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世纪末的爱情

白雪第一次离去是在深秋一个寒冷的夜晚。那几天来自西北利亚的冷空气聚集在北京的上空,城里的气温骤然下降。天空阴沉沉的,狂风卷起漫天的黄沙,扫落了枯黄的树叶,给这座古老的都城平添了几分阴郁的色调。

那一天楚光正是顶着那样的狂风到白雪工作的宾馆去接她。一路上他使劲踩车,身体前倾着,顶着那一阵阵的狂风形成的阻力。车把上是他为白雪准备的玫瑰花,那是他特意花几十块钱从花店买来的。白雪在农学院是学花卉的,她说她学这个专业就因为喜欢鲜花,毕业后还想过要开花店的。楚光想白雪肯定会很喜欢这礼物的。

那次他偶然听白雪提到她的生日,他对她说到时候他一定要好好为她庆贺一下。白雪当时肯定没在意,但他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在这一天临近的日子,他一直在想怎样才能使这一天过得有意义,让白雪感到愉悦,自己也感到满意。奇怪的是直到两天前见面,白雪也没有提到过生日的事。

他决定给她来一个意外的惊喜,为了这惊喜,这两天他一直在谋划着,除了这束代表着他感情的鲜花,他还为她订做了生日蛋糕,他准备在餐馆的小包厢为她举行生日寿宴,然后一起到剧院看话剧《鸟人》,这戏在报上炒得正火,白雪说过几次要去看,却一直没有机会。

楚光骑车在路上走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吴建国。他在走的那条路正是吴建国不久前走过的,吴建国说为了那女孩,他骑车在那条路上何止走了数百次,总行程都快绕地球好几圈了。吴建国明天还来找过楚光,在他那里喝掉半瓶二锅头酒。看上去他好象已经从那场悲剧的阴影中走出来,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忧郁和悲戚,只是提到那女孩时,神色有些阴冷。后来他终于告诉楚光,那女孩的死其实跟他没有关系,原来她爱上了她的一位老师,她同那老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不清楚,不过他知道那老师是有家的。女孩活着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起过这老师,说他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富有幽默感,把班上的女孩全都迷倒了。那时他笑着问她是不是也包括她在内,她笑着说那当然随后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一口把他所有的疑惑和嫉妒都打消了。那以后不久,他同她在校园里见到一位三十多岁气度不凡的高大男子,女孩见了面便叫他“唐老师”,然后很随便同他交谈起来。事先女孩告诉他这就是他听过的那位老师,他听了说他也觉着这男人有太多魅力。女孩当时笑了笑没说什么,看上去却有些不高兴。说起这事,吴建国说现在他真有一种被玩弄的感觉。他一心一意地爱着那女孩,为了她,连舞会都有半年没去了,女孩表面上对他也很不错,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猫腻。最后他感叹着说,现在的女孩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不过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他心里好歹少了些歉疚,那女孩给他心里造成的阴影也就淡了许多。

楚光听着吴建国的叙述,并没感到吃惊。他早就料定那女孩其实是不真心喜欢吴建国的,作为朋友,他很能理解吴建国那种被愚弄的感觉,也很为他抱屈。然而对那女孩他却没有太多的恶感,毕竟,一个女孩子能够为了爱去死,那是很了不得的。那个被爱的老师倒应该感到愧疚,楚光猜想,这家伙不是恶棍也是个懦夫,他使那女孩神魂颠倒,却不肯为她承担责任,甚至在女孩死后也没敢站出来。那女孩也真是糊涂,为了这样的男人去死,实在太不值得。

楚光顶风骑着车,突然觉得自己正在重复着吴建国走过的路。就这条路,他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他在这条道上走过的路或许还不能象吴建国那样用绕地球几个圈来计算,但走过来也是够漫长的了。他对这女孩的关切已经超过了自己,只要有可能,他都想到她工作的宾馆去接她,白雪从来没有向她提过这样的要求,但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快乐。白雪在宾馆工作有时要到晚上十点钟才下班,他总是穿过半个北京城到她提前半个小时在宾馆门口等着,然后再穿过另外半个城把她送到她借住的姨妈家里,最后独自横穿整个都城回到自己的宿舍来,那已经是夜里一点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叫醒已经进入梦乡看门老头,嘻皮笑脸忍气吞声地承受着老头的白眼和唠叨,而他得到的奖赏是临别的亲吻和含情的注目。

楚光赶到白雪工作的宾馆时离下班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本来四十分钟的路今天去骑了一个小时。象往常一样,他把车放好,自己在旁边站着,不时来回走出几步,抬眼朝宾馆门口观望。这是一座四星级宾馆,白雪说很快要升到五星了。老板是香港人,用的也是外国式的管理。有一次白雪告诉他这里的门卫每天都要对工作人员进行搜查,他听了以后说这不是把你们当贼来防着嘛,你们怎么不提抗议。白雪淡然说这种事提了也没用的,再说谁敢呢!他叹息着无话可说。他一直就不明白,白雪为什么要离开学校到这种地方来?她一个大学生却在这当话务员,也就七八百块钱一个月,还整天那么累,图个什么?那天听自己讲当年当老师的经历,第二天白雪告诉他她梦见自己又回去当老师了,他当时听了很高兴,还鼓励说她是很适合当老师的。可那以后却再没有听她说过要当老师的事。

