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世纪末的爱情

灰色院子里充塞着男人和女人,四周墙上用绳子悬挂着许多白纸,上面按号写着每个人自身的条件及其择偶要求。前面站着不少人,个个仰着脑袋,犹如一只只发情的公鸡或母鸡。更多的人则在院子里徉倘着,饥渴的眼睛在人群中寻觅着。偶尔出现一两个英俊的男人或漂亮的女人,便会有几十只如饥似渴的眼睛扑过去。

在森林般的人群中,他显得那样平庸那样委琐,仿佛整个身体都在萎缩。一双双眼睛从他脸上滑过去,偶尔停留几秒,也是含着怜悯和轻视。似乎成了陪衬,给别人以自信和虚荣,这便是他在这里的存在价值。

他嘴角挂着嘲笑,既嘲笑别人,更嘲笑自己。从走进这个小院起,他便发现自己和别人都在扮演着一种极其可笑的角色。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使他想起小时候在家乡赶集的情景,每个人都同时充当着买主和卖主的角色,白纸上那些自我标榜的语句莫非是自我推销,要使自己卖到更好的价钱。在这样的明码标价中自己并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蹩脚的方式抹煞着他的自己价值,使他跌落到平庸的档次上来。

“即便论斤称两,也值不了几个钱!”他自我解嘲似地苦笑着,同样用怜悯的眼光去看周围的人。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找到了那个代替自己的号码。上面的话是同刘博商量后写上去的,却是与旁人一样平庸而乏味,丝毫不引人注目。连学位、爱好之类给自己增加价码的言词也仿佛含有亵渎的意味,显得荒唐可笑。

“八十二号,请到……来!”喇叭里不时传来女人的呼叫,不时有人兴冲冲朝着喇叭声奔去。

他知道自己并无“卖点”,便不抱任何指望,索性使自己超脱出来,带着看把戏的心态冷眼旁观周围发生的一切。

“你在厂里干什么?”在旁边的角落里,一个女人压低声音问。

“我是……钳工。”他朝这对男女瞥了两眼,看上去他们年纪都已不小。那女人既矮又胖,脸大嘴大鼻子大,脸皮犹如剃过毛的猪皮一般粗糙,眼角旁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嘴唇却涂得血样红,如同妖怪似的。那男人看上去却过于憨厚,傻乎乎地笑着,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说上过大专吗?”女人显得有些失望。

“我上的是夜大……”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底气不足。

“你……为什么一直没找?要求太高?”女人问。

“怎么说呢?……缘份吧。”男人似乎在苦笑。

“是,我也是相信缘份的,妈的,这缘份怎么就轮不到我头上?”男人和女人从角落里走出来后便分开了,重新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他们的身影连同那寻觅的目光在人群中晃动,他更觉得心灰意懒,在这样的地方来寻找什么爱情,实在同缘木求鱼一样可悲可笑。

“哥们,怎么样?”从院子里走出来,在外面等候的刘博便用企盼的眼光迎接他。

“妈的,好得很,姑娘们一眼就看上了我。”他故作潇洒地笑着,使劲拍着刘博的肩膀。

听到脚步声,他知道是那女孩上班来了。她个不高,穿着高跟鞋,走路的频率也比常人快一些。她在半年前生下一个男孩,最近才上班。几乎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听到她的脚步声,却没有了原来那份激动和不安。

到现在也说不清自己当初怎么会看上她,而且会采取那样冒失的求爱方式。他从来不认为她长得漂亮,更说不上对她有多少了解。在给她写那封信前后,他记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同她说过一句话。

她给他最深的印象便是那脚步声。在那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候着。当那熟悉的声音从走廊那头响起的时候,一种想象中的甜蜜蜜的感觉便在全身荡漾着,使他进入一种心醉神迷的状态。他以为这个并不漂亮的女孩命中注定要成为自己的终身伴侣,便以自己不曾有过的勇气和蛮撞给她写了那封以后让他想起来便无地自容的信。

那封写得很长,足有五六页纸。他写了她那使自己心绪不得安宁的脚步声,写了自己私下对她的爱慕和思念,然后便自作主张安排了一次约会,告诉她在那个星期天的上午,自己将在附近公园的草地上等她。但他并没有告诉她,如果等不到她的话,他将到外地去漫游一段。

