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院旁边的一个小餐馆的包间里,江虹静静地听完了杜月的述说,她点头微笑了:“很好,你做得很好。该说的你都已经说了,剩下的就看他们的反应了。”
“可是这能行吗?我看他……那个曾院长他不会给我手术记录的。”杜月这时已经没有了刚才在院长室里的“气势”,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忧虑,显得忐忑甚至胆怯。郭强林看在眼里,实在无法跟刚才的她画上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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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虹说:“现在想那么多也没有用。杜月,一切都取决于你的病是不是真的由七院传染的,而且是故意传染的。如果不是,那你很快就会等到曾院长的回信,他绝不会给别人背黑锅的。”
杜月点点头,开始吃饭,但看得出她根本没有食欲,只是在勉强着自己往下咽。郭强林也开始吃,他没有觉得与杜月同桌吃饭有什么不可以,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早已经在心里给自己定上了艾滋病人的称号,但他注意到江虹也动了碗筷,她真的是在与他们同餐,而且与他们在同一盘菜中取食!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出他这时对江虹的异样。因为他终于注意到了他身边的杜月,她也在看着他,那眼神与他看江虹的差不多。这时江虹的电话突然响了,她向他们笑了笑,走到了外面去接听。
包间里就剩下了郭强林和杜月两个人,郭强林一阵慌乱,果然杜月的目光转向了他。不过让他吃惊的是,她不是先向他表示谢意,而是对他的提醒:“郭,郭大哥,你不该跟我一桌吃饭的,你,你得注意些……”
“没什么,江医生不也在吃吗?她说过没有问题的。”郭强林故作轻松地说。
“你跟江医生很熟吗?”
“还行,我们早就认识了。”郭强林应付着,生怕说错了话,直想躲出去。
“那你……那你经常帮助我这样的人吗?”
这话让郭强林无法回答,他想了想,把目光转向了杜月,摇着头说:“不是,她很少跟我谈她的病人。你这次完全是因为有人围攻你们家,而我是警察。”他斟酌着说,尽量说得不太假。他看着她,实在不愿去想要是有一天她知道了他与她是一样的病人时,她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这让他不禁在心里发抖,那该是多么的尴尬和羞耻!而且他猛然间想到,要是杜月现在就知道他也是艾滋病人,那她会想些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那岂不是更加加倍的可笑和可悲!
慌乱中,只听她说:“郭大哥,我们刚刚认识,可你肯定是个好警察,你昨天帮了我全家,今天又陪我进了七院。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可是还有件事,我想麻烦你,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你说。”
“我有个女儿,她也得了这个病。要是再有什么事,我和她爸爸就听天由命好了……你,你能不能把我的女儿保护好?”
郭强林的心猛地抽紧了,他没有想到杜月的请求竟然是这个。不过他太了解这种感觉了,那也是他曾经有过的!他无法忘记,在他刚刚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时,他除了为自己痛苦外,最大的担忧就是他的妻子还有儿子的安危。江虹要他把王妍和郭旭尽快送到她那里,也进行彻底的检查。他知道那很必要,但是那样就会泄露他已经被艾滋病病毒所感染的真相!可如果不去检查的话,对王妍和郭旭而言,又是多么的危险和不公平,而他心里也实在难安。
谁也没有想到,包括江虹,他的办法是在一天夜里,他把自己的老婆儿子给麻醉了,从他们身上抽取了血样,送到了江虹那里,要求检查。
无可否认,他的这个办法一点都不光明正大,甚至显得怯懦和一点点的卑鄙,但是他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结果——王妍和郭旭都是安全的,他们竟然没有感染上艾滋病病毒!
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啊,他又是欢乐,又是悲伤,又是痛悔,又是绝望。由此他知道了他的妻子是忠贞的,她没有感染,那至少不是由她来传染他的。同样道理,她是安全的,那至少说明他得病的日期也不会远,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传染她!
