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台邀请赛通告
一、摆擂缘由近日我所领导找我俩谈话,说我们专业不对口,要我们在三个月内自动调离,否则停发工资奖金。
众所皆知,目前国内高校中并设有所谓精神文明专业,我所研究人员也大都是学哲学的,若说专业不对口,非我二人而已。况且有的人连大学门也不往哪边开的,又有何专业可言?为证明此言之荒谬,我俩特在此设下擂台,特邀我所所长林淑华、所长助理刘世龙前来攻擂。
二、打擂方式
1、知识方面的较量:凡我所研究所涉及的领域,包括哲学、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法律学、领导学、数学、物理、化学、外语、计算机等等,只要他们在任何一个领域强出我们半点,算我们输!
2、科研能力方面的较量:我们将在近日内推出一篇关于企业改革方面的论文,在三个月内他们如能写出一篇超过我们水平的论文来,算我们输!
三、奖励方式无论输赢,三个月内我们将义无反顾地离开本单位。
北京大学文学硕士楚光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罗凡一九九五年*月*日(本广告一周内有效,请勿撕扯!)
楚光躺在床上,把这广告词又默诵了一遍,心里很有几分得意。这份由他和罗凡署名的广告词其实只是出于他个人的手笔,昨天晚上他把它打印出来给罗凡看时,罗凡还有些犹豫,说这做法很有些恶作剧的意味,恐怕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弄不好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听了很没好气地说,你连饭碗头都让人给砸了,还怕什么影响?都到这份上了,就是他们要留你,你还有什么脸能呆这里呆下去!罗凡听了不说话,终于答应同他一起来玩这场游戏。于是他们便用大号字把它打印出来,趁着夜晚,在食堂门口和公司的宣传橱窗上各贴出一份。
楚光看看表,冷笑着,心想等上班人一到就会有好戏看了。公司那些领导肯定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们总是习惯把人当猴耍,当狗来使唤的,以为是狗都会向他们摇尾乞怜,却没想狗逼急了也会咬了的。何况自己从来就不是狗,正因为想做个人,而且是堂堂正正的人,才会落到这等田地。这些人的愚蠢就在于低估了自己,而他们自己屁股里又偏偏都夹了屎的。这本来是一场极不公平的较量,他们有权有势,又似乎代表着整个企业,而自己则是平头平姓一个,说起来怎么也玩不过他们。可他们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饭碗头给砸碎了,自己也没了指望,也就没了顾虑,成就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玩命心态。再说他这样做也是经过沉思熟虑的,他们抓不到自己的任何把柄。首先那只是一场游戏的广告,不是大字报,不能说自己违反了法律;其次,有强大的实力作保证,无论这游戏怎么玩下去,赢的肯定都是自己这一方,他有这把握!他相信这公司里的大多数职工都会支持自己的,谁都清楚这公司里的那些领导都不是什么好鸟,只是平时敢怒不敢言,据说公司要进行大的人员调整,闹得上下人心浮动,现在有人敢站出来,跟那些头头脑脑公开叫板,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当然,到头来最难受的肯定是那对狗男女,广告里那话可把他们损到家了,这擂台他们打也是输,不打也是输,量他们也没那个实力和胆量来打这擂台的,一起工作这么久,他们几斤几两,还能不知道?可要是他们不敢上来叫板,公司领导会觉得很没面子,人家会说看他们重用的都是些什么样的脓包,连这点小事也摆不平。这样把他们两头夹住,怎么着都是难受。他知道,这件事肯定是由刘世龙那小子鼓捣起来的,这家伙对自己一直怀恨在心,以往与自己较量也没占着便宜,肯定心有不甘。姓林的那女人看上去有点傻,调来的时间又短,不知深浅,以为随便就能把自己治住。眼下他们肯定都很得意,以为会稳操胜券,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出此奇招!
此时楚光觉得自己就象一个运筹帷幄的大将军,他知道自己会成为胜利者,而这胜利给他带来的并不是快乐,而是悲凉。他本来只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老老实实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与人为善,从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即便受到伤害,也是能忍则忍,想不到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为了个人的尊严,为了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他却不得不用自己的智慧与这帮小人们斡旋。而这些人其实只是被人豢养的狗,算不得人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说起来他们也是很可怜的,就说刘世龙吧,按他初中毕业的学历,要不是投机钻营,拍领导马屁,怎么可能留在这个被看作是企业智囊团的公司里,还弄得个一官半职的?姓林的那女人也是,嫁的是个工人,快到四十岁才念完研究生,就为企业工资高才调来的。从内心说,他对他们并不存任何恶念,即便看不上他们的为人,却也能够容忍。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本事的自然会靠本事吃饭;没了本事就得靠人施舍,那就免不了要看人眼色,仰人鼻息。可是他们为什么总是要伤害别人呢?