他没有把信直接交到她的手上,也没有从邮局寄,而是把它放在单位传达室的信箱里,这样她就能在当天收到这封信。

那天天气晴朗,他觉得是个好兆头。坐在那片充满希望的绿色草地上,盘着双腿,故意做出一付练气功时目无旁视的模样。心里却想着她正悄悄地向着自己走来,好象她已站在自己的身后,用深情的眼睛疑视着自己的背影。转过身去,却只见一只漂亮的小狗在向自己摇头摆尾。他苦笑着,没好气地瞪着眼睛,让这不识趣的家伙滚到一边去。

时间过去很久,仍然没见她的踪影。他知道她是不会来了,心情放松下来,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无聊,就象没有完成的闹剧,圣洁的感情也在自我嘲弄的心绪中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空荡荡的躯壳。

在路边同一个老头切磋一番气功,忽然有了种超脱的感觉,便决定实施自己的诺言,到外地去漫游一番。那次漫游使他结识了那叫圆真的云游和尚。

走进大厅便看见迎面走过来的小妹。小妹还是那样疯疯火火的,理着短发,三步两步来到眼前,脸上绽开熟悉的笑容,拉住他的手臂,嗔怪说:“哥,你怎么回事,连家也不回了,害我到处找。”想起那天回家去的情景,他心里如同被什么东西堵塞住,却不想破坏此时的兴致,便说:“去几个朋友那里看了看,他们不让走,我也没办法。”“你就想着你那帮狐朋狗友!”小妹噘着嘴,不满地说。

小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着,象小时候一样。可能是穿着高跟鞋的缘故,个头显得高了些,脑袋好象可以顶到自己的下巴了。要不是她个头高,他曾想过要把她介绍给楚光,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小妹和楚光绝对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不可能谈到一块去。

大厅富丽堂皇,不少人围坐在精致的小圆桌前喝着什么,多数是老外,也有中国人。走近去,便听见如同苍蝇般嗡嗡的声音,脑袋变得有些模糊。为了生意上的应酬,他也常常泡在这样的场合。他不明白小妹为什么约他来这种地方,又不是谈生意,他担心这样的氛围会破坏兄妹间的亲情关系。

小妹却显得很潇洒很自在。刚刚坐下,便有穿着白衣蓝裙的服务小姐走过来。小妹看着他,以主人的口气问:“喝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拘谨,笑着说:“随便!”“那就来椰子汁,你们海南的!”小妹说。

他笑了笑,却觉得眼前的小妹变得有些陌生,说:“你是打算作东请我?”“难道你想作东?”小妹调皮地眨巴着眼睛,反问。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气鬼!没想到你到一趟海南,竟会变得这样吝啬。”小妹说。

“那我作东好了。”他说。

“得了吧,我们到这里来就是要敲竹杠的。”小妹得意地说。

“敲谁的竹杠?”他笑着问,想起小妹小时候同自己一起玩过的恶作剧。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妹故作神密地笑着,眼睛往大厅四周看了看。

看小妹说话那口气,这人好象是自己认识,一时却想不起来。不过他却真的喜欢小妹对自己说话的这种语气,这使他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情。在他们家里,小妹总是最引人喜爱的一个,连父亲也不例外。她长得并不算太漂亮,身上却有种特别的魅力,使人不能不喜欢她。性格也要强,母亲常说:“这丫头什么时候都不会吃亏的。”就因为自己考上了北大,她头年参加高考本来可以上重点大学却放弃了,第二年果然考上了清华。

“哥,你好象没什么变化。刚才我还在想,你一定晒得很黑,要不就象那边的老板们一样变得很有钱很腐化。”小妹打量他,说。

“为什么有钱就要腐化呢?再说,我也没赚什么钱!”他本来想告诉她,那边发了财的老板大多数是从这边过去的,却没有说出口。

服务小姐送来了饮料。小妹喝着,对他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到海南去……”他看着小妹,苦笑着:“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想换换空气,那边的空气是比这边好,连天空也比这边清净。”“不,你是厌恶咱们那个家才走的,还有爸……”小妹说。

