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了尽头-袁世凯评传

在本章中,袁世凯的政治生命和个体生命都走到了尽头。看看袁世凯帝制自为的前前后后,就会知道什么叫作“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无论出于何种动机,恢复帝制都不能不说是一种逆潮流而动的做法。在当时危机潜伏,扰攘不已的中国,此举无异于授人以柄,反对派可以名正言顺地号召全国,使刚刚平静不久的中华大地再起烽烟。本章开头所选的引文,就是袁世凯在众叛亲离形势下,被迫撤消帝制的申令。“天作孽,犹可逭;自作孽,不可活。”袁世凯帝制自为,闹了个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最后羞愤而亡的下场,可说是自作自受。但值得探讨的是,以袁这种一向精明稳重之人,怎么忽然昏了头,一股劲地往险路上走?袁世凯属于从传统向现代转型时代的早期政治家,是过渡性的、亦新亦旧的历史人物,这种人物不可避免地带有其所由产生的那个时代的烙印,所以他成为大总统之后,想更进一步,动了做皇帝的念头毋宁说是很自然的,如果他不那么急,而是假以时日,先把江山坐稳了再说,也不见得就一定不能成功。所以,他为什么会着急偾事的主观原因,是值得探讨的。再有,何以会出现墙倒众人推的局面?特别是各种政治派别何以会不约而同地借此反袁,而原来团结紧密的北洋集团何以不再服从袁氏,从而导致了他的最终失败,这是需要探讨的客观原因。袁的失败给后来者树起了一块警告牌,大家明白了称帝原来是做不得的事情。后来的某些独裁者尽管实际权力不逊于皇帝,但不再有人敢于称帝,这可算是袁氏从反面为中国政治做了贡献吧。但袁氏的失败不仅是他个人的失败,也是中国近代改良主义的失败,更是中国近代化事业的失败,所以它不但是袁氏个人的悲剧,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我们民族的悲剧。古代有“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说法,领袖人物能有那么大的作用,甚至将整个民族拖入灾难,就在于独裁专制体制赋予了个人太大的权力,所以个人的失误往往会造成全局性的危机和灾难。

关于撤消帝制的大总统申令1

(1916年3月22日)

政事堂奉申令:民国肇建,变故纷乘,薄德如予,恭膺艰巨,忧国之士,怵于祸至之无日,多主恢复帝制,以绝争端而策久安。癸丑2以来,言不绝耳。予屡加呵斥,至为严峻。自上年时异势殊,几不可遏,佥3谓中国国体,非实行君主立宪,决不足以图存,倘有墨、葡之争,必为越、缅之续,遂有多数人主张恢复帝制,言之成理。将吏士庶,同此悃忱,文电纷陈,迫切呼吁。予以原有之地位,应有维持国体之责,一再宣言,人不之谅。嗣经代行立法院议定由国民代表大会解决国体,各省区国民代表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制,并合词推戴。中国主权本于国民全体,既经国民代表大会全体表决,予更无讨论之余地。然终以骤跻大位,背弃誓词,道德信义,无以自解,掬诚辞让,以表素怀。乃该院坚谓元首誓词,根于地位,当随民意为从违,责备弥严,已至无可诿避,始以筹备为辞,,藉塞众望,并未实行。及滇黔变故,明令决计从缓,凡劝进之文,均不许呈递。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开会,征求意见,以俟转圜。予忧患余生,无心问世,遁迹洹上,理乱不知。辛亥事起,谬为众论所推,勉(强)出维持,力支危局,但知救国,不知其他。中国数千年来史册所载,帝王子孙之祸,历历可征,予独何心,贪恋高位?乃国民代表既不谅其辞让之诚,而一部分之人心,又疑为权利思想,性情隔阂,酿为厉阶4。诚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烛物,予实不德,于人何尤?苦我生灵,劳我将士,以至群情惶惑,商业凋零。抚衷5内省,良用矍然6;屈己从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转陈推戴事件,予仍认为不合事宜,著将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认帝位之案,即行撤销,由政事堂将各省区推戴书,一律发还参政院代行立法院,转发销毁。所有筹备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诚,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涤虑,息事宁人。盖在主张帝制者,本图巩固国基,然爱国非其道,转足以害国;其反对帝制者,亦为发抒政见然,断不致矫枉过正,危及国家,务各激发天良,捐除意见,同心协力,共济时艰,使我神州华裔,免同室操戈之祸,化乖戾为祥和。总之,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承认之案,业已撤销,如有扰乱地方,自贻口实,则祸福皆由自召,本大总统本有统治全国之责,亦不能坐视沦胥7而不顾也。方今闾阎8困苦,纲纪凌夷,吏治不修,真才未进,仰念及此,中夜以忧。长此因循,将何以(为)国?嗣后文武百官,务当痛除积习,黾勉图功。凡应兴应革诸大端,各尽职守,实力进行,毋托空言,毋存私见。予惟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致治之大纲,我将吏军民尚其共体兹意!此令。(国务卿徐世昌副署)

1915年12月13日(旧历十一月七日),袁世凯在中南海的住处居仁堂大厅举行了“登基”仪式。据袁的亲信、躬予其事的唐在礼9回忆。当时的情况如下:

忽然,在12月13日(阴历十一月初七日)早晨8、9点钟,在我们毫无准备之下,由段芝贵临时通知皇帝即日在居仁堂登极,召集所有原总统府、政事堂、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及各部司长、局长以上和各军队师长以上各员,即刻准备依次分批参与朝贺。说办就办,一时忙乱异常。大家想,参与盛典需要整换衣履,但时间确已来不及。当时在京城左近的大员有的也得到消息,赶着入京朝贺,但负有地方守土重责的大员则接到指示,应以职守为重,概免朝贺。

约在9点多钟,居仁堂大厅内朝贺典礼开始了。厅中上首摆设龙案龙座。出于一般意料的是龙座设在龙案前面,两旁并无仪仗,只有平日贴身伺候袁的几个卫兵排列在座后两旁。袁这天龙衮、皇冠并未加身,只穿着平时的大元帅戎装。他素来不喜欢上饰叠羽的元帅军帽,平时很少戴用,这时也未戴帽。参加朝贺的人先到先贺。当时段芝贵传袁的话,说行礼要简单些,三鞠躬就行了。但大家朝贺时,仍旧跪拜,很多人还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只是旁无司仪,因之行礼时并不齐整。朝贺人下拜时,袁并未就座,只站在座旁,左手扶着龙座搁臂,右手掌向上,不断对行礼者点头。有时对年长、位高的人,袁就作出用右手搀扶的姿态,表现出一种内心受用而外表故作谦逊的、难于刻画描写的复杂心情。朝贺者有的着戎装,有的着袍褂,有的着便服,形形色色,多种多样。当天引人注意的是黎元洪、段祺瑞等并未参加。总之,这次大礼使我这身与“旷世盛典”的人感到怀疑。为什么偏要赶在这天这样局促草率地突然举行?大有坐在家里称天子,不敢公开的模样。事后大家说:“这样就算改朝换代了吗?”可见抱着闷葫芦的不止我一个。我们这一批人认为,如此大典,殊欠郑重。因此对负责张罗布置的段芝贵、黄开文、张士钰等有意见的人就很不少。10

登基称帝,这在袁世凯来说,是其一生事业的顶点;而袁氏为人行事,也向来以慎密稳妥著称,为何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莽撞草率行事呢?这是探讨袁世凯帝制自为时,时时出现在笔者脑中的一个问题。

在击败革命党人的“二次革命”,以武力实现了国家形式上的统一之后,袁世凯开始有计划地整理内政,在中央和地方都有所措置更张,目的是加强中央集权,潜消地方割据势力。

在中央,主要的举措是制订新约法,确立总统制。具体步骤如下:

一、孙、黄失败,流亡日本后,袁因成为正式大总统,仍须借重国会完成有关程序,故请熊希龄组阁,并听任国民党人占优势的“宪法起草委员会”通过了《天坛宪法大纲》十二条,这个《大纲》仍然主张“责任内阁制”,当然,这绝非袁所需要的宪法,但总统选举更为重要,所以他对此不动声色。

二、在当选总统半个月后(10月25日),袁致电各省军政长官,授意他们反对宪法草案。但“宪法起草委员会”仍然于一周之后通过了《大纲》。显然,国民党不去,袁氏后几步的棋就走不下去。故袁以国民党议员中有多人与孙、黄通谋,参与反叛为由,于11月4日断然宣布解散国民党,追缴国民党籍议员的证书和徽章。这样,国会因不足法定人数而陷于瘫痪,宪法起草委员会也于10日自行解散。

三、11月26日,袁委派李经羲、梁敦彦11等九人为“政治会议”议员,与各部各省所派代表一起,组成“政治会议”,代行国会职权;以李经羲12、张国淦为正副议长。不用说,这是世凯实现自己目的的御用组织。1914年1月9日,政治会议议决停止国会所有现有议员的职务,解散国会;1月24日,政治会议议决特设“约法会议”(相当于原来国会的“宪法起草委员会”),2月,又议决解散各省省议会;至此,原来的民意立法机构已全部不存在了。

四、3月18日,“约法会议”正式开会,以孙毓筠、施愚为正副议长,议员有宝熙、袁金铠、齐耀珊、马良等六十人。到了4月29日,“约法会议”通过了《中华民国约法》(即所谓“民三约法”,又称新约法)十章六十八条,规定采用总统制,赋予总统相当大的权力。如规定官制、官规的制订,国务员和外交使节的任用,对外的宣战、媾和及公布宪法等等,一概由总统自行决定。

五、5月1日,正式废除《临时约法》(即所谓“民元约法”,又称旧约法),公布《中华民国约法》,实行总统制,废国务院,设政事堂于总统府,以徐世昌为国务卿,杨士琦、钱能训13为左、右丞。至此,政治会议完成了其使命,被参政院取代。黎元洪、汪大燮分任参政院正副院长,以陆征祥等七十三人为参政员,张国淦为秘书长(后改为林长民)14。

六、7月,袁公布了复古色彩很浓的文官官秩令,分为上卿、中卿、下卿;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共计九等。

七、12月,“约法会议”通过了《总统选举法》修正案,并于29日公布:总统任期十年,得连选连任;这在实际上确认了袁世凯的终身总统地位。至于袁的继任者,法案规定由袁世凯自行推荐三人,藏于金匮石室,于其身后开封确认,颇类似于帝王的遗诏。

