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高帽”的学问 五-袁世凯评传

《顺天时报》是当时在北京销行数量比较多的日本人所办的汉文报纸。我父亲平时在公余之暇,总是专门看它。这大概由于它是日本人办的报。可是,也就是因为这个缘由,才使他受了假版《顺天时报》的欺骗而毫不自知。假版《顺天时报》,是大哥纠合一班人……搞出来的。不但我父亲看的是假版,就是我们家里别人所看的,也同样都是假版。大哥使我们一家人和真实的消息隔绝了开来。有一天,我的一个丫头要回家去探望她的父亲,我当时是最爱吃黑皮的五香酥蚕豆的,便让她买一些带回来吃。第二天,这个丫头买来了一大包,是用整张的《顺天时报》包着带回来的。我在吃蚕豆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这张前几天的报纸,竟然和我们平时所看到的《顺天时报》的论调不同,就赶忙寻着同一天的报纸来查对,结果发现日期相同,而内容很多都不一样。我当时觉得非常奇怪,便找二哥,问是怎么回事?二哥说,他在外边早已看见和府里不同的《顺天时报》了,只是不敢对我父亲说明。他接着便问我:“你敢不敢说?”我说:“我敢。”等到当天晚上,我便把这张真的《顺天时报》拿给了我父亲。我父亲看了之后,便问从哪里弄来的,我便照实说了。我父亲当时眉头紧皱,没有任何表示,只说了一句:“去玩去吧。”第二天早晨,他把大哥找了来,及至问明是他捣的鬼,我父亲气愤已极,就在大哥跪着求饶的声音中,用皮鞭子把大哥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还骂他“欺父误国”。大哥给人的印象是,平素最能孝顺父母,所以他在我父亲面前的信用也最好。我父亲时常让他代表自己和各方面联系。可是从这以后,我父亲见着他就有气,无论他说些什么,我父亲总是面孔一板,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不再和他多说什么话,以表示对他的不信任。90

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手下的官员,可想而知,更难得向他讲真话,所以袁满耳朵听到的都是想要听到的话,在这种错误信息基础上所做的决策,偏离了实际情况,当然会导致失败。

当然,袁世凯的部下故交之中也不都是谄媚之徒,也有直言相谏的朋友。譬如当年与他一起在直隶办新政的严修,可说是袁世凯的患难之交。前清末造袁世凯失势,罢官回乡之时,满朝文武没有几个人敢于出头说话的,独严修上折为袁鸣不平,且亲自到车站为袁送行,自己后来亦因此丢官。袁世凯复出后,一直想以高位酬报这位患难朋友,但严修绝意仕进,拒绝了一切高官厚禄,以在野之身从事教育,今天的南开大学就是严所创办的。但严修答应袁世凯看顾指导他儿子的教育,所以,克定、克文等于严修都有师生之谊。1915年8月,筹安会成立,严看出袁世凯有称帝之意,出于私谊公义,他致信张一?,要张向袁转达自己对帝制问题的看法:

顾念国本关系之重与我总统缔造之难,为中国计,不改国体,存亡未可知,改则其亡愈速。为大总统计,不改国体而亡,犹不失为亘古惟一之伟人;改而亡,则内无以对本心,外无以对国民;上无以对清之列祖列宗,下无以对千秋万世。且国家亡与不亡,要看政治是进步还是退步,宪法是否良好,人才的消长。今天议论(更改国体)的人,以无耻引导人,金钱诱导于前,斧钺威逼于后,誓词等于玩笑,明令全都是骗人的话语。这样做而想要有良好的宪法产生,清白的人才出现,是绝对不可能的啊。以我大总统的明哲,绝不能不考虑这些。特以受总统恩遇之隆,无以伦比,爱之诚不觉忧之切,故敢于恳求有机会时代我陈述这番道理。91

严修这番话说得够重了,但仍觉得不能释怀,故于次日进京,向袁面陈意见:“若这么办事(指帝制),则信誉成为妄语,节义成为虚言;公(指袁世凯)虽想要如此,而各派人士,恐怕要相率解体的92。”事实证明,日后出现的正是严修所预见到的那种局面,可叹的是,袁执迷不悟,把严修的话当作了书生之见。其实,严修是“旁观者清”,而袁世凯才是“当局者迷”呢。

严修、张一?(据说还有王士珍)的劝谏是袁世凯所听到的北洋内部惟一公开的反对意见,帝制失败后,袁世凯才认识到“忠言逆耳”的意义,但为时已晚。张一?回忆说:

项城在取消帝制时期,与我最亲。有一天召见我三次谈话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谈。有一次项城说:“我今天才知道淡于功名、富贵、官爵、利禄的人,才真正是国家需要的人哪。仲仁(即张一�,仲仁为其字)在我的幕府数十年,未曾有一字要求官阶俸给;严范孙(即严修,范孙为其字)与我相交数十年,也未曾说到过官阶升迁。(你)二人全都苦口阻止帝制,有国士在面前而不能听从其劝谏,我甚为之羞愧。如今事已至此,那些推戴我的人,真有救国的怀抱吗?前日推戴,今日反对(帝制)的人,比比皆是。梁燕荪(即梁士诒,燕荪为其字)原来不赞成,今天乃劝我决不可取消(帝制),说是取消了那些日日盼望封爵封官的人就会解体,最后依靠谁呢?还说得上不是首鼠两端。那些(原来)极力推戴,今日又劝我取消的人,更是卑下而不足道了。总之,我办事情的时候多,读书的时候少,咎由自取,不必抱怨他人,只能与仲仁谈谈了。误我事小,误国事大,当国者不能不畏惧呀!”观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项城能说出这番话来,毕竟是英雄本色啊。93

在这里需要补上一笔的是日本在帝制运动期间的态度和和活动。原因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投降以前,中国任何重要的内部纷争,日本都非要在里面搅和一番,这已经成了常规,讲这一段的历史,你想甩都甩不掉它呢。

在帝制运动进入高潮时,日本内阁指示驻华使领馆静观发展,不予表态;而在内里,大隈首相则密告中国公使陆宗舆给袁世凯带话:如果袁诚意联日,日本会努力予以援助。由于没能得到袁的回应,日本内阁遂于10月内阁会议中议决干涉袁世凯的帝制活动。在袁世凯接受皇帝推戴书后的第三天,日本联络英、俄、法、意五国公使联合向中国外交部提出警告,要求暂缓改行帝制,但袁世凯未予理会。护国战争爆发后,日本自1916年1月起,由参谋本部次长田中义一、第二部部长福田稚太郎少将和外务省政务局长小池张造每周聚会一次,研究对华政策。同时,派出参谋本部高级特务青木宣纯中将,以“考察时政”的名义前往上海,实际上是日本联络策动中国各派反袁势力的总情报官和总联络官。他于1月26日抵沪后,次日即会见了梁启超,商讨反袁事宜。护国战争爆发前后,蔡锷、梁启超及海外流亡的孙文、岑春煊、黄兴等的活动均有日本人的参与,如蔡锷假道日本南下赴滇,一路上就有多名日本特务跟随保护;又如协助梁启超南下策动广西独立,也是青木一手作出的安排,用随同梁启超赴广西的黄溯初的话说,此行“因事前与日本当道预有接洽,故到处得到日本人的帮助,否则会被香港或海防政府捉将官里去了94。”

在外交层面上,日本先是拒绝袁世凯的特使周自齐95赴日参加天皇加冕典礼,故意羞辱袁世凯。随后又以内阁名义“严重警告”袁政府,再次要求延缓帝制,否则实力干涉。3月7日,日本内阁会议决定乘中国内乱之机,确立对华霸权,推翻袁世凯;承认中国南北两军为交战团体,默许日本国民援助南军,公开与袁为敌了。

至于流亡海外的原国民党人,除黄兴一派的李烈钧、李根源等先期潜回云南,附庸蔡锷,参与了护国战争而外,困处日本的中华革命党,虽然看到这是倒袁的大好机会,但限于财力,难有作为。中山其时焦灼不已,每日奔走于日本朝野政要之门,奋力告帮,但收效甚微。面对国内党人纷纷来电要求接济饷械的电文,中山曾于云南发难之初致电上海机关,告以“吾党当力图万全而后动”。直到日本内阁作出了支持倒袁的决策,中山的窘境才有了转机。3月7日,日本阁议倒袁。3月8日,中山就从日本财阀久原房之助那里得到了第一笔二十万元的借款,此后两个月内,久原陆续向中山提供了总计一百四十万元。此外,久原还借给袁的老对头岑春煊一百万元,让他招兵买马拉队伍。还资助北方的肃亲王等宗社党人搞满蒙独立等等。好在护国战争的主流出自进步党和立宪派,并非日本之阴谋主使,否则这场战争在历史上就难逃负面的评价了。

