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世纪末的爱情

从出版社大楼里出来,白雪的神情显得有些沮丧。楚光看她阴沉着脸,知道她对自己很失望,却没心情去安慰她,只得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走着。

在寒风里走着,楚光眼前不时浮出那张瘦长的马脸来。来以前他就对白雪说过,他的这部《炼狱》,无论内容还是写法,在今天都是不合时宜的,恐怕不会有哪个出版社愿意出这种书,再说他又没有任何名气,对出版社来说明摆着这是一次冒险!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总还怀有几分侥幸的心态,希望能碰上个识货的编辑。在眼下事业和感情都处在微妙的情态中,有时他也的确希望能有一次成功来剌激一下自己,却没想到自己运气会这么坏,偏偏碰上了这么个二百五。

楚光本来是一个很宽容的人,不过他觉得这个姓伍的编辑明显对自己怀有恶意。当着白雪的面,他一开口就把自己的小说贬得一文不值,什么故事性不强,没有可读性,写法陈旧,对人物性格把握不住……还动不动就引用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罗伯。格里叶米兰。昆德拉的作品,以印证他自己的博学和正确。楚光觉得他那样子很可笑,便由他说着,完了告诉他自己在北大上研究生时就是专门研究外国文学的,他提到的那些作家自己也知道一些。他们的写法自己也不是学不来,不过他总是想,艺术创作的过程就是寻找自我的过程,找到了自我也就找到了艺术的真谛。如果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总在想别人是怎么写然后才决定自己怎么写,或者别人看过他作品以后总会想起别的某个作家的作品,那么这个人就不配称为真正的艺术家。艺术家的创作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技巧,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写什么怎么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拥有心灵的自由,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就要保持赤裸裸的真诚,否则他就不是艺术家,而是精神娼妓。

那时他说得很尽兴,也就顾不上白雪在一旁不停地对自己使眼色。看那姓伍的编辑张了口傻了似地听着,心里也有几分得意。他说完以后,姓伍的编辑说话的语气也变了许多,说没想到他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怪不得有这番高论。不过理论是一回事,具体到写小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再说现在出版社都是要考虑赚钱的,象他写的那小说,就是出版了也不会有人买的,他当了十几年编辑这眼力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楚光知道他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不可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作品,也就没情绪同他谈下去。

说话的时候,白雪几次对他使眼色让他打住,他却没法控制自己,说完后才发现她在一旁坐着不说话,似乎情绪有些低落,眼睛也不朝这边看了,心想她一定是嫌自己说话太不注意,把那姓伍的编辑给得罪了。来以前她就对自己说过,对人说话一定要注意,不要信口开河,免得把人给得罪了。那时他觉得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很可笑,她那么个小女孩,平时什么事都需要别人照顾的,如今对他说话却用了大人对小孩的语气。不过他还是觉得很有趣,便笑着说他听她的就是了。她好象也看出了他笑里的含意,便噘着嘴不服气地说,他有时做事就是太任性,象孩子一样。他听着只是笑,不说话。

楚光心里清楚,白雪对他其实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当初给她看这部《炼狱》,并不是想炫耀自己的才能,也不想表白什么。不过他总想,一个女孩,倘若真的能爱上自己,就应该能够读懂自己写的书。艺术这东西也是没法取巧的,不论你写的什么,其实写的总是自己。他对白雪说,自己在这书里倾注全部的真情,他写这部书就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对他来说写作是一种生存状态,是寻找自我的一种方式,所以他并不在乎这部书是否有价值,甚至不在乎它是能够出版。他把书给了白雪,自然希望她是看懂的,却又害怕她会失望,不仅对书,也对自己。那些日子里,每次见面都希望她会谈到对自己书稿的看法,又怕她会说出让他难过的话来。那是他第一次把书搞拿给人看,心里也是没底的。过了没到一个星期,白雪就来找他,说书稿很快看完了,写得很好,她很喜欢。他听了以为她说的是客套话,听她说起她的想法,还有说话时的神态,才知道是真心的。

“这么好的书,你为什么不拿去出版呢?”白雪瞪大眼睛看他,问。

“就这书,还会有人看?”他用手翻着书稿,看着她,故意问。

“怎么会没看呢?我不就爱看嘛。”白雪歪了歪脑袋,看着他说。

他觉得她那样子很好看,笑着说:“你爱看,并不等于别人也爱看嘛。”“我爱看,别人肯定也会爱看的,要知道我看书的品味是很高的。”白雪说。

“这你就不懂了,越品味高的书越没人看,现在出版社就讲经济效益,要是这书不能看,不能赚钱,书再好也没人愿意出的。”他说着,把书稿放进了抽屉。

“我不信,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白雪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

过了两天白雪便跑来告诉他,她有一个朋友的亲戚在出版社当编辑,她把书的事对他说了,人家还挺感兴趣,说要把书稿拿去看看。他见她这么热心,心想她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自己,便把书稿给了她。过了一个多星期,白雪告诉他,那人已经把书稿看完了,说要找他谈谈。那时他想,这么快就把书稿看完了,说明人家还能看下去。尽管他在白雪面前尽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抱有很大希望的,却没想到到头来会是这样的结果。

看白雪情绪低落的样子,楚光心里很难受,更怨恨那位马脸编辑来。既然说自己小说写得不好,那还有什么可谈的?他叫自己来,就是为了把自己损上一通,看自己遭受屈辱,还是当着白雪的面?从头到尾,他连一句好话都没说过,简直把那书稿连自己说得一无是处,说什么搞理论研究跟写小说是两码事,那意思分明是说自己是不适于吃小说这碗饭的。可是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要成作家了?这年头当作家写小说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连出卖皮肉的娼妓也比他们要高尚得多,那些以作家自居的人表面上洋洋得意,个个道貌岸然,内心其实都是很空虚无聊的。他这么说的时候,那位马脸编辑脸色很不自在,阴沉着脸说你既然这么想,还写小说干什么!那神情好象说他是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的,他回答说自己写小说只是为了好玩。马脸编辑冷笑着站起来说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笑着说我们本来说没什么可说的,说完也站起身来,对白雪示意一下,拉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刚出办公室白雪便把他的手甩开了,从那时起便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只是一个人默默走着。他知道她是在生自己的气,无柰地苦笑着。白雪平时性格算是很开朗的,只是爱生闷气,碰上不高兴的事便不搭理人。楚光不喜欢女人的唠叨,便把这看作是她的优点,有时候甚至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更可爱。同她刚认识那会儿,有一次他对她说,他真想看看她生气时的模样。她对他笑着说,她生气的样子是很可怕的,他见了肯定会受不了的。那一次他到宾馆接她,发现她情绪低落,半天不说话。问了半天才知道那天她值班时打了个盹正好被主管看见,受了批评,心里觉得委屈。他便安慰她,想方设法哄她高兴,终于使她笑起来。

