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梅林市第七人民医院-血罂粟

看见郭强林,两个女人都笑了。江虹看上去真的很高兴的样子,像是很欣慰。这让郭强林更是不爽,好像她早知道他会来似的。而杜月笑得很腼腆,像是在跟他打招呼。郭强林仔细看了看她,她的笑容很纯真,没有半点的“风月”感觉。这让他心里很异样,这个笑容与他昨晚所想的那些东西联系起来,让他觉得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女人。

“小郭,你好啊?你怎么会在这儿?”江虹蛮亲切地向他问候。可这句话却一下子让郭[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强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忘了,他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出现在她们面前!他为什么要对杜月的事突然间这么感兴趣?!别人躲都来不及的艾滋病他却要靠上去,这都说明了什么?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江虹,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把他也是艾滋病人的事告诉了杜月。他可绝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这一点,就算对方也是艾滋病人也不行!他在慌乱中回答说:“我,我来看看……反正我也在休假嘛。”他想清楚了,不能完全的乱编。“昨天我听说你们要来这里,所以也想来看看……我是个警察嘛……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介意。”

“没什么,谢谢你。”江虹微笑着说:“你来得正好,不如你陪着杜月进去吧。我现在不好出面,不然她就要自己进去了。你来多久了?”她又问。

“有一会儿了。”郭强林感谢她最后有这一问,这让他多出点时间来考虑是否应该答应陪杜月进去。他看向了杜月,这个腼腆瘦弱的年轻女人要自己进这样的大医院,要办什么事他虽然还不知道,但还是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问:“你进去要干什么呢?”

“我要去见这里的院长,向他要一样东西。”杜月说。

“什么东西?”郭强林又问。

“我当初的手术记录。那上面有我三年半以前生我女儿时做手术的负责医生的姓名,还有都用了什么药,最重要的是我输血时血浆的编号那些数据。”杜月说得很平静,也很规范,看得出她是作了准备的。

可郭强林笑了,他还以为她们是来干什么的呢,原来是来要人家医院的原始资料。那可真是做梦了。别说她是因为这种原因来要,就不是的话,这种东西也不是说让人看就让人看的。何况设想一下,如果真的是这家医院的手术原因导致了杜月感染的艾滋病,人家会把这种资料给你吗?那不等于把自己往法院的被告席上扔吗?这真是彻头彻尾的荒唐胡闹,他又有了那种想苦笑的感觉。

“怎么?你认为不可能吗?还是认为没有意义?”江虹似乎没看见他的表情,淡淡地问。

“或许你真有办法吧。可要我看,这事根本就办不到。”他看着这两个女人说,“我不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医院才能让你们看这种资料,但你们就这样进去,肯定什么也得不到。”

“事在人为。”江虹说得坚定。

郭强林看着她:“那你是有准备了?”

“有点,但不多。主要还得看这家医院院长的态度。”

郭强林点点头,犹豫不决。江虹适时地说:“小郭,你昨天已经帮了杜月家一次了,今天又到了这里。你就陪她进去吧,有个人陪她,她会好些。或许七院里的人态度也会好些。”看郭强林的样子有些松动,她又说:“再说万一要真的是七院的责任,那就有可能会造成更大的后果,那也与你的职责有关。你是个警察嘛。”

郭强林点头了,这不仅是个台阶,更让他听出了江虹在给他找借口,这都是说给杜月听的。

江虹曾经对他说过:“国家对艾滋病人的权益有着明确的规定,其中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不经病人本人同意,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把病人的病情泄露给任何人。”看来她说到做到了,杜月并不知道他也得了这种病。

他们走进了七院,江虹留在医院外,她说她会等他们出来。他们直接去了七院的院长办公室,江虹说这时曾院长肯定会在那里办公,那是他的老习惯。

可他们只见到了一个漂亮而且客气的院长助理,他们被告知曾院长正在办公,而他们也没有预约,必须等待。而且曾院长开过会后就要到区里卫生局去,今天基本上没空。最后是礼貌上的再见:你们明天再来好吗?