袁审时度势,知道帝制已不可为,与梁士诒计议之后,于3月20日召集国务卿、各部总长、参政院参政、肃政厅肃政使、平政院院长等集体商讨,决定撤消帝制;次日又与徐世昌、段祺瑞、黎元洪(未到会)讨论帝制取消后的善后问题;22日,袁正式宣布撤消帝制,也就是本章所选的大总统申令。这篇申令据说出自张一?之手96,张为跟随袁多年的亲信幕僚,故在此篇类似于罪己诏的申令中,仍极力为袁开脱。虽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但仍将接受帝位,说成不是出于本心,而是“以筹备为词,藉塞众望,并未实行。”所以,袁世凯晚年的毛病,就犯在“不诚”这两个字上,言不由衷,文过饰非,又怎能取信于人呢?

徐世昌于取消帝制的当日被任命为国务卿,次日,段祺瑞被任命为参谋总长,两人与黎元洪联名致电各省,称“帝制取消,公等目的已达,务望先戢(平息)干戈,共图善后”。而西南方面却并不买账,3月26日,蔡锷等复电提出了要袁退位的问题:“默察全国形势,人民心理,尚未能为项城曲谅。……已失之人心难复,既坠之威信难挽,若项城本着悲天悯人的怀抱,从事洁身引退的计划,国人轸念从前的勋劳,感怀袁公的德义,以馨香崇奉,岂有涯量97!”此后,护国战争的重心转向了袁世凯退位的问题。反对派方面,自然是穷寇猛追,非袁下台不能罢手。各界劝袁退位的电报也是纷至沓来,造成了一种铺天盖地的舆论攻势。由于在军事上不能有所作为,形势再次急转直下,广东、浙江、四川、湖南、陕西等省相继“独立”,辛亥年的局面又一次出现了。居间担任调解任务的冯国璋、陈宦等人,与西南不谋而合,在逼袁退位上其实是一致的。3月30日,陈宦即致电蔡锷,赞成倒袁,从冯国璋、徐世昌、段祺瑞三人中推举一人为总统。而冯国璋见到袁世凯大势已去,自然也就生出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心理。据梁启超派去运动冯国璋的黄溯初说,他们用来打动冯国璋最为有效的诱饵,就是当总统这件事:“最足以打动冯者,不外乎总统终有一日可及,彼(指袁世凯)若为帝制,则彼(指冯国璋)终为人下而已。……总之,冯之所以肯为任公(即梁启超)代为致电蔡锷者,其根本原因在于他自身的总统梦98。”冯想当总统还可以从他反对黎元洪按约法继任总统职务的主张中看出来,为此,他后来甚至又赞成暂时保留袁的总统地位了。冯既然有了这样的居心,又担心袁一旦缓过手来会报复他的不忠,故也于4月16日,致电袁世凯劝他退位。冯国璋在北洋集团中带了这个头后,陈宦、汤芗铭、靳云鹏等亦公开通电请袁退位。西南方面又于5月8日在肇庆成立了护国军军务院,以唐继尧、岑春煊为正、副抚军长,陆荣廷、梁启超、龙济光、蔡锷、刘显世、李烈钧、陈炳琨为抚军,遥奉黎元洪为大总统,继续迫袁退位。此时的袁世凯所面对的是烽烟四起,众叛亲离的局面,甚至跟了他几十年的小厮唐天喜99也背叛了他。名誉扫地,众叛亲离,欲退不甘,欲战不能,他的方寸乱了,他的身体也垮了。

据说,袁世凯在民国初年,健康状况即已不佳,由后院至前院,楼下至楼上,均需以肩舆代步100。春节过后不久,袁已恹恹成疾。他扶病坚持了几个月后,5月17日,袁出现了腰痛和枕骨痛的症状,饮食锐减,晚间睡不着觉;延至24日,他已不能办公。6月3日病笃,6月5日又一度出现了休克昏迷的状态,6月6日,袁病逝,享年五十八岁。

沉疴中的袁世凯,不仅心力支绌,智竭计穷,身体状况也难于维持了,他终于放弃了对命运的抗争。5月22日,在接到四川督军陈宦要其退位并宣告与他断绝关系的电报后,袁亲笔起草了同意退位的电文:

昨见到松坡致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的电文,劝我退位。公谊私情,感佩交集,但尚未了解我的用心。我厌弃问世(从政),几乎一天都不愿意干了。一再商议重要诸公(指黎、徐、段等人),担任善后。全都认为这件事体重大,难于轻易放弃;内忧外患,相逼而来,马上就有亡国的祸患。我年近六十,有难万状,还能有什么贪图的念头,就是再愚蠢也不至于如此。我的心志已决,退位不成问题。所当研究的,惟在于善后。政府诸公,讨论多日,仍然没有结果。如果不考虑善后,撒开手就走,危亡立见,实在不能忍心至此,而且也没办法自拔。眼下所差的是速筹善后之策,但非有二三分的担待,不至于立见危亡、分裂,退位一议,立刻可以解决。务望切商于政府,速定办法,力担责任,期盼能够早些定局。希望即刻详筹,共同妥善商量如何?务祈严守秘密,电未尽言。101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袁在此电文中表现出来的万念俱灰的心情应该是真实的。他之所以不马上退位,是担心善后未决,撒手不管,会给国家造成危亡、分裂的局面。知错能改,见帝制不可行,遂断然取消,可谓识时务;不诿过于他人,拿部下当替罪羊,可谓有担当;最后同意退位,不以国事作为个人进退的孤注,反映了他还有起码的责任感。

行百里而半九十,袁世凯这一生,就是这最后几步没走好,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袁世凯是最典型的例子。英雄末路,晚节不终,身后被人口诛笔伐了近一个世纪,或许会像他那位老前辈——曹操一样,继续被骂上几千年,没办法,谁让他一念之差,做了“真小人”呢!本书无意为袁世凯翻案,而且“洪宪”帝制是铁的事实,也无案可翻。但就完整客观地认识一个历史人物,笔者是服膺太史公“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史识的,是主张“不隐恶,不溢美”,以同情的态度看待、评价袁世凯的历史作用和地位的。袁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复杂多变的时代,或借用唐德刚先生的话,称其为“社会转型的时代”,所以袁既是时代的产物,自然会带有其所由产生的那个时代的烙印和痕迹。对袁这个历史人物,以笔者的归纳,可以用三句话概括其一生:青年为爱国之英雄,中年为治世之能臣,晚年为误国之奸雄。这样一个人物是不能简单地盖棺论定的,或者说是盖棺也难以论定的。

袁静雪原名袁叔祯,是袁家三小姐,也是袁生前最宠爱的女儿之一。解放后她曾撰有《我的父亲袁世凯》一文,发表在《文史资料选辑》上,其中披露了袁生前的许多生活细节,使后人能够从“人”的角度和层面观察袁世凯,是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根据袁三小姐的回忆,辅之以其他史料,我们得以大致复原出袁为人行事的真实面貌,并由此摸索出袁世凯何以自我毁灭的真实轨迹。

首先,袁世凯出身于一个几世同堂、聚族而居的大家族中,这种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我们从现今尚存于福建、赣南的客家人的“围屋”中,还能感知其遗意。这类大家庭在晚清还有很多,袁家不过其中之一。他们世代耕读而生,通常都沿袭礼教传统,思想上一般都是比较保守的。在这种家庭中,“忠”、“孝”的道德伦理是最被看中的;“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在传统社会中,是下至个人的修身齐家,上至出仕做官、治国平天下的社会伦理政治基础。我们看袁世凯在辛亥年拒绝出头迫清廷退位而大费周折的种种做法,就是为了逃避“逼宫”、“不忠”的罪名,就这样,他的姊妹和兄弟中还有人登报与他脱离关系,指责他“不忠”呢。由此,我们可以了解,袁在民国当政期间的重大举措中,如当总统、称帝等,为何总是遮遮掩掩,矫揉造作地搞一番政治把戏。因为“忠”的理念在数千年文化的延续和积淀中,已经内化于我们民族的集体潜意识之中,成为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了。袁违背总统誓言,是对民国的不忠,不忠就是不正,难于获得民众对其政治合法性的认同,所以要通过“公决”、“民意”、“推戴”的方式来加以涂饰,而西南也是以此为借口发难的。政坛多伪君子、多政治把戏的原因就在这里。

至于“孝”,更是涉及千家万户的道德戒律了。袁世凯在这个方面,堪称模范,其婿薛观澜称他“守礼甚严,秉性孝悌,私德无亏。袁出嗣他房,事嗣母甚孝;其姊未嫁而女婿得病死,姊遂终身不嫁,平日凛若冰霜,永无笑容,袁尊敬而畏惮之,就是当了总统之后,每日向姊请安时都不敢坐下102”。其嗣母牛太夫人、本生母刘太夫人,袁世凯只要条件允许,晨昏定省,亲侍汤药,直至养老送终,他是做到了的。由此,他也深通了老太太们的心理,是个能讨而且善讨老太太欢心的人,慈禧太后对他崇眷不衰,袁还真就是得力于这套本事呢。

