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个早晨,不同的人-血罂粟

这又是一个清晨了,秋天的早晨。康大为推开了巨大的窗子,初秋时清冽干净的空气立即塞满了他的胸腔,这是距离地面足有一百米的高空的空气,不是每个人每天随时都能呼吸得到的。

就是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现在这样的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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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环顾着他目光所能及的地区,这是一片多么巨大的厂区啊,厂房林立,管线纵横,那每一条管线里都流淌着金子,那每一间厂房下都日以继夜地创造着利润,还有那些川流不息的工人……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按照着他的意志而工作行动着……

多么伟大,这是一个真正的事业!

他久久地激动着,这是他每天早晨来上班都要进行的“仪式”,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振奋,才能感到动力,也才能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这每每让他想起来,他早在1985年就看到的一篇文章。那上面是介绍日本著名的巨型企业索尼公司的总裁,一个什么名字他叫不出来的日本老头,这日本老头儿每天早上都要自己驾驶着一架小型飞机从家里出发去公司上班,那种翱翔在万民之上,直奔自己的工作地点的感觉是多么的动人!听说他还有个特殊的小习惯,那就是每天都要稍微绕点远路,到日本天皇的皇宫上空盘旋一圈,向天皇“致敬”。而这样做是被法律所明令禁止的。

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他每天都这么做,可从来没有谁来说他的不是,更不用说将他诉诸法律了。一个人的钱财要是到了富可敌国的程度,一个人的贡献要是到了影响国计民生的地步,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约束他的?

是啊,索尼公司已经到了可以让日本为它的生存和赢利而制定法律的地步了,在这一点上,他的信威药业集团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但是在梅林,以及它的周边地区,他的信威药业还是举足轻重的。对,举足轻重……一点都没有夸张。

足足有二十分钟后,他才离开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户,来到了他庞大的办公桌前,那上面有刚刚送上来的咖啡,还有需要他马上审阅、立即批示的公函文件、数据报表,又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可是他发现在一大堆装帧严整、“体尊贵重”的文件中,竟然有着一封用邮局里最标准也是最便宜的信封封着的信件,显得那么的乍眼。他觉得奇怪,拿起来一看,信上面还没有邮票邮戳,这就更有意思了,会是什么人自己专程送来的吗?想着他把它打开,开始看。

信封里的东西还真不少,足有四五张纸那么多。他展开,先看到了一份复印过的医院的手术记录。康大为从事医药事业这么多年,这些东西都难不倒他。他看懂了,这是一个叫杜月的妇女,在梅林市第七人民医院里做了生产手术的术后记录。那上面记载着她生产后大出血,经紧急抢救,输了2000cc的血浆,还有二剂人造白蛋白的药品才转危为安。

这是什么意思?康大为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再往下看,下面一张梅林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出具的体检结果单的复印件。他的目光一跳,体检人还是那个杜月,只见在体检结果那一栏里写着:该人的HIV测试呈阳性,已确诊。

康大为的心低沉了下去,HIV这三个英文字母别人或许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他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艾滋病的英文缩写!呈阳性,那就已经是确诊为其病毒感染者了。这个杜月,竟然是一个感染了艾滋病的病人,她把这些东西寄给我干什么?

康大为的心乱了起来,他急急忙忙地翻起了下一页。这又是一个复印件,是一张梅林市血库出具的与上一页手术记录中血浆号码对应的出品厂家的名称以及时间。他一下子目瞪口呆了,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信威药业有限公司1993年出品”的字样!信威药业公司,那是信威药业集团的前身啊!怎么?这个杜月竟然认为她得了艾滋病是由我们信威出品的血浆感染的?!

这个念头在康大为的脑海里生成,让他的头上立即沁出了冷汗,这对他来说,对他的信威药业集团来说,都意味着什么?那会是个怎么样的麻烦!一时间,他的头脑全都乱了起来,以至于过了好久,他才翻看起这封信的最后一页。那是杜月给他写的一封信。

信里的话不多,措辞也很客气,大意是说根据以上的这些文件,已经可以确定当年她手术时所用的血浆是由信威药业集团出品的,现在她身染艾滋病,需要知道自己被感染的渠道,所以请信威药业集团提供当初制造这批血浆时的出品合格证等证明,而且要求信威药业集团把为制造这批血浆而献血的那些献血者的身体合格证等相关证明出示,以证明这批血浆的安全性。信尾附上了杜月的联系电话,请尽快回复为盼。另,谨以此信告知,杜月会在两天后前来拜访,请康大为总经理百忙中允与接见。