但这并不能让他追查到他被感染的原因……那太复杂了,而且一点头绪都没有。一时间他想到了这么多,竟然忘了回答杜月。他听见杜月在问:“郭大哥,不行吗?”
郭强林看着她失望的脸,点下了头:“行,为什么不行?这是我的电话,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他拿出了自己的名片。
这时江虹已经走出了饭店,尽量躲着人,与电话里的人开始了交谈,对方是个苍老而倔强的声音,此时很有些愤怒:“……是小虹吗?我是曾叔叔……”江虹就连忙问好,可那老人火气更大地说:“我一点都不好!就在今天,就在刚才!我这里来了两个人,他们实在是太无礼了!你跟曾叔叔说,你知不知道这回事?跟曾叔叔说实话!”
“我知道。”江虹坦然承认。
“好,好啊,真好。”曾院长连说了好几个好,然后声音更高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是知道的!那是你的病人,有你开出来的诊断书,可是这跟我们七院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说是你让他们来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劝他们别来?而且事先一点消息都不告诉我,让我这么狼狈!这么被动!小虹,你太让曾叔叔失望了,我去找你妈妈说话去!”
江虹静静地听完这连珠炮一样的训斥,没出一声,直到这老头在电话里气息不匀呼呼直喘时,才说:“曾叔叔,我看你还是先听听我的回答,然后再去找我妈妈的好,不然到时候你要叫她问住了,那面子可就丢大了。”
曾院长更生气了:“什么?我会被你们给问住了?!那么说你这么做反而为了我好了?小丫头片子,你跟我这个老头子耍嘴皮子吗?好,你现在就说,你到底有什么理。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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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我就说了。”江虹收敛了微带笑谈的语气,很严肃地说:“曾叔叔,我先承认,杜月到你那里去,事先是曾经和我商量过的。而且之所以去找你那里,也是我提议的,我们都是医生,应该知道杜月生产时的那次手术,如果真的是她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手术,唯一的一次输血的话,那么就有可能是她感染艾滋病的途径。曾叔叔,你说是吗?”
“那只是有可能!可不是肯定!……”
“是的,仅仅是可能,但是就因为这个,就不让她查下去吗?不,先听我说完,然后您再说。”她阻止了曾院长的话,自己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一个医院如果和可能传播艾滋病挂上钩意味着什么,所以你拒绝给杜月手术记录我也理解。但是如果你仔细再想想的话,就应该知道我让她去是为了你好,为了七院好。”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我听不明白。”她的话急转直下,曾院长听得摸不着头脑。
“我问你,曾叔叔,三年前你们医院用的血浆是你们自己收集的血液、自己加工的吗?”
“不是,当然不是,就算是现在也不是,那得由专业的工厂来加工制造。”曾院长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啊,那么你为什么为那些工厂公司来背黑锅呢?为什么?”江虹问。
电话那边没声音了,曾院长显然是在思考。好一会儿,这老人才说:“小虹,那可不是别的病,那是艾滋病。一旦那个杜月查到了那些血浆的来源,她会怎么办?”
“她会上诉。她一定要查出来让她致病的真正原因。”江虹明确地说。
“好,她会上诉。那么我问你,她上诉会只告那个生产血浆的工厂吗?我们七院就会没有关系了吗?”曾院长问的声音很平静,可是江虹知道,那是对方在深思熟虑后才小心翼翼地问出来的。她回答:“我想不会,七院作为给她实施手术的医院,也就是使用那些血浆的医院,也必须得附带出庭,那至少在程序上是必须的。您要注意,七院只会是附带,不会是被告。”
电话那边又沉默了,江虹耐心地等着。她知道这是个多么大的决定,对七院会意味着些什么。而她这个曾叔叔又是把一生都献给了梅林市第七医院的人,他绝不会允许有任何污点沾染上他的七院的。好一会儿后,曾院长才说:“这个杜月真的会这么做吗?她真会把七院只作为附带吗?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肯定。”江虹肯定地说,“因为我是艾滋病的主治医生,有关艾滋病的一切我都清楚。曾叔叔,杜月她没有理由把你的七院告上法庭,因为你们不是血浆的制造者。就算你们使用了含有着艾滋病毒的血浆,你们也没有错处。因为全国的医院都只是从去年才开始检测各自血库中的血浆里是否有艾滋病毒的存在。这是卫生部的新法令,以前只是检测肝炎病菌那类东西,曾叔叔你难道忘了吗?”
