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光躺在床上,正想着与白雪的事,父亲推门进来,在几步远的地方站住,看着他。父亲看上去还是那样矮小,背佝偻着,脑袋也小,白发如霜,豆大的眼睛深陷进眼眶里,幽幽地看着他,似乎要说什么。面对父亲,他感到有些心虚,愧疚地低下头去。过了许久,耳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哀叹声。他抬起头来,却见父亲的背影已经远去。他叫一声父亲,拨腿追赶,却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身体往前一扑,摔倒在地……
睁开眼睛,楚光发现自己仍在床上躺着,手压在胸口上,底下的心扑腾腾地跳着,身上也有些汗湿,才知道是一场梦。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搓揉着胸口,想使狂乱的心平息下去。
想着梦中的情景,楚光心里很不好受。父亲去世六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梦中的父亲什么也没说便走了,但他能理解父亲的心意。从那声幽幽的哀叹里,他感到了父亲的失望。
“你也该结婚了!”父亲最后一次说这话是在八年以前,那时他刚从学校回家去过暑假,同父亲一起坐在桌前吃着家乡的倒缸酒。听到父亲那话,他感觉到四周的空气正在凝固,心情也变得沉甸甸的。
“你年岁不小了,该结婚了!”沉默了好一阵,父亲又强调了一次,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凝重。
记忆里父亲总是沉默寡言的,感情也很冷漠。那天父亲说话很吃力,似乎并不习惯与他进行那样严肃的谈话。的确,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同他认真地交谈过,他与父亲之间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直接的思想和感情交流。听了父亲的话,开始他想笑,后来心里却有些发涩,眼泪也快要流出来。
外表冷漠的父亲那天显得特别沉重,楚光从他的声音里能感受到,只是低眼看着手里的酒杯,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脸。父亲后面的话便有了种悲壮的意味,他说自己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活一天是一天,这辈子也再没有别的想头,就指望能活着看他结了婚,生下孩子来。要不然,他真会死不瞑目的。楚光低头听着,闷头喝着酒,却一点也没喝出酒的滋味来。
那时母亲也在场,却没有搭话,不过楚光从她眼神里能看出她的心意。父亲与母亲一起不过是搭伴过日子,心意却不相通,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绝对是不谋而合的。
楚光很能理解父母的心意。生他那年,父亲已经五十二岁,母亲也快四十了。他们是在生下了四个女儿以后才有了他这么个宝贝儿子,对他的珍视自是非同一般。不过同那些出身贫贱的父母亲不同,他们从来没有指望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却想要他尽快娶妻生子,过上安稳日子。在别人眼里,楚光绝对是一个很争气的儿子,街坊邻里没有不羡慕的,父亲与母亲却从来不在别人面前炫耀。无论他考上大学还是上研究生,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来。
奇怪的是那以后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再没有当他的面提过要他结婚的事。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融洽地在一起生活过,却在同一年走完了自己的生命里程。母亲病重时,他回去过两次。那时母亲已没了人形,却对他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他很害怕母亲会提到要他结婚的事,然后到他离开那天,母亲什么也没说,他终于没有能守在母亲身边给她送终。半年以后孤寂的父亲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楚光一直守候在他的身旁,看着那衰老的生命灯火慢慢熄灭下去。父亲临终前也始终没说过一句要他结婚之类的话,不过他死后眼睛的确也是睁开的。当楚光帮他把眼睛合上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惊恐。
楚光本来是诚心诚意地想着要满足两位老人的心意的,即便在老人过世后,每每想到你亲那次的谈话,也会感到汗颜。命运却总是让那他有心去爱的女孩与他擦肩而过,而把那些他没法去爱的女孩推他的眼前。有时候他也想过,为了父母亲,好歹找个女孩结了婚算了,有很多次,他也的确尝试过。可当他试图向那些他没法去爱的女孩表白莫虚有的情感,总会感到慌恐不安。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没法对自己不爱的女孩说“我爱你”!他不能欺骗别人,更没法欺骗自己。
看着窗外的曙光,楚光又想起了白雪。为什么刚才在梦中他没有把白雪的事告诉父亲?要是知道了他和白雪的事,父亲的在天之灵或许能得到一些安慰。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里却有些惶惑:她真是我要找的女孩?