与楚光谈这件事就是那姓林的女人,昨天上午他到邮局发信的路上碰到了她,她要他回去后到她办公室里找她一趟,说有事要找他谈。那时他还以为是要谈这个月科研课题的事,心里也就很不在意,寄完信回来便直接到了她的办公室。那女人板住脸,说话时并没有拐弯抹角,前面连个客套的铺垫都没有,就说考虑到他所学专业不对口,限他三个月内调离,还强调说是经过公司党委讨论的。他听着发了懵,问那女人与他享有同等待遇的还有谁?女人便说了罗凡的名字。那女人说话时语气很冰冷,脸上没有一丝笑间。楚光却看出她很得意,也没说什么,冷笑着离开了。
他从那女人办公室里走出来,正好碰上从厕所里走出来的刘世龙,这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身体早已发福,走路时腆着大肚子屁股一撅一撅的,看上去象一只肥胖的大企鹅,平时见了谁都得笑着跟人打招呼,对楚光也不例外。可这次他却没有笑,也没有要跟他招呼的意思。楚光瞥他一眼,却感觉到了隐藏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那双小眼睛里闪出的阴冷光亮,却也无心与计较,慌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窝了一肚子火回到办公室,心绪乱得象一团乱麻,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来回走着,那女人阴沉的脸和刘世龙阴冷的目光不时在眼前浮现着。毫无疑问,就是这对狗男女搞的鬼,说什么党委的决定!要不是他们在领导面前说过什么,他和罗凡哪里会有那么大的面子?自己也好,罗凡也好,怎么说也是个小人物,头头们才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的。说什么限期调离,这和开除又有什么区别?去年所里有个同事到广州出差时因为嫖娼给逮住了,他得的处分也不过是限期调离,可自己和罗凡并没有做错什么呀,他们又怎么会如此大动干戈?除了那两人使坏以外,是不是还有别的猫腻?
楚光对这件事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却并不感到惊慌。从来的那天起,他就没打算在这长呆下去,当初来这里就是出于无奈,这里的一切都不适合于他,能在这里呆上六年对他说来算得上是难得了。写完《炼狱》以后他已经开始谋划调离的事,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事情闹到这一步,他不走是不行了,可要走,也要走得明白,走得堂堂正正!他们想要整自己,那就陪他们玩玩好了,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看到底谁能够笑到最后就是了!
楚光刚刚有了主意,罗凡便推开门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他对楚光说了与那女人谈话的情景,并要楚光与他一起找经理评理去。这时楚光的心境也平静了下来,对他说找他们不算本事,有本事得让他们主动来找我们。罗凡听着有些莫名其妙,楚光也不想马上揭开这个谜底,笑着说到时候你看我的就是。
回想起来,楚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这样的招数来,不过他想这也许就是摆脱困境的最好选择。结果怎么样不说,至少得让人知道他们这样做是毫无道理的,也给那些整人的家伙一些教训,让他们知道在这公司里至少还有人懂得人的尊严,他们任意践踏别人的尊严,就得受到惩罚。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听到有人在说话,有人上班来了,楚光看看表,心里突然有些紧张:要是公司里的头头们不予理睬怎么办?还有那些同事们,也许他们的反应会很冷漠,或者只是把这当作是一个玩笑一笑了事,甚至嘲笑他们的天真幼稚,自不量力……噢,他是不怕把事情闹大的,事情闹得越大对自己这方面越是有利,反正道理在自己手上,最可怕的结局就是遭遇冷漠,那些人要真是聪明的话,应该知道这其实也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了。可对自己来说,那就太糟糕了!楚光想着,不由得担忧起来。
这时楼下传来汽车声,不用说是班车到了,班车每天都停在下面的院子里,车头正好就对着那宣传橱窗,人一下车就能看见那东西的。楚光想着,心情有些紧张,从床上坐起来,侧耳倾听着。“哧嚓”汽车停了下来,接着是开门声,好象还有人在说话,一定是他们从车上下来了……怎么没有动静?难道他们都没有看见那广告?楚光屏息等待着,心里跳得厉害,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句:“看这是什么……擂台邀请赛?”接着是一片嘈杂声。楚光舒了口气,撩开毛巾被从床上下来,来到窗前站住,往下面院子里看着,只见七八个人正围在广告前看着,有人用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他冷笑着,心想:好戏开场了,让他们闹去吧!
在金哲的宿舍里,楚光眉飞色舞地对金哲说起摆擂台的事,那神情就好象在炫耀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听的时候金哲也是哈哈大笑,笑完以后却说:你小子也太邪了,干起事来总是不计后果。你想过没有这样做把人都给得罪了,一点余地都没留下。楚光说不是我不给自己留余地,是他们没给我留余地。从一开始他们就把我饭碗头给敲掉了,把我逼到了绝路上。再说都到这份上了,现在就是他们想要我留下,我好意思留下吗?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好歹我还年轻,还有把子力气,在哪还不能找到碗饭吃!金哲笑了笑,沉吟片刻,问他打算怎么办?楚光说他还是想干老本行教书去,他算是看清楚了,就他这德性,在哪都混不好的,好歹学校里环境还能宽松些。金哲说现在想要在高校里找个工作也不是那容易的,就这楼里今年毕业的博士还有好多都没找到工作。楚光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大不了我就到乡下去,在山沟里找个希望小学什么的,在那里教教孩子们也挺好玩的。金哲说你别逗了,你要真这样做肯定得上《人民日报》头版,一夜之间名扬天下。楚光说逼急了我会这样做的,有些事情想通了也就没什么,你看我在这破单位呆了快六年,一分钱价值没创造,正经事一件没干,整天看就那些头头脑脑们争权夺利,还得小心自己不让别人算计,多没劲呀!我就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顺便教教孩子们读读书,也算是积点阴德嘛。金哲说这六年你不是还写了本书嘛,怎么能说没干事呢!再说就你这身份,就是想到什么希望小学去教书,也没人敢要你。楚光问为什么,金哲笑着说还用问吗,哪有研究生去小学的?你真要去了,人家就会以为你有病的。楚光说哪至于那么严重,在国外人家博士还教小学呢。金哲别忘了这是在中国,再说你现在不是有白雪了吗,你走了她怎么办?楚光听着瞪了眼,低下头去不说话。
的确,说到白雪楚光便有一种英雄气短的感觉,身上那股豪气也渐渐消散开去。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定,前些天还闹过别扭,但这女孩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牵挂。命运早就他们栓在了一起,她已然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份。以前他只是为自己而活着,如今却要两个人而活着。他不得不用自己滑溜的肩膀去承担一种责任,这责任经常令他感到沉重也感到无奈,却也给他的生活增添了充实和愉悦。他象一匹野马被拴上了笼头,却不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调整自己,试图让自己适应这种生活上的改变,甚至幻想过结婚的事。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一切又变得十分渺茫起来。
从那女人办公室里走出来,楚光首先想到的就是白雪。他想:白雪要知道他的处境一定很难过的,她是那种需要呵护的女孩,满脑子充满幻想,却缺乏自我生存能力,依赖思想也重,什么事都得靠在他身上。原来他好歹也算还有个安稳的工作,结了婚熬上一两年没准还能熬上一套房子什么的。如今连这份工作也弄丢了,而今自己又是前程未卜,让她靠谁去?即便她真的很爱他,不在乎他眼下的处境,愿意跟着他熬下去,可是他又拿她能怎么办?