“哦,是这样。”曾院长的声音明显地放松了,他长出了口气,“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似乎真是这样的……这样吧,你转告那个杜月,我还要再考虑考虑,要她给我些时间。好吗?”
江虹暗中叹了口气,知道她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服得了这个为了七院而变得“自私”的老人,他还是顾虑重重。但她只好答应:“那好吧,我转告她。只是曾叔叔,你也要理解杜月的处境。现在由于一个突发的事件,她和她的家人得了艾滋病的消息已经泄露了,就在昨天,许多人围攻了她的家。她有着很大的压力,没有办法等多少时间的。必要时,她只好以第七医院作为第一被告,上诉法院。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郭强林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的四点半了。他走进屋,一歪身子就倒进了床里。他腿软得发酸,那是不用说了,就连肚子也开始不受用。那不是饿,他的伤口还没有彻底愈合。
王妍和孩子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才会回来,家里现在静悄悄的,整个楼里都静悄悄的,让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一天。
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郭强林觉得很不对劲,早上鬼使神差一样赶到七院大门口去等人,人到了,他又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们走东走西,更可气的是他竟然陪着杜月进了七院的院长室,与那个看上去就古板倔强的老院长做了次谈判。
这一连串的事,现在想起来真是不由自主地在做,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盲目过。这都是为了什么?而且就在刚才他还和江虹把杜月一直送回了她家里,让她的邻居,也让她的丈夫看看,警察和医生都没有放弃杜月,他们真的是在陪着她,保护着她。也因此,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还没到四岁的小女孩——张小月。那比她的母亲还要消瘦,还要清秀的小女孩。
他怎么也忘不了她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啊,那里面已经再没有了孩童的天真和欢乐,那眼睛是那么的清澈,那脸色是那么的雪白,那是个真正的一尘不染的孩子,让他看得心剧烈地痛了起来。
郭强林当时就要把她抱起来。可是那孩子躲着他,让他猛醒过来她的身体里也隐藏着那种该死的病魔。而他现在还是个“正常”人!他战栗了,面对着这张纯真又无辜的脸,他不敢肯定要是他没有也得上这种病,是不是还会想到去抱这个孩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像昨天那些挤在这间房子外面疯狂喊叫的人那样,去咒骂他们,去驱逐他们……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他听见了门响,王妍和孩子终于回来了,空旷寂静的屋子里一[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下子充满了声音,他老婆不停地说着,跟他讲她这一天在厂子里的遭遇,讲这个人好讲那个人坏。而他儿子郭旭,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视,每个台的动画片都安排在孩子们放学回家的这段时间里,让家长和孩子都很恼火。
郭强林的思路被打断了,不管他喜不喜欢,愿不愿意,他都露出了笑脸,和老婆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只是他突然想起来,在他回到家的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竟然没有想起那个困扰了他近一个月的问题——他到底离不离开梅林?