天气阴冷,楚光在白雪身边默默走着,看她那阴沉着的脸,突然感到一种可怕的隔膜,心想她其实并不是真正能够理解自己的,她对这件事的热心,说明她对自己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尽管从开始他就把自己说成是胸无大志才能平庸事业无成的男人,但谁还不能看出那其中所包含的潜台词?她也说过他其实是个事业上很有追求的男人,也希望他在事业上有所作为。今天的事肯定令她失望,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也不是不想把事情办好,可人家都把话说那份上了,他总不能死乞白赖求人家嘛,就冲马脸编辑那德性,要是还能忍气吞声地听他对自己指手划脚,那叫什么男人!

“怎么啦,生我气了。”楚光想缓和一下气氛,便靠近去,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试图搂她过来。

白雪翻眼看了看他,把他的手拉开,往前走着。

楚光看着她叹口气,边走边说:“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是没办法,我只能那样。”白雪低头走着,仍旧保持沉默。

楚光觉得很没趣,自我解嘲地笑着,对她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没关系的,只要书好,总会有办法出的。”白雪突然停住了脚步,看着他,咬了咬嘴唇,说:“你总是想着你自己,你想过没有,你那样做,把人都给得罪了,以后还让我怎么去见我的朋友们。”楚光看她那委屈的样子,突然有些愧疚,看着她说:“对不起,你知道我这人就这德性,做什么事都很任性,很少考虑后果的。”“你不知道,我的那些朋友,本来就反对我跟你好的,要是知道这事,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白雪叹了口气,说。

“随她们说好了,你就当没听见就是。”楚光说着又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搂住她。

白雪苦笑了笑,没什么。

楚光没去看她,也没心思多说话,搂住她在路边默默走着,抬眼看看阴沉沉的天空,暗自叹息着,心里生出一片苍凉,脸上浮出苦涩的笑意。

曾经有人对楚光说过,男人对女人最高的征服是性上的征服。的确,许多人都把性交看作是男女双方相互占有的标志,仿佛谈恋爱不走到这一步就是一种亏损。柏拉图式的恋爱在今天是没有市场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相互看重的似乎都是肉体上的占有而不是精神上的爱恋。男人习惯于把性交看作是占有女人的标志,他可以在一个女人身上付出很多,包括财物和感情,倘若他不能占领她的肉体,就会被看作是一种失败,别人会把他当作傻冒看待,他自己也会觉得委屈,就象做买卖亏了老本,由此产生出不平衡的心态。而对女人来说,性仿佛也成为一种法码,即便天性最为放荡的女人也会看重自己贞操,她们只有在失去贞操以后才会破罐子破摔。他们一旦与人发生性交,便理所当然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哪怕自己并不真正爱这个人。老练的男人们便经常利用女人的这种心态,依仗自己的强悍把弱小的女人压倒在自己的身体下面,以达到最终占有的目的,即便最终目的并未达到,也不觉得吃亏,好歹也尝过那女人的滋味,心态也就很平衡。楚光上研究生时有位同学,与某个女孩认识没几天就嚷着要同寝室的同学“提供方便”,后来那女孩同他分手了,他很痛苦,却自我安慰说这样也值,至少这辈子总算不止同一个女人上过床。

多少年来人们总是把性被视作洪水猛兽,那些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的人往往也被看作不正当的人,而对女人更是苛刻。女人通奸一旦被发现轻则要遭到男人的遗弃,重则要被“沉塘”。文革时这种女人则往往要被剃了阴阳头,挂了破鞋被游街的。而在今天,人们的观念有了很大的变化,大家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食色,性也!”纵欲也便成为一种时尚。男人们总爱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猎艳的本事,女人也敢公然在男人面前抛媚眼,卖弄风骚。从小学开始,要是女孩不能获得一个或几个男孩的青睐,就会遭到鄙视。男孩要是找不到女朋友,更会被人讥笑。男人到三十岁时还是个处男,那他肯定会成为大家的笑柄,而女人在二十岁还保持着贞操也会遭人怜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在今天肯定是没有市场的,只会被人嘲笑。几天前一个朋友对楚光说起这样的事:两个在校研究生到南方去,在那里当老板的朋友找来两位小姐陪他们,面对着小姐的挑逗和引诱,两人竟脸红耳赤,不知所措。这事很快在学校流传开来,一时竟成为笑谈。

闲来无事,楚光偶尔也会翻看一些文学杂志,在那里性描写早就成为一种时尚,在现实中越来越阳萎地男性文人却用自己的笔在炫耀着自己阳具的雄奇伟岸,在想象中他们一个个都成了猎艳的高手,床上功夫也很到家。而丧失了女人味的女性文人也面无愧色地坦露着自己的阴私,在叉开双腿迎接男人入侵的同时内心里却含着对男人的恐惧和厌恶。看那些小说很容易产生这样的感觉,作为男人倘若不在床上干倒几个女人,作为女人倘若没有几个情夫,人这一生真算是白过了。假如真象书中写的那样,大多数中国的男人和女人都会感到汗颜,要么感叹自己的无能,要么感叹自己缺少运气。中国男人都头戴着绿帽子顶着乌龟王八蛋的骂名又义无反顾地扎进那些放纵的女人堆里把帽子和骂名一起交由自己的同类分享,中国的女人则在忍受了几千年男人的压迫之后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了,她们在被男人玩弄的同时也在尽力地寻找玩弄男人的感觉,在情纵的放纵当中寻找着女性的尊严,这样,性交使男人女人相互交融的同时也培育着仇恨。