白雪还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他也不想这么快让她知道。离开单位前他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到北大去看看师兄,可能回来得晚,让她没事就别过来了。他知道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也没想过要瞒她,可眼下这情形怎么跟她说呢?告诉她自己给单位炒鱿鱼了?她肯定会受不了的,别看她自己在外面漂着,其实她还是很在乎他有一份正式工作的。上次同她谈调工作的事,她就说别调了,这工作挺好的,又清闲,钱也不算太少。真要到大学去教书,一个月就三五百钱,怎么活呀!在外面漂吧,钱是可以多挣,但挣不来房子,再说他们两人总得有个人安定下来才好。听她这么说,他也就打消了调动的念头。
“你和白雪,到底怎么样了?”金哲手里捧着个茶杯,在屋里来回走着,看着楚光,问。
“还行吧?”楚光仰起头来,瞅着金哲,显得有些不自信。
“你们谈过要结婚的事?”金哲走到床边坐下,眯眼看着楚光。
“谈过,怎么啦?”楚光说,心里突然有些不耐烦。
“她愿意?”金哲问。
“我想,她会愿意的。”楚光说。
“我看,你有些底气不足!”金哲说嘴角露出古怪的笑意,说。
楚光苦笑着叹口气,说:“就我这样子,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现在连饭碗头都没了,能有什么底气!”“都到这份上了,不结婚怎么办?”金哲说。
“说实在的,说到结婚,我心里就渗得慌。有时我真的很害怕,就好象前面有一道陷阱,跳下去就上不来了。”楚光这样说,好象有意在回避什么。
“你别这么想。”金哲说。
“我真的很留恋光棍汉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有时我想,也许我这人天生就是个流浪汉,无牵无挂,也无拘无束。”楚光说。
“这都不是理由!”金哲说。
“什么理由?”楚光看着金哲,心情突然有些紧张。
“说实在的,我觉得,你对白雪,好象有些把握不住。”金哲盯住楚光的脸,似乎要把他看穿了似的。
楚光被他勾出了心病,觉得有些心凉,嘴里却说:“这是感情关系,并不存在谁把握谁的问题。”金哲自以为是地笑了笑,问:“可是你爱她,还想拥有她,对吗?”“那又怎么样?”楚光冷哼一声,对他说。
“有些事情是没法回避的,必须去面对。”金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
“这我知道。”楚光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
“现在的女孩子,跟我们那时不大一样,让人很难捉摸的。”金哲说着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似乎在想什么。
楚光看着他苦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
楚光在未名湖边漫步着,任凭阴冷的寒风吹拂在脸上,冰冷的眼睛微微闭着,蔑视着前方,嘴角挂着阴冷而苦涩的微笑。
眼前的未名湖也是一派苍凉,犹如楚光此时的心境。湖水结成了冰面,在阴冷的天空映照下,闪着清幽幽的光亮。湖边光秃秃的柳树东倒西斜地立着,如同一个个晚景凄凉的老人,那一根根低垂下来的枯枝在寒风中颤栗。远处的博雅塔在苍茫的苍穹映衬下也显出了几分老态,那落寞的神态令人不忍目睹。
目睹眼前的景致,楚光不由得黯然神伤。曾何几时,这片湖光山色还是北大校园里最为风光最有诗意的风景:在阳光下闪着的鳞鳞金光的湖水,扯动着高塔的倒影,还有湖边的垂柳。在湖边的小径漫步着,清爽迷人的春风把一条条绿油油轻飘飘的柳枝送到你的眼前,轻拂着你的脸,犹如姑娘的吻,令人感到温馨。长椅上埋头苦读的书生,相依相偎的情侣,悠闲漫步的行人,都能使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楚光至今还能体验到八年前第一次踏进这校园时的那份心境,从南方那座偏僻的小城市来到这所闻名遐迩的最高学府,难免有几分诚惶诚恐,这片湖光水色给他的感觉却不如原来想象的那样美好。他来自山青水秀的南方,这样的湖,这样的水,这样的树木,这样的景色,在家乡并不少见。以后在校园里呆久了,却渐渐感觉出她的灵性来,这里的山水树木仿佛都凝聚着某种魂魄,散发着生命的气息。心境平和时他喜欢独自来这里冥思遐想,心灵受到伤痛时,他也会到这里来寻找慰藉。她好象成他的梦中情人,他对她的依恋一天天在加深。毕业后这种依恋之情更是有增无减,他把她看作是自己精神的故乡,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回来看一看,到校园里走一走,来未名湖边坐一坐。无论心情好坏,总能找到精神的慰藉。
回想那三年的时光,记忆也并不十分美好。没有花墙月下的浪漫情怀,学业上也没有太大的长进。学校的管理是混乱的,多数教授都很平庸。这里自由的空气却滋长了他们的个性,这里有着崇尚个性的氛围,最不能容忍的是平庸,而任何激进的思想和观念都可能被看作是才智的标志而受到赞赏。那时的学术界十分活跃,国外的各种文化思潮纷涌而至,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学术讲座,来的还都是学术界的名流,寝室里的争论也经常延续到深夜。大多数人都对哲学表现出特别浓厚的兴趣,好象是个人就能谈出几句海德格尔、尼采和萨特,就连最不爱赶风潮的楚光也不能免俗,不得不看几本哲学书来为自己支撑门面。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楚光总不免感到惭愧。他是那种有悟性而不看重学问的人,书看得比别人少,在接受新思想方面更显得迟钝,别人争辩什么问题时,他只能洗耳恭听。说到这三年的收获,楚光觉得自己是这里找到了自信,在这自信的基础之上,个性获得了膨胀。