所谓金匮石室,是师法雍正皇帝置传位遗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牌匾后面的遗意,为的是防止对于皇位的觊觎和争夺,但当时袁世凯还是民国大总统的身份,其申令为:“中华民国大总统继承人,照大总统所亲书继承者三人姓名,按先后次序承继,特设石室金匮之制。此令15。”共和制度,总统例由全民或国会选举产生,袁氏却来了一个接班人钦定,非驴非马,但很能反映他对帝制的醉心程度。这个石室就建在居仁堂之右、经过丰泽园,转过?字廊的小坡上。袁氏死后,黎元洪按临时约法继任大总统,但仍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启石室一探究竟。刘成禺16曾就此面询过黎元洪。

我问黎:“总统已经开启了石室金匮了吗?”黎说:“开了。”“其中所藏何物?”黎说:“大总统继承人,项城亲笔书写的人名册子呗。”“名册为何种样式?”黎说:“全是用中国线装书的方式装订,长一尺,宽六七寸,共十页,用最名贵的白夹宣纸,册边用黄丝线装订,封面用黄绫,书头用红绫包角。题签是项城亲笔书写的四个大字‘万民攸赖’。翻开黄绫封面,又是四个亲笔大字‘中华民国’;再翻开一页,则划有三条红格长线。(项城)亲笔书写三人姓名,顶格书写,每人姓名各占一行。”我进言说:“总统的姓名,项城必是亲笔书写在第一行中了。”黎笑着说:“我做总统,乃中华民国约法上的合法总统,全国公认,岂是借袁项城一笔写出来的吗!我做总统与袁何干,倒是经你们的笔写出来的。”17

刘成禺是国会议员。黎元洪的意思是自己是由国会选出来的。刘成禺一再追问名册中写的是谁,黎则坚决不肯透露。直到黎元洪去世后,随同黎开启石室金匮的秘书黎澍(湖北黄陂人,字劭西)才透露了实情:

民国五年农历五月初七日,黎副总统正位为中华民国大总统。农历五月初九日,赴中南海开启金匮石室。石室钥匙由三海指挥官徐邦杰18保管,我是总统秘书,随大总统前往开匮。徐邦杰献钥匙于总统,总统亲手拆去封条,开锁启门;徐邦杰再献上金匮的钥匙,总统拆去封条,开锁启匮,再开启匮中的金函(匣子),取出黄绫面的线装书一册。总统令随行人等一概退到门口,自己打开书册阅看,阅看后阖上书,装入衣袋中,关闭石室回府。随行人等都不知道书中说了些什么事,题写了何人姓名,只知道是大总统继承人而已。我后来去春藕斋,一天,陪黎元洪闲话聊天,黎无意中说出金匮石室所藏,黎为第一人,徐(世昌)为第二人,段(祺瑞)为第三人。我对黎宣誓保证不外泄。我又问及徐邦杰诸人,说是取消帝制后,袁又将金匮中的名册,更换过一次,大概原本是袁克定第一,徐世昌第二,段祺瑞第三。后来更换时,乃改袁克定为黎元洪。开始的意图是传子,后来才依照约法,首先列黎元洪,借以掩天下人的耳目而已。19

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在地方上,袁则主要是实行军民分治的方针,废除集军政民政大权于一身的都督职务,改设“将军”一职,专管军事;另设巡按使(相当于省长)负责民政。在京城则设立将军府,将权倾一方、尾大不掉的地方军头,调入将军府,以高位厚禄尊崇羁縻之。袁氏此举,与扫平孙、黄一样,实在是强干弱枝,潜消割据所必须进行的一步,否则就不可能实行中央集权。黄绍�在谈到民国初年的军民分治时曾回忆说:

1913、1914年代的各省都督,掌管军政大权,民政不过是都督职掌的一部分,民政长(或称内务司长)是都督的下属。1913年,黎元洪首倡军民分治的论调。他的秘书长饶汉祥用骈四骊六的文章,力陈唐代藩镇之害。而当时的都督也真是无所不督,各省自成王国。袁世凯实行中央集权,黎元洪的这种论调,正合了他的心意。1914年6月,将各省都督一律裁撤。另于北京建将军府,给那些都督们以各种将军的称号(其实是都督的集中营)。然后选择亲信,予以督理军务的名义,都督就一变而为督军(督军是督理军务的简称)了。说明白一些,就是以前都督什么都可以督,现在只能督理军务了。

民政方面,仿明朝制度,把民政长改为巡按使。明朝的巡按使,既可以管民,也可以管军;也就是要用文人来管军人,以防军人造反。袁世凯在巡按使的职权内,还可以以大总统命令巡按使会办或帮办军务,在巡按使署,有它的军事组织。民元的都督,多半是由前清的偏裨武官出身,或是革命的草莽英雄。因此,袁世凯所用的巡按使,就尽量利用前清的封疆大吏。这些人多半是那些都督或督军旧日的顶头上司。这样,在旧社会的感情上,督军既不能拒绝巡按使,还要相对地听巡按使的指导或监督。袁世凯认为这是无上的妙法。20

军民分治是维护国家统一的必须,却损害了大大小小拥兵自重的地方军头的既得利益,袁世凯在这上面犯了众怒,但此举名正言顺,他又挟扫平孙、黄的余威,却也没有人敢于据地称兵,对抗中央。但潜在的不满已经在蓄积,如有机会,是一定会爆发出来的。

在中央的军政方面,袁世凯也开始进行权力上的调整,从而触动某些人的既得利益,使北洋集团内部出现了裂痕。首先,为了牢牢抓住军权,袁在就任正式大总统后,将原总统府军事处改组为统率办事处,将一批高级将领任命为办事员,共计六人:段祺瑞(陆军总长)、刘冠雄(海军总长)21、陈宦(参谋次长、代参谋总长)22、萨镇冰23、王士珍、蔡锷。此六人都是上将军衔,被称为大办事员。这样,袁就将原来由陆军部、海军部分掌的军权和人事任用权集中到自己手中了。重要军务和军队人事,都要经办事处会议,而办事处为总统属下的集体议事机构,陆军部长、参谋总长和海军部长均为办事员,只有总统(同时兼任陆海军大元帅)有拍板权,办事员的作用只相当于参谋、幕僚。统率办事处的作用在分权制衡,“表面上汇聚陆、海、参谋三部,统筹军事,实则减削陆军部之权24。”袁之所以这样做,有他的道理,他发现,有些北洋老人恃功自傲,有自立山头的迹象了。徐世昌曾言及当时北洋内部之矛盾说:

就军人方面,项城成功,所倚为干城者为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三人,时称为“北洋三杰”也。帝制失败,其原因固然很复杂,而关系此三人者为多。段素性倔强,任陆军部长有年;冯久驻南京,俨然藩镇,渐渐不如当年之绝对服从。项城思以军政大权操之于己,于是在总统府设陆海军统率办事处,以移陆军部之权,已为段所不快。关于军事人员之进退,段请求旅长以上由大总统主持,团长以下交陆军部办理,其用心可以想见。项城又借口北洋军队暮气沉沉,另组模范团,挑选各师旅之优秀将校为主干,以别于北洋旧军队。盖因某公子(即袁之长子袁克定)对于北洋老前辈不能指挥,故项城为其培养新势力,此更予段以最深之刺激。某公子最忌段,段又毫不敷衍,即项城左右其他诸人,段亦皆盛气凌之。后来项城屡次对段表示:“你气色不好,想是有病,应当休息休息。”六月间,又有陆军次长徐树铮参案(三次长参案之一)发生,以迫胁段。段于是请假赴西山,托辞养病,愤愤不平。段管军事教育,又握军政多年,亦有其普遍之潜势力,然摄于项城之威势,也无可如何。25

袁世凯与段祺瑞原来是通家之好的关系,段的妻子张佩蘅是张芾26的女儿,袁世凯的养女。“张芾死后,仅仅留下一妻一女,家境很贫寒。我父亲看到她们这种无依无靠的情形,就把她母女二人接到自己任上。当时,张芾的女儿还在吃奶。从这以后,她们就始终住在我们家里。我父亲和我娘还把这个女儿认作是自己的大女儿,后来我们也就把她叫做大姐。其后经我父亲介绍,嫁给了段祺瑞。在她过门之后,虽然她母亲也跟了过去,但还是认我家为娘家,来往是极其密切的。她每次回到了我们家,对我父亲和我娘,仍然是爸爸、娘地叫得很亲热,我们也把段祺瑞叫做姐夫27。”但是段祺瑞服袁世凯,不服袁克定,这对想搞家天下的袁世凯可就是隐患了,必须拿出办法,弭患于无形。当时任总统府秘书的夏寿田即认为,统率办事处的设立,即在于潜削段祺瑞的兵权:

段祺瑞素性刚愎,有主见,平时对项城不事趋承。担任陆军部长时,关于军官的进退,常以陆军总长的名义颁行,不请示;他所赏识提拔的人,多半是他的学生部属,隐然成为一股势力。而在北洋旧部之中与段的地位不相上下的人,此时都争相追随顺从(袁世凯)。于是项城渐渐觉得段专擅了。28

袁在军事上的另一举措,就是于1914年10月,在北京设立模范军官团。据夏寿田的说法,这也是袁培植北洋新生代力量的手段。

组织模范团之动机,系本于蒋方震29之条陈。蒋认为北洋军队暮气太重,想另行编练,作为模范,建议在统率办事处之下,设立模范师筹备处,先练两师,中级军官用留学生,下级(军官)参用军官学校学生及速成军校学生。总之,一变历来重用速成生,屏除留学生的宗旨。(袁)克定与北洋旧军队素来没有深切的关系,尤其对于宿将不能指挥,早有步武小站,建立一种新势力以对抗旧势力的意思。陈光远30、陆锦31等趋附克定门下,我(夏寿田自称)也是参与其中的一个人。在项城本人,一方面认为北洋军队暮气太重,认为应当编练新军,一如淮军继湘军,小站继淮军的故事;另一方面又打算为其子培养新势力,所以借蒋的条陈,马上成立了一个类似军官教导团的模范团。团长项城自己兼任,陈光远为副团长(克定保荐),筹备员有王士珍、袁克定、张敬尧、陈光远。团址在西城旃檀寺,团本部设在北海。兵士由各师下级军官中抽派,以各师中上级军官为该团下级军官;以训练十个师的军官为目的,分五期训练,每半年一期,每期可以产生四个旅的新军军官。第二期袁克定为团长,陆锦为副团长(克定所荐),挑选一批中学以上学生与各师下级军官配合训练。32