窗外的树叶在舞动着,发出哗哗的声响。楚光感到有些疲惫,叹息着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下来。
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说话,楚光知道别人都来上班了,看看书架上的小石英钟,正好是八点。他打着哈欠,并没想马上起床。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不到八点半是不肯从床上爬起来的。这个凌乱的小房间是属于他的天地,办公睡觉都在这里。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同事们轻易不会进来打扰。他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看书睡觉,干自己愿意干的事情。
到这个单位工作快六年了,他一直保持着学校养成的懒散的生活习惯。六年里他没有为这公司创造过一分钱的利润,也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公司有价值的事情。有时候他很无柰地想,类似他这种人的存在,对这个以承包制改革名闻全国的大型企业来说就是一个极大讽剌。
就他所学的专业和个人志趣来说,当初来这里工作就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就那时的情形与其说是被逼无奈,不如说是命运的精巧安排。尽管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研究所从名称到内没有好感,但还是硬着头皮去适应着。此外他从内心里不想做一个被人供养的闲人,他相信利用自己的智慧是可以做一些对企业有价值的事情来的。到这个单位来以前,他对企业说得上是一无所知,当他第一次踏进企业大门的时候,甚至感到很大的恐惧。车间里运转着的机器,伴着隆隆的叫声看上去就象庞大的怪物,张开着血盆大口,似乎随时都会把他吞没掉。但凭着勇气和韧性,楚光很快适应了过来。尤其在车间当钳工那半年多,他同车间里的许多工人和工程师们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他很快发现,工人们个个都很朴实,也聪明能干,却不象下厂前公司领导说的那样富有劳动积极性,在他所在的那个班组里,每个工人每天的真正有效的工作时间绝不会超过三个小时。他一介书生,度过十几年闲散的学校生活过后,本也想品尝一下通过自己劳动为社会创造财富的那种滋味,可在那些日子里,他唯一的感觉就是闲着慌。为了打发时光,他就缠着师傅教他一些钳工技术,师傅们便从库里领来的角钢切割开来,让他练习电焊。从那时起,他开始感觉到这个企业在管理和体制方面并不象他们说的那样完美。于是他便有意识地与各种各样的人接触,观察各种各样的现象,以后他又有幸到经理办公室实习了半年,另外一个偶然的机会又使他对企业的整个历史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他很快发现,尽管承包制改革在这个企业的发展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眼下其自身所蕴含的能量都已释放出来,而其弊端却暴露得越来越明显,快要到积重难返的境地。这个号称民主管理的企业,在整个体制却是围绕着个人建立起来的,整个公司的工作作风也明显带有家长式的意味;这里讲的是“以人为本”、“工人当家作主”,可工人们连自己的主也做不了,只是受人摆布的工具,缺乏内在的工作热情。那些外表高大厚实的职工们在楚光眼里是那样委琐,那样缺乏个性,那样贫乏。“干部能上能下”说是废除了干部终身制,在当时说得上是一个的进步,也起过一定的作用,但这种制度却只是某部份人起作用,它经常会成为个别人整人乃至为自己寻找替罪羊的最好依托……那时候这个企业还处于上升时期,楚光却感觉到了这座外表富丽堂皇的大厦里所潜伏的危机,他知道这座建立在虚空中的大厦总终归是要倒下去的,除非把它拉回来,让它建立在现实的大地上。
在这方面楚光知道自己是无所作为的,但作为一个企业的研究人员,他还是想尽量地为企业做一点事情,他这样做只是证明自己在这个企业是个被人供养的闲人,以稍许得到良心上的安慰。按照研究所的工作范围,他选择了企业人才发展战略作为研究方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对企业的人才资源、人才培养体系、人才的使用情况作了认真的调查研究,发现了很多问题,也有了许多思考,写下了一系列的调查报告和研究论文。他满怀热情地把报告和论文送到那位刚总公司宣传部门调过来的新所长那里,没想到所长在没有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大笔一挥,那调查报告和论文就成了一份份歌功颂德的表扬稿。他看了那稿子以后真是啼笑皆非,便找所长据理力争,说他不应该在不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修改他的论文,再说,歌功颂德的事是宣传部门干的事,作为一个研究人员就应该有勇气面对问题,只有把企业存在的问题揭示出来,并提出切实的解决方案,改进公司的管理,这样才能真正体现研究人员的价值。
类似的事情经历过多次以后,楚光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自作多情了些。无论是整个二十几万人的大公司,还是他所在的这个以研究企业发展战略为己任的智囊公司,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把持着。他们办这么个公司,把这些只会舞文弄墨的文人招到这里来,并不是要来给他们自己挑剌的,而是要为他们涂脂抹粉。所谓的研究其实只是要琢磨好领导的心理,迎合他们的口味,再把他们的丰功伟绩传达给社会,以保持某些特殊政策给企业带来的实惠,以保证企业在不平等竞争下得到的长治久安。
心灰意懒的楚光终于又恢复了在学校时养成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懒散,同时他很快发现,在这个单位应付工作太容易的事情。按照所里的工作程序,每一个人只需一个月乃至几个月交上一篇类似中学生作业那样份量的文章,这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就可以到手了,收入还能他那些在学校和机关工作的同学高出一大截来。除非是领导特意交办下来的任务,通常那些文章是没有人要看的,所长只是根据文章的长短来考虑给每个人的奖金分,而对那些文章的内容,通常是没心思看的。楚光看出了其中的诀窍,便经常把几个月前写的文章改个题再交上一次,结果一次也没被发现过。
在这个企业里楚光素来以闲人自居,开始还真有些愧疚,以后也就麻木了许多。他知道,这个公司总共有将近一百名研究人员,除了那些从企业调过来的以外,大都拥有硕士学位,有的还是博士,还有几位社会上颇有些名望的教授。别看他们整天忙忙碌碌,自以为得力,其实他们干得越多,对企业的损坏也就越大,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更缺乏良知,他们所做只是在帮助着那个专横的企业领导人把整个企业引向危险的境地。与他们相比,楚光反倒觉得心理很踏实,他有理由认识自己这种无为的懒散比那些助衬为虐的先生们要更道德一些。
这种被人供养着的闲人生活毕竟没有给楚光带来心理上的平稳,事实上在这近六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踏实过。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是这里的主人,而只是闲散的客人。他对钱上的事向来不在意,自以为对企业没有贡献,自然也不好意思象别人那样理直气壮地在收入方面与人计较。所长们摸透了他的品性,也就心安理得地拿他垫底,因此他每月的奖金总是最低,即便那个月他并没有少干活。除非大家都有一份,提工资也是没他的份。不过所长们毕竟也有些心虚,因为他们毕竟也同他一样是些闲人,所以总觉得亏欠了他。楚光心里其实一点不在意,却利用他们的心态少干点事,这样他就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干自己的事情。