在楚光看来,这所校园里最令人神往的就是那种自由的空气,而这空气又是由无数自由的个性凝聚起来的。与梁毅在一起时,曾经谈到北大与清华这两所名校的差异。梁毅说北大培养出的十个博士十个样,清华培养的十个博士都一个样。这些年高校里也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北大的疯子,清华的傻子,人大的奴才。另一种说法是:清华是培养高官地方,北大是培养学者的地方。而骄狂的北大人则说,清华人想的是怎样适应社会,而北大人是要改造社会的。而事实上,那些适应社会的人正在主宰着社会,而要改造社会的那些人却在被社会改造着,这是多么大的讽剌!
那天听刘博讲小说《一地鸡毛》里的故事,金哲听着很激动,感叹说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们!楚光想起自己的处境也颇为感触。据说小说的作者也是北大毕业的,小说里主人公小林是新分配到机关工作的大学生,原本也是一副羁傲不驯的脾性,整日里懒懒散散,上班老穿着短裤和拖鞋,还老爱发些古怪的议论。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为了各种生存上的压力,他变得循规蹈矩,也学会了溜须拍马,也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然而在楚光看来,小林失去的远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当他志得意满时,实际上他已经不是他自己,这是个性的丧失,也是人性的毁灭。不久他又特意把小说找来看了一遍,感受到了是一种阴森森的恐怖,那时他内心里发出一阵阵吼叫:我不能这样活!
世界在变,人也在变。不久前两位在外地工作的师弟来看楚光,得知他处境艰难,便劝他改一改自己的脾性,说要想在单位上混得好,重要的是要与领导搞好关系,还向他介绍了拍领导马屁的种种诀窍。他听着只是苦笑,心想这社会真是改造人,想当初这两位师弟比自己要狂妄许多,没过几年竟成了这般德性。既如此,还不如从开始就活得浑浑噩噩,也别谈什么个性和理想。人在世上,不怕活得糊涂,就怕活得清醒。楚光有时候想,要是自己少读点书,少明白点事理,或许就会活得轻松一些。
然而楚光心里很清楚,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无论生活在哪个社会,想找到做人的感觉是很不容易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象一只在地上爬行着的蚂蚁,随时都可能被行人的大脚踩成肉酱。这个时候他好象真的理解了尼采,尼采在发明他的超人哲学的时候肯定也是意味到了社会的重压和自身的渺小,于是便幻想自己能够成为超越社会的巨人。然而事实上这种超越是不可能的,尼采在别人眼里也就成为狂想症患者,最后带着错乱的神经离开了人世。
沿着湖边小径缓步走着,想起毕业后六年的经历,楚光心里一片苍凉。六年来赤手空拳在社会上搏杀,到头来一无所有,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那感觉就象一只丧家之犬,被人追得四处奔逃。他知道自己其实也是可以混得很好的,如果他能象别人那样学会适应这个社会,学会扼杀自己的个性,学会怎样出卖自己,没准他现在也能象别人那样当了官发了财,有了房子有了家。他对自己的才智有充分的信心,相信在任何场合都不会比别人差,就算要出卖自己,也能卖出个好价钱来。可他一点也不懊悔,有什么可懊悔的呢?不错,他是混得很惨,活得也不轻松,可毕竟,还活得象个人!这年头有几个人能真正象个人似的活着?当官的每天都在演戏,说着自己不想说的话,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有钱的为挣到更多的钱不得不把自己变得冷酷无情,把最后的天良出卖给魔鬼,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还有那些所谓做学问的,他们对学问本无兴趣,因为无能才逃避回了书斋,为生存不得不去写那些没人看也没有任何价值的狗屁文章……而自己呢,别看在社会上也是碰得头破血流,没有钱,没有老婆,什么也没有,可在这些人面前,他还是很有理由为自己感到骄傲的。
未名湖畔一片沉寂。楚光边走边想着,一种孤独感伴着寒风向他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抬眼看时,却见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对男女,相互依偎着,两个脑袋更交接在一起。他笑了笑,不由得想起另一个女孩。那是一个聪明而善良的女孩,长相也不错。他同她认识很久了,感情却从来没有深入过。别人都说这女孩与他很相配,找了她是他的福份,他自己也这么想,可就是没法去爱她。毕业前的那段日子,他心里突然萌动了春情,便约了她来这里相会。他本想向她表白自己的“情感”,可同她在湖边转了四五圈,说了许多没头没脑的话,那关键性的话却连一句也没吐出来。眼见着女孩的脸色在变冷,他心情也变得十分沮丧。而今六年过去了,那女孩已经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有了孩子,而他却好象只是走完了一个轮回,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楚光心里想着,要是当年他说了那话会怎么样?噢,那女孩不大可能拒绝他,或许,她并不真的爱他,但至少还有些好感。真正把他们连在一起的并不是感情,而是需要!但不管怎么样,他们会结合在一起,然后生下孩子来,过着舒适安逸却无滋无味的生活,就象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一样。可这难道就是他所要追寻的吗?不,不是的,他追寻的生活远远不是这样的,生活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走近湖心岛,楚光的心思又转到了白雪身上。