现实对于楚光来说也是充满诱惑的,他本来是一个性欲旺盛的人,又有着艺术家的自由个性,不过他还是觉得,人这玩意毕竟是不同于动物,即便是猴子,性交还要有所选择,何况是有理智有情感的人了!有时他很难想象,倘若对女人没有感情,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激情与她上床。尽管他也同别人一起嘲笑过那两个临阵脱逃的研究生,觉得他们太窝囊,可要是他碰到那种情况又会怎么样呢?不,他是不会临阵脱逃的,要是那女人真的让他喜欢,或者她能激发他的情感,那他肯定会与他上床的,至少他不会害怕什么,也不会有观念上的约束,只要他想干就够了。

第一次同梁毅谈到白雪是在白雪第一次离开以后,那时他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正好梁毅打来了电话。梁毅听完他的话后便问你们的关系到了何种地步?开始他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便问他什么意思,梁毅说你和她上过床没有,他当时脸红了,苦笑着摇头说除了这个别的什么干过了。梁毅听后只是长长地叹气,没有说什么,他却从那一声长叹里听出了对自己的怜悯,心里感到羞愧不安。

谁都知道梁毅是个很浪荡的人,在性方面给人感觉是很随便的,与他性交过的女人至少也会少于两个排,而且跟他在一起的女人通常都是很漂亮的。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楚光经常会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的高大英武,他的潇洒风度,他对女人的吸引力,他高超的猎艳手段,都令楚光望尘莫及。梁毅在这方面好象也很善解人意,平时很少在他面前夸耀自己的艳遇,以剌激他不平衡的心态。而他同女人交往时,也时时会想起梁毅,在情感方面有了难题也爱向他诉说,似乎他能作为自己的后盾,给自己以鼓励似的。

他那天晚上迫不及待地与白雪发生关系,固然是情之所至,肯定也是受了梁毅那声长叹的影响。白雪那一次不告而别,加剧了他内心的恐慌,从而也剌激了他对她的占有欲望。他害怕再一次失去她,抱着先下手为强的心态,实施了自己的预谋。

他抱着白雪往床上去的时候,白雪并没有作任何抗拒,只是轻声嘱咐他先去把灯关上。当他在黑暗中向她走过来时,她主动过来迎接他,她向他仰着头,借助窗外的月光他看见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着光亮,一股乎乎的气息伴着急促的呼吸声向着他迎面扑过来,他紧紧地把她抱住,从她的额头上、脸上、鼻子上吻下来,终于吻住了她那精巧的小嘴,接着又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寻觅着,与她那柔滑的舌头交接在一起。他很快把她放倒在床上,他很快脱去了她的衣服,当他看到她赤裸裸的胴体时,却突然产生出一种负罪感,好象这不是一种两厢情愿的交合,而是他在对她实施强奸。

楚光潜意识里肯定是想借助肉体的交合来加深他与白雪的关系,那天完事后他不知为什么却感到有些沮丧,似乎失落了什么似的。那天晚上他同白雪长久地抱着一起,说了许多甜蜜的情话,似乎恨不得把两人的肉体和灵魂都熔铸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可是他总觉得自己的言行都显得有些做作,并不是完全出自内心。白雪的情绪也不象先前那样的高昂,对他的热情反应更有些冷淡。

事实上楚光的感觉很快得到了证实,肉体上的交融似乎并没有真正加深他们之间的情感,反而使他们之间产生出某种隔膜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经常住在一起,表面上关系比以前亲密了许多,然而随着相互了解的加深,楚光心里反而越来越不踏实,眼前的白雪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难于把握。

与白雪见面那天起,楚光便把她看作是一个物欲很淡漠的女孩,心地善良,而且能够理解自己欣赏自己的。她的知识很浅薄的,看的书也少,却很有灵性。他与她谈论什么,她好象都能够理解。他对她说话时,她总是温情脉脉地看着他,脸上带着赞赏的微笑,这微笑对他来说也是富有感染力的。那一天她来找他,说她一口气把他写的《炼狱》都看完了,有几次都感动得哭了起来,可是不能理解书里的主人公最后怎么会同那个乡下寡妇结婚,这样的结局太悲惨了,令人难以接受。他对解释说主人公是个奥勃罗摩夫式的人物,他永远生活在自己营造的梦幻般的世界里,而现实却一次次击碎了他的梦想,他一步步地退缩着,期望在那个多情的乡下寡妇的怀里找到慰藉,这其实也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方式。白雪听着还是觉得他的这种安排过于悲惨,说她喜欢这个人物,希望他更好的结局。他为她的善良而感动,经过一番思考后竟接受了她的建议,把书的结尾作了改动。她听后满意地笑起来,事后看来这改动是成功的。

他们本来是由于那则征婚广告才认识的,这似乎在很大程度上界定了他们关系的基础。楚光当然希望白雪不会在意他的贫穷和眼前的困难处境,尽管他在她面前从来不吝啬金钱,花起钱来也总是大手大脚的,却很少在她面前谈到钱的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并不象在广告里标榜的那样贫穷,与时下许多同龄人相比,自己收入并不算太低,也相信自己在事业必定会有所作为,但在白雪面前他尽量不说这些,他不想用并没有实现的东西对她允诺什么,这是不符合他的为人准则的。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也好白雪也好其实也是在扮演某种角色,这角色并不符合各自的本性。

和那个年纪的许多城市女孩一样,白雪对生活有着过高的期待,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的幻想,性情也是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白雪说她本来是想当电影明星的,还到电影学院办的表演班上过课,只是没有找到拍片子的机会。后来又说她真正想当的还是女老板,那时楚光听了以为她只说着玩玩的,便开玩笑说她那样子哪象个当老板的,跟人当小蜜还差不离,白雪听了撇着嘴很不高兴。在他看来,外表温柔的白雪是极不安份的,她似乎总在是不停地变动中寻找着机会。在他们认识以前,白雪就已经换过两次工作,先是从当中学教师到一家豪华商店当营业员,后来才到宾馆当话务员。他们认识后不久,他也总是听她说对自己的工作不满,还不时往各种人才招聘会上跑着。有一次她对他说,她对这种飘忽不定的生活感到厌倦了,想找个稳定的工作安定下来。听她这么说,楚光还很高兴,正好一个在高校工作的同学告诉他,他们的学校需要一个图书管理员,他觉得对白雪倒是很合适的,便把这事告诉她。她听后也挺高兴。他便热心地陪着她前去应聘,等她参加完应聘考试出来,却发现她神情很沮丧。他以为人家没看上她,想去安慰她。她却说人家对她倒是很满意的,只是工资太少,每月才四百元。他说工资少点没关系,只要她愿意干就行了。她却瞪了他一眼说,就那么钱,你让我怎么活!他当时觉得很没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那时他便觉得白雪其实并不完全象他想象的那样,不过他还是尽量地去理解她。她毕竟也是生活现实生活中的,很难免俗的,再说谁不想把日子过得好一些!不过从那时起,他渐渐感到了生存的压力。