楚光手里捧着那束鲜花在大门口来回走着,不时抬手看看手表,心情有些急切。他注意到过往行人的目光,不由得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心想自己这样子一定很傻很可笑。可这有什么呢!想着白雪从他手接过鲜花时的那份惊喜,想着她那脉脉含情的目光,心里充满着喜悦。

看见几个女孩子推了车从门里出来,楚光低头看看表,隔着铁栅栏往门那头瞅着。骑车从他身旁过去的那几个女孩子往他身上看了几眼,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他知道她们都是白雪的同事,没准白雪还同她们说到过自己的。看自己这副傻样,没准会在白雪面前说什么的。他这么想着,却不由得笑起来。

白雪的身影终于出现了,楚光微笑地看着她,把鲜花捧在胸前,沿着铁栅栏走过去,眼睛一刻也没放松地盯住从门里走出来的白雪。白雪走到门口却站住了,眼睛往四处看了看,脸上绽开了动人的微笑。楚光以为她看见了自己,微笑着加快了脚步。这时,他看到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正站在汽车旁向白雪朝手,白雪微笑着,迈出轻快的步子向他走过去。

楚光停住了脚步,觉得自己的身体好象在萎缩着,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站在那冰冷的铁栅栏后面,看着白雪笑盈盈地走向那高大的男子。那男子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去,白雪走到他的跟前,拉住他的手,看着他微笑着。那男子变戏法似地从车里拿出一束鲜花来,向白雪递过去。那也是一束玫瑰花,看上去比楚光手里的要大,更好看。白雪微笑着接过过,放在鼻子下闻着,嘴里说着什么。那男子微笑着把车门打开,白雪捧着鲜花坐到了车上。男子转过身,往车的另一边绕去。果然是他!楚光悲叹一声,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想走过去,却没有迈动脚步,眼巴巴地看着那男子上了车。

楚光傻了似地站在那里,隔着眼前的铁栅栏,看着那黑色的轿车把白雪带走了,车后面烟筒里冒出的白色烟雾好象是对他的嘲笑。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苦笑着,不断地问着自己。想着来时的那份喜悦,那份期望,觉得自己很愚蠢,很可笑!那时自己就想要给她来一份惊喜,来以前竟连电话也没给她打,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不过这样也好,好歹知道了怎么回事,总比什么事都蒙在鼓里强!

“这是武志强,我们家邻居。”那一次白雪也是这样对他介绍那男子的,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真与吴建国同女孩老师见面的情景十分相似。那天他和白雪刚从地质礼堂看完电影出来,想找个地方吃晚饭。刚走出路口,一辆轿车在他们旁边停下,接着便听到有人叫白雪。楚光回过头,只见一个高大英武的男子从车上走下来。白雪看见他,便微笑地看着他,抬手招呼着。那男子来到白雪跟前,同她寒喧了一阵,才朝着一旁站着楚光看了一眼,那眼神令楚光很不自在。

白雪向武志强介绍楚光时也没有说是她男朋友,这令楚光多少感到有些沮丧,那时他把这看作是一种女孩的羞涩,没有十分在意。武强说要请他们一起去吃晚饭,楚光本来想要拒绝的,没想到白雪却一口答应下来。

酒席上,武志强一个劲地吹嘘自己生意上的成功,还说他刚发明一种溴氧消毒课剂的产品,市场前景看好,他准备投资一百万搞个工厂专门生产这玩意,不用多久就能火起来,估计赚个几千万没问题。听他那口气,好象那钱都在那里放好了,等着他去取来就是。但楚光很快就探出了他的底细,这是个典型的北京侃爷,说的比做的多,他的经济实力也不象说的那样雄厚,最多也就几十万块,车也是二手的。白雪微笑地看着他,听得很入迷。楚光几次对她使眼色尽快要她离去,她都没看见。

武志强说话时只是看着白雪,偶尔转过脸来对楚光笑上一笑算是对他的照顾,楚光在一旁坐着觉得很无聊,看白雪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耐心陪着。凭感觉,从见到武志强的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欢这个人。尽管看上去他与白雪很熟,这顿饭又是他做东,本应该对他客气些,但楚光从来都不擅于装扮自己,也不愿委屈自己,这种时候他能做到的也就是保持沉默了。白雪看武志强那眼神却令他不舒服,她好象对他很信任,也许还有点儿崇拜,与她交往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从来没见她用这种眼光来看过自己!那时楚光心里真有些发慌了,就想拉着白雪尽快走开。

听武志强问起自己的职业,楚光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要是对他说自己搞精神文明研究的,肯定会遭他嘲笑,这种人是很讲实际的,在他们看来,赚钱才是最重要的,而对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他们总是不屑一顾。楚光自己也总是觉得自己从事这样的工作是很可悲的事。所以,他犹豫了一阵,告诉他自己在企业的研究所里搞企业战略方面的研究。这么说着,却不由得看白雪一眼,心里有些愧疚。