这个娇弱的女孩,她是不可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就算能够理解,他又怎么忍心让她分担这人生的重负?好歹他也是个男人,什么样的苦难,什么的痛苦都得自己扛着!不管怎么样,他没有理由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在别人身上。原来他总是想,真正的爱情不只是索取,而更多是付出。爱一个人,就得使对方感到幸福。既然现在他没有能力使别人获得幸福,那又何必拖累人家呢?然而想到要与白雪分开,他便感到钻心般的疼痛。这个可爱的女孩却牢牢地扎在他的心底里,令他怎么也割舍不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次到金哲家去,金哲的妻子就说过,象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结婚的。现在看来,她的话不是没道理。也许自己天生就是个流浪汉,无拘无束也无牵无挂。可这又有什么呢,如果命中注定自己要孤独地生活一辈子,也没什么可怕的。人生说白了也就那么回事,活得好不好并不在于有没有钱,也不在于有没有老婆,而在于个人的感觉怎么样,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要象个真正的人那样堂堂正正地活着!他这么想着,觉得胸膛里激荡着一股豪气,不由得挺直胸脯,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登上湖心岛,突然听到一片嘈杂声。楚光紧走几步,来到顶上古色古香的凉亭边站住,往下看着。底下那片宽阔的冰面上闪动着许多年轻而矫健的身影,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服装,一张张红朴朴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脸,在那里旋转着,舞动着,那么优美,那么迷人!楚光看着,只觉得一股热流往上涌着,眼睛里含满了泪水,由衷感叹着:生活,真好!
回到寝室,楚光看见金哲正坐在床上,低着头用手抹着眼泪,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什么回事。金哲擦干了眼泪,说他刚刚做梦梦见了儿子,儿子站在悬崖边上,头上扎着纱布,对他怒目而视。他愧疚地看着儿子,问他头上扎着纱布是怎么回事。儿子说不关他的事,不要他管。他看着儿子说你是我儿子,我是爱你的。儿子说你爱我为什么不要我和妈妈了。他听了有些恼怒,说不是我不要你,是你妈妈要离婚的,说着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着脚步。儿子看他过来,便往后退了两步,对他说你再往前走,我就跳下去,说着还回头往悬崖底下看了看。他听着忙对儿子摆着手说儿子你千万别跳。儿子冷眼看着他,说除非你回来跟妈妈合好,不答应的话我就跳下去,说着又往后退了两步。他看着儿子说你别跳,我答应你。儿子摇头说你骗我我再不相信你了,我要去死!说着又往后退了一步。他一着急,忙伸出手去想把他拉回去,儿子退到崖悬边上一时没站稳,身体摇摆起来,对他大声叫着爸爸快救我!他不顾一切扑过前去,却眼见着儿子身体往后倒下去……他爬到悬崖边往下看着,底下是无底的黑暗。他绝望地哭着,大声地叫着儿子的名字……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是泪流满面,连枕巾也湿了一大片。金哲说着眼圈里有些发红,拿了枕巾让楚光看。
楚光用手摸了摸那湿透了枕巾,心想金哲真是性情中人,为儿子的事竟会难过成这样,看来结没结过婚就是不一样。这么想着,嘴里却安慰他说梦都是反着做的,他儿子现在肯定没什么事。金哲叹息着说这他也知道,可心里就是放心不下。听他这么说,楚光便劝他给儿子打过电话,金哲说他前妻根本不准他给儿子通电话,他每次给儿子打电话都是偷偷的,象做窍贼一样。再说这个时候儿子还没放学,电话也没法打的。
正说着,吴小波推门走进来。吴小波是学地质学的博士生,也是离过婚的。他前妻是北京人,原是他工作那个单位的工人,当初看中他名牌大学毕业生的身份,死乞白赖地追他,那时他正处于性饥渴的年龄,又看她长得有几份姿色,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婚后才发现这女人缺乏修养,与自己根本合不到一块去。他老家在贫困山区,三岁时父亲就死了,母亲守着寡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还供他上了大学。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北京,让她老人家好好享几天清福。结婚当初他曾对女人说过这意思,女人也答应了。结婚后女人却推说房子小老人来了没地住,还是等分了房子再说。谁知这一等就是五年,孩子都快长到五岁了,乡下的老人却一天天衰老下去。想见着没别的办法,他也就不顾女人的反对,把老人从乡下接了来。这一来女人也翻了脸,带着儿子住到娘家去了,还扬言要离婚。吴小波见女人那德性也心灰意赖,也不想去理她。那女人原本以为他吴家三代单传,有儿子把在手里,料定他不敢真的离婚。后来见吴小波不理她,也就慌了神,暗中唆使家中姐姐妹妹姨婆姑妈前来说情,却不想这回吴小波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那女人恼羞成怒,便把儿子和房子都要了去。吴小波也不跟她计较许多,离婚后到郊区租了间平房,和母亲在一起过。
楚光也是通过金哲才与吴小波认识的,那次他来找金哲,正碰上金哲在与吴小波商量什么事情。楚光原本对他也没太注意,后来听说他是信佛的,还从来不吃荤,觉得有些好奇,便忍不住插了几句。那时楚光刚练了气功,自以为对儒释道有些体会,与吴小波交谈过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很肤浅的,对他也就有了好感。吴小波走后,金哲便说起了离婚的事。楚光听了便觉得他信佛可能与他离婚的事有关,金哲说他也不知道,不过吴小波这人看上去并没有完全看破红尘。