白雪也有爱逛商场的习惯,却从不主动要楚光陪着去。他要陪她,她也不拒绝。对她来说逛商场是一种嗜好,通常是漫无目的的。她最感兴趣的是化妆品和服装,看见有自己满意的服装,总要穿着试试,试完了却又舍不得买。每当这个时候,楚光便觉得十分狼狈。他知道白雪是很喜欢漂亮衣服的,也看出来那衣服穿在她身上很好看,要是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他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来为她买下的。无奈囊中羞涩,也就没了平日里那股男人的豪气。看她恋恋不舍地从那服装摊前挪动着脚步,心里只是感到愧疚。那以后也就不敢轻易陪她去逛商店了。偶尔出去玩,见附近有商店,心情也会格外紧张。那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这人要想活得潇洒,没有钱来支撑是不行的。

同楚光以前认识的女孩相比,白雪算是很朴实的。她穿的衣服都是极普通的,用的化妆品也算不上高档。她从来没有让楚光为她买过什么东西,也从来不让他为她多花钱,有时到餐馆里去吃饭,她也总是点便宜的菜。楚光偶尔也会尽自己所能买些小礼品送给她,她也总是欣然接受。倒是楚光自己心里不好受,觉得自己太无能,能给她的东西太少。

楚光开始意识到,爱情这玩意其实也是很现实的,从内心说来他渴望的是超越物欲的感情,也可以在征婚广告里豪气冲天地自我标榜贫穷,他相信当初使白雪和他走到一起的绝不是钱财,而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引力。可是在享受了最初情感上的浪漫过后,他们似乎又一同回落到了现实的土地上。楚光对爱情始终抱有太多的幻想,他终于觉得,掺杂了金钱的因素之后,爱情固然会变质,然而没有了金钱作为后盾,爱情也会落入尴尬的境地,也就很难以长久地维持下去。都说感情是非理性的,但非理性中其实也包含着理性的成份。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纯粹的爱情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每个人在选择自己爱情的时候,或多或少总要受到各种外在因素的影响。有时候他觉得爱情就象一杆秤,一头吊着男人,另一头吊着女人。对男人说来,他的法码依次为事业、金钱、学识、性格和外表;对女人说来,她的法码则依次为外貌、学识、性格和事业。当两头达到平衡时,爱情也就有了产生的基础。

从内心说楚光对这种买卖式的婚姻是深恶痛绝的,他登那份征婚广告的目的无非也是想从这情感的怪圈里逃脱出来,白雪的出现曾经使他看到过希望。然而随着交往的加深,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这个怪圈当中,眼看要到难以自拨的地步。

爱情会使人变得宽容,有时也会使人丧失理性的判断。男女双方真正相爱,总是会爱对方的全部,包括缺点在内。楚光对朋友们谈到白雪的时候,总会把她说成是一个娇弱、任性却富有情趣的女孩,生活能力差,需要男人呵护。她的性情很孩子气,做事马虎,还经常丢三落四,不是弄丢了钱包,就是丢失了钥匙。跟她在一起,整天都得为她操心。还动不动就生气,从来不会关心别人,真要娶她做妻子,这一辈子可有受不完的苦和累……这样说时,楚光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有时他甚至觉得,白雪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弱点才变得如此可爱,他说不清到底是爱她的优点多些,还是爱她的缺点更多。

楚光早就感觉到了他与白雪之间的隔膜,这使他感到痛苦和恐慌,他对她的爱却越来越深了,他明明知道她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也知道朋友们对她评价并不很高,他对她的感情却到了不可抑制地步。这个娇弱而任性的女孩,这个令他痛苦令他担忧的小姑娘,他对她依恋是那样深沉,他简直一天都不能离开她,在这些日子里,他的整个心都被她占有了,他整天都在思念她,一天见不到她,就会神不守舍。甚至晚上做梦,他也希望能够梦见她。他很想把她紧紧地抓住,让她完全融进自己的生命里。然而他越想抓住她,她好象离开他越远。虽然他们在肉体上说得上已经相互拥有,但白雪对他来说依然是难以捉摸的。有时他觉得,她就象带着梦幻般的影子在眼前飘忽着,他用迷幻般的眼睛盯住她,张开双手想把她捞住,却怎么也没法把她抓在手里。

“我会让你当上女老板的!”那一天他对白雪说,并对她表示,写完《炼狱》以后他再也不会写小说了,本来他的理想也不是要当什么作家。在当今社会里,当一个文人实在太可怜了,别看有些文人还能牛气烘烘,自以为是社会的主宰,其实他们内心里是十分虚弱的,他们那些真诚的和不真诚的呐喊也都是软弱无力的。这年头做一个文人是极可悲的,没有钱,没有权,只能在社会上扮演滑稽可笑的可怜虫的角色,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可怜呢?

“那你想干什么呢?”白雪看着他,好奇地问。

“我想,得办自己的经济实体,譬如出版社、影视广告公司什么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噢,这太好了!”白雪点着头,似乎很感兴趣。

“你知道,这些都属于信息产业,又跟最先进的科技联在一起,国外好多大老板都是靠这个起家的,再说搞这一行,我好歹还有些优势。”楚光说着,心里充满着美好的憧憬。

“可是,你想怎么干呢?”白雪眨了眨眼睛,看着他问。

楚光让她看得有些心虚,勉强笑了笑说:“这得看机会,你知道我这人做事从来不搞短期行为的,不过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白雪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抿嘴笑了笑。

从白雪的眼睛里,楚光看出她是相信自己的,心里却有些愧疚,象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虽然他说的都是心里话,也相信自己在事业上会取得成功,可是他的确是在迎合她,讨好她。为了真正得到她的爱,他不知不觉地在改变着自己。