说到“暮气”,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生活之中的现象。就以治军来说,曾国藩办团练,从湖南带出来的都是一些“扎硬寨,打死仗”的三湘子弟,生龙活虎,故能与太平军一决胜负。但打下“天京”之后,曾即认为,湘军暮气已深,断然予以解散复员。李鸿章所带的淮军,起初也是一支悍厉能战的队伍,在与太平军和捻军的战斗中,也善于打硬仗,继湘军之后成为国家军队的主力。然而不过二十年,就又暮气沉沉,在甲午战争中一败涂地。袁在小站练出的新军,起初也是朝气勃勃,令中外人士刮目相看的;北洋六镇也算得上是国家武装力量中的精华,但辛亥、癸丑,与革命党的军队交锋时,虽然不落下风,但在战斗力和军风纪上已经大打折扣了。北洋军的暮气,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在围剿河南悍匪“白狼”过程中的无能与不得力。

“白狼”,原名白永成(1873—1914),河南宝丰人。据说他曾在吴禄贞手下当过兵。1912年末,他组织河南鲁山、舞阳、宝丰三县数百农民造反,次年打出了“打富济贫”的口号,队伍很快发展到数千人,活动区域遍及鄂、豫、皖三省交界各县。孙、黄在“二次革命”期间,曾数次派人与之联络共同反袁。1914年初,“白狼”相继攻破固始、商城、光山等县城,横越京汉铁路,进入桐柏山区;3月攻克湖北老河口,队伍扩大到上万人,在老河口军事会议上,“白狼”作出了避实就虚,西进陕西的决策。随后,“白狼”所部由紫荆关西进,连克商南、丹凤、商县、柞北等县,越过秦岭,直逼西安。陕西都督张凤?33屡战屡败,退守西安,一筹莫展。“白狼”则乘胜由子午岭西进,席卷雩县、周至、武功、乾县,一路“势如破竹,无当之者”;旋又回师攻破永寿、彬县,全陕震动。袁世凯将败军之将张凤?调入北京将军府,代之以北洋系的陆建章;以赵倜代其表弟张镇芳主持河南军事,并跟踪追击“白狼”部队;川军、甘军也受命协防,驻守入川入甘的要隘通道;袁还调北洋第七师张敬尧34部在陕豫交界处进行堵截,形成合围态势。但“白狼”仍连克凤翔、千阳、阶州、通渭、陇西、天水、徽县、陇川等地。6月初,“白狼”所部试图入川时,在甘谷受挫于赵倜部,“白狼”受伤;在突围返回河南的转战中,其部队受到尾追堵截的各部夹击,损失惨重。8月初,在河南鲁山与张敬尧部的激战中,“白狼”阵亡,队伍星散。“白狼”之役,北洋以陆军总长段祺瑞坐镇信阳,大兵云集,而这样一支由农民为主体的部队仍能够转战纵横五省,队伍最多时发展到两万多人,把中原地区搅了个天翻地覆,而人数、装备、训练、给养远远优于“白狼”的北洋部队,以狮子搏兔之力,费时一年八个月方将其扑灭,不能不说是暮气已深的表现。这不仅使袁世凯恼怒异常,就是当时在统率办事处参与军事的蔡锷也由此洞悉了北洋的真正实力,日后他挑头发起反帝制战争的决心,就是来源于此的呢。蔡锷的参谋长殷承?35曾道出过蔡氏发难的原委:

“松坡(即蔡锷,松坡为其字)入京,我实相随。他想要察知袁的虚实,每日必到统率办事处陪袁办公。袁常邀松坡及唐在礼共进午餐,关于剿办白朗的一切计划情报的有关文电,袁尽交松坡审阅。松坡因得以洞悉北洋军的底蕴及其弱点。(蔡)退值后常常谓然而叹说,为了剿平几千乌合之众的白朗,先后调动了所有兵力的三分之二,费时近两年,械齐饷足,奖赏超乎常规,而白朗纵横出入豫、鄂、陕、甘间,如履无人之境,谁说小站兵力足以威令天下?云南一师,足够打败北洋十个师。就军事论,胜算决不属于袁。以是信心十足,毅然回滇首义”云云,他的话颇中实情。36

这样,袁世凯在“二次革命”后的一系列举措,虽属实行中央集权的必须,但也在自己和盟友一方的阵营中,造成了不满、离心和分裂。

譬如,解散国民党,罪名虽然勉强,但总算还有所借口。国民党的政治对手进步党原想借机收编,将未参与“二次革命”密谋而又热中于仕途的那部分国民党议员,招降纳叛到自己阵营中来,使自己成为国会第一大党。所以梁启超等人连上条陈,要求对国民党议员采取收罗政策;在因驱逐国民党议员而造成法定人数不足后,梁等又力主召集候补议员,以维持国会。但袁世凯认为进步党也热中于“责任内阁”,现有国会不能成为自己操纵自如的工具,不仅不予采纳,反而以人数不足难于履行职责为借口,解散了国会,代之以“政治会议”、“约法会议”等御用组织。这不仅使进步党大失所望,而且严重损害了进步党暨其所由代表的那个社会阶级的既得利益。进步党的成员大都是前立宪派成员,在中央和地方议会中的人数都不少,国会及地方议会的解散,等于是砸了他们的饭碗。进步党人本来是袁对付革命党人的政治盟友,代表的是“中等阶级”的利益,而中等阶级实际上是袁世凯改良主义的社会政治基础之一。袁氏独裁专制的做法,使得这部分人离心离德,从袁的阵营分化了出去,如梁启超、汤化龙等相继退出政坛,在实际上成了袁世凯的敌人。在后来的“护国战争”中,梁、汤、蔡锷等立宪党人成为反袁的主导力量和领袖,就是明证。但在解散国会上,袁有拿得出手的理由,当时的进步党人也是无可奈何。

又如,袁世凯废督,以“军民分治,军人不能干政”为号召,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军头尽管不情愿,但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事出有名,却也无人敢于反对。各省都督,无论是北洋系还是非北洋系的,不仅其既得利益被剥夺了很大一块,而且在名义上也落到了二把手的地位上,心情是愉快不了的,这也使各地军事当局心生不满和怨恨,一旦师出有名,有人倡议,反叛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再如,设立陆海军统率办事处,原陆军部的权力被削弱,段虽不满,亦没有反对的充足理由。因为“责任内阁制”既已改为“总统制”,原属内阁的权力转移到总统这里,原是题中应有之义。

最后,建立模范军官团,培养新的军事骨干,对暮气已深的军队更新改造,提高军队素质,在外侮严重,亟需自强之际,是没人能够提出反对的。但北洋和非北洋的军头们仍不免于担心和不满,不满的原因是袁氏此举挟有私心,袁通过这种方式,可以使儿子(即袁克定)名正言顺地进入军界培植势力,为将来的事业打基础。我们看后来的蒋介石办军官训练团,让蒋经国以组建青年军的方式插足军队,师法的就是袁世凯的这个法子呢。担心的原因是,此举不仅对小站、北洋时期的军界老人,而且对于全国各地非北洋系的督军们,都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因为新的军事指挥人才,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取他们而代之。但办模范团的理由冠冕堂皇,现有军队暮气重,是不争的事实,军头们尽管不愿,也难以反对。

凡此种种,对袁氏的阵营(北洋集团及其盟友)产生了一系列的离心分化作用。袁在形式上一切如意,其统治呈现空前强大、一统的面貌,但在内里已陷入离心状态,蕴涵着空前的危机,他的统治基础正在瓦解。在外部,则还有处心积虑要推倒他的日本人和与之不共戴天的革命党人,他貌似强大,其实正处在最为脆弱的时期。袁世凯此时已是终身大总统,而且继承其位置的候选人也由自己推荐,没有不许传子的限制,在这种状态下,他就是实际上的皇帝。而若再向前一步,由不满和积怨所酿成的危机,势必借其称帝爆发出来。可叹袁世凯见不及此,在这一点上,他比起曹操来,可就差得远了。

袁世凯有曹操的绰号,也具有同样的枭雄素质,在称帝这件事上,他所处的地位优越于曹操。曹操当时仍旧是丞相,上面还有一位名义上的“天子”,而袁世凯此时已经是名至实归的“第一人”了。但操作起来,曹操要便利得多,而袁世凯则有一定的难度。具体而言,曹操没有体制上的麻烦,都是帝制,“禅让”就可以了,而袁世凯则须将“共和”重新变回“帝制”。就算度和自知之明来说,袁世凯就远不如他那位一千多年前的前辈了。

曹操自建安十三年扫灭袁绍父子,平定三郡乌丸,混一中原后,被朝廷封为丞相,此后又进爵为魏公、魏王;他独揽朝政十二年,朝廷内部的反对派早已被他剪刈净尽。地方上除东吴孙权、西蜀刘备而外,其他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也已基本荡平,他若称帝,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他执意不为。孙权曾上书称臣,劝他代汉称帝,他将孙权的书信示于臣下说:“这小子是想把我放到炉火上烤啊!”大臣们也纷纷劝进,认为天命不可违,他应该顺天应人,早即大位。曹操的回答是:“若是天命在我,我愿作周文王呀。”当然,曹操不是不想当皇帝,而是想等到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后再当皇帝,如果不能及身实现这个目标,就由自己的儿子去完成大业,而他则甘愿起周文王的作用,为子孙奠定事业的基础37。所以,做皇帝这种大事是急不得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能少。曹操独揽朝纲十几年,有条件做,但一直拖着不做,为什么?就是天下没有归于一统,他有所担心,担心一招出错,满盘皆输,所以他能做而不做。

袁世凯是熟读史书的人,曹操的故事及其他相关故事他应该知道得很清楚。称帝这种大事,必须稳步慢行,时机不成熟绝不能硬做,他心里也应该很清楚。所以,他请自己的头号高参、老谋深算的徐世昌出山,为他主持筹划此事。徐世昌走的是稳妥一路,1914年5月,徐就任政事堂国务卿后,像以参政院取代“政治会议”并代行立法院职能,通过总统选举法修正案以使袁成为终身总统,公布国民会议组织法(1915年3月)等等,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在程序上全依“法制”而行,以确立“合法性”为第一。但这种循序渐进的作业方式所需时间较长,显然并不很对袁的胃口,于是,一派更为积极和急进的“帝制派”走上了前台。