出于这种传统家庭的人,大都崇奉“多子多福”,袁世凯自然不能例外,追求的也是妻妾成群,子孙满堂,聚族而居的生活方式。袁这一生有一妻九妾,子女三十二个,按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是腐朽没落生活方式的典型表现,在那个时代却是举世称羡的理想家庭模式呢。旧中国纳妾是既合理又不违法的事,男人只要有能力负担,尽不妨多娶几房,况且袁世凯认为姨太太娶得越多越能显出男人的本事来呢。袁的二儿子袁克文先后娶过五个姨太太,他的原配跑到家长那里哭诉,袁的态度是:“有做为的人才三妻四妾,女人吃醋是不对的103。”在品味上,袁继承了传统文化中的不良嗜好,喜欢女人缠足,他的十房妻妾,除朝鲜国王送给他的三个姬妾外,余者均为小脚女人。

对于子女,袁之所作所为也秉承了大家族的传统方式。由于儿女众多,他设立了家塾,并亲手编写了家塾训言,对子女的要求相当严格。到了北京,他又将家塾改为学馆,分为男馆、女馆,男馆由严修负责,女馆也聘有多名才女担任教师,一些年轻的姨太太也随馆念书。袁对子女,要求很严,他是信奉“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古训的,甚至已经结婚成家后的儿子,也不能免于他的责打。在儿女们的婚姻大事上,他则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往往一两句话就决定了儿女们的终身大事104。”在联姻上,世凯又讲究门当户对,亲家多是晚清民初的高官大僚,如吴大?(湖南巡抚)、张人骏(两江总督)、周馥(两广总督)、端方(两江总督)、张百熙(邮传部大臣)、荫昌(陆军大臣)、黎元洪(民国副总统)、孙宝琦(外交总长)等等,起着政治联姻的作用。

袁世凯五短身材,但多年军旅生涯,使其起坐立行,颇有“龙行虎步,瞻视不凡”的军人气概。“由于他好武,所以无论是站着或是坐着,总是挺直了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和人谈话的时候,也直着腰。当然,靠着沙发背坐着的时候是有的,但也是直着腰在靠着,从来没有看到他斜歪在那里的时候。他在坐下的时候,总是由鼻子发出‘嗯’的一声,一边用手摸着胡子,然后慢慢地就座。他坐下以后,总是两腿叉开,两只手经常放在膝盖上。由于他的腿比较短,所以在坐的时候,总是两腿垂直,仿佛‘蹲裆骑马’的姿势,从来没有看到他架‘二郎腿’的时候105。”

其接人待物,面容庄重,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与人言煦煦和易,人人皆如愿而去,故各方人才奔走其门者如过江之鲫106。”袁视人双目炯炯,不怒而威,且记忆力奇好,“某人一为所见,某事一为所闻,类能终身不忘。故各省官吏入见时,一谈及所在省区人物或政事,袁谙熟之程度,往往过于所在地官吏。故人多惮之107。”据说阎锡山曾蒙袁世凯召见过两次,但却说不清楚袁的长相,原因是他既敬畏又紧张,俯首听训,始终未敢直视袁的面孔。

袁的饮食起居,也很刻板。他每日早6时起床,6时半吃早餐,总是一大碗鸡丝汤面;7时下楼办公会客,11时半吃午饭,饭菜花样经久不变,最爱吃的是清蒸鸭子。午饭后,上楼午睡1小时,下午2时至5时,继续办公会客,然后携家人在中南海各处散步,晚7时晚餐,9时归寝,十分有规律。饮食起居如此,其装束、嗜好、习惯也是一成不变。前清时,除上朝穿朝服袍褂外,退值回家后,必换短装制服;“制服的样式都是短立领,四个暗兜”,夏天为黑羽纱制服,戴巴拿马草帽;冬天为黑呢制服,戴黑绒平顶的貂皮帽。其居处装有热水浴盆、抽水马桶等西洋卫生设施,但他几乎不使用。他一年只洗一次澡,平时都是让姨太太为其擦身,而大便则只用让人定制的木马桶。袁平时不喝酒,只在年节全家聚餐期间略喝些绍兴酒,除雪茄烟外,水、旱、香烟一概不动,对抽大烟尤其深恶痛绝。