“嫁给我吧!”他把手指插进白雪的头发里,捧着他的脸,深情地看着她,激昂地说。想到结婚,他却感到莫名的恐慌。多少年来,婚姻对他来说既遥远又现实。在多年的漂泊之后,他的确感受到了生活的劳顿,飘零的生活使他感受到自由的同时也使他感到孤寂,他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一个爱自己的女人。可是婚姻生活也时时令他感到迷茫,似乎那里面包含着许多令他难以承受的压力。就眼下来说,他又有什么能力承担得起一个家庭的重负?没有房子,没有钱,事业上毫无建树,生活不安定,所有的希望不过满足于口头上的自我安慰……就这样,他能支撑起一家庭来?再说,他自己本来对建立家庭的事没有心理准备的。

“为什么要结婚呢,我们这样,不是挺好吗!”白雪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搂住他的腰,轻声说。

楚光疑惑地看着她,却又不由得舒了口气,心头的压力也减轻了些。那时他的心态也是有些失衡,说是要结婚,无非是对白雪没有把握,就想用婚姻的方式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定下来。如果白雪答应下来,他也许真的会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没准真把事给办了。见白雪不肯答应,也就不必勉强自己了。不过他还是有些失望,因为他看不透白雪对自己的爱到底到了何等地步,心里总是担心她有一天会离开自己,这种担忧似乎每一天都在加剧,使他越来越惶恐不安。

“你说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那天楚光到北大去看望在那里上博士的金哲,这样问他。事实上,这样的问题他已经问过许多人了,其实对他来说,别人的答案并不是很重要的。他似乎是在寻找某种心理上的平衡,希望别人那里找到证据,说明结婚其实是很没劲的,这样他就能为自己眼下的尴尬找出些情理来。

“怎么说呢,结婚有结婚的好处,不结婚也有不结婚的好处。”在婚姻上饱经沧桑的金哲有些含糊其辞,那张写着痛苦的脸分明带着苦涩的笑意。

“什么意思?”楚光似乎有些不满足,追问一句。

“人嘛,什么的生活都得过一下,不尝尝女人的滋味,那生活也是不完整的!可结婚嘛,也就那么回事。”金哲抬手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

楚光点点头,笑着说:“我想也是的,眼下不是有种说法:结婚是失误,离婚是醒悟,离了婚再结婚是执迷不悟!”“失误也好,醒悟也好,你还是把那白雪公主弄到手再说!”金哲说。

楚光叹了口气,对金哲说出了自己的苦衷。

“钱这东西是很重要,不过这也得看人去。想当初我跟我老婆结婚的时候,总共才花了不到八百块钱,不也那么过来了。”金哲说。

“可你们不还是分开了?”楚光看着他,说。

“人嘛,总是在变的,那时她还是很单纯的。”金哲叹息着说。

“说实在的,就我现在这样子,真要结了婚,真不知道会怎么样?”楚光说。

“有什么,这种情况又不是你一个人,人家怎么过的,你也怎么过就是了。”金哲不以为然地说。

“你说过人跟人不一样,我这人,你也知道,是很爱自由的。要是结了婚,整天都得出去赚钱,干自己不喜欢干的事,肯定受不了的。”楚光说。

“你要真这么想,就该找个有钱的女孩,把你供养起来。”金哲半开玩笑地说。

“这主意不错,可谁肯要我呢!”楚光苦笑着,说。

“不是还有个梦云小姐嘛,要我说,找她就行。”金哲笑着说。

“可惜,我不爱她!”楚光抬头往窗外看了看,感叹说。

“这不就得了!”金哲笑了笑,说。

楚光觉得有些郁闷,站起来在屋里走着,问金哲:“说真的,你想过还要结婚吗?”“想过,可现在这女人个个都那么厉害,想起来都会感到害怕,更甭说要跟她们一起日子了。”金哲吸着烟,说。

“何必这么悲观,女人中也有好的嘛!”楚光反过来劝慰他说。

“哪有啊,我可没遇到过。”金哲吐出一大口烟,苦笑着。

“你真这么想,干嘛还使劝我结婚,不是想害我嘛!”楚光用嘲讽的口吻说。

“哪呀,你还年轻,又没结过婚。不象我,都半大老头了,又有孩子,要是再这么折腾一回,那真得要了我的老命。说实在的,就算我真的要结婚,也是为孩子着想。”金哲弹了弹烟灰,说。

楚光过去拍拍他肩膀,笑着说:“干嘛呀,摆出这样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本来嘛,我是很老了。”金哲苦笑着,说。

“老什么老,不说了嘛,男人二十岁是期货,三十岁是现货,四十岁是抢手货,五十岁才是甩手货,就你这年纪,找个黄花大闺女也没问题的。”楚光说。

“我要有钱还行,没钱,白给我也不敢要的,就是敢要,也养不起呀。”金哲叹息着,说。

“那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楚光看着他,笑着问。

金哲想了想,说:“这些天,我正琢磨这事哩,想来想去,最好是能找个结过婚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楚光听着不由得皱起眉头,问:“为什么?”金哲苦笑了笑,把烟头扔进地上的罐头盒里,对楚光说:“你想吧,我要找个没结过婚的黄花大闺女,人家肯定要生孩子的,要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她对我的儿子就不可能太好,这不害了我儿子嘛。要是找一个能生孩子又不想要孩子的,你想想,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要,怎么可能指望她会对我的儿子好呢?只有找一个结过婚又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她就有过能把自己全部爱的都转移到我儿子身上。”楚光看着金哲,觉得他的想法真是有些不可思议,却又不好反驳,便苦笑说:“要找这么一个女人,实在太难了!”“这我知道,可我不能让孩子受委屈,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就想让孩子过得好一些。”金哲叹息着说。

楚光没再说话,心想金哲为他儿子真是费尽了心机,听口气好象他以后只是为了儿子才活着的,可他还那么年轻,事业才刚刚开始,有必要想得那么悲观!这么想着,联想到自己的未来,心里生出一片苍凉来,不由得暗自叹息。