他刚才都想了些什么?那竟然都不是他自己的事。
第二天,他一整天都没有出屋。一来昨天的运动量太大了,伤口的感觉不好,必须得休息一下;二来,他也无处可去。就连江虹和杜月那里也不能去。他不能表现得太热心,也不能与她们交往太密切,正常人谁也不愿与艾滋病挂上钩的人来往的。如果被认识他的人知道了就糟了,尤其是他的老婆王妍。何况在昨天,他们三个人一致都认为,七院不可能很快就会给他们回音的。没有情况见面也没有意义。
枯坐家中,他面对着一部手机,一部座机发呆,他知道只要拨打它们,他就可以和很多的人聊天,时间就会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他又能跟他们说什么呢?又想跟他们说什么呢?他想起了陈石,也许局里的案子又忙上了吧,他有一天多没有给他来电话了。
多少年了,至少有十几年了吧,他和陈石从中学开始就每天都在一起,那真是巧极了,他们一起考上了警校,一起分配在了梅林,开始是不同的派出所里,然后都因功上调,到了分局,到了市局。他们无话不谈的,做什么都在一起……
可是这时他不来电话也好,他也不会打过去。让陈石在他那个世界里好好地活着吧,他郭强林现在这个世界里绝不要把陈石也拖进来……
他不由得想起,三个月以前,他突然感到极度的难受,就像是突发了严重的重感冒那样,全身无力,高烧不退,吃什么药打什么吊针都没用,最后陈石就拉着他进了医院去检查……当时他有任务,手机暂时不外用,连家里的电话也不能接,于是就留下了陈石的手机。一周后,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江虹医生打了这个电话,把陈石叫到了传染病院……陈石就是这样无意的,也必然的卷进了这件事里来。
三个月以来,陈石已经为他做了太多的事了,本来这种病会让亲兄弟都望而却步,可陈石却不仅为他保守了秘密,还帮着他追查得病的原因……还在苞米地里救了他一命。
他还能再要求他什么呢?难道现在再给他打电话过去,告诉他,我寂寞了,难受了,和我聊聊天?
那真是荒谬,他要是真的得上了重感冒住进了医院,那这样的电话打过去还有点意思。可他得的不是重感冒啊……他长叹了一声,倒头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电话铃声吵醒,他让它响了足有十七八声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喂?”他的声音疲惫混浊。
“喂,是小郭吗?”他精神一振,是江虹的声音。她问:“你在做什么?”
“没事,睡觉养伤呢。江医生,有事吗?”
“是啊,你马上到七院的门口去好吗?那位曾院长已经约了杜月,说要把她的手术记录给她。”
“什么?!”郭强林大大地惊讶了。这可能吗?他扭头看了看表,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他眨了眨眼,没看错。这一觉睡的,整整一个白天,外面的人都开始下班了。可再晚也还是只是一天的时间啊,那个曾院长会这么快就答应了杜月吗?他直觉地想这里面一定不那么简单。可这时电话里又传来了江虹的声音:“小郭,你在听吗?杜月已经动身了,你能去陪她吗?”
“好,我马上去。”
郭强林赶到七院时已经是五点二十分了,杜月在院门口等着他。两个人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兴奋,但也都看出了彼此的疑惑。曾院长已经明确地说了,要给他们手术记录,这当然让人高兴。可是这电话来得之快,也真称得上事出突然。两个人没有多说话,猜测无益,见面再看吧。他们再次走进了七院偌大的办公楼里。
这时这楼里面已经人迹渺渺,毫无声息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能传出去好远,空空洞洞的让人不安。郭强林看看有点紧张的杜月,心里反而有了点轻松。他预感到这次曾院长或许是真的想给他们这种半绝密性的文件,所以才选择这样下班的时间。果然,当他们再次走进院长办公室时,郭强林看到了曾院长已收拾干净的大办公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大封筒,那里面通常都是放些重要的文件的。
“你们一定很奇怪吧,我这么快就把你们找来。”曾院长先说了话,又自问自答:“这是因为我们七院问心无愧。”他点着那个封筒对杜月说:“这里面就是你的手术记录,我可以给你,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杜月先看了郭强林一眼,才回答他。
曾院长没有回答,他递给了她一张纸。她疑惑地接了过来,和郭强林坐下来一起看。他们的脸色都渐渐地变了。那是一份表示杜月愿意放弃任何起诉七院的权力,包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涉及损害七院的利益的协议书。那要求她在追查自己和家人被感染上艾滋病的过程中,如果要起诉的话,连附带上七院也不可以。更不要说什么第一被告,第二被告什么的了。[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得到自己的手术记录。
这张纸的上面,无论是字迹的工整还是文字的严谨,都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在最下面,还给她留出了签字的地方,那真像是一份正规的合同呢,好像这是一次平等而公正的交易!