郭强林看了看杜月,不明白她这是怎么回事,要与人家谈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连个预约都没有?杜月想了想,说:“我的事很重要,我等等他。”那个助理就有点不耐烦,说等也没用,今天没时间,可是她已经在办公室外坐下了。

时间在溜走,很快一个小时就要过去了,杜月还在那里坐着,几乎一动都没有动过。可郭强林早在半个小时以前就已经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走来走去。院长室就在他眼前,里面的谈话声他都可以听到,但就是不能进去!他盯着这扇雪白色的典型的医院里的门,手心直发痒,就算那里面上着锁,他也可以轻易把它砸开。但这不是他的事,杜月还在那里安静地坐着,这女人真是好耐性,真是好脾气!郭强林继续踱步,他一米八四的身高,八十五公斤的体重让他的皮鞋声铿锵有力。那屋里的人让他听着他们的谈话声,那他们也得听听他的皮鞋声。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那屋里终于响起了一片的起立声,桌椅挪动声,郭强林松了口气,这会终于散了。那扇门打开了,足有十几个白大褂鱼贯而出,各自散去,而他看见那屋子里还有一个老者坐着没动,那肯定就是那个什么曾院长了。可门马上又被那个助理小姐在里面关上了,好像那个老头是他们医院的最高机密,连看一眼都会有重大损失。郭强林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强行进去。

这时杜月走了上来,她轻轻地敲门。出来的又是那个助理,这时那张漂亮的脸上堆满了不耐烦,甚至是厌恶:“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院长今天没空,有什么事你们得先跟我预约个时间!你们怎么就是不懂呢?……”可是这次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愣住了,杜月这个不声不响,看上去又腼腆又小心,甚至让人感觉很胆怯、很乖的年轻女人竟然一把把她推开,径自走了进去。这种反差让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直到郭强林也跟了进去,她才反应过来,追上去拦在了走近院长的杜月前面:“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怎么能随便就闯进来?你们太过[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分了……”她急匆匆小跑的步伐和她有点变调的尖细嗓音,让郭强林觉得有点像只又急又怕被什么东西追着的小鸡,很是可爱。

曾院长也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们。郭强林盯了他一眼,这是个清瘦严肃的老人。他直觉地感到,这老头不像坏人,但肯定是那种一辈子充满了自信,他就是上帝,别人都是放屁的老顽固。

杜月看着他,放慢了声音,但非常清晰地说:“曾院长,我有些事要和你单独谈谈。”

“你们有什么事?”曾院长感到了她的凝重,谨慎地问。

“我只能和你单独地谈,我保证,我要说的你绝不会想让别的人知道。”

老院长惊愕了,他实在猜不透杜月要说什么,但他明显地感到杜月不是在开玩笑。他想了想:“可是今天我马上就要出去,我们另外约个时间吧。”

“你要去干什么?”杜月突然变得毫不客气地问。

曾院长呆了,他从没想过会有人突然闯进他的办公室来跟他说这么没有礼貌的话,一时竟答不出话来。郭强林也有些目瞪口呆,杜月的这种反差让他实在无法适应。助理小姐忍不住了:“你怎么说话呢?我们院长要干什么去要向你汇报吗?你当你自己是谁……”

杜月没有理她,她眼睛里只有曾院长:“我知道你要去区里开会。但是我想问你,要是你的医院里现在有个病人马上就要死了,而你能救他,你是去开会,还是去救人?”