在这六年里,他唯一的安慰就是手头正写着的这部《炼狱》,为这部书,他花费自己全部的心血。他希望把这部书写在一部知识分子尤其是他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史诗,他想要以赤裸裸的真诚来剖析自己的灵魂,写出一部真正的心灵史来。他相信,就对自我的真诚而言,他会比卢梭在《忏悔录》里做得更好,因为卢梭的真诚经常是被自我的情感因素和偏见所蒙蔽和掩盖着。
“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将来会到那里去?”在写书的过程中,这些玄而又玄的问题不时在他的脑海里出现着,这些念头经常令他感到惶恐,感到茫然。他仿佛觉得人的生命就象一条河流,只是看不到它的源头,也不知道最终要流到哪里去。一个人无论怎样的强大的,怎样的不可一世,内心都是很虚弱的,因为他没法主宰自己,他的生也好,死也好,都不是由自己选择的。人类总是在以各种方式来寻找自我,把握自我,由此而产生出各种各样的学问,然而人类的灵魂是那样无根无垠,至今为止,又有谁真正能够找到答案?楚光是很欣赏李白的,他总觉得李白站在黄河岸高吟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时候,肯定也在试图追寻着生命的源头,然而他的心境却又是那样的无柰和悲凉,因为他根本找不到答案。
死亡把无根无垠的脆弱生命更变得毫无意义,人,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走向死亡的,从生到死,这就是人类的全部旅途。在人生的过程中,死亡就象达摩克理斯的神剑,时刻悬挂在人类的头顶,使人心惊胆颤。然而人类毕竟都要活下去,为了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就不得不为找到生命的意义来,即使找不到,哪怕自己设置出一些来,只要能把自己骗住就行。
在楚光看来,人类真正不战胜的敌人是死亡,人类从存在的那天起就在同死亡进行着徒劳的抗争,人类的文明的全部成果也正是在这种抗挣中产生出来的。从这个角度看,自然科学是为了改善人类生存的外在环境,增强人类在死亡面前的物质力量,延长人类生存的寿命;宗教是在人类肉体的消亡不可避免的情况,通过对来世的创造,增强人类生存的欲望,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哲学则试图在人类生存的过程找到人在自然和社会中的位置,从而寻找到人类生存的意义;道德、法律等等则是为了抑制人类自身的邪恶,从而达到人与人和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改善人类生存的社会环境。文学是通过对美的创造,使人们沉醉在美的幻想中,暂时忘却对死亡的恐惧。
人类消解对死亡的恐惧有多种方式,但在无法抗拒的死亡面前,所有的方式都只能表现为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人类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梦幻中,人类的文明也正是梦幻的产物。表面上看,人类的生活是那样的丰富多彩,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追求和生活方式:有人皈依宗教,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来世,也有人醉生梦死,放浪形骸;有人孜孜不倦地追求着理想,也有人得过且过;有人追求权力,有人追求爱情……其实他们所干的不过是同一件事情,即为自己制造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以求在梦幻中消解对于死亡的恐惧。
对于人生,叔本华老先生倒是说过一句很实在的话:人生就象吹肥皂泡,无论你吹得有多大,它终究还是要破灭的。加缪曾经用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佛往山上推石头的故事来比喻人生,在加缪看来,虽然死亡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就象那块大石头到了山顶还是要滚落下山一样,人们还是可以通过一种自我选择寻找到人生过程中的意义。然而这种意义其实也只在梦幻中才可能存在。人生最难耐的绝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孤独。在孤独中梦幻容易消散,人就不得不面对着一个真实的自我,不得不去对面对那死亡的恐惧。
怀着对死亡的恐惧,人类试图在对与自然与社会与自我的对话中调整自己,寻找到自己的位置,从而达到一种和谐。然而这种和谐总是短暂而脆弱的,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的生命,人类注定要在焦灼中生存着。
几年前的那件事再次使楚光感觉到了人类的脆弱和渺小。那时他还在车间劳动,有一天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据参加世界天文大会的美国科学家预测,有一颗行星将撞击地球,科学家们正在考虑要用核武器将其摧毁。他看着心里砰砰直跳,仿佛觉得世界的末日真的就要来临。他想到了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想起了宗教里各种人类毁灭的传说,顿时觉得眼前发黑,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没了感觉,连旁边的工人对他说话,他也没听进去。后来才知道,受到震撼的不只是他个人,这消息在国内都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很多人打电话到报社去落实情况,最后报社不得不请国内的天文学家对此事加以澄清。
楚光正是在对生命的感悟中寻找到了艺术的真谛,在他看来,艺术是艺术家心灵的外化,外在世界不过这种心灵的载体。它的功能是创造美,使人们在对美的欣赏中忘却对死亡的恐惧,最终到灵魂的净化。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就是在与自然与社会与自我在进行对话,艺术家就是要在这种对话中把握住人生的理念,这种理念代表着人类对世界的整体把握,只有那些真正能够深刻地感悟到这种理念并且以美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艺术家。因此,艺术不应该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人生境界。
在楚光看来,真正的艺术家是这样一种人:在现实中他们敏感、脆弱、容易受到伤害,有很高的智慧,能够洞悉到人类灵魂的深处,却又保持着自我心灵的纯洁,对生活充满着理想和梦幻般的追求。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失败者,只能在梦幻中去寻找精神的解脱。对于艺术家来说,苦难是一笔财富,他们往往是在苦难中才能真正感悟到人生。
楚光并不想当什么作家,他写作只是为了拯救自己。在他看来,艺术创作的过程就是寻找自我的过程,他把创作看作是一种自我精神修练的过程,这种修练是痛苦的,却又充满着愉悦。
这间凌乱而简陋的房间是属于他的天地,每天他喝完一杯咖啡坐在电脑前,凝神静思,他的思想就会从这间斗室超越出去,在自由的时空中任意遨游,他的大脑好象与什么东西接通了似的,他的整个身心完全进入一种自由的境地。那时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勤劳的矿工在自己心灵的这块土地上挖掘着,挖掘得越深,给他带来的愉悦和欣喜也越多。那时从他手指底流出来的那一行行的文字,仿佛也具有了一种生命,不,它本来就是有生命的,他已经感受到那种生命!