康大为捧着这些信,还有这些复印件足足愣了有十多分钟,才稍微返过点神来。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的事情,可是现在发生了,他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最后他把这些东西重新都收回到了那个简易的信封里。然后叫进了秘书,问她这封信是什么人,什么时间送来的。他至少得知道那两天后,距离现在还有多少时间。

秘书回答说那是在昨天的下午,三点钟左右,来了一个叫郭强林的警察,证件上说是市局刑警大队的。他没有要求见您,而您那时也出去办事了。他也不说有什么事,只留下了这封信,说是非常重要,一定要让您看到。

康大为点了点头,他知道,要是这个叫郭强林的人不是警察的话,这样一封普通的信件根本就摆不到他的办公桌上来。而对方是个警察,还是个刑警,这意味着什么?难道那个叫杜月的女人报了案了吗?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抽搐了一下,那可真是不堪设想!但是不对啊,现在对方应该还仅仅只是知道了那些血浆是由我们集团制造的,并没有查出来那些血浆里到底有什么不妥啊,这[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从杜月的信中就可以知道。她还在要求我们给她出具各种证明血浆无害的证明啊!她没有理由报警的,而警方也没有理由受理。

那么这个警察是怎么回事?是她的丈夫吗?还是她的亲人?最好是这样。不然麻烦就大了。他把秘书打发了出去,开始回忆起他所主管的信威药业集团在1993年那时都还在做什么,或者还要再往前想一想,想一想。那时的业务,那时的经营……

就在康大为为了郭强林而心神不定时,郭强林离他很近,就在信威药业集团的厂区外围不远的地方慢慢地围着它走着。他要多看看这个本市数一数二的大型私营企业,尽量地多了解它。

可是他却觉得难以下手。他虽然是本市市局的警察,但现在却不能从正常的渠道里得到他想要的信息,那毕竟不是公家的事,他转着、走着,心里越来越没底。这真是好大的一片基业啊,建立它、经营它、发展它,都需要着怎样可观的力量,这个巨大的厂区和主管它的人们又都会有着怎样的影响力啊。杜月,她和她的丈夫张一民都不过只是普通的工人和教师,他自己呢?也不过是个职没过二级警司、年不过三十的小警察,就算再加个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医生江虹,又能起到什么作用?能和这些人抗衡吗?

他是警察,他对司法是有信心的,但他一点都不天真。他听过也见过很多的有理却讨不回公道的事,那甚至都可以说是太多了。

但是他也没想到要放弃,他只是在心里做好了准备,给自己提个醒,他正在做着什么事。事到如今,这已绝不仅仅是只在帮杜月讨回她自己的清白,弄清楚她和她的家人是怎么感染上的艾滋病这么简单的事了,而是要涉及到这个庞大的药业集团的信誉还有生存的问题。

想想看吧,它出品的血浆导致了艾滋病的传播蔓延,那等待它的结果将会是什么?

但反过来讲,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郭强林摇头苦笑了,他在电视报纸上曾经看到过,在美国曾有人因吸烟过量导致肺癌而上诉法院要求烟草公司赔偿,最后竟然胜诉得到了近一亿美元的巨款赔偿的事。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才真算是司法公正、为民作主,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在现阶段的中国,那种事别想出现。而由他和杜月等人来首创,更是异想天开。不夸张地说,这个信威药业集团在拉动本地经济上有着巨大的作用和贡献,如果把它的牌子搞烂搞臭、甚至搞黄的话,先抛开每年上缴的巨额利税要泡汤外不算,就是这厂区里至少几千人的工作就业问题就无法解决。

那时政府的领导们会不会干预?社会舆论又会怎么评说?人民老百姓们的同情又会偏向哪一边?等等等等这一大串的问题都涌上了他的脑袋里,让他心烦意乱,六神无主,总之感到前途真是太渺茫了。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把脑袋里的思路往回拨了拨,从大局上想了一下,之所以他会这么的悲观,从根本上说是他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甚至没有听说过。所以也有可能他现在想到的这些根本就是他多虑了,说不定真干起来会顺利得多。这样一想他心里就好受多了,连呼吸都比前几分钟顺畅多了。

但他突然又冷笑了一声,想这么多有什么用?或许他送去的那封信送没送到康大为的办公桌上都不一定呢,他们这样的小平民百姓想见人家就能见着吗?他自己居然在这儿想着怎么样来颠覆人家了,真是好笑……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看来电号码,下意识地想不接。那是陈石的手机打来的,而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通话了,就是从杜月家里出来后那天起,他们就再没联系过。开始他还挺难受,可现在他觉得这样才好,陈石本来就不该再卷进来。

可电话还在响着,一声又一声,那是陈石在坚持,让他不得不接:“喂,石头,你好。”声音尽量如常。

“林子,你也好。”陈石听上去精神不错,“你在哪儿呢?怎么好几天不给我打电话?”