当时在袁周围主要有三个包围圈:一是朱启钤、梁士诒、杨度、顾鳌、夏寿田等;二是袁克定、段芝贵、袁乃宽、张士钰(在最初期张不在内,而我是在内的)等;三是官邸中袁的妻妾及儿女等。这三重包围圈的组成分子,除官邸内与前两者不大通气外,前两者既各起作用,又密切联系的。两者之中,朱等在最初实为主力,而且背后有徐世昌指挥,有时直接由朱向袁请示。后来朱等逐渐不如以前那样重要,重心转移到袁克定这一群。直到筹备将近结束阶段,朱等除办些事务外,实已不起什么作用。而袁克定的一群中又新加了黄开文。朱等先是日夜集结在一起,初无定处,亦有时在筹安会里,没几时重心就移到公府秘书厅梁士诒处来了。他们这些人多是着重在策划和布置方面。文电多由杨等起草,经朱、梁等点头之后,再由朱和袁克定、段芝贵商量,同意即发出去。重要的文件一定要经袁自己看过。朱、梁、段等人尤其是段(芝贵)个人,与各省军政大员函电很频繁。梁每天起身很早,上午八时前已开始办公,中午在公府包饭,与张仲仁(即张一�)形影不离,很晚才回家,办事很紧张。袁克定等主要是围住袁,因为重大事务必须经袁亲自决定。他们通过各方面的关系,尤其和朱、梁等密切联系,了解有关情况,密筹打动袁的办法。到张士钰加入这方面时,他只不过充当袁、段等人的“小跑腿儿”而已。……由于他们围住袁,所以后来相形之下朱、梁的作用就小了,就是袁(世凯)也不复是全部操纵,这时实际决定权基本上掌握在袁克定、段芝贵、袁乃宽之手。38

7月,在组成宪法起草委员会后,关于何种国体适用于中国的讨论,忽然成为舆论关注的中心和焦点,舆论先行,这是帝制发动的第一步。先是,8月3日,总统府宪法顾问古德诺(FrankJ�Goodnow)39发表了《共和与君主论》,认为中国国情不适用于共和制。14日,即有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六君子”发起成立“筹安会”,杨度并于26日发表题为《君宪救国论》的长文,全面阐述中国应该实行君主立宪制的理由。30日,袁的亲信段芝贵等密电各省长官,要求各地以公民的名义向参政院上书请愿更改国体。9月1日,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开会,沈云沛、周家彦、马安良、蔡锷等请愿改变国体。9月6日,袁派政事堂左丞杨士琦答复立法院称,改变国体须听之于国民。于是,开始“制造民意”,这是帝制发动的第二步。

这事的具体做法是,袁先叫梁士诒等领起头来,把所有袁的亲信拉在一起,于1915年9月19日,在北京成立了全国请愿联合会,叫沈云沛40做会长,那彦图、张镇芳做副会长,积极在全国范围内发动他们所联系的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请愿变更国体,拥护袁做皇帝。他们发动的对象,上自王公遗老、各省将军、巡按使,下至各种行业的把头,三教九流,行行俱全,多多益善。拉到的人,列入了请愿名单,就被请去吃饭、看戏,此外还大有大份,小有小份地送钱。这样,当然轰动起来了,很快就在全国各地造成了诸色人等“无所不包”的所谓全国性请愿的大局面。41

沈云沛的请愿团于9月24日向参政院发起了总请愿,反对召集国民会议解决国体问题。次日,袁世凯即咨复参政院,主张提前召集国民会议解决国体问题。袁为何一再坚持要由国民会议解决国体问题呢?读者还记得四年多前,他就任临时大总统前,向全国申明的“永远不使君主政体再行于中国”的誓言吧,这个誓言尽人皆知,他现在要想回过头去搞帝制,这个誓言就成了他的沉重政治负担,为了避免被国人视为出尔反尔,毫无道德信义可言的小人,他必须把自己的背誓归结为“民意”的要求。据说,当时的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是坚决主张中国搞帝制的,当袁谈及自己当年的誓言时,朱即以“民意”为说,劝其打消顾虑。商务印书馆30年代在日本访书时,曾见到过二人密谈的记录,据亲见者回忆,其谈话内容如下:

朱尔典首先提出中国国情不适合民主政制,非实行帝制不能治理图强,只有袁的威望才能担此重任。袁初则装腔作势,坚持不可。朱再三劝进,袁最后说他就任总统时,曾经在参议院宣誓,现在怎能背约。朱笑着说:“时势变迁,前后情形不同,当时公从人民公意出任总统,今日人民公认国体应该变更,请愿公为皇帝,公应时势要求,名正言顺,何必顾虑。”朱告退时又对袁说,他今日一番谈话,是为着中国人民福利,为着英中两国交谊着想,完全出于诚心。至于就他个人而言,则有莫大的损失。袁问此话怎么说?朱笑着回答说:“我和总统多年交谊,谒见谈话都极为自由,何等畅适愉快。他日公登大宝,非国家大事,不易得见龙颜;殿前拜谒,礼仪何等繁重,不能畅所欲言,对我说来,不是一个大损失吗?”42

袁既下决心以“民意”涂饰自己的背誓无信,徐世昌即提出由“国民代表”决定国体,选举皇帝。为了加速这个进程,就有了“十人密电”的发生,上演了中国成为共和政体以来第一次大规模操纵民意的闹剧。这十个人是:朱启钤、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阮忠枢、唐在礼、袁乃宽、雷震春、吴炳湘、张士钰,由袁世凯“钦点”,专门负责主持这件大事。其手法,据参与其事的唐在礼回忆,事情由表里两条线进行,具体过程如下:

一条线是专门做一套与实际选举完全不相干的表面宣传,做法是以命令指定“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为全国决定国体选举皇帝事务的总机关,奉大总统命令办理一切决定国体和选举的事务。然后,用该局的名义按时期、有步骤地发出指示和各式文告等成套的官样文章,命令各地把这一成套的文章及时发表,在报刊上大肆宣扬,标榜这一决定国体、选举皇帝的大事,是完全出于民意,是完全合法的,民主的。

另一条线是由名义上主持国体决定和选举事务的朱启钤、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阮忠枢、唐在礼、袁乃宽、雷震春、吴炳湘、张士钰等十人出面,向各省将军、巡按使发出密电,传示“主座”(当时对袁由总统选任皇帝时的过渡尊称)命令,按内定步骤指示实际的具体选举工作。当时,先由十人发出一个密电,向各省当权者郑重说明“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完全是一套表面文章,但所有该局指示的官样文章,一定要在各方面进行宣传,并相应地在表面上要有些表演,也只限于表演。重要的是万万不可按照那些官样文章假戏真做,因为那里面没有一件是合乎实际要求的。在这个说明密电以外,另有一封密电详细指示一套实际的做法,要求各省今后一切行动,必须遵照这一密电所指示的原则办理,并必须严守秘密。另外还密示只要能达到密电的目的,尽可以不按国家法律办事。也就是说:尽可不择手段,不妨违法乱纪,便宜行事;但叮嘱如果不按照国家法律办事的时候,却万勿以电报向事务局请示,以为一经请示,局方就不得不以打官腔复示“应当按照法律规定办理”,如此表里便难于分清,反而弄得枝节横生,事情就难以顺利办通了。

在正式投票之前,首先要在全国各省区“选举”参加国体投票的“国民代表”。选举“国民代表”,先由北京政府拟订各省代表候选人的名单。这个名单里的人绝大多数是袁自己和他的亲信所提出的在京任职的军政官员,按他们的籍贯分别提到本省去。名单中也包括些各省附袁的著名人士。这个候选名单是基本的。在这以外,留出一些名额,由各省官绅提出补充名单,补充名单授权给各省将军、巡按使决定。如此便合成了一个整个的候选名单,责成各省照单把“代表”选出,非经批准不得遗漏或更改。

选举的方法是,指定每县由该县县官推荐选举人一人,在所指定之日到达本省指定的处所—将军衙门,去谒见指定的选举监督,也就是本省的将军、巡按使。选举监督在一定期限内,在衙门内厅随时准备着对来谒的选举人进行午宴招待。宴后,由招待人员召集选举人个别谈话,介绍本省拟选代表的名单,形式上似乎是征求选举人的同意。一般选举人都是县里的绅士,当然总是惟恐不及地唯唯从命,表示一切遵办决不贻误,接着就由招待人请选举人把名单抄写清楚,立即陪同选举人到前面大堂里特设的选举厅里面进行“堂而皇之”的投票。偶有个别莫名其妙的“代表”支支吾吾,或竟有独具意见反对照办的,那么招待人就对他不提名单和“大堂选举”的事,只是含糊地表示将来进行选举时再当奉约。捧起茶杯,下个逐客令了事。事后,还由省里把这个选举人的行动,密示其本县县官,申斥他办事不力,限令重新妥为推荐适当的选举人,以免贻误,致干未便。县官接到这般密示,当然紧张万分,诚惶诚恐地克期遵办。43

经过上述这番布置安排,10月25日终于选出了“国民代表”,10月28日即进行“决定国体”的投票。这个投票仍是分散在各省举行,由各省的将军、巡按使监督,由“国民代表”进行记名投票。“方法是在票上预先印好‘君主立宪’四个大字,由代表自己在选票上签名,再于自己名下写‘赞成’或‘反对’字样,进行投票。在参加决定国体投票之前,每个国民代表‘赠给’大洋五百元,作为参加选举的‘川资和公费’。代表们拿到这笔‘川资’,当然心中有数;投票既是记名式的,谁投什么票都不难查明,所以投票结果,全体国民代表一千九百九十三人全部‘赞成君主立宪’。44”随即又进行了皇帝的选举,其程序与国体投票完全相同。选票上印有“选举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皇帝传之万世”的字样,也由“国民代表”在选票上亲自签名,投票,结果自然也是全票当选。这个结果汇总到中央后,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即于12月11日正式推戴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据说,推戴书草成、誊写及上呈,是在上午11时半,午后即得到了袁氏的书面答复,说是国体改革既经国民代表一致同意,“自无可讨论之余地”,而推戴他为皇帝,则“改造民国,已历四稔(年),忧患纷乘,衍尤丛进,救过不瞻,图治未遑,岂有功业足以称述?……上无裨于国计,下无济于民生,追怀故君,已多惭疚。今若骤跻大位,于心何安?此于道德不能无惭者也。制治保邦,首重大信,民国初建,本大总统曾向参议院宣誓:愿竭能力发扬共和,今若帝制自为,则是背弃誓词,此于信义无可自解者也”。由此,他要求“熟筹审虑,另行推戴45”。