楚光比谁都更清楚,正视自我需要很大的勇气。从事艺术的人总是很容易在自我膨胀的个性中迷失自己,他们总爱用想象来支撑着现实中那个虚弱无力的自我,把自己打扮成无所不能的巨人,这使得他们象用长矛与风车搏斗的堂诘诃德一样可笑。楚光知道自己并不完美,但他却能象外科医生那样严酷地解剖自己,他好象要自己的心灵和肉体一起揉粹,再用它捏出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来,他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是他自己!
对他来说,创作只是一种生存状态,他并不指望创作本身能给他带来什么。事实上他是以一种无为的心态来写这部书的,从写这部书的那天起,他就没考虑过这书能不能出版,读者会不会喜欢,给他自己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创作本身带来的那种愉悦。
那天同白雪谈到自己写书的事,对她说:要不是沉下心来写书,他这些年肯定很难熬得过来,至少,他不会活得那样充实!他的书未必会有什么价值,也许永远不能出版,可那有什么呢?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白雪低头翻看着他的书稿,听着他的话,好象在想着什么,抬头看着他问:“写书就是为了让人看的,要不然,写了又有什么用?”看着她眼里的疑惑,楚光觉得她是很难真正理解自己的,便笑了笑,解释说:他也不是不愿拿了去出版,只是这种东西没有什么价值,又不能赚钱,不会有出版社愿意出版的。
“你又没拿去试过,怎么知道?”白雪看着他,认真地说。
他觉得她那样子很可爱,问她:“你不是看过了吗,你觉得怎么样?”“我很喜欢,真的!”白雪说。
“这么说,等我写完了,找出版社的人看看。”他对她笑着,表示妥协,心里却没抱什么指望。
楚光看着书架上的小石英钟,等到指针移到八点半那一刻,他的脑袋也从枕头上抬起来,直着腰盘腿坐在床上,打着哈欠,两只手按着脸上揉了揉,歇了口气,这才从椅子上拿了毛衣往身上套着。
穿好衣服,又从地上捡起袜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觉得那滋味还不过于浓厚,便往脚上套着。
光光的双腿伸进裤子里,接着双脚一只跟着另一只落进了地上的鞋子里。他在地上站着,把裤子提上去,系好腰带,用手胡乱梳理一下头发,便拿了报纸往厕所里去了。
接下来的程序是:五分钟的时间上完厕所,取了脸盆到水房打来水,在屋里刷牙洗脸,把水倒掉,然后把电脑开关打开,再泡上一杯咖啡,到他坐在电脑前开始喝着咖啡寻找灵感时,正好九点钟!
九点钟,在楚光的生物钟里正是灵感勃发的时候,要是这时候还不能找到感觉,这一天十有八九就会泡汤。所以这段时间是楚光最为珍惜的,为了不让人打扰,他把电话也关闭了,朋友们也熟知他这德性,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冒然来打扰他。
楚光坐着在电脑前品着咖啡,听到有人敲门,只好起身去把门打开。博士罗凡站在门外微笑地看着他,说:“哦,你这东西,我看完了,想跟你聊聊。”“进来吧!”楚光往屋里走着,心想:今天又是没法干活了。
罗凡在办公桌旁的破沙发上坐下来,对楚光笑了笑,把手中的稿纸张开,低头看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楚光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紧张,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主动问罗凡:“你觉得怎么样?”“噢,太好了,没想到你对经济学还这么精通!”罗凡说。
楚光心里踏实了些,笑着说:“我懂什么狗屁经济学,我写这东西只不过是凭个人的感觉,还有多年的思考。毕竟,我在这里呆了六年,总会有些想法的,是不是?”“我看你对这个企业真是了解得很深,分析也很透彻。尤其对周老爷子的心态,还有这企业管理和体制方面的弊端,可以说,分析得入木三分。还有那些改革的设想,我看也是势在必行的。”罗凡说。
楚光听着,心里很有些得意。这篇文章是他花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写出来的,却凝结了他六年来的思考。从公司发生变动以来,他预感到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不会太长久,就想把那些想法写出来,留给这个企业,也算是对这个供养了自己六年的企业的一点回报。
“要我说,就咱这公司,别看有那些多人都是搞经济学的,我看就没有人能写出这种文章来。”罗凡把稿纸放在桌上,对楚光说。
“话不能这么说。应该承认,在经济学方面,人家还是要比我懂得多,对企业里的那些事,他们也不会看不明白,只是不敢说,再说他们总是习惯于看人家脸色行事,当然也就不会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楚光说。
“这些人,真是没劲!”罗凡说。
“也不能怪人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嘛!”楚光说。
“说的也是,不过,那些人,我怎么也看不上。”罗凡说。
“看不上就少看几眼。”楚光说着,低头看看手表。
罗凡抬手摸了摸那发亮的大脑门,看着楚光:“所里那些人都回来了,知道吗?”“噢,我看见了。”楚光有些漫不经心,说。
罗凡皱起眉头,问楚光:“你说,他们就不让咱俩参加课题组,安的什么用心?”“你不是也不愿意参加!”楚光看罗凡那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罗凡来这单位才不到一年,对企业里的事说得上一无所知,他在佛学方面也许很有造诣,要去他研究企业里的那些事,实在太免为其难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不管怎么说,他们总得问问我们嘛。”罗凡说。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好象不容易逮住这么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哪能随便你我这样的异己分子插手!”楚光用讥讽的口吻说。
“就那几个人的水平,我看他们也弄不出什么好玩意来。”罗凡冷笑着说。
“人家也不需要什么玩意,只要能对新主子的口味就行了。”楚光说。