闲聊几句过后,金哲又对吴小波谈到了他的梦,吴小波也只能安慰他几句,然后也把话题引到他那儿子身上。他说那女人也不让去看儿子的,每回他都只能偷偷地跑了去看。那女人还特可恶,尽在孩子面前说他坏话,好象是他抛弃了他们母子俩的,弄得儿子看他时眼睛里充满了怨恨,他母亲在家呆着没事,想孙子都快想疯了,整天对他唠叨着要把孩子接回来住几天,可他去把话跟那女人一提,女人死活不答应,弄得他连母亲的面也不大敢见了,只得躲了出来。
听这两位被遗弃的男人谈论自己的儿子,楚光心想这人活着怎么着都不容易,不结婚有不结婚的难处,结了婚也有结了婚的辛酸。如今的女孩想法多,又很现实,就自己眼下这处境,即便结了婚,也难免保得住。万一象他们两人这样生下个一男半女来,整日里牵肠挂肚的,更是难受。人生一世,有所得必有所失,因而对于利害得失也就不必过于较真。看着眼前两位博士脸上的沧桑和苦涩,楚光觉得,与他们相比,自己还算活得轻松些,至少没有那么多的拖累,活得不容易,却还算潇洒自如。
谈完了儿子,吴小波转过脸来看楚光,问起他的近况。没等楚光开口,金哲却抢先说了他要在单位与人打擂台的事,说他玩的是北大人的潇洒。吴小波听着也直乐,楚光心里却有些苦涩。完了以后吴小波感叹说这一手是玩得很绝,只是这一来就没法在单位里呆下去了,又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楚光说他是想回高校教书,可这事由不得他,逼急了他就到乡下找所希望小学教教书。吴小波听后直摇头,不行的话你就到公司去干好了,好歹还能挣点钱。楚光说他这德性在公司里也是干不好的,除非自己当老板。吴小波叹了口气没说话,楚光知道他并不能理解自己,也就不想再说什么。
晚上九点多钟,楚光骑车往单位走着,心里很有些忐忑不安。这一天里单位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管怎么样,事情总会有些眉目了。下午他曾给罗凡打过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他能到哪里去呢?会不会也象自己一样躲了出来?要不,就是让公司的头头找了去?本来,他可以打电话找另外的同事打听一下的,犹豫半天却终于没有那样做。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那结果对自己是不利的,自己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在北大呆这一天里,他一直在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心情反而变得更为烦躁。其实他也知道,玩这游戏无非是要为自己争下一口气来,并不指望有什么好结果的,可如今箭拉在弦上,不发也是不行了。他不得不打精神来,陪人把这场游戏玩下去。
赶到单位时已经十点半钟,传达室里的周大爷见了他便出来把门打开,还满脸堆着笑容,那份殷勤的劲头令楚光感到难以消受。以往每次晚回来,老头总会很不高兴,板住脸孔嘀哩咕噜说个半天,让人听着心里郁闷还发不出脾气来。但他马上意识到老头态度的改变可能与打擂台那事有关,心里头便感到有几分暖意。
楚光推车进来,回头想把门关上,老头说甭关了,领导没走哩。说着还意味深长地对楚光笑了笑。楚光抬头往办公楼看了看,公司领导的办公室里果然还亮着灯,心想他们一定在等着自己,不由得精神一振,推车往里走着。
摸黑上着楼梯,楚光觉得心跳得有些急切。到目前为止,事情的发展都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料,可那楼上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真正的较量。他们这么晚还在等着自己,说明他们心里发了慌。这些人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别看官不大,却从来不把人当人看待,以为别人都在自己掌心里握着,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这回得教他们些做人的道理,至少,要他们学会怎么去尊重别人。楚光这么想着,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
上完楼梯,楚光本来想先去找罗凡,打听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又怕万一事情并不象自己预想的那样,影响自己的心境,便改变主意,回了自己的屋子。
打开灯,屋子里一下亮堂了起来。楚光关上门,在门前站住,四下看看。屋里的摆设与早晨离开时并没有改变,他却突然感到有些陌生,好象屋里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影子。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沉沉地叹了口气,缓慢地往里走着,在床边坐下来。
在床边坐看,楚光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动。较量就在眼前,他心里头的气却是一鼓一泄的。时而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与那帮小人去计较,反正自己也没想在这里呆下去,不行的话拍拍屁股走了就是;时而又想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要玩就陪他们好好玩一把,总不能让那些势利小人们为所欲为,要不然公理何在。不管怎么想,他心里总有股苦涩的意味。
楚光正想着,听到了敲门声。他知道是他们,便站起来,故意用很不耐烦的口吻问了一句:“谁呀?”然后才慢吞吞地过去开门。