他感到自己的心被启动了一下,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认为,妈是给爸害死的?”小妹又说。

他心里颤动一下,吃惊地看着小妹,嗫嚅着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也不明白……”“我知道,也明白……你说的不就是爸爸同那些女人的事吗?”小妹说出这些话来似乎并不怎么费劲。

“你怎么知道?”他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也在发涩。

“那些事,我知道,妈妈也知道……”小妹眼睛低垂下去,看着手中的罐头饮料。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没趣地说:“那还有什么说的?”“可这并不能说明妈妈是他害死的!再说,这种事情由来已久……现在许多人都那样,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小妹说。

他看着小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想不到那多年来被自己看作秘密并长久在折磨自己的事情,在她嘴里竟会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况且母亲也早就知道!这到底为了什么。

“你是不是一直很恨父亲?”小妹问。

他苦笑了,说:“不,我谁也不恨。”“不,我知道你是恨他的,可这是为什么呢?是为了母亲?还是他干的那些事情?”小妹追问。

他从小妹的话里听出了责备的意味,突然觉得所有的那些事情不过都是没有意义的虚幻,并不值得把自己的情感投入进去。他恼恨自作聪明的小妹把他逼到了这样的境地,便冷下脸说:“我并不恨他,他不值得我去恨。”小妹不解地看着他,轻叹了口气,话题一转,问:“那你干吗不回家去住呢?难道那不是你的家?”“是的,可我在那里却找不到家的感觉了。”他苦笑着说。

“你说的是那女人?那女人是很讨厌……可你会怕她?”小妹说。

小妹的话使他感到了一种可怕的隔膜,心里懒洋洋的失去了说话的兴致,说:“我怕过谁来着?可是……有什么意思!”小妹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那次上五台山纯粹出于偶然,当他心灰意懒来到车站时并没有确切的目标。失意的时候他总爱出去漫游一番,到什么地方对他说来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获得心灵的平静。他对那样的结果似乎早有准备,口袋里早就装上了刚刚发的四多百元薪水,或许给那姑娘写信时便抱了一种侥幸的心理。

囊中羞涩使他不能走得太远,姑娘的影像在他心目中也变得十分淡薄,他甚至觉得自己这番漫游只不过是为了实现信中的诺言。

他在车站售票处盘算好一阵,发现自己的经济实力只够到附近的地方去走一趟,于是便决定到河北境内的野山坡去。这地方对他说来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印象,上研究生的时候,系里曾组织到那里去过,他忘了自己因为什么没有去,听人说那地方是很值得一玩的。不久前那里又搞了一个苗寨,从贵州请来一些苗民,按照苗寨的习俗接待客人,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那趟车是往太原去的,整个车厢被人塞得满满的。因为没有座号,他只能栖息在两截车厢连接的厕所外面。过往的行人很多,他连蹲在地上也不可能。厕所门打开,便有一股浓烈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向人打听后才知道,到野山坡需要四五个小时。到那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便不由得为住宿的事发愁。那不是旅游的季节,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旅馆。后来听人说这趟车要经过五台山,到那里还正好到了早晨,于是便想,与其花钱住旅馆,不如干脆到五台山走一趟。作为佛教圣地,那是他向往已久的。

为了更有把握,他又向坐在值班室的女乘务员打听一番。女服务员听说他要到五台山去,显得有些吃惊,用怜悯的口吻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干吗要到那种地方去?”楚光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纳闷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便对她解释说自己还没悲观到要出家的地步,到那里去只是去玩一玩。

女乘务员松了口气,告诉他要到五台山去得在沙河镇下车,然后从那里乘车上五台山。还告诉他这车上还有好几个尼姑,大概也要到那里去,可以与她们结伴而行。

楚光以为她是在取笑自己,便笑了笑,没有说话。没过多久,便有两个尼姑打扮的人走过,才知道她并没有骗自己。

后来他在厕所旁边的洗手间找到落角地,水龙头并没有水,他便把自己的半边屁股挪到白色陶瓷小水池的边沿,脚则放在下面的挡板上。这样便勉强能够偶尔打上一个盹。

车厢里又闷又热,仿佛随时会使人背过气去。他整个身体象要散架似的,只想睡过去不再醒来。脑袋里迷迷糊糊的只想着做个好梦,最好能够梦见那个使自己落到如此地步的女孩。

火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他时而迷糊时而清醒,并没有梦见那给自己带来痛苦的女孩。后来便有人拍他的肩膀,那个好心的女乘务员告诉他下一站就是他要去的沙河镇了。