“妈的,我就希望这单位垮了才好,反正咱们有文凭,不怕找不到单位。”罗凡愤愤不平地说。
楚光笑了笑,觉得他有些底气不足,这年头一个研究佛学的博士要找个象样点的单位毕竟不是很容易的,去年他来这里也是颇费了些周折的,眼下屁股还没坐热,真要再挪动一下,也真够他折腾的。
“我看他们就想排挤我们,赶我们走!”罗凡说。
楚光听着,心里却很坦然。其实他心里有着同样的预感,别看他整日里很少离开这间小屋,也不愿意与他人打交道,公司里的事却也很少能瞒过他的。他很清楚,所里现任的两个头头早把自己视作眼中钉肉中剌,时时就想着要把他拨掉。尤其那个叫刘世龙的所长助理,对自己更是恨之入骨。自从那次被他设计治过以后,别看他表面上满脸堆笑,背后里却没少玩猫腻。去年他还到公司领导面前告状,说自己在所里学习会上发表反社会主义的言论,要不是所里还有人为他说话,那一关也是不好过的。
说起来他同刘世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节。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新所长还没到任,初中毕业的刘世龙便成了研究所临时负责人。此人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好贪点小便宜。研究所既没有行政权,也没有财权,偶尔有了好处也都是大家盯着。刘世龙原先是当工人的,后来调到总公司的宣传部,说是挺能写的。到了研究所却没人把他当回事,平时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交给他干。他当上所临时负责人后,也没人把他放心上,还是把他当作是干杂事的。他自己倒挺当回事,经常以领导者自居,还有点好处就往自己怀里搂。所里的人看不过眼,又无可奈何,私下里议论纷纷。楚光看他干得太离谱,便与所里的同事商议,决定给他一些教训。那一天他找到刘世龙,对他说近来所里人情绪很大,私下里有许多议论,这样下去会不利于所里的团结,最好能够召开一个民主生活会,把问题都摆到桌面上来,把大家的思想沟通一下。刘世龙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便点头同意。然后楚光又给公司党委书记打电话,说所里要召开一次民主生活会,对所里的工作进行总结,希望公司领导参加。党委书记听后很高兴,当即表示要同组织部长一同来参加。刘世龙得知党委书记要来参加会议,知道上了圈套,一时慌了手脚,他比谁都更清楚,如果公司方面知道他的劣迹,他不仅会失去所临时负责人的位置,甚至没法在这公司呆下去。于是他来找楚光求情,说了许多好话。楚光看他那副可怜相,有些心软,又看别人都打了退堂鼓,也只好作了让步,打电话把党委书记辞了回去。那天下午的会是楚光主持的,他很真诚地检讨了自己几年来的工作,然后对刘世龙的种种劣迹进行了揭露。他的发言给那天下午定下了一个基调,以后发言的人都很真诚的检讨了自己,连刘世龙也表示接受大家的批评。事后所里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建所以来开得最好的一次会议,还说以后最好每个月都要开一次,形成一种制度。然而楚光心里却很清楚,刘世龙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他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
眼下正是刘世龙这种人得势的时候,对他看不上眼的余经理下台去了,新上台的张经理对他颇有好感,现任所负责人是女同志,刚从党校调过来,对企业里的事一无所知,什么事还都得指着他。要弄楚光,眼下正是大好机会。不过楚光心想,就他那两下子,要想跟自己玩,简直太可笑了,再说自己胸怀坦荡,他们根本没法抓住自己什么把柄的。
“这报告,你打算怎么处理?”罗凡从沙发站起来,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稿子,问楚光。
“我想,寄给郝群,让他看看。”楚光说,郝群就是代替周老爷子担任总公司党委书记的那个人。
“他能看到吗,没准到他秘书那里就给挡了。”罗凡说。
“没关系,我会想别的办法。”楚光说。
“你想过没有,他看了以后会怎么样?”罗凡担心地说。
“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又不求他什么,我这样做只是想尽到一份责任,再说我一无所有,死猪不怕开水烫,有什么好怕的。”楚光冷笑着说。
“我是说,他没准会赏识你的。”罗凡半开玩笑地说。
“我可没想那样,说实在的,这地方我真是呆够了。”楚光感叹着,说。
“怎么,你也要走?”罗凡问。
“是,我想,我是该走了。”楚光说。
“那,你想上哪去了?”罗凡看着楚光。
“我还没想好,不过我有预感,在这里我的使命就要完成了。”楚光说。
楚光对经济学的理解完全是建立在对人性把握的基础之上。在他看来,经济学研究的宗旨无非就是建立一种合理的社会机制,使各种劳动资源得到合理的配置。在各种劳动资源中,人的因素是至关重要的。人类所创造的外在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人类欲望的物化,人类欲望的膨胀正是促进社会发展的原动力。
人类最大的本能是生存的欲望,这种生存的欲望又是通过对死亡的恐惧激发出来的。人类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会产生出生的欲望。对于每个人来说,个人的生存总是最重要的。为了个人的生存,人类从诞生的那天起就在疯狂掠夺自然的同时也开始了残酷的相互掠夺和相互屠杀。
人们总是把人类的欲望看作是人的本性,欧洲文艺复兴所提倡的人道主义实际上不过是把人欲望从中世纪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中国人也以为“食色,性也!”楚光却以为,人性还应该包括人类的理性在内,所谓人性就是个人的欲望与理性之间的平衡点,这也是楚光衡量他人品性的出发点。在楚光看来,人从本质上说都是被欲望驱使着动物,人们总是按照个人自私的本性规定着自己的行为,然而个人的欲望无节制的膨胀却要损害他人的利益,最终志致个人欲望受阻。为了使每个人的欲望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就必须寻建立一种社会机制,在个人与整个社会之间寻找到一种平衡,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社会体制。