郭强林苦笑了,他只好说:“你在班上嘛,再说我也没事。你怎么样?活儿顺吗?”

“还行,上次抓了那几个抢银行的后,市面上清静多了。现在局长脸上也过得去了,也知道让咱们都消停点了。暂时挺舒服吧。说说你,这几天都干了什么?对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我在城北,随便走走,呆不住。”听他又问,郭强林差点就告诉他自己在哪儿了,可是临时又改了口。

“别骗我,你是不是在那个信威集团附近?”陈石一口就点了出来。

郭强林愣了一下,随后就明白了:“你跟江医生联系过了?”

“对,我跟她通了电话。你现在总躲着我,我只好跟她说话。你真的要帮那个杜月了吗?”陈石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有点变了。

郭强林想了又想,承认了:“对,我想帮她。”

“那样的话,你小心自己露馅。”陈石有话直说,没有遮遮掩掩。

“我想过,可是我得帮她。帮她就像帮我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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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问:“我听江虹说,那个杜月还不知道你也得了病?”

“对。”郭强林回答,可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林子,我还是劝你再想想。江虹把你们在七院做的事都告诉我了。你也应该知道,凭那些东西就想让信威听你们的,我看不可能。”

“那怎么办?拿着这些东西当纪念品吗?眼看着这些线索就是不用吗?”郭强林心里刚压下去的烦躁被陈石又勾起来了,想着那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他不禁回答得有点恶声恶气。

陈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三个月前他也帮着郭强林查过他致病的原因,虽然竭尽全力,但终因一点线索都没有而放弃。那时郭强林的痛苦和失望就好像还在眼前。现在他怎么能要求郭强林不闻不问?他想了想说:“林子,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你具体想怎么办?”

郭强林也意识到自己又有点失控了,这些天他越来越易怒,这不是好现象。他长长地透了口气,说:“我想明天陪着杜月去见见信威集团的总经理康大为,昨天我给他送去了一封信,里面有那些材料的复印件,先听听他有什么解释。”

“嗯,最开始也只能这样。”陈石沉吟,随即说:“需要我做什么,说话。”

郭强林犹豫了,陈石主动来接近他,并没有因为艾滋病而与他疏远,那他要怎么办?拒绝他吗?那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早就知道了他得了这种病,始终都没有离开过他。自己真的是不想让他接近吗?不,那实在是矫情。他听见自己在说:“我,现在还没什么事……”突然间他灵光一闪:“对了,石头,张洁前段日子不是采访过这个信威吗?她会不会知道得多些?我现在就是找不到信威集团的资料。让她帮我查查。”

“啊,对,”陈石也想起来了,“她是给他们歌功颂德来着。那我就问问她。好了,有消息再通知你。放了。”

郭强林听着电话里又成了忙音,心里好受多了。

可陈石的心情却变坏了。不为别的,就为了张洁,他的女朋友。本来这几天他的心情就很坏,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再跟郭强林联系,他与他是真正的好朋友这不假,可那也是艾滋病,他可不是不怕。而且他知道,要是自己从此与郭强林划清界线,尽可量地少来往,甚至不来往,郭强林也绝不会怪他。可他怎么能那样做。他不知道自己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他要求自己尽量做得好些,仁义些。就这么不认识郭强林了,他的心里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所以他打了刚才这个电话。

另一方面,心烦就是因为张洁,这个梅林市电视台的女记者。他们已经交往了快四五年了,论时间只比郭强林和王妍少了半年多,可眼看着人家的胖儿子一天天地长高变大,都上了托儿所了,他和张洁却还只是“朋友”。

这是我的“男朋友”陈石,这是我的“朋友”陈石,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变成这是我的“先生”陈石,这是我的“老公”陈石……陈石在心里哀叹,他清楚自己永远也成不了张洁的“先生”,顶多是她的“老公”。原因很简单,人家是五湖四海跑遍的漂亮女记者,而他自己呢,只是个在梅林这一个城市里都不能“横行霸道”的小警察。