西苑总统府内有中、西医生各二人。但袁一向笃信中医,从不请西医为他看病,府中的大夫,只能为其家人和府中工作人员看病。西药,他只吃些助消化的苏打片,却爱吃参茸一类的补药,“常常一把一把地将人参、鹿茸(片)放在嘴里嚼着吃108。”袁氏起病的经过,据他女儿说,是在1916年的元宵节,在阖家吃团圆饭时,几个小姨太太为了“妃”、“嫔”的名分与他当面争讲起来,当时护国战争已经爆发,袁心情郁闷,面对着呶呶不休的姨太太们,他“把筷子一撂,长叹一口气,说:‘你们别闹啦!你们都要回彰德,等着送我的灵柩一块儿回去吧!’说完,就走回办公室去了109。”这是预感还是谶言?总之,“从这以后,他就吃不下东西去,觉得食量渐减,精神不振,慢慢地就恹恹成病110。”

袁世凯的病,并非必死之症111,其病势加重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情志不舒,肝气郁结,而内外交困,众叛亲离的局面使他穷于应付,自然不利于他的病体,加上在治疗上他又固执己见,延误了时机,以至于不治。

他致死的病症,是膀胱结石,最初的症状是小便困难。这个时候,如果住院导尿或开刀,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但他一向坚信中医,从不肯找西医来诊视。到了最后的几天,不能吃,不能尿,尿毒渐渐地在全身蔓延开来,那时侯已经到了极其危险的时刻,但他的神智始终清醒如常。家里的人看到他的病况严重,中医已经束手无策,但又不相信西医。这时候,大哥(即袁克定)坚决主张改请西医。他人别无良策,就商经我父亲的同意,由大哥亲自去请法国医生贝希叶来府诊治。贝希叶大夫说,这个病需要住院动手术取出结石,但我父亲不肯到医院里去。于是就决定先行导尿,以解除当前的痛苦。在导尿的时候,大哥、二哥、二姐和我都是留在我父亲屋里的。我们看到,贝希叶大夫在我父亲后脊梁扎了一针,接着便用了五个玻璃火罐在后腰部位往外导尿,但导出来的并不是尿,而是血水(可能是夹杂着血的尿)。当时在场的人都很惊慌,可是我父亲并没有看到导出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他呻吟了一声,似乎是很痛苦。到了黄昏他可能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是够危险的了,却又认为或者还不至于死,所以就叫人把段祺瑞和徐世昌找了来,把大总统印交付给徐世昌,并且和他两人说:“总统应该是黎宋卿(即黎元洪)的。我就是好了,也准备回彰德啦。”从此以后,我父亲才渐渐地昏迷不醒。到了第二天,也就是旧历五月初六日(阳历六月六日)的早晨六时,就死去了,终年五十八岁。112

从袁氏上述为人行事的方式来看,他身上确实带有很深的旧时代、旧文化的烙印,其思想,尤其是晚年的思想偏向保守的一面。这样一个人在坐上总统的高位之后,生出当皇帝的念头,是一点也不奇怪的,需要索解的是,在当上终身总统,成了实际上的皇帝之后,袁氏不致力于内政外交,把国家的政治经济导入正轨,稳固国基,反而忙于不急之务,在条件尚不成熟的时候,急于称帝,原因何在?本来这件事完全可以放到将来去做,如梁启超、冯国璋所说,那时国家由弱转强,袁氏威信大增,“天与人归”,做皇帝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袁世凯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为什么放着有把握的事不做,偏要做没有把握甚至风险很大的事情呢?

袁世凯在晚年,不仅是一个思想偏于保守的人,也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他曾派人专门到项城老家袁家祖坟察看过舆地风水,风水师看过后,认为第七座坟茔地势上佳,主出皇帝,而这正是其本生母刘氏的坟茔。当然这很可能是袁克定和帝制热心分子与风水师事先串通好了的把戏。

我父亲是有迷信思想的,他既相信批八字,也相信风水之说。有人给我父亲批过八字,说他的命“贵不可言”。还听得说,我们项城老家的坟地,一边是龙,一边是凤。龙凤相配,主我家应该出一代帝王。这些说法,无疑地会使我父亲的思想受到影响。他之所以“洪宪称帝”,未始不是想借此来“应天承运”吧。113