按照楚光的理解,人类总是在与自然与社会与自我对话过程中不断地调解自己,使个人的欲望和理智达到社会所需要的一种平衡,这种平衡的结果便产生了我们所说的文化。事实上,人类在其发展过程中经常处于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个人欲望是促进社会向前发展的原动力,限制个人欲望会使整个社会失去活力;另一方面个人欲望的无限膨胀又会导致各种社会罪恶的产生,破坏自然与社会的平衡性。从欧洲文化的形成和发展来看,作为欧洲文化两大源头的古希腊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分别代表着个人欲望和个人理性。中世纪的基督教是用非理性的方式来压制人类的理性,而文艺复兴运动则是理性的方式把人的欲望从非理性的禁锢中解救出来,文艺复兴运动可以看作是西方人欲望的一次大解放,给欧洲的资产阶级带来了自由和解放,使他们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也带来了整个社会的大发展。然而个人欲望的无限膨胀也产生种种社会罪恶,使社会滋生出了夏洛克式的人类变种。十七世纪的古典主义可以说是对文艺复兴运动的一个反动,但它的矫枉过正令人反感,于是又有十八世纪的启蒙主义对它的反叛。法国大革命后发表的《人权宣言》可以看作是欧洲文化的一个总结,它试图建立这样一种社会机制:在保证社会的平衡和不妨碍他人幸福的前提下,每个人都可以也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个人的欲望。然而这只是一种社会理想,事实上个人与社会的矛盾是永远存在的,人类不得不在与自然与社会的抗挣中不断地寻找新的平衡。
与欧洲强调个性主义的文化不同,中国文化更强调个人与外部世界和谐性,这种和谐经常是以压制个人欲望为代价的。就最能代表中国文化的儒释道来说,儒家思想最成功的地方,就是强调所谓的仁义礼至信,说白了就是通过他们所提倡的道德标准把个人的行为规范到社会允许的范围以内,不要有什么非份之想,这样来达到整个社会的平衡和稳定。道家和佛家都把个人欲望看作是邪恶产生的根源,视之为洪水猛兽,希望能够超越个人的欲望,达到人的本真境地。道家和佛家好象都把个人欲望看作是背离人的本性的,他们所说的成仙成佛,实际上就是要从根本上消除人类的欲望。
在楚光看来,西方文明是建立在性恶论基础上的。按照古希腊神话传说,人类经历黄金、白银、黄铜、白锡、黑铁五个纪元,人类因自身的邪恶而一次次被毁灭,而新一纪人类的产生又会比上一纪人类变得更为邪恶,所遭受的惩罚和苦难也更为沉重,这个现实就连创造人类的天神也是无力回天。而在《圣经》里,人类的祖先亚当与夏娃从一开始就犯下天条,被赶出了伊甸园。而对人类总还怀有悲悯之心的上帝也为人类的自私和邪恶一次次动了杀机,要把人类从地球上消灭掉。因此,西方人在高扬人道主义大旗同时,又把个人欲望视作洪水猛兽,他们试图通过宗教、道德、法律等强制和非强制的手段把人类的欲望约束在社会允许的范围之内,想在个人欲望的满足与社会的和谐之间找到平衡点。
表面上看,中国传统文化是以性善论为主导思想的,所谓“人之初,性本善”。然而这观点却显得有些虚伪,是一种羞羞答答的自欺欺人。其实无论儒家还是道家,他们对人类的欲望也是心存恐惧的,他们所提倡的道德实际就是压制乃至消除人类的欲望,在他们看来,只有压制了个人的欲望,社会才能保持稳定与和谐。
楚光对人性的分析更多地从个人体验出发的,他很善于由己推人。他认为自己还算是个很善良的人,但从本质上来说却是自私的,无论做什么事情,他更多地是从个人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几年以前他曾在一次学习会上谈到雷锋的问题,他认为,雷锋做好事其实也是一种自私的表现,因为他已经到了那样一种人生境界,不为别人做点什么,心里就会感到难受。所以他帮助别人,只是为了使自己得到帮助他人的那份快乐。他那天的发言引起哄堂大笑,余经理当时也在场,当时没说什么,后来别人告诉他,余经理有几次提到这件事,说他这人思想很有些问题。
在楚光看来,一种合理的社会体制,它应该在保证社会稳定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人的潜能,以推动整个社会向前发展。过去我们国家许多失误,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人性的错误估计上。以前搞大跃进,搞人民公社,搞公共食堂,就是过高地估计了人的本性,指望人们能够忽视个体的现实利益,激发出一种超越利益关系的觉悟来。这种建立在虚假人性基础上的社会机制已经被证明是行不通的。
楚光认为,市场经济就是一种金钱经济,比起以往的权力经济来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不管人们是否愿意看到,金钱日益成为社会的主宰,正象亚当。斯密所说的,它象一只“看不见的手”,利用人类的自私本性,推动着社会向前发展。
楚光表面上很超脱很懒散,其实对企业里的事想得很多。从走进这家公司的那天起,他就想着要解剖这个企业,加深自己对现实的了解,使自己从飘渺的虚空回到现实的土地上来。他很早就发现这个企业的承包制所种下的弊端,这些弊端正在吞噬着企业十来年的改革成果,使企业正逐步走向危险的境地,然而他也看到,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种体制也还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对这个企业后来的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从发展的角度来看,这只是一种过去时代的怪胎。这个企业的领导人最大的悲剧在于他只能用五十年代的思维观念和管理体制在领导着九十年代的企业,而这个体制本身就是先天不足的。这个体制最大的弊端就在于没有建立一套真正合理的利益机制,来激发个人的潜能。从经营者的角度来说,企业经营的好坏,与他本人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他所得的工资并不比手下一般工人多拿多少。从职工的角度来说,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在收入上并没有拉开差距。一个工程师的收入还不如一个熟练工人拿得多。也就是说,它根本就没有打破计划经济体制下吃大锅饭的分配体制。这就使企业缺乏了一种内在的动力,这从那些磨洋工的工人身上可以看得出来。