“研究个啥,这年头赚钱才是最重要的。”武志强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

听他那么说,楚光突然觉得自己又矮下去半截。在这个高大的男人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懦弱。尽管他很看不上这个男人,知道自己与他永远不是在同一条道走的人,可是他不能不承认,这个男人比自己更为强大。这不在于他比自己有钱,也不在他比自己高大英武,而在于他身上表现出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楚光突然意识到,这种人无论怎样混蛋,在观念和行为方式上比自己更属于这个时代,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主人。与他们相比,自己是落伍了。可是他并不羡慕他们,在他看来,人是重要的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即便自己衣袋里的钱不如别人多,也可以比别人活得更潇洒。

晚上他送白雪回家,心里却很郁闷。白雪看出他心绪不好,对他解释说这武志强原来与她家住隔壁,比她大许多,小时候经常带着她出去玩,她一直是把他当大哥来看的。后来他们家搬走了,好几年没有见面,没想今天会在街上碰到,自然格外高兴。她还说武志强是个很好的人,有本事,也乐于帮助别人。楚光知道白雪是怕他吃醋才那么说的,其实那时他并没想白雪同他会有什么,不过从内心说,他是不愿意白雪同这种人搅在一起的。

楚光骑车在路上走着,虽是一路顺风,脚上却不比来时更轻松。无论如何他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到这种田地,平时他对自己的眼力总是很自信,对人夸口说一眼就能把人看得入木三分,现在看来自己实在是很愚笨的。与白雪接触了这么久,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她。其实他应该早就知道,她对他的感情实在是很勉强的,有几次他想拥抱她,亲吻她,不是都被她拒绝了?她要是真爱自己,又怎么会这样?或许,他真是太爱这个女孩了,宁愿欺骗自己来寻找一种安慰,或许自己想用自己的真情来打动她,唤起好对自己的爱。他越来越把自己的心维系在她身上,象一个追寻着梦想一样追寻着她,却没想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的结局。

他也想过,这件事也许并没有什么。她不是说过她把姓武的当做哥哥的?那么,他为她做生日又有什么不对的?是不是自己心眼太小,疑心太重?他的确很想给自己留下一点幻想的空间,可是想到白雪看到姓武的那眼神和她向她跑过去时那欢快的神情,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坐在北海湖边的长椅上,楚光看着对面山上的那座白塔,想起与白雪见面时情景,心里难免有些怅然。原来他一直以为白雪是上天给他的恩赐,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离他而去。是的,白雪并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可是他有这种预感,她是要走的了。他并不怪她,他也没有理由去怪她。她是一个独立的女孩,完全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况且从世俗的角度看,那武的的确也比自己要强,他能给她金钱,给她舒适安逸的生活,他能给她什么呢?女孩比男孩更讲现实,而从现实的角度看,自己这类人的确狗屁不是的,对这一点他早就有了自知之明。那么,对白雪,他又有什么好指责的?他不是也对她说过,什么时候她不爱他了,她尽可以离开,即便这会令他很痛苦,他绝不会阻拦的。可是她为什么不事先对他说一声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阴冷的风在湖面上吹出道道涟漪来,往湖那边延伸着。他傻呆呆地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象被什么东西抽空了似的。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他长长地叹息着,好容易用疲惫的双脚立在地上,把沉重的躯体支撑起来。看着车筐上放着那束玫瑰花,觉得那花叶蔫了似的,伸手拿起来,把它放在刚刚坐过长椅上,看着它苦笑了笑,终于转身离去。

楚光:您好!

非常抱歉,这么久才给您回你。如果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其实也没有做,只是在无聊地消磨的时光,一定会在心里骂:真是个折磨人的小丫头!

其实我读了您上封信曾经有点伤心,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出那个调皮的提问中是否掺杂着些苦涩的味道,我一直不能想象我与一个同时有几个异性朋友的男孩约会,即便仅仅是普通朋友,可能我必须为当初一时冲动的结果负责任,我在渴望认识您的时候,心里存在着一些障碍,尤其是……

想到要和你相见,我真的很紧张。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希望还是失望?我是那样渴望见到你,每时每刻我都在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真的是我要寻找的吗?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其实在内心里我是害怕和你见面的。屈指算来,从您给我写信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了,这当中我们完全可以见面的,什么考试啦,身体不好啦,我一次又一次推迟见面的理由其实是在为自己的怯弱寻找借口。有时我甚至希望你一开始就拒绝我,要不就是你在这几个月内找到了心爱的人,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必再见了,我相信你是一个很杰出的男人,越是这样我对自己越没有信心。是你燃起了我心中的希望,我不想看着这希望之火熄灭下去。

有时候我想,干脆退而求其次,能成为您的一名普通异性朋友就行了,这样我就不会为自己的一些不适而感到自卑,也不用忙着展现自身光明一面,如果您愿意,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可以时常聊聊天,彼此互相帮助,我愿意象你的朋友那样随随便便地与您交谈,关心您,好吗?

您那“爱的感觉”找得如何?您其实不要太挑剔,象在大学里那样,就因为女孩子就说人家没情趣,也许她还有别的专长呢?不过我仍旧希望您将来会领着一个才貌双全温文尔雅的女子,对我介绍说:“这是大嫂”,然后我会很乖巧地叫“嫂嫂好”,再向您讨红包,啊,我似可以想象出您那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楚光,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名字,每次叫起来,心里都会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算命先生讲我这辈子一定要找一个非常坚强的男子为侣,方可一生坦途,然后指着手掌某一些部位的纹路说“他这里一定要是三条线,才会对你忠心不贰。”有段时间我真的很信命,可命运能给我带来什么呢?是希望还是失望?是幸福还是痛苦?我心里时时感到困惑,感到恐惧!

