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让波音747等着吧!-澳洲梦

1987年10月1日,对,就是这一天,中国的国庆节,我带着全部家当来到广州。

我要在广州住一天,第二天乘飞机去澳大利亚。

就要离开中国了,突然就觉得有那么点舍不得。人是很怪的,这几个月来一直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地办出国,好象中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好象自己后半生的一切希望都在国外了;可真的要离开了,心里还真是有点酸。这里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故土啊!我儿时的伙伴、家人、朋友、同学、同事、邻居……多少难以忘怀的故事啊!

昨天,全家人都去上海火车站为我送行。爸爸一直笑着,妈妈一直哭着。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

我没有流泪,把泪深深藏在心底。

广州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药房特别多,不仅卖西药,而且卖中药。

广州的国庆和上海非常不同,除了节日的气氛还有很浓的商业气氛。各大商场的促销活动真的令人耳目一新。一家商场橱窗里的服装模特居然是两个真人!她们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那里,要不是偶尔眨几下眼睛还真就看不穿。

我没有心事看这些新鲜玩意,我身上还有一点人民币,得把它花了。

我看中了一个小公文箱,不是很贵,是仿皮的,里面的木板把它撑得方方正正的,看上去很气派。我想我需要它,一个自称是中国贸易专家的人总要有件象样的行头吧?我把它买了下来。我提着它来到外面,对着橱窗看我提箱子的样子好不好看。我似乎是第一次这样打量自己。令我惊讶的是,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个陌生人!这是我吗?一个中等身材、稍嫌瘦弱的年轻人,身穿当时在中国很流行的各个单位统一订做的浅灰色毛涤西装,手里提着一个刚买的仿皮公文箱,戴着一副近视镜……不象学者,也不象商人,更不象学生……我觉得我的眼睛里正露出一丝不安和茫然……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确实穿着西装。10月初的广州依然很热,女人多穿乔其纱薄裙,男人更是随便套上背心、短裤和拖鞋就上街了。我的西服革履显得有点另类。要出国了嘛,总要讲究点才行。只是广州的天气太热,热汗正无可阻挡地从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钻出来,我相信里面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这时,一个趿拉着拖鞋的男人走过来,操着不咸不淡的广东普通话问我:要美元吗?

我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下午,广州突然下起雨来。

我冒着阴雨,搭车去机场。一切美好的和丑陋的都在阴雨中模糊起来。

头被淋湿了,衣服也被淋湿了,刚才出的热汗已经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共同折磨着我消瘦的身躯。

黄昏提前来临了。

阴雨和黄昏使得我的心沉重起来。

广州的白云机场并不象我想象中的那么好,很小,很乱。

第一次坐飞机,而且是出国,不知道该办哪些手续。我就那样,穿着一身被淋湿了的西装,拖着一堆行李,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最后总算是找到托运行李和换票的窗口。

一个从没想过的问题终于发生了——我带了太多的书,导致行李超重。

我面临两个选择:一、扔掉一些相对用处不大的东西;二、放弃澳大利亚之旅。

这两样我都不想要!

事实上,这两个选择根本就是一个选择。

接待我的行李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她身材矮小消瘦,但声壮如钟。面对我理不直气不壮的辩解,她象将军一样用力挥舞着她那条枯干的手臂,命令道:出国学习还带着两箱子书干什么?扔掉一箱!

我觉得她的逻辑有些问题,就纠正她说:正因为是去学习,才要带书呢。

她一听我这样说,更来劲了:小伙子!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啊,你们这些个出国的有几个真的是去学习?不就是弄个名堂去打工赚钱吗?!少废话!痛快点!扔掉一箱!

那些书都是我的命根子,是我花了很多时间在书店一本本挑选出来的,一本也不能扔。

为了保住那些书,我苦苦向她求情。可她丝毫不为之所动,而且嗓门越来越大。

她的大嗓门引来很多人前来观战。有送客的家属,也有机场的其它工作人员。

我依然坚持着要带上所有的书。

机场的其它工作人员也上来劝我,说飞机不比火车,飞机是在天上飞的,哪里可以带这么重的书?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已经犹豫了,觉得自己这样做确实有点无理取闹。

可是,我真的是需要那些书啊!我宁可丢掉那箱子衣服!

我于是就说:如果必须丢一箱东西的话,我情愿丢掉这箱子衣服。

一个专程来送孩子上飞机的母亲接过话来:使不得啊,孩子!听说那边的衣服很贵的啊!你不要了这些书,这日子怎么说也还能凑合过下去,可要是没了这箱子衣服,你这日子可就真的没法过了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还在坚持着。

突然,那个中年女行李员朝我歇斯底里般喊了起来: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你还坚持什么?!难道你还要飞机等你不成?!这可是波音747啊!好几百个乘客呢!