收到这份答复咨文后,代行立法院即于当日午后5时再次开会,宣读完袁的咨文后,院长孙毓筠提议起草呈递第二份推戴书,全体通过,于是休会15分钟后,通过了秘书厅起草的第二份推戴书。这次对袁氏的功德备极颂扬,说他“功崇德茂,威信素孚;中国(第)一人,责无旁贷;昊苍眷佑,亿兆归心”,督促他“毋循礼让之虚仪,久旷上天之宝命,亟颁命诏,宣示天下,正位登极46。”这些当然都是事先预备好了的,用的是传统上“劝进”的那一套路数,否则,代行立法院也不可能在短短15分钟的休息时间内,连拟稿带誊写地完成二千多字的推戴书呀。反而是从袁世凯的答复书中,可以看出他并非不知道此时称帝不合时宜:“于道德不能无惭”,“于信义无可自解”。但问题是,明知不宜,为何还要硬做?这是本章开头就提出过,后面还要探讨的一个问题,这里暂且按下不提。

袁世凯一手操纵、导演的这幕喜剧至此已经收不住脚了,但幕落的也十分仓促。本来按照古代的规矩,“劝进”或“禅让”应该进行三推三让的程序,世凯不知急的个什么,省去了中间那一道,在第二次推戴书呈上的次日,即宣布接受“帝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予之爱国,讵在人后?……乃国民责备愈严,期望愈切,竟使予无以自解,并无可诿避!”这是12日的事,13日,即演出了本章开头在居仁堂接受百官朝贺的那一出戏。

在帝制自为这件事上,最能反映出袁氏的枭雄本质,整台戏都是他一手操纵的,在幕后出谋划策的是徐世昌,在前台导演的则是梁士诒。梁士诒其人,我们在“北洋新政”那一章已有所介绍。进入民国以后,梁的地位更形重要,“辛亥之秋,项城再起,京师以内之事,先生(指梁士诒)主之;休战息兵,调停和议,如何派代表南下之步骤,如何促清廷退位之机宜,统一南北,联合各省,改革政制,措集财用,千端万绪皆先生一人任之。适统一政府成立,先生任公府(总统府)秘书长,掌握中枢,赞襄密勿(参与机密),凡入谒项城禀商事件者,(袁)辄说:‘问梁秘书长去!’先生也不问事之大小,酌情审势以处理之47。”梁因此又被称为“二总统”。梁在北洋属于后进,如此权势,大遭他人嫉妒。他与唐绍仪交好,又同是广东同乡,在唐与袁生嫌辞职后,杨士琦等(杨、周学熙等为安徽人,与梁不和,被称为‘皖系’;梁被称为‘粤系’)遂通过袁克定向袁世凯进言,说梁与唐绍仪、孙中山等同为粤人,心怀叵测,勾结军人,觊觎总统的位置。袁世凯是个雄猜之主,有驾驭属下的一套办法。梁是北洋“交通系”的首脑,脑子活,办法多,又是搞钱能手,有“梁财神”之称。他在国会大搞金钱政治,组织“公民党”、“公民请愿团”,为袁当选正式大总统出了大力,也展现了其操纵“民意”的手段,对这种“暗箱政治”不可或缺的人才,袁是既倚重,又防备,“常以极困难繁重之事交给他来办。表面上示以倚重,暗地里实为羁縻,而且使之费力而不易讨好48。”据说,梁起初对帝制一事并不积极,而帝制活动又亟需梁这样的高手,恰逢“五路大参案”发生,袁遂使出去年迫使熊希龄赞同他解散国民党时的那套做法,迫梁就范。

津浦路局为“交通系”筹款之源,收入巨大,用人众多,借以培植势力,弊端日益明显,舆论哗然。遂由肃政使王瑚、蔡宝善等赴津浦路密查,罗列十大罪状,由都肃政使庄蕴宽具呈严参。当时王瑚以廉劲著称,所列应当不虚。因此更涉及京汉、京绥、沪宁、正太四路,即是所谓轰动一时的五路大参案了。当时众议沸腾,袁世凯迫于舆论,遂将津浦路局局长赵庆华49撤职,京汉路局局长关赓麟、京绥路局局长关冕钧均离职听候审讯,交通部次长叶恭绰50也暂时停职听候查办。……一时粤系惶急,密议对策,思所以转移局势,非出奇不能制胜,因与袁世凯长子袁克定相结纳,迎合袁的意图,创为帝制之议。51

袁的亲信幕僚张一?也认为,梁之积极参与帝制活动,乃是迫于“五路大参案”:“梁病疟,有人探访他时说:你若要缓解五路大参案,只须为帝制出力。梁于是起而组织请愿团,本案即在无形中打消。人们方知五路案即帝制的反笔文章也52。”以梁自己的说法,当时的所谓“三次长案”、“五路大参案”等,全都是袁为了胁迫不赞成帝制的官员刻意策划而成:“于是有为之策划者,主张胁迫陆军次长徐树铮以迫段(祺瑞);胁迫交通次长叶恭绰以迫梁(士诒);胁迫财政次长张弧以迫熊(希龄),大概因当时张与熊接近的缘故吧。于是分头办理,结果,段祺瑞辞职,以王士珍代之;陆军次长徐树铮、财政次长兼盐务署长张弧免职,交通次长叶恭绰停职候传,当时称之为‘三次长案’53。”梁士诒在《年谱》中说自己对帝制“始终无所表示”,是事后的涂饰。在实际上,“五路大参案”发生后,袁世凯曾当面告诉他,参案中本来也有他的名字,是自己下令去掉的。梁当然明白袁的意思,此后,梁即成为帝制活动的中坚分子了。

梁士诒参与后,帝制活动果然大有起色,而筹安会的发起,据说也是梁运动的结果。前面说到,袁世凯曾派杨士琦到参政院代行立法院发布宣言书,认为由该院讨论国体问题不合时宜,应诉诸“多数国民之公意”。一时间,热中帝制运动如杨度者,颇感摸不着头脑,遂前往请教张一?:

此宣言书发表后,杨度忽然夜间来访,说:“我与总统的关系不如你们之间的交情那么久,今天忽然有‘不合时宜’的谕令,究竟总统的性情如何,请告诉我。”我说:“这样的话,你必须将此事主动告诉我,才可以讨论。”杨说:“我本来打算回湖南的,士诒说,总统有大事须要你出头。实际上我也是被动的,并非主动,但我向来主张君主立宪之说,所以愿意做这件事,今天为何有这样不同的言论呢?”我说:“我告诉你两件事,一件是前清预备立宪,一件是苏杭甬铁路,事前(袁)全都坚决拒绝,事后则翻然改计。你做这件事,将来诛晁错以谢天下,你的脑袋就危险了!”杨听了此话,吃惊不小。翌日,朱桂莘(即朱启钤)54等约杨谈话,其意志又坚定起来,大概又有人唆使他了吧。55

至于后来的公决国体、选举皇帝的闹剧,“十人密电”向各省将军、巡按使指示机宜,申明“主座”的意见,无一不是出于袁的授意,则更可以肯定,真正想作皇帝的正是袁世凯自己,所谓“民意”、“公决”等等,只是他及其亲信制造出来的遮羞布,为的是解决他“背誓失信”的难题而已。

自8月古德诺发表《共和与民主论》及“六君子”发起筹安会后,袁世凯帝制自为的用心即大白于天下了。而前述所有潜在的反袁势力,也开始了新一轮的活动,其中起主导作用的,就是袁氏原来的盟友——进步党人。其主脑一文一武,文为梁启超,武为蔡锷。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广东新会人。梁早年科场得意,后师从康有为,投身维新变法运动,与袁世凯曾同为维新同志。变法失败,梁亡命日本,与康有为组织保皇党,鼓吹君主立宪,在本书前半部中已多有介绍。入民国后,梁热中于议会政治,与熊希龄等组织进步党,在国会中与国民党相抗衡,是袁世凯政治上的盟友和策士。梁氏绝顶聪明,学识渊博,缺点是热中政治,心有旁骛,学问虽博,而失之于不精不专。梁这类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旧知识分子,一般都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所以梁也是个“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角色。梁的力量,在于他的那一支笔,为文不拘绳墨,自创了一种“新民体”,汪洋恣肆,酣畅淋漓,而又“笔端常带感情”,在清末民初,不知倾倒了多少爱国志士、热血青年。帝制运动期间,梁所作反对君主制的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袁曾出价二十万元,买它不要发表,此数额恐怕迄今未有人能打破,可见其文章影响力之大。袁对于梁,以金钱、高位笼络之,羁縻之,甚至还让进步党组织了一届内阁;但在内心里,则认为这些人不过是徒托空言、不切实际的书呆子,成不了大事。梁在帝制发起前后,曾数度致信袁世凯,苦谏他不要称帝,可见他有谋国之忠,反袁不纯从私怨,但袁将其言当作了耳旁风。梁虽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作为政坛名流,有社会影响,有舆论号召力,这确是轻视不得的。所谓枪杆子、笔杆子,打天下靠的是这两杆子。梁就是一流的笔杆子,而枪杆子,自然非他的学生蔡锷莫属了。