半个月前,我在教室里认识一个男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前也没见过他。上课前却突然发现他坐在我的座位旁对我笑着,好象认识我一样。晚上下课时,天上下起了大雨,我和他都没有带雨具,便一起坐在教室里等着雨停下来,这样我们认识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有学问,为人很幽默。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感觉,好象他就是你。我们在一起谈了很久,直到雨停下来,他说要送我回家,我拒绝了。可后来却发现他一直在后面跟着我,我想他是对我不放心,在暗中保护我,所以装着不知道……您可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把他当作了你,这就是我所希望的。下一次课,我一直在教室里寻找他的身影,希望会突然在我眼前出现,对着我亲切地微笑,可是我失望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问别的同学,他们都说班上从来没有这个人,也许他是来旁听的。就这样他象梦一样从我眼前消失了,留给我的是无限的惆怅。

楚光,您也许能够了解我此时的心境,我真的很想同您见面,可又怕自己会再一次失望,生活给我的失望已是太多,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去承受。不过,我们终究是要见面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祝好运!

王芳一九九五年*月*日

楚光看着信,心想真是造孽,明明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爱她的,为什么还要去看她?可怜的女孩,看她在信中故意表现出那种轻松调皮的姿态,就知道她内心有多么苦闷,就象她平时总是用高傲来掩饰内心的自卑一样。

他那天去找她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那天傍晚他办完事回来,路经那所大学门口时突然想起那正是残疾女孩王芳听课的地方。他对这个女孩始终怀着愧疚的心态,尽管他一直与她保持通信,也好几次说过要与她约会,然而他知道自己其实是很害怕同她见面的,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她。这是个极其敏感的女孩,哪怕你对她表示出一点同情和怜悯来,对她也是很大的伤害。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延约会的时间正好投合了他的心意,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实在很虚伪,却又不知道怎样从这种虚伪中解脱出来,无论他怎么去做,都有可能对她造成伤害,这是他绝不情愿的。随着他对白雪感情的加深,他知道是该对她说明一切的时候了,如果让那种状况延续下去,对她造成的伤害会更大。不过他还是想去看看她,毕竟通了这么长时间的信,他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他手里拿了本书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等着,看见一个拄着单拐的女孩从走廊那头一步步走过来,她走得有些吃力,每走一步,身体便略微往一边倾斜着,看上去是那样弱小,那样孤独。他看着心猛然收缩起来:是她,那是她!随着她一步步走近,那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却被淡淡的忧郁笼罩着,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又黑又亮,两根粗大的辫子垂在胸前,给人淡雅而朴实的感觉。那时走廊里很静,除了她和他以后,再没有别人。当她把目光投向他时,他却慌忙低下头去,做出一副看书的模样,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才重新抬起头来。

看着空荡荡的走廊,他说不出自己是怎么的感觉。他往教室里看了看,本来想离去的,往窗外看时,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做出一副学生的模样走进女孩刚刚走进的那个教室。教室里只有二十来个人,他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见她身边的座位是空的,便向她走过去。

“这里有人吗?”他微笑着,故意问她。

她转过脸来,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没人,你坐吧。”“噢,谢谢!”他笑着对她点头,在座位上坐下来。

她笑了笑,把转脸转过去,往讲台上看着。

他抬头往前看着,才发现讲台上已经站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师,老师看着台下的同学,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课来。

老师讲的是西方会计学,楚光没心思听,听了也听不懂。他眼睛看着前面的黑板,却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身边的女孩。而女孩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存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讲课的老师,不时低头做着笔记,那认真的样子真是令人感动。

下课了,雨小了许多,别人纷纷离开教室,女孩往窗外看着,脸上流露出忧郁的神态。楚光看着她,轻声问:“没带雨具?”女孩看着他,点点头。

“等一会儿吧,雨,会停的。”他看着她,说。

女孩微笑了笑,问:“你,不走?”“没带雨具,怎么走?”他说。

“天气好好的,没想到会下雨。”女孩叹了口气,说。

“我也是。”他说,在她对面坐下来。

女孩打量着他,突然问:“以前,我好象没见过你?”他觉得有些不自在,笑着说:“噢,我是第一次来听课。”“为什么?”女孩看着他,不解地问。

他心里有些慌乱,解释说他报名以后就被单位派到外地出差去了,昨天才回来,这样把课都耽误了。

“你不听课,能通过考试吗?”女孩看着他,似乎在为他感到惋惜。

他有些感动,做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苦笑说:“没办法,看运气吧。”女孩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说:“我可以把我笔记借你看,我的笔记很详细,老师课堂上说的,我都记下来了。”“不用,不行的话,明年再考就是了。”他摇着头,暗自叹息:多善良的女孩,要是知道自己在欺骗她,该有多难过!