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前些日子一个同事还笑话他这么长时间江山还没搞定,小心不是好兆头,他还大大咧咧地说不在意、没事。可天知道,他是早就警惕万分了。近来他们就有半个多月没见面,一个多星期没通电话了。

他们之间并没有吵架,也没有闹什么别扭,但就是互相不想再联系。也可能都在等着对方先来个信儿吧,但就是谁都不开这个头儿。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去,渐渐就像真有什么事了似的。他有好多次都拿起了电话,却又想不起要跟她说什么。就像现在,要跟她说些什么?就说郭强林要我问问你,那个信威药业集团你都知道些什么?然后呢?

就只像是普通的朋友间问个事,帮个忙吗?他的心从里往外地腻烦了起来,大半个月了,张洁都在干什么?她会在干什么?会不会……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决定这次真给她打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他的耳边又传来了张洁微微有些低沉的声音:“喂?你好。”

“是我,陈石。”陈石的声音却是高亮的,他问:“你在哪儿?”

“我在工作。有事吗?”

陈石的心里一阵冰冷,这就是张洁的回答,他听不出半点女朋友的感觉。他忍不住说:“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张洁在那边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那我们说什么?你也不问问我好不好,这些天都怎么样,你要我说什么?”

陈石一阵懊恼,他是应该这么问候的,可为什么就是没有说?他真是不关心她吗?不,真他妈见鬼,天知道他每天都会自言自语地跟她说多少话。可他决定打这个电话时就真的没有想到,他真是搞不懂他自己。他长出了口气,说:“张洁,你好吗?我想你,这些天你都在哪儿?”

“我不好。”张洁的声音更加的低沉了,陈石如她所愿的问候体贴她了,但这是她“要”来的,不是那个味儿。“我在外边,还得再呆几天才能回去。你怎么样?还好吗?”她不咸不淡地回应。

“我好……你在哪儿?工作不顺利吗?你得注意身体。”陈石情不自禁地说。张洁听上去非常疲惫,而且她的声音里透出种无法掩饰的厌倦,那在张洁的身上非常少见。她是看上[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去就很沉静,实际也敢作敢为的女人,从来不用别人为她操心。尤其在工作上,很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她都敢于去尽量尝试。可现在她是怎么了?

张洁那边又没有了声音,关心的话又等来了几句,可还是没有她意想中的那种温馨,这个人真笨。她说:“还都行。等我回去吧,但愿那时你也能有几天空。还有事吗?”

陈石一下子想起了郭强林所托的事,连忙说:“还真有点,张洁,你还记得那个信威药业集团吗?我们梅林的。”

“我记得。”张洁回答,可她心里却闪过一阵难过。她听得出来,这才是他打电话的真正目的。她是记者,把话里话外的真正意思找出来是本能,绝不会冤枉他的。一个多星期了,她等来就是这样的电话。但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给他们做过一个专题节目。怎么了?”

“是这样,我们想知道些他们的详细情况,可手头却没有资料,我就想起了你。”

“你想知道什么?哪方面的?”

“嗯……说不好,尽量多知道些吧。你都知道多少?”陈石问。说起了“正事”,他的口齿和反应就都利索了起来。

“我知道的可能对你们没用。”张洁慢慢地说,“你们警察对谁感了兴趣都是想知道他们犯法了没有,干坏事了没有。总是想挑人家的错。可我们记者采访这样的大企业,都是要为他们添枝加叶,尽往好里说。我知道他们集团一年的产值是多少,有了多少的创新,他们都为社会上做了多少好事,上交了多少利税,都是这样的事,对你们有帮助吗?”

陈石听了一半就知道自己找错人了,甚至更说错了话。张洁冷静的话语里透着股让他不安的冷漠,让他不知说什么好,想打断她都插不进口。懊恼里没等他多想,电话里张洁又在说:“要没事儿的话我就放了,有话等我回去再说吧。”接着电话里就传来了一片忙音。

陈石望着自己的手机,比打电话之前更烦了起来。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杜月坐在家里,不知要干点什么才好。午饭已经做完了,张一民的那份已经送进了他的小屋子里,要等到晚饭时才能再拿出午饭的碗筷。女儿小月也吃完了,吃得那么少,那孩子越来越瘦了,她心里着急,可一点办法也没有。至于她自己,倒是吃了,而且吃得很多。她需要精力。