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一矮一高两个男人。这两人楚光都是认识的,高的那位是党委组织的孙部长,以前打过几次交道,平时见面也能说上几句话。矮的那位则是不久前刚刚调来的赵副书记,楚光在食堂打饭时见过他几次,只是从来没说过话。“规格不低!”楚光苦笑着,冷眼地看着他们。
“哦,你回来了!”孙部长满脸堆笑,哈着腰对他说。
“这么晚了,有事?”楚光看着他们,故意问。
孙部长顿时象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指着赵副书记对楚光说:“这是赵副书记,来看你的。”赵副书记看着楚光,也笑着,打着哈哈说:“哦,我们看看你,想和你聊聊。”楚光笑了笑,说:“进了吧!”说着,往后退了几步,让他们进来。
赵副书记边往里走着,抬头往四处看了看,点着头说:“你就住这,哦,条件够艰苦的。”楚光没搭话,用手往旁边的椅子指了指,说:“坐吧。”赵副书记低头往椅子上看了看,坐下来。孙部长对他解释说公司年轻人少又没有单身宿舍,暂时就让他们在办公室里住着。赵副书记问平时吃饭怎么办,孙部长说单位里食堂晚上不开饭,都是他们自己解决的。
“看来,我们工作没做好,对你们关心很不够嘛。”赵副书记转过脸来,叹了口气对楚光说。
楚光看出他们是在演戏,淡然一笑说:“没什么,这些,我早就习惯了。”孙部长脸上有些挂不住,沉下脸来对楚光说:“这话什么意思嘛!”“没意思!”楚光瞟了他一眼,冷笑着说。
孙部长瞪着楚光,要说什么,赵副书记却笑着说:“哦,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楚光冷笑着,摆出一副死不怕烫的无赖相来,挑战似地看着他们。
孙部长满脸愠怒,转过脸去看赵副书记书记,赵副书记笑了笑,神情有些尴尬。
楚光有些不耐烦,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的来意,我是个直肠子,不喜欢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吧。”赵副书记终于板住了脸,打着官腔对楚光说:“哦,是这样,你们那个……东西,我们也都看了,这件事情嘛,这个,看来,你们是有些想法,我们来,就是想找你沟通一下,公司领导对这事很重视,孙部长也在这,你有什么意见,还有想法,可以跟我们提嘛。”楚光看他跟自己打官腔,便不客气地说:“这个时候你们才想到来跟我沟通是不是太迟了一点!好歹我在这里卖了六年命,就算没有功劳,苦劳总还有吧?我是不怕离开这单位的,可总得有个说法对不对?”赵副书记勉强地笑了笑,说:“你不要怀疑我们的诚意嘛,你看,为了等你,我们连晚饭都没吃,一直等到现在。”楚光冷着脸说:“既然你们诚心要找沟通,那么,我希望你们不要打官腔,不要摆出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要谈就得诚心诚意的谈,那些官面的话,我听不懂,也不爱听。”“你这是什么态度嘛,要知道我们可是代表党委来的。”孙部长插嘴说。
楚光瞟他一眼,冷笑着说:“这我不管!就算你们代表的党委,也没必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姿态来嘛,我算什么,小老百姓一个。说句不好听的话,饭碗头都让你们砸了,你以为我会怕谁?说白了我就这态度,要谈就谈,不谈拉倒!”说着,站起身来做出一副要送客的姿态。
孙部长阴沉着脸,恨恨地瞪着楚光。
赵副书记却笑了笑,站起来对楚光说:“楚光,你坐下嘛,你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你想想看,要是我们没有诚意,干嘛要来找你呢?争吵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嘛。”楚光瞅了瞅孙部长,对赵副书记说:“我并没想要你们解决什么问题,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在这单位长干下去。我是要走,可不想就这么走,我要为自己讨个说法!”“哦,这可以理解!”赵副书记笑着点头说。
“说实在的,这件事,我的确感到很意外。他们说要我们限期调离,据我了解,只有对那些犯过严重错误的人才会这样处理,可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要说我们是剩余人员下岗吧,那为什么整个公司二十来万人就只有我们俩人享受这等待遇?”楚光理直气壮地说。
“不是说了嘛,我们这样做,主要也是为你们的前途着想。你们都是名牌大学出来的,有学问,有本事,可你们学那专业,在咱们这里嘛,那是学非所用。这样下去,对国家,对你们自己,都是很大的浪费,你说是不是?”赵副书记笑了笑,看看旁边坐着的孙部长。
“是嘛,你们都那么大本事,在我们这里太屈才了嘛。”孙部长嘴里笑着,话里却含着嘲讽。
楚光冷冷一笑,说:“在我们公司,专业不对口的人多的是,为什么偏偏对我们这样?听说赵书记您原来是学机械的,到我们这里来不也是不对口,再说当初来的时候从来没人说过我们专业不对口,怎么现在就不对口了?要说我们不能干,那你让那些你们认为能干的人出来打打擂台看看。”“年轻人,不要太狂妄嘛,就算你有本事,那也不能说这公司头你就是老子天下第一嘛。”孙部长说。
楚光被他一激,冷着脸傲然说:“我没这么说,也不想争什么第一,不过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就知道了。”赵副书记摆了摆手,说:“这个问题嘛,不要再争论下去了。现在看来,有些事情可能是你们所领导没有说清楚。现在我代表公司党委向你解释一下,党委并没有做出要你们限期调离的决定,这个,如果你们愿意留下来,为企业做贡献,这个,我们也还是很欢迎的。”“我们所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也说是公司的意见,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哪个是真的?我应该相信谁?”楚光看着赵副书记,问。
“我说过,我是受公司的委托,正式向你转达党委的意见!”赵副书记说。