“最好,你不要轻易放弃,哪怕能过一门,也是好的。”女孩说。

他看着她,不忍心让她失望,笑着点点头。

女孩看着他,满意地笑了。

他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看着她有些出神。

他们就这样交谈了起来,也许是为减轻心里的压力,他想使自己放松一些,便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女孩却显得很沉静,微笑地看着他,不时地点着头。从那双闪亮的眼睛里,楚光觉得这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女孩,是能够真正理解自己的。

“你说话的语气,很象一个人!”女孩看着他,突然说。

他心猛跳一下,问:“谁?”“我的一个朋友。”女孩说着。

他看着她,不敢问下去。

“我没见过他,不过我们一直在通信,他的很多想法,还有,说话的语气,跟你很相像。”女孩看着窗外,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默默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雨停了。”女孩说着,转过脸来看他。

他抬头往窗外看了看,叹了口气,对女孩说:“我们走吧。”他陪着她一步步从教学大楼里走出来,没有伸手搀扶她,也尽量不去看她,生怕触伤那颗敏感而细腻的心灵。“哒-哒-哒……”听着那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他的心在抖动着,他想把真相告诉她,却有些不忍心。他明白,以后他再不可能与她见面了,他是不想伤害这可怜的女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他把自行车推过来,对女孩说。

“谢谢你,不用!”女孩摇着头,很熟练地把单拐放在车后座上夹住。

他把车把交给她,说:“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没事。”“不用。”女孩扶住车把,固执地说。

他叹了口气,看着她,苦涩地笑了笑。

“我走了!”女孩看着他,说。

他看着她,点头。

女孩笑了笑,上了车。

他看她骑车往远处走着,想了想,骑车跟上去。

楚光孤魂野鬼似地到天津去漂泊了两天,心情略微平静了些。回到单位便接到了梦云的电话,梦云说她刚从海南回来,想跟他见上一面,随便聊聊天。这回楚光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在与白雪的关系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楚光便回绝了其他所有给他写信的女孩,告诉她们,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所爱的女孩。大多数女孩从此与他断绝了往来,也有几个女孩表示愿意与他保持来往,哪怕作为一般的朋友。梦云就是这几个女孩当中的一个。

他同梦云一直保持通信,后来发展到通电话,却从没有见过面。这女孩二十九岁,是某进出口公司的会计。凭感觉,他觉得这女孩是很能干的,他曾经把她归于女强人那一类,她却说她其实最渴望的还是当一个贤妻良母,过平凡人的日子。他觉得她是有意在迎合自己,大概她也知道这年头大多数男人对女强人是敬而远之的。她在信中,老爱跟他讨论一些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诸如爱情、婚姻、家庭之类,她这样做目的,无非是要对她表明某些东西,却很令他感到腻味。对这种年龄的女孩,他总是心怀疑虑,猜想这女孩肯定长得不漂亮,也不可爱。后来他特意给她写过一封信,说起他和白雪的事,原以为她从此会与他断绝往来,没想到她还给他回了信,信中绝口不提感情上的事,却说愿意跟他保持来往。他心里虽然并不情愿,却也没法回绝。女孩的执拗常常令他感到不安,他知道她其实并没有放弃幻想,生怕与她交往下去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楚光决定去同梦云见面时,完全是抱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既然不能跟心爱的女孩在一起,对他来说跟其他任何女孩结婚都是无所畏的事。人活一世,不就那么回事!什么爱情,见他妈的鬼去。世界上有几个人是为爱情结婚的?没有爱情,不照样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别人能过,我为什么就不能过?我不也是大俗人一个。俗人就得过俗人的日子,这才是天经地义的。

然而想到白雪,他心里还是很难过,毕竟,他对她是动了真心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去爱过一个女孩了!没想到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分手吧,我对你没感觉了!”白雪在电话里这样对他说。

他喘了口气,苦笑说:“你这么想,我还有什么可说的。”白雪停顿了片刻,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别这么说,感情上的事,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他叹息着,故意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说。

他和她没见面,就这样在电话里分手了。放下电话,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着,他对这种结局早就有了准备,却不大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对你没感觉了!”这句话象一根钉子一样深深地扎在他心上,使他感到一阵钻心般的疼痛。她对他没感觉了,不,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找到过感觉,什么叫“没有感觉”?那不过是一种搪塞而已。是的,她并不爱自己,她真正爱的是那个武志强的男人。可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就算她告诉了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已经失去她了,生活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

去同梦云约会的路上,他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悲壮感觉。还没有见面,他就做好了接受她的准备。明明知道这样做是要毁灭自己,却有意怀着漠然的心境。外出漫游使他囊空如洗,他不得不从罗凡那里借了两百块钱揣在衣袋里。本来梦云说好了要请他吃饭,可他又怎么好意思让女孩出钱?