这家里安静极了,她听不到一点的声音。这个家里早就没有了说笑,甚至也没有了争吵,谁和谁都没有话了,都小心翼翼地躲着对方。这要是在他们还正常的时候,她可以带着孩子回娘家,但现在他们三个人已经画地为牢,出不去,也不想出去了。

她有时候也想,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来着?那好像是很遥远很遥远以前的事了,远得她这时想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实,让她叫不准是不是真的都发生过。她记得她的丈夫是个教高中语文的老师,每天早出晚归,生活只在学校和家里,再加上幼儿园这三个地方转。女儿小月再加上她,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那时是多么好啊,说话轻声细语,办事妥帖稳重,是她知心中意的好丈夫。那时她又是多么的幸福啊,就算现在这个人把自己关在她身后的这个小屋子里,一天也不见她几面,她依然忘不了他从前对她那些种种的好……

那像隔了多么远了啊,再也抓不回那时的日子了……可是其实那只是在五个月以前啊,一共也才不过只是一百多天以前的事啊!

杜月不禁激动了起来,她要去看看他,那只是一扇门,她打开就可以看见她的丈夫,那是她的人,他应该也是忘不了她,还爱着她的啊!她想着,就真的站了起来,往那扇门走了过去。可到了门前又不由得停下。张一民恨她,恨她为什么得了艾滋病,更恨为什么是她得了艾滋病,而且传染了他!

“你为什么不去得癌症!为什么不去得白血病!为什么不去出车祸!那样的话我也都可以原谅你,可你为什么要去得艾滋病?!……说!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这些声嘶力竭的喊叫又响在了她的耳边,让她再也鼓不起勇气去推那扇门。

她理解她的丈夫,更清楚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相信他是清白的,以张一民一贯的人品作风,他绝对不会在外面鬼混,染上艾滋病后再回家传染她和女儿的。那问题就是出在她的身上了?她知道自己漂亮,当初有很多的人追求自己,其中一些人的条件要比张一民好很多,可她还是嫁给了他。那时他是多么高兴啊,那么的感激她,可现在却都成了他怀疑她的理由。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她一点都不知道。这种事要怎么样才能证明!问题是她相信他,他却不相信她。那就像是在熟睡中突然开始做梦,你不知道会梦到什么,也不能阻止自己梦下去……她叹了口气,又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瘦小娇弱的小身体上。

那是她的女儿张小月,她比自己更漂亮,也更瘦弱。快四岁的孩子了,让每个看到她的人除了喜爱外,都有份怜惜的心疼,都说她得加强营养,加强锻炼,可谁知道那是艾滋病让她的体质这么的差!

这个孩子还这么小,就得了这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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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现在也不爱说话了,就算对自己的妈妈,也没有了笑容。这难怪她,他们家的病情被外人知道,就是她在幼儿园里突然发病,被老师送进医院时发现的。那时她和张一民还有江虹都急着赶过去,好封锁消息,可还是去晚了一步,然后就什么都完了。

后来的事别说在这个孩子的心里,就是她这个成年人也觉得就像是掉进了个噩梦里。

那就像在突然间,每一个认识你的人,每一个与你接近过的人,都像疯了一样来围攻你,来驱赶你,来诅咒你!那是她心里早有准备的,可事到临头时,仍然让她无法相信,她仿佛已经不是个人了,而是他们眼中的恶魔,一个万恶不赦的“东西”!

从那以后,小月就再也没有走出过家门,她失去了外面的一切,还有爸爸,就连她这个妈妈也不能经常地在家陪她。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世界,看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而杜月现在也不知道要怎么去疼她,去爱她。她再也不能给她以前的那些东西。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望着外面的世界,心里不知有多么痛苦,江虹告诉过她,儿童时期感染的艾滋病患者的寿命通常都只有七至十岁之间,或者更少,那她的女儿,她的小月又还剩下多少时间?

这让她再也无法想下去,那即使是现在的她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楚——她的女儿极有可能死在她的前面,她得为她送葬。

就在她为她的女儿伤感的时候,突然间她听到了一声巨响,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的女儿已经哭叫着从窗台上掉了下来!她急忙扑了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才发现她们周围都是破碎的玻璃碎片,血正从女儿的脸上流了下来!

有人砸了她们家的窗玻璃!

她刚刚意识到这一点,还没等她到窗前去看,又有几块砖头扔了进来,窗户被砸得七零八落,玻璃全都碎了。这是些什么人啊,大白天的就砸他们家的窗户,而且扔了一块砖头不够,还在往里扔着!