他向女乘务员表达了谢意,然后便背了包到两截车厢的连接处。在那里他看见了那个叫圆真的云游和尚。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的法号是圆真,也不知道他是外出云游的和尚。看见他时,他正在边门中间过道上走来走去,一只手数着一串念珠,嘴里低声地念着什么。他对他笑了笑,问他是不是要到五台山去,他点点头作了肯定的答覆。

和尚依旧在那里来回走着,数着念珠念着经,对他并不在意。他却觉得既然要与他同行,便应该与他说些话,便告诉他自己是大学生,对佛教有些兴趣,专门要到五台山去游历一番。

和尚倒很和气,便也不时停下来同他说话。原来从黑龙江来的云游和尚,要到五台山去挂单的。

说话间火车停了下来,他便跟着和尚下了车。下车后才发现那是一个很小的车站,除了他同和尚,几乎没什么人下车,也没见到车上见过的尼姑。

天色刚发亮,周围的建筑物从天空中显出模糊的轮廓。刚从车站走出来,便见一辆面包车停在街道。“到五台山去的,快上车!”一个小伙子从车门里钻出脑袋来对他们喊叫着。

他跟着和尚上了车,里面却空无一人。小伙子见再没有别人,便开动了车,没走一段路却又停了下来。楚光问他什么时候开车,他说光两人连汽油钱都不够,得等坐满了才走。

他耐着性子在车上等着,天色亮了起来,才发现是在小镇的街道上。小镇看上去很小很偏僻,没有南方小镇的热闹和繁华。

和尚坐在车厢后面一直没有说话,偶尔回头去看时,见他正微闭着眼睛数着手上的念珠,嘴巴翕动着不知念叨着什么。

一等便是三四个小时,楚光渐渐失去了耐性,便同开车的小伙子聊起天来。那小伙子是个说话没边际的人,又耐不住寂寞,讲了几句五台山上景观,然后便说起了那里的和尚和尼姑谈恋爱的事来。这顺口开河的小伙子对那佛教圣地似乎并没有什么神圣感,甚至连好感也说不上。照他的话说,那里的和尚同常人并无两样。喝酒吃肉不说,还经常同尼姑调情。在街上还能看到尼姑同和尚成双成对在一起的。

他从小伙子聊天的时候几乎忘记了后面坐着的和尚,尽管他并不怎么相信那小伙子的话,却觉得他说的那些事很新鲜很过瘾。没想到后面的和尚终于沉不住气,插上话来。

和尚并没能否定和尚与尼姑谈恋爱的事,只是说那种事或许有,但肯定是极少数假和尚假尼姑干的。他说有些人出家并不是到了那种境界,而是想偷懒吃口清闲饭,这种人就是假和尚假尼姑。然后感叹说,现在要找一个清修的地方也不容易,即便象五台山这样的佛教圣地,也得不到安宁。要想真心修炼,就得到荒无人烟的深山大岭去。

楚光看他谈吐不凡,断定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便追问着要证实自己的判断。和尚终于告诉他:他原来是沈阳某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出家才不到三年。

楚光觉得奇怪,在他看来,大凡出家的人必定都是在生活中受过重大挫折的。象这样家境很好,受过高等教育在事业上又有作为的人怎么会出家呢?好在有的是时间,他便好奇地打听起来。和尚终于打开了话头,对他说起了故事。

按照和尚的说法,他出家并不是生活不如意,也不是受过什么挫折。相反,按照世俗的观点,他应该生活得非常幸福。出家以前,他有非常令人羡慕的职业,有贤惠的妻子和一对可爱的儿女,父亲又是省里的一个正厅级干部。他又是一个很会玩的人,喝酒、抽烟、玩麻将,并没感到生活有什么欠缺。可是,有一天家里来了个比丘尼,点化了他几句。他突然对生活感到厌倦起来,便萌发了出家的念头。这念头困扰着他,使他整日不得安宁,终于向妻子提出离婚的要求。