我看了看表,她说的没错,飞机离起飞时间只有五分钟了。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那就让波音747等着吧!

当然,我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我就那么顽固地站在那里,望着一脸怒气但又无可奈何的行李员。

半小时就这样在僵持中过去了。

如果飞机按时起飞的话,应该是已经出了中国边境了。

但我相信,那架载着好几百名乘客的波音747肯定没有起飞。不管是什么原因,它肯定还停在那里。

我挺直了腰身,深深呼出一口气。

时间好象静止了一样。我周围的一切,也如同电影中的静止画面一样僵在那里。

突然,画面重新活动起来。那个女行李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好吧,我犟不过你了……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给我的每一件行李贴上标签,送上传送带,然后,递给我一张硬纸头,喏,小伙子,这是你的登机卡。是5号登机口。飞机还在那等着你呢。

我咧开嘴,笑了。

她也笑了。

我突然抓过她的手: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又笑了:知道我为什么为你放行吗?我喜欢你这种性格。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又说了一句:真的要谢谢你!我将来要是……

她接过话来说:你肯定会成功的,肯定,不管你想做什么。

我还是那样傻笑着,说:谢谢你。

她又笑了笑:快走吧!要不然飞机可就真的起飞了。

我点点头,提着刚刚买的仿皮小公文箱,朝5号登机口飞速跑去。

飞机还没走。可能是天气的原因,或者是什么机械故障,总之,飞机还没起飞。

机舱里,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候着。

我就这样走了进来。

那一刻,我就象是一个演员,从后台走出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家伙是个什么人物啊?怎么才上来啊?难道就是因为他飞机才推迟起飞吗?

我低下头,在那些狐疑的目光下找到自己的位置。

飞机终于起飞了,中国大地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乘飞机,很新鲜,很兴奋,也很复杂。既有好梦即将成真的喜悦,也有一种对未来的隐隐担忧。

中国国际航空公司。漂亮的空姐和漂亮的普通话。

广播:从广州飞往澳大利亚墨尔本市的空中飞行时间,大约需要10个小时……

10个小时,这将是一次十分漫长的旅行。

吃过晚餐,便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机舱里大部分灯都关掉了,提醒大家睡觉的时候到了。可我却毫无倦意,我在飞机上发现有50%的旅客是和我一样要去澳大利亚留学的学生,便和其中几个聊了起来。

一个戴眼镜的上海人告诉我说,听说在澳大利亚洗碗和清洁工这样的工作还是能找到的。

我看了他一眼,说,我可不想打苦工。

“眼镜”听了很诧异,哎呀,侬就不要做样子了,到了澳大利亚不打苦工怎样生存呀?

我又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我想从事澳中贸易。

侬是万元户吧?“眼镜”靠近我,低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

哦,阿拉晓得了,侬是高干子弟!“眼镜”自作聪明地给我下了结论。

我又摇了摇头。

“眼镜”越发奇怪了,认真盯住我看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他一直想说的话,乖乖,侬是脑子进水了吧?那是澳大利亚,不是上海,澳中贸易是侬好搞的吗?

我看看他,没有回答。

一个福建来的女孩闪着忧虑的大眼睛,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听着。

机上的灯光很幽暗,这种光线最适合自省。

是的,我不是去读书的,更不是去打苦工的,我就是要做澳中贸易。我在上海市外贸局工作过,也创办了一家科技开发咨询公司,我的出国绝不是逼上梁山。可我又偏偏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我永远都不会满足现状。说实在话,那时的上海是个有着优良传统但又循规蹈矩的城市,框框很多,我觉得留在那里就会被束缚住手脚,所以才要走出去。

我是个敢想敢干的人。我很自信。我的自信来自我对自己和当时中国的理性判断。我觉得,中国改革开放的大门打开了就不会再关上,它面向的主要是西方发达国家。那时的澳中两国很少有什么贸易往来,这也正是我的机遇。而我自己的条件,一是有过一些经商的经验;二是英文也还可以应付;三是会根据外界的不同条件进行自我设计。所以我才觉得自己是可以做澳中贸易的。

飞机正在穿过云层,突然颠簸起来。

我在心底暗暗说道,等着瞧吧,我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的。

我的思想开始活跃起来,想起过去。小学3年级以后,自己心中就有了梦想(心中的小马达),希望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一个杰出的人。这个小马达带着我读完了中学,度过了最艰难的农场创业队生活;带着我创办企业,飞向澳大利亚。想到未来,我的澳洲梦(小马达)还会带我走得更远,更远。我要去寻找一般人寻找不到,或者找到而做不到的边缘机会。我要闯一条新路,虽然会面临许多困难和坎坷。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