对它最有约束力的。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晨报的那位能干的何记者已经在作跟踪的民意测验、民众的关注和怀疑了,那应该会让信威药业有所反应了。他们不管信威药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重要的是现在再不能让它像上次那样漠然视之,不闻不问。
康大为拿起了电话,他想起了一个人,这时候就应该由这个人出面了。他暗骂自己真是气昏了头,直到这时才想起他。电话马上就通了,他调整了情绪,平稳地说:“喂,你好。郑律师吗?是我康大为。”
郑欣荣的声音总是那么厚重沉实,让人在电话里就能掂量得出分量:“你好,康总。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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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吗?”
“你是指晨报上那件事?我已经看到了。”
康大为的心里好受了些,对方应该知道有这份自觉。这个郑欣荣在梅林市开了家私人律师事务所,是这里律师界的头面人物。他每年在信威药业集团拿近二十万元的固定薪金,如有特殊事情还要另外加算,这种报酬足以让他在半夜里也为信威药业服务。康大为问:“好,那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没有太领会你的意思。”对方回答。
康大为心里暗骂,这又是律师们职业病里的所谓语言谨慎了。他只好问:“我是说,依你之见,这个杜月她有没有犯法?她这么做是不是已经故意地伤害了我们集团的信誉?”
对方沉默,显然是在思考,康大为只有等着。好容易郑欣荣才说话:“我想她没有。”
怒火一下了充塞了康大为的胸口,他叫了起来:“她这样做都没有犯法?她这样做还不是故意损害我们的信誉?!郑律师,你要仔细地想想这个问题,不能由着他们胡来!”
“康总,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是法律与心情无关。”郑欣荣从心理到声音都没有被他的震怒所影响,还是平静地说:“现在对方并没有说他们的病是由信威药业的血浆感染的,而只是要求信威药业出具证明你们血浆合格的具体证据。这在法律上是无懈可击的,就是在法庭上他们也可以这样合理地提出。”
康大为的呼吸急促了,他狠狠地问:“那他们至少也是在误导民众的意向!他们是在暗示我们的血浆有问题!这就是犯法,他们已经造成了我们的损失!郑律师,我现在要求你想出办法来阻止他们,必要的时候,我要起诉他们!”
电话那边又没了声音,他知道郑律师又开始了思考,可是他现在真的难以再忍耐下去。他追问:“怎么样?可以吗?啊?”
又是好一会儿,对方终于说了话:“对不起,我想不可以。”
康大为差点叫起来,这个每年从他的信威拿二十万元薪金而不坐班,只是时不时地来转转,审审某些重大的合同就可以了事的人,竟然这样答复他!他忍了又忍才压住了火,这个人并不是他的下属,而且多年的商海浮沉让他早已知道怒火大多数时都无用,甚至还会让对方知道自己方寸已乱。他问:“那我们信威就只有这么受着吗?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不是。”郑欣荣说出了这三个字,让他提起了精神往下听去,“在国内外已经发生过的类似案例里,有过几种解决的办法。康总都想听听吗?”
“你说。”
“好,老实说这种案例在国内发生得还少,只有因为食品中毒发生过些纠纷,有两家公司是在事态还没有扩大时就积极地与受害者联系,给予赔偿和治疗,使影响变小。事实上这两个案例都没有经过上诉,可能是厂家自知有错。但正因为处理及时,他们的声誉都没有受到大的损害;还有就是去年在黎阳发生的那次,相信你也有耳闻吧,那家食品厂现在已经转卖给别人,品牌也换了别的名字,等于是从头再来了。”
康大为心里猛地往下一沉,这件事他当然知道,他非常厌恶郑欣荣这时提起来。他问:“那你是说我们也得跟他们妥协了?”
“那不是妥协,而是权衡利弊,怎么好就怎么办。如果你认为这样不好,在国外倒有双方对簿公堂的案例。”
“那怎么样?”
“也各不相同,那时就要看双方谁能拿得出决定性的证据了。不过官司有输有赢,而厂家的声誉却是无法挽回的。”
“噢……”康大为冷静了下来,他听出了郑欣荣的弦外之音。可是他也有他的难处,不能像他所暗示那样去做。就听郑欣荣又在说:“其实我觉得对方要的所谓证据,也正是你们必须在法庭上出示的证明,与其在那时出示,为什么不在这时就给他们,让他们无话可说?”