曾院长好像有点明白了,他脸上有了些理解她,也原谅了她的神色,和蔼地问:“你是哪位病人的家属吧?病人的情况很不好吗?你不要急……”他还要说下去,杜月已经摇头:“不是的,我不是病人的家属,但事情比那严重。曾院长,你还是马上跟我谈谈的好。”

曾院长不说话了,他看着杜月,杜月也看着他。两个人对视了好久,都不再说话。终于曾院长说:“好,小张你就先出去吧,打电话给区里,我晚点到。”他转向了郭强林和杜月:“你们坐吧,坐下说。”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这时是秋天的十月间,正是阳光最好时,这间院长办公室的采光非常好,满室光明中,三个人互相看着,心里都翻腾着,压抑着,忐忑着。好一会儿,杜月从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包里拿出了几样文件一样的东西,放在了曾院长的桌子上,她什么都没有再说,重新坐了回来。曾院长看了看她,拿起了这些东西,仔细看了起来。郭强林眼尖,发现那其中有几样文件也是他所熟悉的。

那是一些普通样式的住院证报销单据之类的东西,其中最让他触目惊心的是一张32开的铜版纸做的诊断书,那样的东西他也有一张的,那是江虹给他的东西,是宣布他人生从此是另一种命运的判决书。

曾院长一样一样地把这些东西看了又看,反复地看。他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阴沉,郭强林看到,这老人的手开始了微微地抖动。他和杜月注视着这位年近花甲的老院长,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偌大的办公室里静得仿佛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曾院长终于放下了那些材料,他的脸色缓和多了,他问:“你叫杜月?”

“是。”

“三年半以前你在我们医院生的孩子?”

“是。”

“你出现了大出血,手术中输了2000cc的血浆,另外还注射了人体白蛋白这种药?”

“对。”

“而你现在已经被诊断得了艾滋病?”

“对!”杜月的声音终于失去了平静,她有力地回答。

“你的孩子,还有你的丈夫也都感染了同样的病?”曾院长不为所动,继续平稳地问。

“对!”郭强林看到,杜月的后背挺了起来,离开了座椅靠背。

“那你给我看这些东西,为的是什么?”曾院长更加心平气和地问。

“我要得到我的手术记录,我要知道当初给我输过的血浆都是从哪里来的,那种人体白蛋白又是哪家工厂制造的!”杜月一字一字地说。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曾院长认真地问。他不像是明知故问那样的可恨,他似乎只是在简单地提问。

“因为艾滋病只有三种传染的方式,这些你一定知道:血液传染,性接触传染还有母婴传染。能够让我们一家三口都得上这种病的只有血液传染,而我这一生只有在生我女儿时才住过院,输过血。所以我要知道。”杜月却明显地没有对方这样的“修养”,她越说火气像是越大,还好字句逻辑还算清晰,没乱了章法。

“那你丈夫呢?他没有手术过吗?”曾院长继续问。

“他没有。”杜月回答坚决。

“那也并不能证明什么。”曾院长的目光垂向了那些资料,说,“艾滋病除了血液传染外还有另外其他的渠道。你们怎么就能肯定一定是血液传染呢?”

“因为我和我的丈夫都从来没有过不正当的生活!”杜月不可遏制地愤怒了,她明白对方说这句话的意思,那让她怒视着对面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有了顾忌地叫起来:“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没有权利来怀疑别人的生活,你只能证明你们自己有没有错处!曾院[被屏蔽广告]

[被屏蔽广告]长,我要得到我的手术记录!无论如何我都要得到它!”

“你有什么根据是我们的血浆有问题?”曾院长没有随之动怒,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杜月的话让他震撼,他也为自己刚才的那句话赫然。但他不能满足她,绝不能。

“我没有根据。”

“那我不能把手术记录给你。”

“你真的不给?”杜月盯着他。

曾院长回避了她的目光,说:“你要知道,手术记录不是随便就能给人看的,何况你也不能指出我们的血浆有问题……”

杜月打断了他的套话:“那好,曾院长,我已经向你正式要求过了,但是你不给我应该让我看的东西。我会向法庭上诉,让法律来给我个公正。你应该知道,你们医学界有过这样的案例,病人要是不能证明你们有错,也可以要你们证明你们没错!你等着吧,我们法庭上见。”她站了起来,走到曾院长面前,把那些资料一一收起,装到包里,然后她拿出一张纸:“这上面有我的联系电话。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打给我。”说完她就走出了院长室。这期间那位曾院长直挺挺地坐着,一动都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