楚光觉得他这番话有些神乎其神,并不敢轻易相信。和尚便解释说,这其实是命中注定的。他后来听师父说,他同妻子前生都是修行人,因为动了凡念,注定要有十年的尘缘。尘缘既了,他便不得不出家。

“你和妻子真就只过了十年?”他问。

“不多不少,刚好十年!我同妻子结婚是一九八二年八月八日,离婚的时间正好又是九二年八月八日,一天都没差。”和尚说。

接着他又讲起了另一段离奇的故事。照他说来,他同妻子的结合更是命运的安排。他到二十八岁的时候还没有结婚,甚至连结婚的念头都没有。自己不急,家里的人却急得不行。父母兄妹整天的耳边唠叨没完,把他逼急了,便说我就要同明天早晨见到的第一个未婚女子结婚,不行的话这辈子就干脆不结婚了。家里人都以为他说的是赌气话,并没十分认真。谁知第二天果然有个人带着女儿到他家来找他父亲,那人本来是要求他父亲帮忙调动工作的,父亲也答应帮忙。后来却莫名其妙儿女间的亲事,而他与那女孩竟然也一见倾情。没过多久,他们果然结了婚。事后想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楚光看他越说越玄,便问他妻子那样爱他,又有孩子,怎么肯同他离婚。和尚淡然一笑说,他开始对妻子提到要出家的事,妻子并没当真,以为是闹着玩的。到真要办手续的时候,才知道是认真的,便把她的父母兄妹连同他的全家都找了来劝他,一时间两个家庭和所在单位都闹得天翻地覆,还有两个孩子……

关于他们家里那场风暴,和尚并没有作详细的描述,楚光却能想象得到。他想要是有一天自己要出家会怎么样呢?虽然他不象和尚那样有自己的妻儿,可年老多病的父母亲又怎么割舍得下?还有姐妹和朋友们,他们又会怎样?好在自己对人生还没有悲观那等地步。刘博总说要出家的,也不过嘴里说说而已。和尚的话是那样不可理喻,好象同自己隔着一个世界的。那个世界对他来说是那样陌生,甚至阴森森的显得有几分狰狞可怖!

“你怎么会舍得他们?”他问。

“出家人四大皆空,有什么舍不得的?”和尚淡然说。

“可不管怎么说,人总是有感情的,要割舍这种感情,实在很困难!”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与和尚对话的困难。虽然语言上能接得上茬,内心却完全两回事。

和尚倒也无意点化他,接着说起自己的故事:为了摆脱家里人,他偷偷跑到庙里躲起来,让人把头发剃了个精光,还从师叔那里借了长袍穿上,正儿八经一付和尚打扮。家里人见他心意已决,只好随他,只希望他是一时糊涂,不日便能醒悟还俗。他们隔三差五跑来庙里看他,给他送吃送穿,还不时把一对儿女带来给他看。他却心无所动,为了专心修炼,第二年便跟了师叔出来云游了。

他告诉楚光,虽然他也算个知识分子,却讨厌知识,也讨厌钱。有好几年他身上从不带笔也不带钱,到什么地方去也是随心所欲。游完了一个地方便把鞋脱下来往天上一抛,鞋尖所指的方向便是他要去的地方。路上也是有车坐车,没票让人从车上赶下来便步行。到了河边或者海边无路走,便在岸边坐着等船开过来。

后来和尚又说了些与佛教有关的话,无非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人生“八苦”之类。那时他并不懂太多的佛教,却也知道里面的玄机并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和尚的话里显然有很多疑问,那付样子怎么也不象一个清修有道的和尚。他身上穿的那件象牛皮样发亮的长袍,连同脸上那付脏兮兮的模样都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然而他所述说那种生活及生活境界却又是他所向往的。刘博这人既信道也信佛,尤其练上气功以后,相信人能够长生不老,能够成仙成佛。经常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词地说老子以及《三国演义》里那位进了曹营以后未发一言的徐庶至今还活着,正隐居在某个深山老林里,还老说自己也要修道去。楚光对佛道都是半信半疑,却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比刘博离佛更近,自己眼下的处境以及要做的事情又都是刘博想做而没能做的。