与白雪的感情发生危机时,楚光总会想起梦云来。要是他选择的是梦云,肯定不会这么劳累。梦云是那样成熟的一个女人,她不会在自己面前撒娇使性,也不会那样折腾自己。她会心疼自己,而且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那天与刘博谈到自己的苦恼,刘博说,你小子也是自找的,要是找了梦云,要钱有钱,要房子有房子,什么都不用你去操心,多好!白雪那小姑娘是漂亮可爱,可你供得起吗!一席话说得楚光有些心灰意懒,他心里清楚,大多数朋友都是有这种想法的。他们本来对白雪都没有太好的印象,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远不如他这样浪漫,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就想要他找个可靠的女孩把婚给结了,好歹有一个家,把这人生的大事了结就算完事。楚光知道朋友们的好意,却不喜欢他们过多地干预他个人的生活。

那次见面过后,楚光与梦云间的联系并没有间断。原来他以为她看出自己对她没那意思,又知道自己已经有了白雪,就会象别的女孩那样与自己断绝来往,没想过了没几天又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倒也没说什么,更没提到那天晚上见面的事,只是随便闲聊了一阵。楚光觉得她很寂寞,也便陪她聊着,这样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保持了下来。

与梦云交往,楚光其实也是心有疑虑的。他总觉得梦云对自己并没有死心,况且她是那么执著的一个女人。为这事,少年老成的杨洋提醒过他,说这个年纪的女人不结婚的女人都有些古怪,性格容易偏执,在感情上逮住什么都不肯轻易放手。你要跟她交往下去,没准会生出什么是非来。楚光觉得杨洋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又觉得梦云这女人也是很可怜的,对自己不会有什么恶意,便不忍心与她撕破脸皮断绝来往。

与梦云交往的事,楚光并没有告诉白雪。他倒不是存了心要欺骗她,这种事在他看来本没有什么,可他知道女孩的心眼都比较小,对这种事情尤其敏感。那次他对她说到与梦云见面的事,她至今还有些耿耿于怀。他不想自寻烦恼,更不想给白雪带去烦恼,最好的办法也只能把这事给隐匿起来。

他与梦云的交往其实是很淡薄的,也就局限于在电话里聊聊天,还总是有意避开谈到个人感情方面的事情。偶尔有过几次,她问起过他与白雪的事,他便告诉她他们相处得很好,她也就赶快把话题转移开了。对楚光来说,这种交往并不是很轻松的,这其中总有一种不自然的成份,使他不能坦然地去面对。而梦云给人的感觉又是那么孤寂,似乎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个年纪不结婚往往容易自我封闭,朋友也会减少,由此产生出孤独的感觉来。楚光真的很同情她,甚至想在自己的朋友当中为她物色一个朋友,一时却也找不到合适的。从年龄上说,只有与自己同年岁的吴伟泉还算合适,但吴伟泉这人条件太好,对人的要求也高,对梦云这种外貌平庸又缺少情趣的女人肯定是看不上的。

楚光是想把梦云当作异性朋友来交往的,并小心地与她保持着应有的距离。那天梦云在电话里突然说要到他这里来玩,他本来感到很为难,却又不便拒绝。毕竟,她也算得上是自己的朋友,自己也不止一次说过要请她过来玩的。他正犹豫着,她却说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他于是感到有些愧疚,对她说没什么不方便的,你来就是了。梦云又说她还想趁这机会同白雪认识一下,看看这个他从那么多女孩中挑选出的女孩到底有多么可爱。楚光心想这俩女孩碰在一起准不会有好事,便含糊其辞说得看到时候白雪有没有空过来。

约好的时间是星期天,楚光正想着怎样找个借口别让白雪过来,白雪来电话告诉他这个星期天她要去参加一次同学聚会,这样他心里才算踏实下来。

那天天气很冷,他刚从床上起来,就听到了敲门声。见到梦云时,他很有些不好意思。屋里照例很乱,梦云见了也并不在意。他给她倒了水,让她先在屋里坐着,自己拿了脸盆和牙具到厕所里去洗漱,回来时,却看见梦云正收拾屋子。楚光想阻止她,她却边干边说她这人就爱收拾屋子,看见这屋里太乱就受不了。楚光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心想这女人到底勤快,白雪来这里那么多次,可从没说要帮自己收拾屋子,她衣服上的扣子掉了,还是自己给她缝好的。

楚光有些不好意思,便上去帮她。很快整个屋子都变了模样,楚光看着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梦云说,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到今天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是生活在旧社会的。梦云听着也笑了起来。梦云四下看着,似乎并不满意,说最好把墙壁刷一遍,窗上拉上道窗帘,书桌的位置也要换一下,还说她那里就有现成的窗帘布,下回要拿来给他挂上。她说话的口气很随便,好象他俩的关系已到了那种地步。楚光心里觉得别扭,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楚光请她坐下,与她聊了起来。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由于在电话里聊得很多,说起话来倒也很随便,彼此也没什么拘束。楚光对她本就没有那种想法,只是觉得她对自己不错,总觉得欠占她什么,也就表现得尤为热情。梦云本也是个能说的,两人搭配在一起,说起来也就没完没了。

“白雪呢,她怎么没来?”梦云看了看手表,好象想起什么,瞅着楚光。

楚光觉得她有些装腔作势,告诉她白雪参加同学聚会的事。

梦云随即做出一副愦憾的样子,说:“噢,我还真的很想认识她的,没准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楚光笑了笑,心想她与白雪性情差异那么大,能成好朋友才怪。

梦云转过脸去,看着书架上的照片,问楚光:“她的照片?”楚光笑着点头。

梦云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拿了照片看着,感叹着说:“噢,真是很年轻,很漂亮的!”楚光觉出她话里的含义,却又不好解释,只得笑着说:“她本人没这么漂亮!”梦云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书架上。

楚光觉得她有些伤感,便说要请她到外面去吃饭。梦云却说不想到餐馆去吃,平时老听他吹牛皮说菜炒得好,这回就想尝尝他的手艺。楚光知道她是想要自己少花钱,也只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这时正值月底,他的钱早就所剩无几,因为梦云要来,昨天他还特意到罗凡那里借来一百块钱。他想要到餐馆里请她,一来是为了还她的情,二来也是为给自己充面子。如今见她这样善解人意,心想:这女人真是不错,可惜自己就是没法去爱她。