蔡锷(1882—1916),字松坡,湖南邵阳人。蔡自幼聪明好学,十三岁时就考中了秀才,十五岁时由湖南学政徐仁铸(维新派)推荐,以优异成绩考入湖南时务学堂。该学堂创自谭嗣同,是当时湖南维新派的大本营,梁启超当时就在那里担任中文总教习。蔡年纪虽小,但“每月月考,皆居前列,英气蓬勃,同学皆敬慕之56”,并与梁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谊。戊戌政变后,梁亡命日本,蔡应梁之召东渡,入梁任校长的东京大同高等学校。这个学校的教材中,多西方自由民主、天赋人权等内容,故蔡于此也得到了新思想的启蒙。1900年,保皇党的唐才常等组织自立军,蔡和几名同学一度回国助唐起义,但旋即失败,唐等罹难,蔡遂再赴日本,入成城学校学习军事,1903年考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三期。次年毕业回国,先后在江西、湖南、广西等省武备学堂任教,后历任广西陆军小学总办、新军标统、协统。1911年春,应云贵总督李经羲之邀,赴云南训练新军,余暇编成《曾胡治兵语录》一书。6月,被任命为云南新军第十九镇三十七协协统,其军中骨干多为士官学校同学,其中有不少同盟会会员。武昌首义后,蔡在云南首倡义旗,于10月30日午夜发难。次日中午即控制了昆明全城,十九镇统制锺麟同被杀,李经羲逃走,云南全省随即光复,蔡锷被公举为云南都督。这是他办的第一件大事,而此时他还不过是个二十九岁的青年将军。

蔡锷虽参加了辛亥革命,但在政见上却是个立宪派,在贵州独立时,他左袒贵州的立宪派,派部下唐继尧带兵入黔,血洗贵阳,将革命党人几乎斩尽杀绝,唐继尧随即被任命为贵州都督,扩张了滇军的地盘。在“二次革命”时,他也把孙、黄视为不安分的“乱党”,联络西南各省,外示“中立”、“调停”,内实支持袁世凯的武力镇压政策。当时国民党曾派谭心休到云南运动他参加反袁,碰了一鼻子灰,值得注意的是他当时对袁的态度。

刚到昆明,还未落座,松坡就抢先对我说:“民国成立不久,国基还没稳固,听说克强(即黄兴)又要闹场火了,你劝他放安静些,不要自取灭亡。”我气愤地说:“人家正在残杀我们的同志,要消灭我们,如果再不讨伐他,将来袁世凯定会做皇帝。”松坡冷笑着说:“他敢吗?如果袁世凯真要作皇帝,那我在西南也将做起皇帝来。”我见他说话更不对头,便懒得和他争辩了。后来他告诉我,他已和广西的陆荣廷、四川的胡景伊、贵州的唐继尧结成了一个西南同盟,行动一致。最好劝克强息事宁人,保全实力,如果盲目地去干,定会失败。他只好和西南各省共守中立态度,以保存一部分的革命实力。57

袁世凯扫平“二次革命”后,趁热打铁,实行“废督”和“军民分治”,调蔡进北京将军府。蔡本来主张统一,以身作则,相当配合。到京后与袁接触频繁,关系融洽,袁任命他为统率办事处办事员、政治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全国经界局督办等要职。他同梁启超等“当时很有点痴心妄想,想带着袁世凯上政治轨道,替国家做些建设事业58”。

蔡之对袁灰心,始于政府接受日本“二十一条”(蔡主战),一度打算退出政界,回乡从事矿业。但袁帝制自为迹象明显后,蔡极愤懑,筹安会成立的第二天,他就赴天津访晤其老师梁启超,筹议对策,一场倒袁的大计划由此酝酿而成。据梁启超回忆其经过如下:

云南首义之中心人物蔡锷将军,当时正在京师。蔡君十三岁时即从余就学,当民国二年辞去云南都督之职,即来京与余日夕过从。当筹安会发生的次日,蔡君即访余于天津,共商大计。我说:“我的责任在言论,所以我必须立即作文章,堂堂正正地来反对他们;你则是军界大有实力的人物,应该深自韬晦,不要引起他的猜忌,才可以密图匡复。”蔡君赞成我的话,所以在京与他(指袁世凯)虚与了委蛇两个月,使袁不再猜忌他。一面密电云贵两省军界,共商大义,又召戴戡59来京面商,……戴君以去年十月到京,于是与蔡君定策于我在天津的寓所。后来的种种军事计划,全都是当时数次会谈的结果呢。当时决议云南于袁氏下令称帝后即独立,贵州则过一个月后响应,广西则过两个月后响应,然后以云贵之力拿下四川,以广西之力拿下广东,约三四个月后可以会师湖北,底定中原,这就是我与戴、蔡两君在津所作的策划了。60

此后,蔡锷每周均赴天津与梁密议,但对外则大行韬晦之计,积极附庸帝制运动之外,则醇酒妇人,寄情声色。11月11日,蔡以有病赴日疗养为名,潜往天津,在梁启超家换装后,乘船赴日,在神户转船南下香港,与戴戡会合后经越南河内转赴云南。12月16日,梁启超也以赴美治病为名,离津赴沪,与当时在上海的进步党另一领导人汤化龙61会商,确定了进步党反对帝制到底的立场。12月19日,蔡锷、戴戡抵达昆明,连日与唐继尧等举行军事会议,筹议举事。袁世凯此时虽已知道蔡、梁有反对帝制的密谋,但可能觉得这是两个书生气十足的人的一时意气,搞不出什么大事情,所以并未重视,而是兴兴头头地继续其帝制运作。在蔡等到达昆明的那天,袁下令设立大典筹备处;次日又申令颁给徐世昌、赵尔巽62、李经羲、张謇以“嵩山四友63”的称号;申令新朝永远废除太监、宫女、跪拜之制;21日和23两日,则大封爵位,授予龙济光、张勋、冯国璋、姜桂题、段芝贵、倪嗣冲等一百二十八人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反袁方面,梁启超12月22日由南京致电蔡锷,促其即刻发动。蔡等于次日在昆明五华山歃血为盟,拥护共和。次日,即由唐继尧、任可澄64向袁世凯发出梁启超起草的函电,请取消帝制,诛罪魁杨度等七人以谢天下,并限袁于25日上午10时前答复。同时又通电各省,请联电要求取消帝制。25日,通电宣告独立,号召讨袁;次日,蔡锷、李烈钧、唐继尧分别就任护国军第一、二、三军总司令。27日,唐继尧留守云南,蔡锷、李烈钧二军分别出师四川、广西,护国战争爆发。

袁世凯得知云南宣告独立后的措置是:将唐继尧、任可澄、蔡锷免职,命令云南临近各省“严筹防剿”,派张敬尧的陆军第七师入川迎击蔡锷,以曹锟为督师,统率北洋进剿云南的各路军队,另派龙觐光为云南查办使,与广西督军陆荣廷会同攻滇。袁此时仍把云南独立看作是另一次“二次革命”,而蔡唐等人的力量又远不如国民党,不足为患。孰不知人心的向背,已与彼时大不相同。当时舆论、人心多在中央一边;而此刻,由于前述种种原因,他的阵营内部正在离心、瓦解,而他帝制自为,背誓失信于天下的行为,又为所有反对他的人提供了最好不过的借口。

二千多年前孔夫子的学生子路曾问过他,如果他从政,首先会做什么,孔子的回答是: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65”。后世“名正言顺”这个成语,就是出典于此。袁世凯之所以非要诉诸“国民代表”的公决、选举,为的就是以“民意”涂饰自己的背誓失信,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为自己当皇帝制造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使之具有合法性。但这样做骗骗老百姓可以,官场上的人心里可都是明镜一般的。譬如说那些负责安排、监督“国民代表”公决、选举的各省的将军、巡按使,公私密电,指授机宜,在这套玩弄民意的把戏中,也都是重要的参与者呢。这些人中,对袁氏不满,有积怨的人可是大有人在。其中有的是出于公义,如蔡锷、梁启超等;有的是出于私怨,如对袁实行中央集权,裁抑地方势力的种种措置感到威胁的地方军头和北洋内部因权力之争而心怀怨望的将领等等。在袁氏称帝之前,他们尽管不满,却难以出头对抗,原因即在于袁的诸般政策“名正”;而“称帝”则不然,袁既背弃总统誓言在先,又玩弄、强奸民意在后,在名义上是“大不正”,只要有人带头振臂一呼,所有的积怨、不满即可借此爆发出来。袁世凯在根基未稳之际,就忙不迭地复辟帝制,自己授人以柄,促成了反对派的大联合,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是他失败的第一个原因。

在军事上,袁起初也并没有把蔡、唐等人的起事看得多么严重,“二次革命”时,国民党人控制的五六个省曾同时宣布独立,军队有十几万人,北洋军一出动,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就被荡平了。云南地处边荒,是个穷省,滇军也不过万余人,力量远不如当年的国民党人。所以,袁世凯认为蔡、唐举事不足为患,旬月之间,不难平定。如果北洋集团此时仍旧团结,袁应该是有成算的,但在“二次革命”期间率兵接收了国民党地盘的北洋军头们,现在也都是盘踞一方的都督、将军了,袁世凯“废督”、“军民分治”的政策,同样损害威胁到了他们的既得利益,况且这些人还不如党人有所谓“主义”、“理想”,他们的目的十分现实,就是当官揽权发财,因而对袁之所作所为也有很深的忧虑和戒心。西南倡义,他们因均系袁多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虽不便积极地参与响应,但却对袁的措置消极怠工。而当形势明朗化后,也借着“帝制不合时宜、人心”为名,加入墙倒众人推的行列。尤为关键的是,这些人盘踞着长江中下游各省(江苏、江西、两湖、四川等省),袁要想在军事上很快收功,非得到这几省督军的全力配合支持不可。“长江五督66”一怠工,北洋即使有力量荡平西南,劲儿也使不上了。更何况这些人不但不出力,反而与西南密电频传,暗通着款曲呢。这是袁世凯所万万没有料到的。

而且在实际上,护国战争也真就没打几场硬仗,实际情形是,明里暗里,或声讨,或调停,各种通电满天飞,“口舌战争”打得远比实际战斗激烈,几乎可以说是辛亥武昌、癸丑赣宁两役的翻版。为此我们简单介绍一下战争的进程。

以蔡锷为总司令的护国军第一军,总计不过四千多人,为滇军精锐,也是护国战争中的主力。这支部队在宣布独立之前,即已陆续开拔,12月20日出发,约一个月后(1916年1月17日),抵达四川叙府,与北洋方面伍祥桢的混成旅和川军巡防营接战;四天之后,攻占叙府。

第一军的右路由戴戡率领进入贵州,1月24日到达贵阳。因事前有约,又经过一番运动,1月27日,刘显世67以贵州都督的名义通电独立。贵州独立,兵不血刃,解除了云南的腹心之患,使云南正面有了很大的缓冲区域。之后,戴戡率领一营滇军,两团黔军北经遵义前往四川,2月2日,在綦江一带与北洋军交手。