后来的经历似乎也证实了他的感觉。上了五台山以后,他想着和尚是从来不带钱的,便主动提出要替他付车费,却看见和尚从长袍里掏出一大把钱来,反而使他感觉出自己的贫寒来。最后一次见到和尚是在显通寺,他把他介绍给了那里知客堂的小和尚,并请小和尚允许他作为居士挂单。他身上带着上研究生时用的学生证,诈称是一个对佛学感兴趣的大学生。当他同小和尚谈论过一番佛教找他一同去晚课时,却发现他正躺在床上蒙头大睡,伴随着沉重的呼噜声,那间黑乎乎脏兮兮的房间似乎也在轻微地颤动。

“老同学,不认识我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到桌旁站下,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

他一眼便认出是小时的邻居、中学时的同学赵得明,便站起身来,应酬说:“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什么叫碰上,他听说你回来了,非要作东请你。”小妹说。

赵得明对小妹笑了笑,说:“老同学嘛,难得一聚。在这里我又是主人,我不作东谁作东呢?”他顿时觉得很扫兴,心里责怪小妹太不懂事,竟让这小子插进来破坏他们兄妹见面的兴致。自从打过那场架以后,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任何来往了。现在却突然出现自己面前,而且表现那样一种不同寻常的亲切来,到底算怎么回事!

赵得明在旁边坐下来,顺便把椅子往小妹那边移动了一下,眼睛往小妹身上扫过去几眼,小妹也对回以微笑。

他的心境完全被破坏了,同小妹间的相聚似乎也失去了意义。直觉告诉他,小妹同这小子之间已经有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关系。这实在太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是难以接受的。

小时候他对这小子便没什么好印象,上中学时为小妹的事还同他打过一架。他们是一个班的同学,他是班长,赵得明则是班上最调皮的学生。这小子从小便有一股邪气,平时不好好读书。仗着自己牛高马大会踢球,又有一付好脸蛋,一门心思往女孩身上使坏。有一次他发现他给小妹写的信,便约他出来。他知道同这种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便提出以武力解决。那场架打得很公平,双方都挂了彩,最后他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凶狠劲征服了他。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对小妹提到过,却一直以为是自己保护了她,使她免遭那好色徒的亵渎。而今突然觉得自己到底是个失败者,甚至连那种充当小妹保护人的想法也同样是可笑的。“妈的,都是那老家伙传下来的种!”他想着,对小妹也感到有些厌恶。

赵得明递过来一张名片,他只好接过来,并随意瞟了一眼。才知道他刚才说的“主人”是什么含义,原来他竟是这家饭店的董事长,此外还有其他头衔,也都是“董事”或“总经理”之类。小妹原来就是他当总经理的某个公司的副总理,这或许可能解释他与小妹那种微妙关系。然而他对这家伙的为人实在太了解,很显然他是贼心不死。他对小妹的那份殷勤连同眼下的这餐饭,都如同是一座精心设置的陷阱。可悲的是小妹连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从她那眼神看,她对这小子还很有些好感。但愿她没有陷得太深!

“在海南那边,混得怎么样?”赵得明做出一付很随便的样子,好象他们之间并没有打过架,也没有任何隔阂。

“就那样,生意不好做……”他勉强地说,觉得语气不如对方粗壮,颇有些不是滋味。

上中学的时候赵得明比自己要高上半个脑袋,那次打架要不是自己下了狠劲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手,未必能赢他。现在看来却高不过自己,别看他是当过几年兵的,真要再打一架,自己还未必输给他。

赵得明没有提到当年他们打架的事,甚至连一点暗示也没有,说明他并没有完全忘记那件事。对自己也格外殷勤,但这种殷勤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妹的缘故。从外表看,他同小妹坐在一起倒也不显寒碜。客观说,这小子长得比他那当市长的老爹还要强上几分,也有几分机灵劲。身上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邪气,让人觉得不舒服。