康大为苦笑,他要是能给就好了。他清楚现在他在这个律师的嘴里已经掏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他说:“那好吧,郑律师,我们保持联系吧。这件事请你多费心。再见。”
“好的,再见。”郑欣荣挂了电话。
康大为放下了电话,心里更乱了起来,他回身望向窗外,只见这时他的厂区已经笼罩在了一片金黄的落日余晖里,那比他最喜爱的晨光朝霞里的它有种更加深厚饱满的魅力,让他一时更难割舍,看得都收不回眼来。这是多么美丽神奇的东西啊,倾注了他多少年的心血!建立它时他花费了多少的心血,决不能让它毁在这几个得了艾滋病的人手上!就连让它因之而受损也不行!
他下定了决心,不给他们那些东西,这就下班回家!
可他走出了自己的办公室,抬头就是一愣,他的全体下属还都站在门外,让他一下子面对这么多双眼睛感觉极不适应。而那些人的感觉更不适应,人人都有种想逃的欲望,康大为现在的样子比把他们轰出来的时候更恶劣。
“你们在干什么?都不用工作了吗?都这么傻站着干吗?!”康大为变得更加暴躁,这群呆头呆脑的部下们真让他恼火,真正有事的时候都这么呆头呆脑的,只知道等他的命令。而他的手下们立即四散走开,虽然狼狈,但心里却都为之一快。
他的秘书兼助理孙小姐却没有这样的好运,她必须走上去向他汇报:“康总,厂门外有位《梅林之晨》的晨报记者,说是姓何,刚才打进电话来,希望您能接受她的采访,您……[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没等她说完,康大为就打断了她:“不!我不接受!这些讨厌的记者,到处钻营打探的苍蝇!让她滚蛋!”
孙小姐再没敢说什么,马上离开,去打电话。可没等她走几步,康大为又改变了主意:“等一等。”他紧皱着眉,强忍着怒气,开始权衡利弊。好一会儿,他声音平和了些地说:“孙秘书,告诉那个记者,今天晚了,我已经下班了。”他说完就走向了电梯。
孙秘书看着这个明显变得喜怒无常了的老总,不禁有些忧心忡忡。她为信威药业工作快三年了,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它被笼罩在阴云里。
果然第二天上班后,孙秘书就发现康大为的神情变得更加不妙了起来,他看着由她准备的各种文件报表还有日报新闻脸色越来越差。她的心开始七上八下,不知道又有了什么不对。那些东西虽然是由她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的,可是里面的内容她却不能看。
这次康大为没有发怒,他耐心仔细地看完了各种报刊,尤其是《梅林之晨》。他昨天之所以拒绝让那个何记者采访,就是想在今天看看各界对这事又有了什么反应。
事情反正已经曝光了,与其仓促行动,倒不如先静观其变,看看形势。
可形势恶劣,时隔一天,这件事不但没有淡化,各种猜测和流言反而更加多了起来。报纸上不仅有各类人群对这件事情的看法,而且还请了专家来评说此事发展的各种可能性。最不妙的是现在除了《梅林之晨》这家晨报如期作了新闻跟踪外,其他的一些报纸也或多或少地刊登了此事。那家得了艾滋病的人现在根本对采访来者不拒了。
对方真是拉下了脸,什么都不顾了。那他要怎么办?
郑欣荣昨天的话又响在他的耳边,要么给对方要的东西,平息影响;要么与他们对簿公堂,争个清楚明白。真的就没有别的路好走吗?再没有好办法了吗?苦思冥想中,他的办公电话响了起来,他一把抓起:“喂?”
电话里的声音惊慌失措:“康总吗?我是营销部的李保华,有件事不好了,我们接待的那两个广东的客户已经走了!”
“什么?!”康大为的脑袋嗡地一声,顿时急出汗来,“你们是怎么搞的?!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没有留住!”这是他为了把信威的药品打进南方市场苦心招揽的两个大客户,都是南方新兴的销售额非常好的药品连锁店的代表,要是这么就把他们放跑了,不仅会影响他们全年的销售方案,更会对以后打进那里的市场产生负面影响。他怎能不急?