但是光有帝王思想仍不足以解释袁何以行险侥幸,笔者赞同唐德刚先生的看法,最终的病根还是在袁的迷信心理上,正是这种迷信心理促成了其失败和死亡。袁世凯晚年最常念叨的话就是:我家几代人没有长寿的,我年近五旬,没有几年活头了,当皇帝对我没有什么意义,云云。一般史家常常把这当作袁世凯的欺人之谈而加以忽略,殊不知这恰恰是索解其行为的钥匙呢。

袁氏家族自从以科举发迹之后,其出名的男性长辈确实都是短寿之人。如袁之叔祖袁甲三(1806—1863,袁家第一代进士)只活了五十七岁;甲三的长子袁保恒(1826—1878,袁家第二代进士、翰林)死时年仅五十二岁;次子袁保龄(1841—1889,举人)命更短,死时年仅四十八岁。袁世凯的本生父袁保中(1823—1874)死时年仅五十一岁,而其嗣父袁保庆(1829—1873)只活了四十四岁。这种普遍的短寿现象,后来成为袁世凯心理上的一种宿命,尤其年过五十之后,他更是觉得进入了临界期,恐惧成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那么急着做皇帝,是否存有把称帝当作“厌胜”的办法,以渡过这一劫,目前还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就他晚年不断向人念叨袁家没有长寿的男人,以及不计利害地匆匆称帝的方式来看,唐德刚先生对袁为何急于称帝的推测应该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袁家这个短寿的传统,对后来做了总统的袁世凯,也是他生命中很大的压力——他在五十五、五十六岁的时候(与国民党和日本斗争最激烈之时),他就怕他自己也余日无多了。他既有这桩迷信的恐惧,“大太子”袁克定,以迷信治迷信就乘虚而入了。克定认为只有做皇帝,做“真命天子”,才能突破他们袁氏家族传统中的生死大关——项城显然是听信了太子之言,坠入“欺父误国”的太子术中,才决心称帝的。——这也是民国历史上,“迷信影响政治”的实例之一吧。114

袁氏之死,对中国当时扰攘不已的政局和处于僵持之中的各派势力,可谓是天从人愿,及时解开了一个死结。如蔡锷所说,“项城退,万难都解115”。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各方同意黎元洪继任大总统,而民元约法(即临时约法)和旧国会(即被袁世凯解散了的参众两院)也得以恢复。虽不能说是皆大欢喜,也可以说是各遂所愿:黎元洪没有实力,只相当一个“虚君”,这个局面既不妨害北洋独大,也有利于各地军头割据一方。袁病逝前已恢复“责任内阁制”,段祺瑞任总理,实权在握,可以满意(此为日后“府院之争”的张本)。冯国璋经运动当选为副总统,有望在将来圆其总统之梦。西南方面,则既解除了“倒袁”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尴尬,又不同程度地扩大了自己的地盘,心满意足。孙中山之最大政敌消失,其手订的“临时约法”得以恢复,自然,中山先生也就成了民国的缔造者。进步党、国民党的议员们得以重拾铁饭碗,北上赴任,冠盖如云,“把酒临风,其喜气洋洋者矣”。日本也因去一劲敌而舒了一口气。总之,袁世凯既然混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死亡也就不失为一种不错的解脱了。

袁世凯死时并未退位,仍是在职的总统,故中央政府仍按在职国家元首的规格为其治丧。黎元洪除拨发五十万元治丧费用外,还通令文武机关下半旗二十七天,停止宴乐二十七天,民间娱乐也停止七天,文武官吏及驻京军队一律佩带黑纱服丧,并由曹汝霖、王揖唐、周自齐三人承办大典丧礼,在怀仁堂附近设立“恭办丧礼处”,有关丧葬方面的大事,均由“恭办丧礼处”随时请示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后才能办理。袁世凯死后,旧怨冰释,北洋的袍泽故旧又想起了他生前的好处,所以他身后的丧礼,算得上是备极哀荣了116。

袁世凯的灵堂设于怀仁堂。灵堂内外满布祭幛、挽联和花圈,门前还搭了鲜花扎成的牌坊一座,新华门外还搭有素彩牌坊三座。京城各机关文官和驻京军队按日分班到灵前致祭行礼,停灵期间,京都各大寺院道观的和尚、道士、喇嘛被请来做道场,超度亡魂,鼓号笙管齐鸣,热闹非常。