他一路走一路想着,这位叫梦云的女孩到底长的什么模样,有时觉得她很丑陋很令人讨厌,有时又希望她很漂亮很可爱,看到一位姑娘骑着车从他身边过去,那张平庸的脸在眼前晃动了一下,他心想,只要梦云不比这女孩难看,他就认了。不过,这完全他自己的一厢情愿,人家愿意不愿意还是个问题,这么一想,他又苦笑起来。

来到约定地点,他远远看见一位穿绿色呢大衣的女人站在寒风里,挎着黑色小包,看上去个头不高,身体有些肥大,一头长长的披肩发低垂在脑后。他知道那是她,便向着她走过去。她正好也转过脸来,眼睛盯在他身上。在他们眼睛对接的那一刻,他们都认出了对方,于是相互微笑着问了好。

“走,到里面坐坐去。”梦云抬手往前面的宾馆指了指,对他说。

他抬头看了看,有些迟疑,他知道这是很有名的一家饭店,三星级的,就他口袋里揣着那二百块钱,进去了准出不来。于是便不好意思地对她说:“随便找家小饭店坐坐就行了。”“里面环境好,进去吧。”梦云摆摆手,以主人的语气说。

他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随了她硬着头皮往里走。

梦云好象是这里的常客,进了大厅,就领了他径直走进一楼的咖啡厅。咖啡厅里霓虹灯不停地闪烁着,伴随着轻柔的音乐声,小喷泉欢快地跳跃着,在绿色彩灯映照下显得格外华丽。

来到一个豪华小包厢里坐下,楚光心里惴惴不安。这样的地方他不是没有来过,但都是别人掏的腰包。那一次夏阳请他和梁毅到和平饭店的餐厅里吃饭,吃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好,后来他却亲眼看见夏阳数了十五张百元大票给服务小姐。他心里盘算着,这三星级饭店比和平饭店也差不到哪里去,就他口袋里那二百块钱,也就够在这里喝几杯饮料的。

他正想着,一个漂亮的服务小姐走过来,微笑着对他说:“先生,请问,您要什么饮料?”他从小姐手里接过单子低头看着,脑门上顿时冒出汗来。在外面几块钱就能买到了罐装饮料在这里竟要卖到二十多块钱,一杯咖啡也要十五块钱,心想这样宰人,真不是他这种人来的地方。他勉强地笑了笑,把单子递给梦云,说:“你先点吧。”“你点吧,想要什么就点什么好了,没关系的。”梦云说。

他觉得有些难为情,听口气,她今天是要出钱请他的,事到如今,他连打肿脸充胖子的本事都没有,也没法照顾自己那男子汉的脸面了。不过他还是不忍心让她花太多的钱,便挑最便宜的要了一份。

“再来一盘水果。”梦云对服务小姐说。

面对面地坐着,楚光打量梦云,看上去这已是一个很成熟的女人,身体微微发胖,脸庞较大,颧骨突出,眼睛不大也不小,色泽已不清亮,嘴也大,嘴唇涂成了血红,那张脸也是经过化装了的,却掩饰不住皮肤的粗糙和额上的皱纹。无论长相还是气质,这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给楚光的感觉也极为平淡,既不讨厌她,也绝不可能喜欢她。

楚光心里很放松,便很快与她交谈起来。话题是从梦云的这次南方之行开始的,她告诉他,她这次是陪税务局的一个科长去的,这人管着她们公司的税收。除了陪他们一家到广州深圳海南玩一趟以外,还给他们买了许多衣物和首饰,她算了算,光这一趟公司在这人身上就花了十几万块钱,不过从公司的角度来讲,这样做还是很划算的,这十几万花出去,公司这一年至少可以少交两千多万的税款。

“噢,还有这种事!”楚光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希望把话题延伸下去,好避开谈论与感情有关的事情。

“这种事,多着呢!”梦云见他感兴趣,又兴致勃勃地谈起所在单位的腐败来,按她的说法,就她那单位,哪个头头手里没个百八十万的,房子车子什么的更不用说了,不少人还在国外有存款,把儿女们也都送出国去了。不用说那些当官的,就连她们这些小职员,也能得些残羹剩饭。平时用公费打个车,吃顿饭什么的,那都是小事情。就她个人来说,单位刚给她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也是领导对她的照顾。

楚光耐心听着,不时也搭几句腔,心里却很不自在。听梦云的口气,好象她那单位就是国内最腐败的了,她那单位的领导也是中国最贪婪最腐败的,其实他心里明白,她说的那些事根本就不算什么,那单位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单位。她那愤世嫉俗的态度也使人觉得别扭,因为她自己毕竟也是既得利益者,而在说别人腐败的同时,她似乎又在向他表明,她也是很有钱的,在单位上也很受器重。楚光觉得,她说那些话大都是言不由衷的,只不过是迎合他的心意。也许在她看来,象他这样的穷光蛋,又是社会最底层的知识分子,理应愤世嫉俗,对社会不公怀有不满,殊不知他对许多事情都已是见怪不怪,完全能够以比较平和的心态对待别人和自己。

“眼下大家都是这心态:不捞白不捞,真是没治了!”梦云叹息着说。

“是,是这样的。”楚光点头说着,端起杯子来,喝着饮料。

“对钱的事,你真的一点不在乎?”梦云看着他,突然问。

“谁还能跟钱有仇?说实在的,我也很希望有钱,有房子,希望生活过得舒适一些,可是我这人天生懒堕,没什么进取心,做什么事都是随遇而安……就算要赚钱,也想赚得堂堂正正,这样心里才会坦然些。”楚光说着,看着梦云放在桌上的手,她那手很白,胖乎乎的,手背上有五个浅红的小圆窝。

“我这人对钱也是看得很淡的,世界有许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譬如说,人的感情……”梦云看着他,几根肥胖的手指动了动。

楚光勉强地笑了笑,心里很腻味谈这个话题,低着头说:“那是,那是。”“有时我想,钱算什么东西?这年头钱易得,情难求!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梦云看着他,眼睛流动着情意。