李保华更是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我也是才知道啊!我立即去追他们,问他们怎么了,可对方就是要走,我说让他们等等你,让你去送送都不行!”他身为信威营销部的主管,丢了这么大的生意,只怕位置都不保。
“你现在在哪儿?和他们在一起吗?”康大为冷静了点问。
“是,我跟他们在一起,现在正在去机场的道上呢。”
“把电话给他们,我跟他们说话。”
但是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两个人已经决心要走,理由更让他无话可说,他们看到了这两天以来信威药业集团所传出来的“新闻”,什么样的药店才敢卖他们的药啊?他们已经请示了药店的意思,药店命令他们立即回去。
康大为茫然地放下了电话,知道无法挽回了,再留就会是个更加丢人的笑话。就这样,就这样他就失去了抢占南方市场的机会!那是一片多么大的市场,那是他多少的心血才能办成的事!眼看就要成了,可就这么毁了!
而且这两个人回去,把这里的事传扬开,那会是怎样的后果……这下他们信威药业可他妈的出名了,真是他妈的太好了!
康大为猛然间有种冲动要把身边所有的东西都砸碎,都砸得粉碎!那两个无赖,那些该死不死的艾滋病人!竟然这样的可恶!
但他没有失态,“胸有惊雷激荡于内,而闲适如常形于外,始可为将”,这是古人都可以做到的,他更没有理由做不到。何况他现在远远不止为将而已,他是帅,一个如此大的集团的统帅。他坐了下来,也没有再把孙秘书遣走,就这么静静地思考了起来。半个小时之后,他对孙秘书说:“小孙,你去通知资料室的人,叫他们把七年前有关血浆制造的所有资料都找出来。不许遗漏。”
当天下午快五点钟时,杜月收到了信威药业集团总经理秘书孙小姐的电话,要她过去,康总经理将亲自把她所要的资料给她。喜出望外的杜月连忙通知了江虹,然后和郭强林赶到了康大为的面前。他们看到在康大为的办公桌上,像上次七院的曾院长那样,也放着一些老旧的资料袋。
康大为没有招呼他们坐下,他注视了他们很久,才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桌子上。他的桌子是张奢侈豪华的老板台,而那上面放着的却是些老旧廉价又因存放不妥而微微变色发霉的牛皮纸袋子,但它们的价值谁更高些呢?康大为在心里哼了一声,开了口:“杜月,这就是你要的那些献血人的名单,还包括他们当时的住址,还有他们在献血时的身体健康证明,等等等等都在这里面。”
杜月看着那些资料袋,不知如何答话。她知道,她很可能还是不能轻易地得到它们。
就听康大为说:“这些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要告诉你那些记者,你得到了这些东西。信威药业集团问心无愧,把本不应该,也没有必要交出来的东西都交给你了。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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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得无法入耳,但是杜月点了点头,表示听到。
“那好,你拿走吧。”
杜月走了上去,把那些资料袋拿到手中,它们沉甸甸地,至少有六七斤重。她问:“这都是制造我用过的那批血浆的献血人吗?”
“对。”
“人数都全吗?”
“你什么意思?”康大为忍无可忍,一字字地说,“要是你信不过,就放下,然后你去起诉,看法院给你要去是不是也是这些!”
杜月看着他冒火的眼睛,轻声地说:“康总经理,你是内行的人,应该知道是哪怕整库的血液,只要有一滴是含有病毒的,都会造成污染。同样,这些献血人里只要有一个人有问题,也就会影响全部的血浆质量。所以我要知道,这是不是全部所有人的名单。它是吗?”
康大为忍了又忍,点了点头:“嗯。”
杜月还是犹豫。不仅她,郭强林也在想,他们当初是想得太片面了。他们一直都在担心对方会不会给,却没有想到对方会给他们多少。这些名单可不像是七院的手术记录,只是一张纸的问题,其格式内容早有规定,天下一律。这些东西要他们怎么才能分辨得出?
犹豫中康大为问:“你们不要是吗?那好,把它放下。”
杜月和郭强林交换了目光,郭强林点了头。她横了横心:“好吧,谢谢你康经理,这些资料我们带走了。如果以后还需要什么,希望你能继续帮忙。”
康大为哼了一声,递过来张纸:“别忙,打好收条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