郭强林觉得自己真的愤怒了,杜月是在要她自己最基本的权力,那就是看看当初自己手术时是不是在安全和卫生的保障下进行的,这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可就是不行!她居然要签这样的一份“保证书”才能够达成愿望!他转头看向默不作声的杜月,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出乎他意料,杜月并没有激动,她像是在想着什么,还在极其认真地看着这份“合同”,好一会儿才说:“曾院长,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也相信七院不会有意地传播艾滋病。可是我不能在这上面签字。”
“为什么?”曾院长不动声色地问,这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我还没有开始调查,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不能签这个东西。一旦签了我就会遵守,可万一到最后七院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时,我该怎么办?”杜月说得心平气和,好像真的不介意有这张纸的出现。
曾院长的老脸出现了笑容:“你的主治医生江虹没有跟你说过吗?其实就算退一万步讲,你真的是在我们医院里动那次手术时由血浆感染的艾滋病,我们七院也不会负上什么责任的。这一点你知道吗?”
“我知道。江医生跟我讲得很明白。所以我相信七院会把我的手术记录给我的。”
“对,”曾院长点头,“而且我们还会很快地给你。我们知道你的处境,也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也要知道,我们七院的名声不能受损。”他的神情变得严肃了,盯着杜月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杜月明白,郭强林也明白。医院有时就跟银行一样,最重要的不是你的医疗能力或者钱有多少,而是你的信誉怎样。如果银行让储户们失去了信心,有再多的钱也禁不住储户提款。而医院要是与传染恶疾有关,那所有的一切就都无从谈起!尤其可怕的是,在这方面仅仅是传言就会毁掉一切,而且永难根除。
三个人都沉默了,两个男人都看着杜月,等待她的决定。杜月也在犹豫不决,好一会儿她才说:“不,曾院长,我不能签。要回我的手术记录,是我应有的权利,你应该给我,你不能强加给我条件。”她说得客气,可是语气坚决。
曾院长的眉头皱起来了,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他是绝不能妥协的,七院是在建国后不久就成立的新中国的第一批国有医院,近半个世纪的老牌子,绝不能在他的手里有半点闪失!何况那还关系着传播艾滋病的名声!他的语气不觉变得冷硬:“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这也是我们的原则。手术记录不是谁来要都可以给的,我们没有义务给你这种东西!你要知道好歹,要是我们有可能为这件事负责任时,要你签这个字据,那是我们不对。可现在你已经知道我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没有责任,还要再拖上我们,你这是什么用心?”
面对这变得极不客气,咄咄逼人的话,杜月的脸变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样子更让人看清了她柔弱的本质。那不仅让与她敌对的曾院长,就是郭强林也觉得她是不是已经无法再抗争了。可是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还是说出了一些出乎这两个男人意料之外的话:“曾院长,我实话实说,自从江医生告诉了我关于血浆的那些实际情况后,我就再没有想过要把七院告上法庭。可是我终究是在你们这里做的手术,血浆也是由你们输进我的身体里的,这要经官的话,怎么会与你们一点关联都没有?何况到了那一步,也不是我说不附带你们就可以的。一切都要由法院来作主。你说是吗?”
郭强林为这些话喝彩,杜月这个小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让他想不到。好像她都早已有了准备似的。他看向了曾院长,那个干瘪黑瘦的老人的脸此时已经涨得通红了。七院,那是他心里面最神圣的东西,也是他要传承给下一任接班人的宝贵事业!难道真的要在他的手上蒙受那么大的污点吗?!想着想着,他出人意料的叫了起来:“我说不是!你们跟我装什么傻?附带,附带!老百姓才不管什么附带!国家政府才不管什么附带!卫生部才不管什么附带!只要医院和传播艾滋病挂上了钩,那就是万劫不复!还说什么法院,法院能天天跟老百姓解释我们七院只是附带,什么责任都没有吗?杜月你们要知道,我们七院是有着近五十年的建院历史的新中国第一代的老字号国营医院!谁也不能让她受到一点点的损害!谁也不能!”他真的愤怒了,仿佛对面这两个人是平白无事找上门来敲诈他的无耻之徒。
郭强林只觉得想笑,这个老头不是犯了什么病了吧,一下子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叫唤了起来。人就是这样,只能去犯人,受不得人犯己。他有什么权力把七院的利益强加在杜月的头上?就听杜月说:“曾院长,那你是觉得我们是在无理取闹吗?”