楚光吐了口气,挺直腰杆对他们说:“好吧,我也告诉你们,三个月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按时离开这单位的。”“那是你的事,我们可管不了。”赵副书记看了看孙部长,说。
“不错,是我的事!”楚光看着他们,笑了笑说。
两位领导刚走,博士罗凡推门走了进来,见楚光便问谈得怎么样?楚光笑了笑说就那么回事,然后把刚才谈话的情形说了一遍。罗凡边听边笑,完了还说对这种人就不能讲客气,要不然他们会以为别人软弱可欺。楚光觉得好笑,心想这话可不象学佛学的人说的。
问起公司里的情况,罗凡说打擂台的事在公司里反响很大,这一天里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说到他自己,罗凡说他知道那些人会来找他,自己锁在屋子里没出去,还故意把电话线掐断了。一天里听到七八次敲门,也没去搭理。午饭也没出去,只泡了包方便面瞎对付了一顿。直到下班以后,他以为那些人都走了,就想出来到澡堂子去洗个澡,没想刚一出门就碰到那女人在门外守着,对他说领导领导要找他谈话,让他去一趟。他没好气地说他现在要去洗澡,晚了澡堂子就要停水,完了也没理她,径自去了澡堂。他知道他们肯定会等着他,故意在澡堂子里多泡了一会儿,直到澡堂停了水才回来。那女人见了他又催他快去,他就说既然是领导找我,就应该到我这里来嘛,要我去,不成了我找他了吗?可我并没有要找他的意思嘛。那女人没办法,只好走了。没过多久,刚才来找楚光谈话的那两个人就到屋里找他来了。
说到与那两人交锋的经过,罗凡说情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也说是因为他专业不对口才让走的,他就说所里大多数人都是学哲学的,包括所长林淑华在内,不同的我是博士,而他们都是硕士,干嘛硕士就专业对口的,而博士反而就不对口呢?然后他们也说他想留还是可以留下来,他说自己肯定不会留下的,不过他来以前是与单位签过协议的。按照协议,有一方违反协议都要向另一方赔偿违约金的,以往有人没有完成协议规定的服务期,都要按每年1000元向公司交纳违约金,这回是公司方面违约要他走的,按规定也得赔偿给他违约金,按每年1000元计,共为5000元。
罗凡说得眉飞色舞,楚光听着也很得意。毕竟,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事情的发展也正象他原先所预料的那样,不,甚至可以说比预料的还要好。本来,他只是想发泄一下内心的郁闷,为自己讨回些公道,也好使自己心理上平衡些。没想到他们真会这样如临大敌,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来。
罗凡说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份上,听说总公司还来了个副书记,专门来处理这件事的。下午所里也开了党员会,估计也是对着这事来的。去澡堂子的时候,他还特意往院子里瞅了几眼,发现贴在橱窗上的那广告也给撕掉了。
楚光感到纳闷,对罗凡说这事好象有些异乎寻常,公司方面好象有些小题大做。罗凡说这里面是有原因的,传说最近公司里要作大的人员调整,有些人要调走,可能还有人下岗,所以人心浮动。再说这件事他们的确做得心虚,怕有人趁机闹腾起来。另外正好有个从公司调到电视台当记者的上午正好来公司办事,他原先也是被排挤走的,这回见了他们写那广告,说现在正宣传劳动法,这事还很有新闻价值的,准备要来采访。这样一来,他们怕这事传出去,在社会上造成不好的影响,才会摆出这副如临大敌的态势来。
罗凡说眼下最难受的还是想害他们的那对男女,昨天他们还很得意的,今天两人都象蔫了似的,见了面连眼睛都不敢抬的。楚光说这也是活该,这两个小人,想害人却没有害人的本事,事情出来了也没本事摆平,只会去找领导。领导肯定也会烦他们的。罗凡说现在的领导就爱用这号人,没有本事吧,可就是好使唤,象狗一样。象你这样,本事是有,可谁能使唤得动你呢?要我是领导,也不会用你这样的。楚光说那是你不自信,我是什么人都敢用的,因为我相信自己。
这时外面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两人相互看了看,都停止了说话。脚步声从屋子外面经过,渐渐消失。罗凡笑了笑,对楚光说:是那俩人,在直呆着呢,估计刚跟那两位领导谈过。
楚光叹了口气,说:他们,肯定恨死咱们了。
那还用说,你没看他们看我那眼神,就象要吃了我。罗凡说。
楚光想了想,说:我看,他们也是被人给卖了。
谁卖了?罗凡看着楚光,有些奇怪。
还能有谁!楚光说。
罗凡皱了皱眉头,困惑地看着楚光。
楚光说:那姓赵的不是说了嘛,公司并没有强行要我们走,那不等于说那女人是假传圣旨,有意陷害咱们嘛。
这些人,真够坏的。罗凡点头,说。
妈的,有时候想起来,真是很没劲的。楚光打了个哈欠,说。
怎么没劲?罗凡不解地看着他。
怎么都没劲!楚光说。
罗凡想了想,抬头看着楚光,问:你说,这事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楚光苦笑了笑,看着罗凡,反问。
我是说,这年头要找个工作也不容易,别的单位也未必能比这好多少。罗凡有些犹豫,说。
那你就留下来嘛。楚光看着他,用讥讽的口吻说。
哪能呢!罗凡说。
楚光笑了笑,伸了过懒腰。
罗凡笑了笑,站起身来,想要出去,突然想起什么,对楚光说:差点忘了,白雪来过,你知道吗?
楚光心里一沉,看着罗凡问:什么时候?
中午,好象是来取什么东西。罗凡说。
这事,她都知道了。楚光心提了起来,盯住罗凡问。
是的,我看她站在橱窗前看那广告。罗凡有些不安,说。
楚光呆呆地站住,不说话。
你怎么啦?罗凡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有些惊慌。
楚光看了看罗凡,苦笑着,说:没什么,反正,迟早她总会知道的。
罗凡长长舒了口气,安慰他说:白雪那女孩不错,她会理解发你的。
大概会吧。楚光叹了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