楚光瞅着她,心底里生出一片苍凉来,说不上是在怜悯她,还是在怜悯自己。这时他已感觉到,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与这女人走到一起去的。尽管他知道她有钱,能保证让她同自己都过上安稳的生活,可是在感情上他却没法接受这样一个女人。

“走吧,到楼上吃饭去。”梦云说着,对服务小姐摆了摆手,从旁边拿过皮包,从里面掏出钱包。

楚光看她掏出钱来交给服务小姐,尴尬地笑着。

楼上餐厅很大很气派,坐满了人。一个服务小姐把他们引到餐桌前,刚落座,就有另一个服务小姐拿了菜单上来。

“你来点菜!”梦云把菜单递给楚光,依旧用的主人的口吻。

“你熟悉还是你点吧。”楚光低头看一眼菜单,果然价格不菲,有些不好意思。

“你点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关系的。”梦云满不在乎地说。

看着菜单上的价码,楚光心里有些发虚,便挑最便宜的点了两道素菜,把菜单交给梦云,说:“我点完了,你点吧。”梦云接过菜单,嘴里说:“我随便,这地方我是常来的。”说着,低头看着菜单,先要了半斤大虾,抬头看楚光:“烤乳猪爱吃吗?”楚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就两个人,随便吃点就是。”梦云却不听他劝阻,又点了两道菜,对楚光说:“没关系的,这里菜味道还不错,价格嘛,也还不算贵。”楚光难为情地笑着,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乞丐,跑这里解馋来了。而梦云呢,别看老说自己对钱不在乎,其实也是在炫耀她比自己有钱。

菜很快上来了,摆满了桌子。楚光喝着酒,与梦云闲聊着。不知是酒的催化作用,还是要弥补自己的心虚,楚光越说话越多,渐渐有些不着边际。他谈了上研究生时的许多趣事,也谈到自己周围那些朋友们,就是没有谈到白雪,也没有谈到刚刚发生的那件伤心事。

从饭店里出来,楚光本想把梦云送走后回去的,梦云却一直陪着他在路边走着。快到八点钟,街上车多人少,公路两旁的路灯在寒风中闪着凄冷的光亮。楚光同梦云在光秃秃的树底下缓步走着,心情有些紧张不安。她离他那么近,两人的肩膀不时碰撞在一起,一股浓重的香水味从他鼻孔里沁入腑肺,使他心神荡漾。

这时,梦云谈起了她对女人的看法,她说现在的女孩心都很野,她们爱慕虚荣,不懂得自尊自爱,为了钱,甘愿作男人的玩物。在南方,她看到很多女孩在做妓女,出卖自己。这样的女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她从心底里鄙视她们。说到她自己,她说她是很传统的女孩,无论观念还是行为,从来都是循规蹈距的,从来不随便同男人交往,除了单位上的应酬,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平时没事就在家里看看书,觉得很充实。别看她现在事业发展很顺,但她还是想做一个贤妻良母。

“这年头,象我这样老实的女孩子可不多见了。”她最后叹息着说。

楚光听着她的自我表白,嘴角挂着苦涩的笑意。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很可怜。他并不怀疑她说的都是真话,他也相信她的确是个很善良很诚恳的女孩,可善良的女孩未必就是可爱的。他也不喜欢她谈论别的女孩的那种语气,她说的其实都是大实话,有些观点他也赞成,可那话眼下由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变了滋味。她内心其实是很孤独很寂寞的,正是这难耐的寂寞促使她同他来往。他相信她并没有爱上自己,可是如果他此刻向她求爱,要求她嫁给他,她心里肯定会乐意的。这也很适合自己现在的心态,从理智上判断,他知道娶这么一个女人会使自己整个的生活安定下来,他不必为生存担忧,并且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而在感情上他却怎么也没法接受这样的女人。他很明白,梦云那话里其实是在逼迫她表明他的态度,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楚光停住了脚步,转过脸对她说。

“不用,我就住附近,几分钟的路。”梦云看着他叹口气,似乎很失望。

“也好,我先走了,路远,晚了坐车不方便。”楚光故作轻松地笑着,看她一眼,很快又把眼睛移到一边去。

“你还会给我打电话吗?”梦云看着他,沉吟片刻,说。

“当然,我们是朋友了嘛!”楚光说。

“好吧,再见!”梦云说着,把手伸过来。

“再见!”楚光轻轻地握了握那肥厚的手,笑着说。

楚光根本没想到白雪还能回来,那天在宾馆门口见过以后,他便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她,对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从外地漫游回来,本来以为自己的心情已经平和下来,同梦云见面后,却觉得自己割舍不断的还是对白雪的爱和思念,这使他不时陷入焦灼和痛苦之中。

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调整,他经于能够沉下心来,便把全部精力投入《炼狱》的写作之中,在这些日子里,这是唯一的快乐。当他进入创作状态的时候,就能进入无人无我的境地,好象超越了现实,也超越了自己,在与笔下人物的对话中,他好象找到了自己,心境也变得平和起来。