楚光同她一起到市场上去买菜,那感觉也和同白雪在一起时不一样。白雪全然是一副孩子的心态,对买菜做菜这类生活琐事懂得太少,她跟他到市场上去只是为了好玩。来到熙熙攘攘的市场,她便紧张地拉住他的手不放,怕丢了似的。问她想吃什么菜,她总是说随他的便,等买完了菜,她便主动拎着,歪了头问他现在她那样子象不象个家庭主妇,还说看他刚才同商贩侃价的样子真是很好玩的。梦云给人的感觉却是一个很成熟的女人,她一到市场便走到他的面前,买什么菜,同商贩侃价,全是她的事,他能做的只是等到商贩称价时赶紧把钱准备好,以便抢在她前面把钱付了。

买完菜回来,梦云没等他发话便忙了起来,摘菜、洗菜、做菜,全是她的事,她干起活来的确很麻利,他想要插进手去也不容易,只等在一旁看着,心甘情愿给她当了下手。看她任劳任怨地干着,楚光心想要说过日子,白雪跟她真不在一个层次上。可是他还是喜欢跟白雪在一起,白雪是什么也不会干的,你要她做饭,她连放多少米,加多少水也闹不清楚;要她切菜,她好几次把手都划破了。这些事情楚光想起来总会忍不住发笑,笑过后又觉得情趣无穷。

楚光本没打算要喝酒的,一来他没有喝酒的嗜好;二来以为梦云不喝酒,自己一个人喝着也没什么意思。没想到刚到桌旁坐下,梦云却说她要陪他喝酒,这使他感到有些奇怪。他记得上次梦云说过她是不喝酒的,听她那么说,却也不好反对。白雪看他要出去,又说要喝就喝白酒,她对啤酒没什么兴趣。楚光觉得她有些不正常,也只好随了她的意,出去买了瓶孔府家酒回来。

喝着酒,梦云兴致高涨,频频向他举杯。几杯酒落进肚里,楚光便发现论酒量自己根本不是她对手。她每一口酒都喝得很深,只顾着说话,却很少吃菜。楚光边喝酒边同她聊着,心想这女人心里肯定很郁闷,要不然也不会喝这么多酒。开始他还想劝她少喝些,她却笑着说你别担心,我喝不醉的,我跟我们领导到外面去出差,喝过一斤五粮液都没醉。楚光看她脸上有些发红,说话却很明白,也就信了她。又喝过一阵,楚光便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似乎难以控制住自己。

“说实话,我是不是对你没有一点吸引力?”梦云放下酒杯,沉吟了一阵,用幽怨的眼睛看着他,突然问。

楚光痴眼看她,似乎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浓重香味,那通红的脸在他眼前晃动着,似乎比往日多了些妩媚,内心不由得有些惶恐,说:“你……很好,真的!可是,我已经有了白雪!”“要是没有她,你会爱上我吗?”梦云突然抓住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发红的眼睛紧紧把他盯住。

楚光觉得她那身影正向自己逼过来,那鼓胀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似乎能感觉到那沉重的喘息声,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看着她说:“这个……我不知道,不过,你很好,真的!”“我很好,是的,很好!”梦云说着却惨笑起来,面目也变得有些狰狞可怕。

“我说的,是真话!”楚光神情变得些凝重,看着她说。

“不,你在骗我,你们都是在骗我,我知道的,从来没有人爱过我,不会有人爱上我的!”梦云摇着头,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挂在通红的脸颊上。

楚光怜悯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梦云却很快擦干了眼泪,端了酒杯对他说:“来,喝酒!”楚光看她恢复了常态,舒了口气,摆出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态势来对她说:“来,喝,今天咱们都来个一醉方休!”几杯酒过后,楚光便觉得神智有些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着。“吻我一下,好吗?”他好象听到梦云的声音,他的心在颤栗着,茫然地看着她,只觉得一个浓重的身影在向他逼过来,他整个的身体好象被什么什么东西紧紧箍箍住,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完全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楚光发现屋里亮着灯,自己在床上躺着,脑袋晕乎乎的,过了好一阵才想起同梦云喝酒的事,可他是怎么喝醉的?喝醉以后又干了些什么?梦云什么时候走的?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却一点记忆都没有。他把身体动晃了一下,手不自觉放在胸脯上,这才发现自己身体竟是赤裸着的,猛然想到什么,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来。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以为是梦云,定睛看时才发现竟是白雪,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你……?”“噢,你醒来了!”白雪把脸盆放下,看着他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楚光把脑袋抬高了些,看着她,吃力地说。

“刚来没一会儿。”白雪说着,走到他跟前。

楚光看她神态平和,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你怎么不叫醒我?”白雪用毛巾帮他擦着汗,埋怨说:“你醉成那个样子,怎么叫你呀!”楚光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你来,我就这样?”“怎样?”白雪看着他,有些困惑不解。

楚光看着白雪,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心想:看来不是她帮自己脱了衣服的?那么是谁呢?难道是梦云?他醉酒以后,他和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是不是有过什么失态的表现?他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内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谁来了?喝那么多酒!”白雪把他扶起来,用毛巾擦着他脖子。

“朋友,家乡来的。”楚光含含糊糊地说着,觉得心里很难受。

“早跟你说过的,别让你喝那么多酒。”白雪叹了口气,怜爱地说。

“我……没说什么吧?”楚光喘息着,紧张地抓住白雪的手。

“说什么呀,睡得象个死猪似的。”白雪把手抽出去,没好气地对他说。

楚光看着她那怜爱的眼光,心里感到一阵暖意,抓住她的手臂,说:“以后,我再也不会喝酒了!”白雪帮他把被子盖好,说:“你睡吧,我去衣服晾好!”楚光躺在床上,看白雪晾着衣服,恍惚之中又想起白天的事,便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赤裸着的胸脯上,好象又闻到了那股浓重的香水味,那是梦云身上留下的……不过他想,他和梦云之间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的,没准是他自己脱了衣服上床去的,那一次他喝得人事不省,不照样骑着车从老远的地方赶了回来?事后想起来却一点记忆都没有……他胡思乱想着,觉得脑袋越来越沉重,迷迷糊糊的,终于睡了过去。