在北洋方面,实力大大超过了滇军。北洋兵分三路,一、二路总司令为长江上游警备总司令、虎威将军曹锟,下辖五个师,约三万人,在兵力上占着绝对的优势。但确如袁世凯、蔡锷所言,北洋军暮气已深。接到出征命令之后,这些部队(包括非北洋系的杂牌部队,如贵州刘显世、广西陆荣廷等)或索饷要挟,或逗留缓进,与中央讨价还价;在开赴前敌的过程中,一路上强征夫役,虐杀无辜,抢劫商民,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军纪荡然。叙府失守后,袁又调集五六千人,围攻叙府,而此时叙府前线的护国军兵力仅千人,经过一周激战,北洋方面竟然全线溃退。无怪乎蔡锷有滇军一师可抵北洋数师的判断,毅然起兵反袁呢。

2月2日,原为蔡锷部下的刘存厚(时为川军第二师师长)经蔡等运动后,率所部川军三千人于泸州附近的纳溪响应蔡锷,宣布独立,并导滇军入川。2月5日,护国军开始攻打泸州,但8日北洋精锐张敬尧部赶到增援,激战后护国军败退。此时,曹锟坐镇重庆,其精锐张敬尧、吴佩孚等部兵力有两万余人,护国军所部不过五六千人,双方激战相持至26日,北洋军增至三万,而护国军则饷械不继,又经数日阵地战,3月6日,蔡等率部撤退。

在叙府方面,2月29日,北洋冯玉祥等部乘护国军兵力空虚之机,猛攻叙府,3月2日,护国军放弃叙府。但冯玉祥占领叙府后,即按兵不动,骑墙观望。

右路戴戡部,曾一度攻占綦江、江津,北洋军则固守待援。护国军中路败退后,泸州方面的北洋军增援綦江,戴部寡不敌众,退守黔边。在湘南、川东一线,没有激烈的战斗,两军一直处于相持状态。

所以,整个护国战争的兵戎相见只持续了一个多月,此后双方相持于川、黔、滇、湘边界,而四川督军陈宦、前敌督师曹锟等不仅没有乘胜追击,反而顿师不前,与蔡锷达成了停战协议。有了这一个多月的相持不下,也就为形势的变化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经过梁启超等人的运动,广西于3月15日通电独立,而被袁任命为临武将军兼云南查办使龙觐光68所部连同军械饷银均被陆荣廷69缴械。此后局面即直转急下,颇为类似于辛亥年武昌两军相持,各省纷纷独立时的那种局面。而这种局面的造成,与其说是护国军的战斗力所致,毋宁说是北洋将士不肯用命,以当年袁氏治清廷之道,反治其身而造成的。

自广西宣布独立后,西南各省,群情益烈。中央前敌诸将,又受江苏督军冯国璋及段祺瑞等人的密旨,顿兵不前,日日向袁政府索取粮饷军械。袁世凯派阮忠枢前往徐州游说张勋,想要调张勋的兵南下。张向阮陈述“四不忍”之旨说:“容忍纵容长子,图谋复辟帝制,密电岂能戡乱,国本因而动摇,不忍一。赣宁(即“二次革命”)乱后,元气亏损,无开诚布公之治,开奸佞尝试之门,贪图(一己)尊荣,将国家当作赌注,不忍二。云南不安定,兄弟阋墙,(内战造成)寡妇孤儿,生灵涂炭,地方夷为灰烬,国家养兵,反而祸乱了自己,不忍三。宣统的名号,依然存在,却妄自称尊,惭负于隆裕皇太后,活着不齿于世人,死后也会受到历史的诛伐,不忍四。”阮无言以对,回京复命,袁于是更感到武力解决已不足为恃了。70

不忍言而言,表明了一种态度,跟从自己最久、最听话的张勋竟然也是这种态度,袁世凯的心这下子是一凉到底了。段祺瑞、冯国璋等均是小站练兵时的骨干,也是北洋集团中的最重要成员。在辛亥革命时,冯国璋力克汉阳、汉口,重创了湖北民军,遏阻了革命党的势头;奉调回京后,冯一手控制住了由旗人组成的禁卫军,使清廷失去了武力抗争的最后凭借。段祺瑞继冯国璋出任湖北前敌总指挥,秉承袁世凯的意旨,一面维持前线不战不和的局面,一面联络北洋各将领,联名通电威逼清廷退位。袁世凯能够顺利成为临时大总统,冯、段二人出力最多,功劳最大,也成为袁世凯之下最有势力和影响的北洋军头,但也因此渐渐受到袁的猜忌。袁与段的交恶,已在前面交代过。袁与冯,原本关系很好,甚至为冯续弦,两家由此结成了通家之好。据袁静雪回忆,其事经过如下:

冯国璋从小站练兵起就跟随我父亲做事,后来经过我父亲的不断提拔,到了民国初年,直做到了宣武上将军、督理江苏军务,雄踞东南,手握重兵,成为我父亲手下的一员大将。有一天,我父亲在晚间上楼后,看见几个姨太太和我俩正在他的卧室里闲谈,便和我们说:“今天冯华甫来了。”我不知道华甫是冯国璋的字,就问:“冯华甫是谁?”我父亲说明了以后,接着问我俩,“你们应当叫他什么?”二姐迟迟疑疑地说:“叫世哥。”我父亲笑着说:“不是世哥,是四哥。”由这一称呼看来,我父亲对于冯国璋是怎样看待,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这里还应该插叙一下冯国璋和我们老师周砥结婚的一段故事。周砥,字道如,家住天津(并不是天津人),曾教过二姐和我读汉文,及至我们搬进了中南海,她虽然已经不在万字廊的专馆里担任课程,却由于她和三姨太太相处得很好,所以仍然常来常往。她是一个老姑娘,曾经声明过不再嫁人。那时侯,冯国璋断了弦,他原想再要一个姨太太,所以就叫他的儿子到北方来物色。谁知他儿子错会了意,竟自和周家说定了。当他回到南京复命的时候,冯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娶太太做什么。”因此不肯应允。周老师的弟妇周四太太平素和六姨太太最好,就到北京来求我父亲从中说合,这才定局。随后,由我父亲代为置办嫁妆,并派我的姓武的保姆作为陪嫁的老妈,此外,还派了男佣人护送着周老师到南京和冯国璋结婚。结婚以后,周老师有时回到北京来,还把我家当娘家走动,我们也都改了称呼,叫他“四姐”。71

袁的秘书夏寿田也曾谈到过,帝制运动初起时,袁对进京谒见的冯国璋优礼备至,甚至连冯的饮食习惯都很熟悉。

某日,本人(夏寿田自称)同袁一起早餐,有牛奶酪,袁令差官打电话问冯上将军早上起来没有,命将这碗奶酪送过去,说是冯上将军爱吃的,总统今天早上正在吃,便想起上将军,特地送来。又一日,同袁一起午餐,有大碗红烧猪蹄膀,袁说:“这是华甫爱吃的”,又令差官电话告诉冯上将军等等再吃饭,总统就送菜过来,佐以大馒头四个,说是今日午饭,知道这道菜上将军爱吃,所以送过来。又赠送周夫人(周砥,字道如,冯国璋夫人)礼物甚厚。冯觉得总统把自己当作自家人,所以体贴如此。72

袁与冯的关系,原属亲密无间,“袁公倚公(即冯国璋)为长城73”,“二次革命”时以冯部为主力出征南方,击垮国民党后,即由冯及其部下分别接任长江中下游各省都督,冯由此成为北洋集团中握有武力的最大地方势力。但袁做总统以后的最大毛病,就是待人不能以“诚”,冯后来与袁交恶就在这上面。冯对袁称帝,内心虽不以为然,但以二人之关系,袁如能交底给他,也未必不能得其谅解。但袁偏偏矢口否认,甚至编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冯信以为真,并亲自代袁向报界辟谣。因此当袁以密电指示各省帝制进行机宜时,冯觉得袁对他的种种优礼,不过是耍手腕而已,自己则受到了袁的愚弄。冯秀才出身,自尊心强,受辱后内心很自然生出一股怨愤之气,加上梁启超的策动,冯遂在关键时刻联络长江各督,挑头怠工,反对帝制,使袁筹划的整盘棋局步步被动,动弹不得,导致了袁的最终失败。徐世昌亲历此事,他的说法是:

当帝制风传甚盛时,六月间冯入京谒见项城说:“外间传说,大总统欲改行帝制,请预为秘示,以便在地方着手布置。”项城说:“我绝对没有皇帝思想,袁家没有过六十岁的人,我今年五十八,就做皇帝能有几年?况且皇帝传子,我的大儿子克定残废,二儿子克文假名士,三儿子克良土匪,哪一个能继承大业?你尽管放心。”又说:“北洋军队暮气沉沉,有事时便不能用,你在南京要好好整顿,我们自家人总应当团结,保持我们的实力,你既然来到北京,可与相国(徐世昌)、芝泉(段祺瑞)等筹划一番”等等。此次项城说话甚多,对冯抚慰备至。冯退出后,忻然密告我。冯回南京,相信袁决不做皇帝了。等到帝制揭晓,(冯)以为受袁欺骗,倘若袁正位,自己的脑袋将要保不住,所以此后与西南暗通声气,以防阻帝制。冯在南京有实权,其势力固然不可轻侮。王(士珍)则以黄老之学依违其间,一面听任袁所为,一面则偏袒于冯(王素来不倾向于段祺瑞)。在项城左右,以新势力尚未养成,不得不勾结张勋、倪嗣冲(此时倪尚未投靠段)等极旧派以抵制段、冯,某公子(袁克定)皆主其谋。而项城遂陷于孤立,以至失败。74

徐世昌这段话中透露出北洋集团分裂的另二个原因:一个是袁氏培植新生力量的做法引起了老北洋们的忧虑和不满,离心作用由此产生。一个是袁利用北洋内部的矛盾,使部下互相牵制,结果反而使老部下都疏离了他。而冯国璋在得知袁氏本意是想称帝之后,还担心自己不赞成帝制的立场,在君主专制制度下,会惹来杀身之祸。