楚光总爱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人说,什么时候能把他这种闲人给开除出去,这个企业也就真正有了希望。事实上,在这个企业里,象他这样的闲人实在太多了。楚光曾经把这个企业同宝钢作过对比,从生产规模上看,这个公司的钢铁产量大体与宝钢相当,宝钢总共只有三万人,而本公司却有二十七万人,其中直接从事钢铁主业的至少有十二万人之多,其余的产业如建筑、重型机械、海外贸易、农牧业等等包括楚光所在这个智囊型企业在内也都是围绕着钢铁主业转的,说白了也就是从钢铁这块大铁锅里中分出一杯羹来,从而形成了二十七万人吃钢铁的尴尬局面。如果说在前些年钢铁市场旺销的情况这碗饭好歹还能吃得下去的话,现在作为逐渐显出老态来的夕阳工业,已经有些自顾不及了。
从内心来说,楚光的确很留恋眼下这种清闲的生活,他很清楚,一旦离开这个单位,他很难再找到一个这样安怡收入又可保证饱暖的环境,但他早预感到这种生活就要结束了,这是迟早的事情。刘博总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生活在贵族之家,要是能够象奥勃罗摩夫那样能整天躺在床上就好了。几年来的懒散生活也使楚光产出了一种少有的惰性,有时他觉得自己其实是害怕这种改变的。
尽管每个人都在企盼着,想着新领导到任后企业内部能有些变化,然而这些日子,公司里出乎意外的平静却令人发慌。新来的企业领导人长久的沉默使人产生出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说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干才,摸清情况后必定会有很大的举动;也有人说这是个没有魄力的庸才,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有人这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这副烂摊子是没法收拾的,只想维持原状,不会有什么大的举措。大家的耐性毕竟都是有限的,在漫长的等待中,人心开始涣散,各自都在谋划着自己的出路。
楚光从来把自己当作是这里的过客,单位里的那份沉闷却令他难以忍受。他不希望看到这个企业就这样垮下去,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但还是想凭着自己的良心,为这个供养了他六年的企业尽一份心力。此外,这也是对那些把排斥在课题组之外的所领导的一种挑战,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这个公司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证实自己。
楚光对白雪说,他现在的心境格外平和,快要到了心如止水的境地。一方面他对人生看得太透,也就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够激发他的热情;另一方面他对人生采取一种随意而安的态度,以为人生一世,有所得必有所失,所以对人生的得失向来是不很看重的。
这么说,你对我也是不看重的了?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你也不在意?白雪瞪大眼睛看着他,问。
楚光看着白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谈到人生,楚光总会想起“潘多拉的盒子”,创造人类的天神把所有的灾难都抛给了人类,也给人类保留了希望。在生的苦难和死的恐惧面前,唯一支撑着人类心灵的正是这个希望。人类正是因为有了希望才能活下去,这希望是否真正存在并不重要。一个人倘若失去了希望,也就算看破了红尘,活着也没了想头。
在楚光看来,每个人在不同的年龄对生命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在二十岁以前,人们理解的生命还是绿色,象春天一样,万物充满着生机,人们还很少意识到死亡,心里充满着希望;二十岁到四十岁是人生的夏天,生命是蓝色的,就象大海的颜色,精力旺盛的人们还能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快乐。四五十岁后,人生便到了万物萧索的秋天,这时的生命变成了黄色,虽然也还美丽,也还有生机,却已经能够看到生命的黄昏;六十岁以后是人生的冬天,生命变成了灰色,没有希望,内心里怀着无奈和悲凉,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楚光自以为把人生看得很透,在经历了父母亲的死亡以后,对生与死好象也看得有些淡漠,这份淡漠又时时令他感到恐惧和不安。楚光追求的是艺术化的人生,而在他看来,艺术并非是要去直面那真实惨淡的人生,而是用美在个人与死亡的现实之间树起一道帷幕来。因而艺术家是不能对人生看得太透,看透了人生的人是很难再感受人生的美好的。艺术的美总是虚幻的,不真实的。
从九岁那年那个叫黄毛的小男孩死了以后,死亡的阴影总是伴随着他,逼迫着他,使他透不过气来。听到一个熟悉的人死了,他的心里总会咯噔一下,想着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去的。人一死,就会从地上消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他是那样留恋人生,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看到棺材、不敢从坟地边走过,任何与死亡有关系的东西,他都躲得远远的。炎热的夏天里,他总爱坐在街头听老人们讲故事,那些鬼的故事让他让他听得心惊肉跳,晚上躺在床上便胡思乱想。他本来是不大相信世界上有鬼的,可有时候却想,还是有鬼的好。其实,鬼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不过给他的感觉,这鬼似乎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它有感情,也能看得见世界上的发生的事情,还不时能变成人形回到世界上来。
母亲去世时他没在家,后来听姐姐说,母亲死的那天晚上,她和姐夫都清楚听到母亲在外面叫着楚光的名字。姐姐说那是母亲的魂魄来找他来了,大概是想最后看上儿子一眼。对姐姐的话他有些半信半疑,不过他知道那时的母亲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怎么也不可能再起床走动,如果姐姐的话是可靠的,那在外面呼叫他名字的就只能是母亲的魂魄了,除此以外,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