6月28日出殡。起灵时用的是皇杠,棺罩所用也是皇家规制:黄缎底,绣龙纹、云水纹。新华门内用三十二人的小杠,出新华门后换八十人的大杠。送殡的路线是由怀仁堂出新华门,经天安门向南过中华门(在现广场纪念堂的位置)、正阳门至前门车站,路上黄土垫地,清水喷洒。总统黎元洪以下文武官员在新华门处行礼,此后由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率警察开道,陆军仪仗队一个团,海军仪仗队一个连,总计二千人组成的队列跟随其后。此后为灵柩和送灵的袁氏家人亲属队伍,袁克定等男性子孙均披麻戴孝,手执哭丧棒一根在灵柩后步行,袁的妻妾、女儿、媳妇等女眷则乘轿跟在后面。其后是执绋送葬的人群和官员队伍,外国使节、清室代表送到中华门止,国务院总理段祺瑞以下文武官员胸戴白花,臂缠黑纱,步行送灵到前门车站。整个送葬队伍计约五千人,前头的队伍已到车站,后面的大杠还在新华门前,一路上四城居民拥塞在街道两旁观看,人山人海。

在车站举行路祭之后,灵柩被抬上灵车(据说是前年隆裕皇太后出殡时用过的)。当日,京汉铁路客运停运一天,除灵车之外,路局专门拨了两列专列,一列搭乘护卫军队、治丧人员和物品,一列运送前往彰德送葬的文武官员和知交故旧,著名的如徐世昌、严修等。

袁的墓地在他生前即已请堪舆家采定,位置在其洹上住宅之北一里多地,占地约二百亩,由德国工程师设计监造,墓地遍植松柏,被称作“袁公林”。墓园四周有围墙,墙外引漳河水环绕一周。入大门,有巨石铺成的甬道,两侧树木葱郁,排列着十二对石兽,直通享殿。甬道逐渐倾斜,通向地下墓室,墓室分为两层,上层用红色花岗岩砌成,高约三四丈。下层为石室,石室的大石门上雕有龙纹,中间正室三间,两旁耳室各五间。正室中设有汉白玉制的石桌、石座,也都雕有龙纹,石桌上陈设供品和袁生前喜爱的玉器古玩。桌旁立有“金灯”两架,高四尺,灌满了灯油,下葬后点燃。袁之葬礼,穷奢极欲,光是参与办理丧事的就多达一千多人,因而政府的拨款竟然不敷足用,墓地的工程拖了两年多才全部完工。

我父亲的丧葬费用,原是由当时政府拨款五十万元来承办一切的。在北京办丧事用了将近九万元,其后的移灵、购置墓地和安葬,用了十几万元。当时估计,以后的墓地建筑和典置祭田等项,还需用五十万元左右。核计收支,相差很多。所以我父亲生前的旧属徐世昌、段祺瑞、王士珍等八人联名发出公启,请求当时的内外要人解囊相助。从当时的大总统起,总理、各部总长、各省督军,还有护军使、镇守使、师长等等多有捐赠。他们捐款的数目,绝大多数是一万元,最少的是二千元,总计共收到捐款二十五万余元,这才算结束了我父亲的丧事和葬礼。117

袁世凯自开府山东、总督北洋以来,从封疆大吏到朝廷重臣,直至民国大总统,在政治高层干了近二十年,他要是想敛钱发财,机会有的是,但袁虽不能说是个清官,但他不好货,不谋私财是出了名的,否则北洋的老友故旧也不会募捐帮他办丧事,他们多数都比他富有。据袁后期的幕僚,负责袁家经济事务的王锡彤回忆,袁去世前一个月,不知是否预感自己来日无多,曾将自己的家财向王作了交代,使王很是感慨。

五月一日,大总统传见。当时人们全都说大总统有病。等到见面后,面色略显清癯,好象没什么大病。因此询问他的病状,说是吃东西不慎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案头放置着一纸清单,所有存款、股票等共约二百万元。(他)指着它对我说:“我的家产全都在这里了。请把你经管的公司的状况告诉我。”我略作报告,全不知此老的用意何在。……然而此老一生的宦囊,连股票统计实在只有二百万元左右,我是全都知道的。或者他自知病情不佳,故叫我来嘱托以为子孙打算吧。然而袁公的子女合计三十余人,以二百万元分配给他们,无论如何,可以断言的是,十年后就会有贫穷者。总之,袁公自从担任大总统以来,(家产)实际上未曾再增加过一钱,其为国忘家之情,实在是不可以冤枉污蔑他的。世间所传袁公有数千万资产,污蔑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