其实,冯国璋等对“君主立宪”问题无可无不可,并无定见。当时的《申报》曾报道冯对袁的建言:“南方一带闻改革国体之说,并非不肯赞成,但是多以为(称帝的)时间问题,尚有可以研究的地方。将来,大总统将中国治理到由弱转强的时候,则天与人归,恐怕大总统虽然想要避让,都避让不开了75。”而且不光北洋内部,即使梁启超,也并非坚持只能实行共和。他在抨击帝制运动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一文中,也曾认为,“今大总统内治修明之后,百废俱兴,家给人足;整军经武,尝胆卧薪,遇有机缘,对外一战而霸。功德巍巍,亿兆敦迫,受兹大宝,传之无穷76。”梁氏的意思,也是假以时日,袁将国家治理得强盛之后,功在国家、社稷、人民,那时天与人归,称帝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此刻国家元气未复,内忧外患重重,称帝不惟不合时宜,而且会将国家拖入危机。但“袁氏与我和冯将军谈话时,皆矢口誓言不肯为帝,他的话也甚为恳切77”;甚至正言厉色对冯国璋说:“听你这番话,仍是在我身上打主意。我第四、第五个儿子在英国留学,我已经要他们在英国购买了少许的田园,假如将来有用这等事逼迫我时,我只有直接远赴外国,在那里经营菟裘78,退隐终老了79。”

据当时的《中华新报》报馆编辑的《共和军纪事》中的统计资料,当时中国陆军统共不到五十万人,而中央政府所辖或听命于中央政府的军队总计约四十四万人,而反袁的云、桂、黔三省兵力仅有三万七千多人,不足中央军力的1/1180。所以护国军方面,绝无席卷中国,直捣北京的实力。任何战争,从根本上讲,打的都是钱和资源。西南三省,落后贫瘠,其资源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场全面、持久的战争。首先他们就越不过冯国璋这一派势力所控制的长江一线,所以打来打去,也还是出不了川、滇、黔、湘各边,这还是在冯、曹等人勒兵不进,养寇自重的方针下才能维持的局面。护国军方面惟一的胜算,就是通过发难,在与北洋军相持一段时间后,使原来隐伏的矛盾公开化,而更多犹豫观望的省份能够加入反袁的阵营。应该说,西南方面这个战略的成功,多一半要归功于冯国璋。

在广西宣布独立后三天(3月18日),江苏将军冯国璋、江西将军李纯81、浙江将军朱瑞82、湖南将军汤芗铭83、山东将军靳云鹏84即联名密电袁世凯,要求取消帝制,惩办祸首,立场与西南一致。这五位将军手握的兵力约十万七千万人,而长江中上游的王占元85、陈宦86和前敌督师的曹锟还辖有约七万军队,他们与冯等暗通着声气,对局势持观望态度。这样,北洋军队的一半,袁世凯实际上已指挥不动了,北方的部队已不够应付局面,继续打下去,不仅全无胜算,而且很可能酿出更大的危机。在这种情况下,袁不得不面对现实,3月17日,袁召“智囊”梁士诒入府,商量撤消帝制的事情。

既见,袁以案头上的文电交先生阅看。其一,为康有为劝袁撤消帝制,世所称“慰庭总统老弟大鉴”的详细函电。其二,为天津徐世昌来函,有“在今天尚可转圜,失此机会将没有(转圜)余地”之语。其三,江苏将军冯国璋、山东将军靳云鹏、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长江巡阅使张勋,五将军联名电请尽快取消帝制,以安人心的电文。其四,驻日公使陆宗舆密电,说大隈首相与各大臣及元老,借宫宴之便,开御前会议,专为对华问题,认为时机已到,有自由行动,派兵进驻中国要地,以免妨害东亚和平的报告。其他则为滇军反攻,占江安、复占南川;黔军攻克湖南永祥,及滇军攻克綦江、泸州,纳溪大战,张敬尧受伤等军报。又有各省反对帝制电文一束。先生阅文件完后,与袁对坐一方桌两边。袁以手指蘸着茶水沫,在桌上涂画,如某方情形如何,某人变动如何,应付得失如何,涂满后用纸擦去,这样作了三次,最后说:“事已至此,我的意思定了!今后分数段进行。撤消帝制后,中央政事由徐菊人(世昌)、段芝泉(祺瑞)担任。安定中原军事,由冯华甫(国璋)担任。君为我致电二庵(陈宦,时任四川将军),嘱其一面严防,一面与蔡松坡言和。君与卓如(梁启超)有旧,,以私人情谊,请他疏通滇桂,并回复长素(康有为)电函,请其婉劝卓如。倘若有办法能令国家安定,我无论牺牲到何种地步,全都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计议既定,乃邀请徐世昌入京。87

在上述所有因素中,最具有杀伤力的就是“五将军密电”,而促成者,冯国璋也。所以冯国璋在护国战争中实在是主导大局的关键性人物,冯支持袁,则西南不难平复;冯支持西南,则北洋必陷入巨大分裂,导致全面内战;冯不作左右袒,则西南、中央成不战不和之僵局。所以,袁与其说是败于蔡锷的起义,莫如说是败于冯国璋的抵制。而这都是由他自己造成的,待人不能以诚,而靠玩弄权术,自欺欺人,是促使北洋集团分化离心的催化剂,这是袁失败的另一重要原因。

袁世凯是个头脑精明、心思细密的人,为何决策会出现如此重大的失误?他为什么会对北洋阵营内部的危机失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往绝路上走?这就不能不涉及专制政体下的一种独有现象了。袁世凯混迹政界三十余年,到了民国初年已经登上了大总统的高位,按理说,已经是一个政客所能达到的巅峰了,但作为政治人,其追求从本质上说就是没有止境的。当了总统,还想连选连任;连选连任还不过瘾,就再搞个终身制;终身制也办到了,但还是不能够满足,想要把这种尊荣一代代传诸永久,怎么办?只有一条路,当皇帝。其实就算是做了皇帝的人,也还是不能满足的。翻翻中国的史书,历朝历代的皇帝中,为了永享荣华富贵,追求长生不老而服食丹药,中毒身亡者多矣,即使英明睿智如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者,也不能免俗。读历史读到这种地方,不能不废书而叹,人内心的欲望真是望不到底的深渊呢。

唐德刚先生在其力作《晚清七十年》中,论及帝制运动时,有一节关于“真小人”和“伪君子”的精辟论述,颇有助于我们探寻袁世凯失败的原因,这里不妨摘录若干以飨读者:

袁公之不幸,是他原无做皇帝之实,却背了个做皇帝之名。“皇帝”在“近代中国政治转型史”中,被认为是“万恶之源”。一个政客,一旦背上“做皇帝”之恶名,他就会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遗臭万年了。

可是一个野心的政客如果想做皇帝,就真的去搞个帝制运动,努力去做皇帝,这种政客虽是个“真小人”;但是某些野心政客、寡头独裁者,他分明早已是个事实上的皇帝,而表面上却偏偏伪装成“主席”、“总统”去向人民打马虎眼,那这种政客就是“伪君子”了。我们如从“社会伦理学”的观点来看,则“做伪君子”反不若“做真小人”之有道德勇气也!

可是,朋友知否?在我们中国的政治圈内,做“伪君子”无伤也!您千万不能做“真小人”。何也?因为在政治圈内耍政治的政客,哪一位不是伪君子呢?大家都是一丘之貉,狐鼠成群,尔虞我诈;兵来将挡,水至火迎,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伪君子有啥稀罕?为啥要大惊小怪呢?!

“真小人”就不然了。真小人的表现,第一是“率直”;第二是“笨”。这两重德行,在政治圈内是不易生存的。纵能勉强生存,也要遗臭后世的。

我国政治史上,那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曹操,便是个真小人。但是“天下无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他是有其安定汉末乱局之功勋的。可是他遭人辱骂,也是两千年不能平反。

我民国政治史上,第一任正式大总统袁世凯,原也是个第一等大政客、伪君子。不幸受了儿子愚弄,群小包围,以一念之差,偶一失足,变成了真小人——至今不能翻身,亦可叹矣。88

“儿子愚弄,群小包围”,是使袁世凯丧失了政治现实感,做出错误判断和决策的重要原因,也是专制政治圈中几乎必然会发生的一种现象。不信可以仔细观察一下你周围的政坛诸公,看看有多少是真正能够过得好老婆、子女这一关的。一个人官做得小的时候,往往能够作到谦虚谨慎,但随着官越做越大,其自我也难免于随之膨胀;如果一旦做到了领袖这个位置,程度不够的人往往就没有了自知之明,真个觉得自己英明伟大得不行,对于不同的、甚至逆耳的意见就难得听的进去了。手下的政客们,自然也不脱政治人的本性,个中的况味,当然了然于胸,对领导人的心理变化早也揣摩得明白透彻。话捡好听顺耳的说,高帽子不妨时时递上几顶,领导高兴,自己也由之发达,何乐而不为呢?报喜不报忧、舆论一律等等,就是这么来的。像称帝这种大事,积极参与拥立,那在新朝可就都是“从龙”之臣,前途未可限量着呢。一个精明的领袖人物,存了当皇帝的私欲,就暴露出了自己的弱点,给了“小人”可钻的空子,久而久之,其心智会为这种谄媚逢迎的环境蒙蔽、窒息,不可避免地陷入“当局者迷”的状态。阎锡山当时是山西督军,作为冷眼旁观者,后来曾指出:

促成袁世凯称帝的有五种人:一为袁氏长子袁克定,意在获立太子,膺承大统;一为清朝的旧(官)僚,意在尔公尔侯,谋求子孙荣爵;一为满清的亲臣,意在促袁失败,以作复清之地步;一为副总统黎元洪之羽翼,意在陷袁于不义,冀(希望)黎得以继任总统;一为日、英、俄三国,意在促中国于分崩离析,永陷贫弱落后之境地,以保持其在中国之利益与东亚之霸权及瓜分中国的阴谋。……可以说怂恿帝制的人,很少是主张关系,大多数是为富贵利禄所趋,或者是另有别图。89

譬如,当时既无广播,又无电视,外界信息或来自政府报告公文,或来自报刊,袁氏十分关注国内外舆论对帝制运动的反应,小袁为了当太子,也知道父亲能否下称帝的决心,舆论的影响很关键,于是伙同亲信伪造了袁世凯最看重的《顺天时报》,悄悄替换下了真的《时报》,若不是让他妹妹揭破,老袁恐怕到死还被蒙在鼓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