很久没收到王芳的来信了,楚光猛然想这件事,心里竟有些恐慌。从那次见过面以后,他就想悄然从她生活中退出来,使自己渐渐把她淡忘掉,要做到这一点却是很不容易的。在他看来,这本是一个生活在幻想中的女孩,她的人生都是靠希望和幻想来支撑着的,既然不能使她的幻想变成现实,打破她的幻想也就显得有些残忍。生活在幻想中固然很可悲,但更可悲的是那些不能拥有幻想和希望的人,人生说白了就是用幻想来支撑着,没有了幻想,人生也就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意义。楚光心想,既然自己无力帮助她,那就让她保持那份幻想吧。

那些日子里,他很害怕收到她的来信,更害怕会她提出与自己见面。这个可怜的女孩,她是那么脆弱,那么敏感,他真的不想对她造成任何伤害,他甚至没有勇气把自己与白雪的事告诉她,他知道她对自己其实是抱着很大幻想的,如果告诉她真相,她肯定会难过的,再说他不是答应过要与她见面的?要是让她知道自己爱上了别的女孩,她会以为命运对她太不公平,连一次平等的机会也没给她。可要是见了面,她会知道自己原来也是在欺骗她,同样也会对她造成伤害的。有时候他甚至想,干脆让杨洋或者刘博以朋友的名义写封信给她,说自己在不久前的一次车祸中死了,临死前还想着与她见面的事,让朋友们转告她……这个臆想中的悲壮故事着实使楚光自己感动了一把,可跟杨洋一说,杨洋却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是太浪漫,是不是收了那么多女孩来信就以为自己很有魅力,好象自己是救世主,人家姑娘没了你就没法活了,没准见了面人家还不稀罕你呢!一席话把楚光说得脸红耳赤,半天没说出话来。

其实楚光也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按杨洋说的那样,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每次给她写信时,他也都这么想,却又觉得有些难于启齿,便总是苦笑着对自己说:还是等到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奇怪的是王芳也是一次又一次地以各种理由推迟见面的时间,在信中也越来越少地谈论个人感情方面的事情。他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是在一个多月以前,她在那封信上说,以她现在的心态,在这样万物凋零的冬天,实在没有心情与他见面,还是等到春天吧,那时万物复苏,整个世界充满生机、充满着希望,如果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找到自己心爱的人,也许命中注定他们会走到一起的。让我们一直来等待春天吧!看了那封信,楚光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意味,却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的信!”他从罗凡手里接过信时,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低头看时,是他熟悉的那种信封,信封上的地址也是她家的,上面的字却很陌生,一看就不是王芳的笔迹。他赶忙把信封撕开,把信纸拿出来,展开来看着。

楚光先生:我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告诉您:我们亲爱的女儿在不久前的一次车祸中失去了她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女儿生前从来没有提到过您,我们在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才看到您写给女儿的信,她在日记里也很多次提到过您。我们知道您与女儿并不没有真正地建立恋爱关系,也没见过面,但您毕竟给过她幻想,给过她希望。大约在半年以前,我们就注意到女儿身上的种种微妙变化,她好象渐渐从个人的狭隘的生活圈子中走出来,性情也少了些忧郁,少了些伤感。您知道,由于生理方面的原因,芳芳外表很自尊,其实是很自卑的,在个人感情上更是如此。我们一直想使从那种心理阴影中解脱出来,但我们的努力并没有达到良好的效果。

从信中可以看出,您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品格也很高尚的年轻人,能认识您是芳芳的幸运。芳芳在日记中说,她与您约好到明年春天见面的,还说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肯定能够找到爱的感觉。可惜她没有等到这一天。看到这段日记,我和她爸爸都难过得哭了。

我和芳芳的爸爸都想见到您,我们想把写来的信还给您,顺便跟您谈谈我们的女儿,看过女儿的日记后,我们都觉得,作为父母,我们对女儿的了解是那么少,我们曾经在不经意中无数次地伤害过她,而您却成为了她的知音,我们想从您那里更多地了解我们的女儿。

致礼!

芳芳的母亲

楚光看着信,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猛地跳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感从心底里往上浮着,很快把他整个的身心牢牢攫住,说不清是恐惧,是悲痛,还是愧疚,眼泪也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放下信,他长叹一声,缓慢地走到窗前,往外看着。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在窗外慢悠悠地飘荡着,就象一个的灵魂一样。他眼前浮现着那女孩的身影,她在眼前沉浮着,晃动着,那双秋水般纯净的大眼睛看着他,时而忧郁,时而调皮地微笑,时而又好象在责怪自己。他想起了她的梦想,想起那个踏着积雪向她走来的猎人,还有那渐渐在远处消失的脚步声和那令她产生无限遐想的雪地上的那两行脚印……他想着,眼睛里又变得模糊起来。

透过那飘扬的雪花,楚光仿佛看到了自己灵魂的深处,那是一个无底的黑洞,轻飘飘的,漫无边际,令人感到恐惧。这时他好象面对一个赤裸裸的自我,没有了掩饰,没有矫作。这时他发现自己的灵魂竟也是那样丑陋,那样虚伪!他明明从心底里是讨厌这个残疾女孩的,可为什么还要摆出一副高尚的样子去同情她,去欺骗她?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爱她的,却偏偏愣摆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孔,去安慰她,给她带来幻想!在自己得到爱以后,他竟残忍地欺骗她,让她去追寻那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过了许多天以后,他才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了白雪。白雪看他那样痛苦,没有计较他瞒着她与王芳通信的信,反而安慰他说:这事不能怪他,他那样做也是为她好,并不是有意要伤害她,事实上他也没有伤害到她,他用不着为这件事责备自己。他也觉得白雪的话是对的,可又觉得白雪其实并不真正理解自己的心情。

他同白雪一起坐在大学校园的网球场边,看着几对在网球场上奔跑着少男少女,不由得黯然神伤。他记得有一次他也是在这里读着她的信,那时还是秋天,他独自坐在这条长椅上,凉爽的秋风吹拂着他的脸,他的脑海里不时出现那张在窗户玻璃上压扃了的脸,还有她幻想中的那个高大英武的猎户的身影,那时他就想,这女孩与自己其实很相像。几个月过去了,身边依偎着漫柔可爱白雪,而她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许,她真的是带着许多梦想离去的,可命运对这可怜的姑娘的确太不公平了。

沉默了很久以后,白雪问他是否要去见那女孩的父母,把他给她的信取回来。楚光说他还没想好,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因为他没有勇气去见他们,再说他们都把他想得太好,他不想令他们感到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