“你是不是无理取闹你们自己明白。你们不签这个字,我无法对七院的几百名职工交代,更没法对七院本身交代。你们决定吧,不签字就没有手术记录。”曾院长说得斩钉截铁。
杜月沉默了,她是需要这份手术记录的,那是她追查自己致病原因的唯一线索。没有它就没有一切。可是这样的一份“合同”她怎么能签?她望向了郭强林,郭强林摇头,也不知他是说不能签,还是在表示他不能替她作主。她想了又想,说:“曾院长,我需要这份手术[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记录,没有它我没法去查那些血浆是不是有问题,还有我当时注射过的人造白蛋白。这些你都清楚。所以我一定要得到这份记录!它关系到我和我全家的性命,更关系到我们全家的清白。我说这些不是向你乞怜,那是我应该得到的东西。你等着吧,我会向法院上诉,要求得到它的。再见。”她说得平缓,甚至是平静,完全没有激动。她只不过是在说一件事实而已,她站了起来,和郭强林往外走去。但这却让曾院长心惊,他有点后悔了。他想起了上次江虹在电话里最后告诉他的那几句话。这个杜月已经是个必死的人,而且病情已经泄露,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查真相的!
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是在弄巧成拙,本来是想让她签这个字好把七院的隐患完全去掉,却不料是在逼着对方把自己当第一被告!
杜月和郭强林走向了办公室的门口,那只是几步远,可是一旦让他们走出去,会发生什么就谁也无法预料了!
杜月和郭强林在跨出门外的一瞬间,听见了后面曾院长有些发颤的声音在叫:“等,等一下……”
他们走出七院时,发现外面已经开始黑了。杜月的皮包里多了张纸,那是她全部的希望,是她自己奋力争来的一线曙光。虽然她不会因此就能活下去,可那会让她得到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那是清白,那是尊严,更是对她自己的一个交代!郭强林真心地为她高兴,这是她得到的第一次胜利。
可他刚才还在为她捏着把冷汗,要是这个曾院长一意孤行,就是不给的话,他们就算要上诉,那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的事。而且很可能最后的结果只是七院借口资料室里出了什么意外,而丢失了这份手术记录。那时他们要怎么办?要法院怎么办?总不能就因为没有了这份手术记录就来宣判是七院给她感染上的艾滋病吧?
那是个不可想象的大笑话。而他们赌的就是这个曾院长的爱院如命,绝不容有丝毫损害七院名声形象的心理。
他们赌赢了,真是不容易。
尤其让郭强林佩服的是,杜月居然当着曾院长的面,从皮包里拿出了另一份手术记录,来对照七院给的这份是否是原件。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柔弱的女人居然有这样的心理素质,在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到手的时候还能保持着一份警惕。他陪着她走出了七院,现在还觉得身上乏力,那与他体虚无关,刚才真是紧张刺激,让他都有点承受不住。
他转过头想和杜月说点什么,却突然发现她紧走了几步,直奔向路边的一条长椅。她一下子就瘫坐了下去,显得那么的疲惫衰弱,与刚才她在办公室里据理力争、侃侃而谈判若两人。她病弱的身体,她软弱的性格这时才显现了出来。郭强林看着她,只觉得他自己真是惭愧。他没有去扶她,而是说:“你等一下,我给你去买点喝的。”就跑开了。那个要逃避现实中的一切,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自生自灭的想法在这时显得是那么的龌龊渺小,那么的可怜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