这时《炼狱》的写作已到了最后冲剌阶段,他想一鼓作气把书写完,也好了却多年的意愿。为了不受干扰,他尽量减少了与朋友们的交往,把房里的电话机也关闭了,并嘱咐所有的朋友们,要有事找他,只能在下午五点到六点打电话来,这个时候他才会把电话机打开。

那天他刚把电话机打开,便听到了电话铃响,摸话筒那一刻,他好象有种预感,心里“咕噔”猛跳一下。听到白雪的声音,他感到很意外,心跳顿时加快了许多,却故意冷着脸问她有什么事。白雪说她想来找他,语气很平静,没问他是否愿意她过来,似乎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喉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喘了口气说那你过来吧,我会在屋里等你的。

放下话筒,他傻了似地站在屋里,回味着白雪刚才的话,她说话的语调,终于微笑起来。是的,白雪要回来了,她就要回到他身边来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回来?她同那个叫武志强的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刁钻古怪的女孩,真不知她那小脑瓜子到底想的什么,当初离开的时候是那样绝情,回来时又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她能回来找他,至少说明她对自己也是割舍不下的。

他焦急地等待着,坐立不安,原以为能够把白雪的影子从心底里抹去,这时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忘记她。她的身影从心底浮上来,变得越来越清晰。还没见面,他却从心里谅解了她,忘记了她对他的伤害。是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张开宽大的胸膛去接纳她,把她拥进自己怀里。

听到敲门声,他迫不及待地跑去开门。见到白雪那一刻,他心里顿时生出一片怜爱来。看上去她的面容有些憔悴,脸色也很苍白,那微笑却是他熟悉的。他欣喜地笑着,把她让进屋里,象往常一样帮她把大衣脱下来,放在床上。

面对面地坐着,却又一时无话。十余天的别离,似乎彼此都感到有些陌生。他们默默地对视着,用眼睛彼此探询着。终于,白雪叹了口气,问他:“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楚光心里有些酸涩,却笑着说:“还行吧。”“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白雪沉吟片刻,又问。

“噢,还算顺利,我想,很快就能写完了。”楚光说。

交谈几句过后,楚光便感觉到横在他们当中的隔膜已经拆除。象往常一样,他们一起到外面买了菜,又一起到厨房里炒菜。白雪主动提出要帮他洗菜,他炒菜时,她也在旁边看着,他要放盐时,她就把盐罐递给他,要放酱油时,她就把酱油瓶递到他手里,他把菜妙好了,她就把菜端到他屋里去。他的手不小心被锅里滚烫的油烫了一下,她抓住他的手看着,脸上露出疼爱的神色,并坚持要为他处理手上的伤。他看她给细心地在自己手指上涂着牙膏,感受到从没有过的温馨。

边吃饭边谈着,楚光觉得他们就象一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他似乎感觉到了家的温暖。从十六岁上大学离家以后,他十几年在外漂泊,家的意识本来十分淡泊,这时却感受到了对家的渴望。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你?”白雪沉默了一阵,看着他问。

“为什么要问呢,你要想说,早就说了。不管发生过什么,我都会爱你的。最重要的是你回来了,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他用手扶住她的肩膀,说。

“你真好!”她抬眼看着他,脉脉含情。

他微笑着,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亲吻着。

“你为什么不去找我?”白雪小猫似地躺在他的臂弯里,问他。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散乱的头发,笑着问:“你想我那样?”“是的,每天下班我都想,你没准在门口等着我,见你没在,我感到很失落,很痛苦。”白雪说着,一脸委屈。

“我是很想去的,可是我不能去!”楚光叹息着,说。

“为什么?”白雪仰脸看他,问。

“你知道,我是个男人,男人只能做男人的事情。”楚光说。

“是为了你的自尊?”白雪身体动弹一下,转过身来。

“不全是,那时我只是想,如果你不想见到我,我又何必给你增加烦恼?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你说过,任何时候你都是自由的,什么时候你不爱我了,都可以离开,我不会为难你的。”楚光把手放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

“可是我想,你心里根本就不看重我!”白雪把手放在他的胸前,说。

“你这么想,干嘛还回来?”楚光笑着问。

“因为我还爱着你呀!”白雪说着,紧紧地搂住了他。

楚光感动了,搂住她,紧紧地往自己身上靠着,动情地说:“我也是!”然后,他便对他述说起她离开后的痛苦、孤魂野鬼似的漫游,还有同梦云的约会。

“你真的想跟她结婚?”白雪从床上坐起来,斜过脸来看他。

“我是那么想过。”楚光靠墙坐着,叹息着说。

“可你并不爱她呀!”白雪瞪大眼睛看着他,说。

“那时我很绝望,就想,既然不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好歹随便找个人把自己打发掉就是了。”楚光说着,心里有几分酸楚。

“不是说,那女人很有钱?”白雪低头沉吟了一阵,又问。

楚光淡然地笑了笑,说:“她很能干,也有钱,跟她结婚,我可以过得很好,至少,不用为生活上的事发愁。可是我明白,那是在毁灭我自己。”“那你还会去找她吗?”白雪拿了一绺头发,在手指上绕着圈,看着他问。

“你说呢?”楚光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微笑地看着她。

白雪羞涩地笑了笑,低头去看被头发缠绕着的手指。

“躺下吧,小心别着凉了。”楚光握住她的手,关切地说。

白雪抿嘴笑着,顺势倒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