杜月顾不上去看那是些什么人了,她女儿张小月又痛又怕,在拼命地哭喊着,虽然躲在妈妈的怀里,还是吓得不得了。她自己也被玻璃碎片砸到了不少处,还好那些砖头打破窗户后都没了力道,这里毕竟是三楼。

她抱着女儿开始往屋外边跑,她在慌乱中不由自主地叫起来了:“一民!一民!你快来啊……一民!小月受伤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她听到了张一民那间小屋里也同样传出了怒吼声,那屋子里也是一片的砸碎东西的声音,看来是有另外一伙人同时也砸了那边屋子里的窗户!

张一民冲出来了,他乱糟糟的头发,几天都没有洗的脸,赤着脚,衣服更是凌乱不堪,他一把把杜月和女儿都揽在了怀里,连推带拥地冲进了厨房,那里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他们全家三口人呆立在那里,听着南北两屋里还在不断地有东西砸进来,那再没有玻璃破碎的脆响声了,砖头石子砸在不同的物件上,发出轻重不同的*$*$声。他们的家已再无安全可言,他们隐隐约约地听见楼下不断地有人在叫着好,还有人在骂着什么,听上去真是非常的热闹……

半个小时之后江虹赶到了,然后是郭强林和陈石,他们还带来了附近负责的片警,一共十多个穿着全套服装的警察都到了楼下,开始查看现场,询问情况。这些人加上他们这两个刑警,可以说是一个大场面了,但他们一无所获。楼下就算在半个小时之后还是有着很多围观的人,但没有一个人向他们提供信息,都说什么也没看见。

众口一词,幸灾乐祸。

他们没有任何办法,郭强林和陈石都清楚那伙人很可能就在这群人里还没有走,也很可能窗户就是这些人砸的,不仅没走,还在看着热闹,但就是没有人把他们指证出来。原因也很简单,每一个人都盼着杜月他们家赶快搬走,这是那次明着来的围攻不奏效之后的变相办法。

场面小了,可效果大了。

片警们装模作样,按部就班地调查取证后,就都撤了,前后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可郭强林和陈石已经很知足,那些人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这些人来时一半是因为杜月报了案,另一半是被他们抓来的。但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情况”,在调查的过程中,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有走进过张家的门,只是在外面“询问目击证人”,并寻找“疑犯攻击地点”。郭强林和陈石还有什么好说的?尤其是郭强林,他都不知道如果下次张家再出事,这些片警还会不会来。

可又有什么办法。

他听到江虹在屋里问着杜月,是不是到外面去住一段时间,至少也应该把小月这个孩子送到别处了。可他听到的是杜月终于说出了她的实际情况,她和她的女儿都已无处可去。

上次那伙围攻他们的人把他们恨透了,在围攻他们的同时,把他们得了艾滋病的消息分别通知了她和张一民的工作单位,现在他们已经上不了班。更过分的是,他们的双方老人,各自的父母家里也都被这些人骚扰,处境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这也是张一民这么痛恨她的原因之一。

郭强林听得不寒而栗,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世上的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些人在干什么?把事情做得这么的绝!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吗?真的就都发生在他的身边吗?他真的不敢相信。

可这的确就是真的,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身边。就在这座楼里,就在这座楼下!那些刚刚砸完别人的家,打伤了别人还不满四岁的女儿的人,还都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指指点点,[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意犹未尽!

这都是什么世界啊,他的身上存在并繁殖着和这家人一样的病毒,他已经开始淡化的恐惧又在不知不觉地复苏了,很多以前的想法又都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听见江虹在问杜月,明天是不是还要去信威药业集团?要不要先停几天看看情况再说?这话问得郭强林的心里也有同感,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去找别人的麻烦。而且去了也一点把握都没有。可是杜月反对了,她说她要去,她一定要去,她得抓紧时间。

这话陈石也听见了,郭强林看到他在皱眉,很显然他不清楚杜月这么急是为什么。可郭强林却听懂了,这时他才明白杜月在七院曾院长的办公室里为什么会那么镇定,那么的“难对付”——什么人被逼到这样的地步,都会变得有两下子的。杜月和她家人的病情还有实际的生活状态,都不容许她慢慢地来!

他听见江虹在屋里叫他,他进去了,两个女人都看着他,问他明天是不是有空……他没等她们说完就答应了下来:“我有空,我陪她去。”

可是到了第二天,他才知道这样做有多么的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