父亲的死却给他另外一种感觉。同母亲不同,刚强的父亲走得格外平静。身患绝症的母亲在死前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她痛苦地叫着,哭着恳求亲人们带她去求医看病,说她还想活下去,她的病是能治好的。可亲人们除了安慰她,骗她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同样被绝症折磨着的父亲却从来不怨天忧人。楚光赶回家后便听姐夫说,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父亲竟有三次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次是用刀,一次是用绳子,最后一次是用枕头把自己的嘴捂住,幸亏家里人及时发现才没有得逞。
楚光没法去想象父亲要结束自己生命时是怎样的感受,也没法理解父亲面对死亡时的那份冷漠。不过他想在世上活了七十九年的父亲对人生一定看得很透,一辈子沉默寡言的父亲到死那天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没法解开的谜,有时候他觉得冷漠的父亲就象一棵老槐树,生长得无声无息,一点也不引人注目。他一生所得很少,却从不抱怨,不管家里遭遇到什么,楚光从没有看到他表现出大喜大悲来。
父亲死前楚光一直在身边陪伴着,他亲眼看着父亲微弱的生命燃到了尽头。“爸爸,你要走上路呀!”姐夫们把父亲扶起来,边给他穿着新衣,边拍着他的后背大声呼唤着,楚光也跟着呼唤着,他不知道那话里的含义,恍惚中却感到父亲是要走了,永远地走了,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爸爸,你要走上路呀!”姐夫们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恍惚之中楚光看见父亲那蜡黄的脸在眼前晃动着,似乎很难相信父亲真的会死去。父亲脸上表情是那样平静,看不出是经历过许多痛苦的。
在一片忙乱声中,父亲的头歪倒下去。
“爸爸,他走了!”姐夫把手放在父亲的嘴边试了试,叹了口气,平静地说。
“走了?”楚光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问一句。
姐夫看着他,轻轻地点头。
“他的眼睛,还睁着!”楚光用手指了指父亲的脸,有些惊恐。
姐夫没有说话,伸出手去,在父亲眼睛上捋了一下,父亲终于闭上了眼睛。
家里的亲人很快忙乱起来,楚光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仿佛觉得父亲并没有死去,而只是在安睡,没准什么时候还会醒来的。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生命的消逝,而这个人又是给了他生命的父亲。这生命消逝得太快太轻易了,就象小时候家里的点过的煤油灯,风一吹,就熄灭了。
或许那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平静,父亲的死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很大的震撼,他没有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当他最后一眼看到父亲时,他只是觉得死去的父亲看上去比活着时还要矮小一些,整个身体好象都在萎缩,那紧闭的嘴使整个脸有些变形,看上去有些丑陋。他看着,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楚光很为自己的淡漠而感到愧疚,他知道外表冷漠的父亲其实是很爱自己的。为了唤起对父亲的情感,他努力去想父亲生前的种种好处,他的正直,他的善良,他的无私,他对自己的关怀,那些淡忘了记忆从心底里浮现出来。他想起中学时父亲到学校送饭时的情景,那次他因为父亲没给他买运动服的钱而同父亲生气,一连两天没回去吃饭。那天上体育课他却看见衰老的父亲站在球场上看着自己,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拿着件新运动服。他看见了父亲,却不愿走过去,怕同学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当木匠的父亲……然而所有的回忆,都不能驱散他心中的冷漠。
父亲躺在那黑色的棺材里,那棺材是他生前为自己做的。作为木匠,父亲一辈子一定给人造成很多这样的棺材,当年那叫黄毛的小男孩的棺材就是父亲做的。父亲给自己做棺材的那年夏天,楚光也在家里。那时他就有一种秀不好的感觉,从内心说他是不愿意父亲那个时候做棺材的,那时他还从来不敢去想父亲总有一天也会死去。而那阴森森的棺材在他看来总是不吉祥的,每次看到他都会产生出一些可怕的联想来。
父亲的棺材底下燃起一盏豆大的油灯,那微弱的灯光透着怪异的气味,又仿佛是生命的象征。看着那闪着豆大火光的小油灯,楚光心里总会产生出莫名的恐惧,随后又会滋生出某些希冀来,这希冀是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为父亲守灵的日子里,楚光也想过,也许父亲会象母亲那样以鬼魂出现在他眼前,到了夜晚,他都会因恐惧不能入睡,瞪大眼睛看着每个黑暗的角落,但父亲终于没有出现。
事后楚光总想,自己对父亲的死所表现出的冷漠,其实是对死亡的淡漠。既然死亡是一种自然规律,没有人能够逃脱,父亲的死也就不值得特别悲痛了。然而这种辩护并不能减少他良心的不安和对自我的恐惧。
对白雪的爱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他终于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看破人生,毕竟他还能这样热情地去爱一个人,有了爱,人生就不会那么干燥,那么可怕!噢,是的,他是爱这个女孩的,跟她在一起,他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爱意,也感受到了越来越强劲的生命活力。这时他才相信,原来他也是需要爱来拯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