“都是在生意场上混的,以后可以联合起来干点事情……”赵得明说。

“我可比不得你,我只不过是帮人打工。”他冷笑地说。

“就你这情况,要当老板还不容易。”赵得明说着,又转过脸去看小妹。

打架后他同赵得明便完全断绝了往来,不久他父亲调到市计委,他们家搬到别处去了,他也转了学,那以后便很少听到他的消息。上研究生以后才知道他父亲当了副市长,他参军回来以后在一家外贸公司任职,同一些高干子弟混在一起。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拥有了那样一大堆头衔,连小妹也依附到了他的门下。

“听小燕说,你是为生意上的事回来的……”赵得胜用试探的口吻说。

小燕,他凭什么这样称呼小妹?他厌倦了那张虚假的笑脸,把脸转到一边说:“生意上的事,是有一点儿,主要也是想回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个招呼!老同学嘛,不用讲什么客气。”赵得胜摆出一付志得意满的样子,似乎北京城里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情。

他把手中的信递给那手持扩音器的女人,心里在想这个约自己来的女孩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她为什么会看中自己?

从这个小院子走出去以后,他便没抱任何幻想。他的价值和希望都被埋没在那些千篇一律没有个性的白纸黑字当中,几十块钱换来的屈辱和对自我尊严的损害。当他意外地接到杂志社寄来的信件时,并没有感到惊喜。反而对这预约者的质量产生出了疑问。

“你是九十三号?”一个穿牛仔服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打量着她问。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懒散的笑容里增添了些生气,点着头说:“是!”姑娘长得并不算漂亮,却也不象路上想象的那样难看。皮肤黝黑,五官却很端庄,脸上自然的微笑使人感到朴实和亲切。

“找个地方谈谈?”姑娘看着他问,并不感到拘束。

他顿时对她产生出好感,微笑着点点头,并随了她往旁边走去。

来到那天他偷听那对男女说话的角落,姑娘却告诉他,她是为她的一个同学来征婚的。那女孩性格很内向,长相同她差不多,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带他到她家去。

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感觉,他还是答应随她去见那女孩。代人征婚的女孩名叫周玉梅,她告诉他,那女孩住在郊外,父亲是科学院遗传研究所的研究人员。

路上,他同那女孩交谈起来,竟然有几分投机。路上的时间很长,谈话也是漫无边际。女孩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活泼的一个人,性格也随和。说到她那位女友,她只是告诉他,她的性格很腼腆很内向,对生活很悲观,经常说这辈子要是找不到自己所爱的人,就干脆不结婚了。对这些话,他并没有在意。

到了女孩家,先见到的却是女孩的父母。女孩的父亲大约五十来岁,看上去很朴实很和蔼,母亲则象是家庭妇女。他们对他格外热情,把他引进客厅,端来了茶水和糖果,然后同他聊起来。

当那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没有言辞能形容他当时的感觉。没有人告诉他那就是他要等待的女孩,他却知道是她!那宽松的身影悄不声息地从门口移过来,整个身体向左倾斜着,脑袋也向左斜着,犹如肩上扛着重物。其实她手里不过端了一个小小的玻璃茶杯。脚下更是一步一挪,右脚迈出一小步,左再跟上半步,看情态犹如行将就木的老妇人。那脸却明明是很年轻的,看上去顶多二十二三岁!仅仅五官结构看来,她外貌至少是很端庄的,却没有一点生气。脸色苍白,没有一丝光泽,仿佛肌体内已失去生命的灵光。

她显然也知道这次会见的含义,呆滞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了一眼。那份空灵竟使他感到有几分恐惧,他勉强的微笑也没有在她脸上得到回应。带他来的那位姓周的姑娘不在客厅里,两位陪他聊天的老人也没有向他作介绍。或许他们以为那姓周的姑娘在路上已经介绍过,或许女孩的身份是显而易见的,用不着再作介绍。

她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面无表情,眼睛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出于礼貌,他勉强同她打了个招呼,并试图同她说话。她终于也笑了笑,说是笑,其实只是脸上的肌肉往两边拉了拉,并不是从灵魂里发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好象灵魂同外在的形体失去了联络。说话反应也迟顿,嗓子粗糙却又好象在喉咙底部被什么东西压着,发出一种沙哑尖细的声音。

那位姓周的姑娘进来了,他并不想责怪她。她安排的这一切显得有些恶作剧,把他同这样一具行尸走肉联在一起似乎也包含对他的嘲弄和轻视。然而好奇和同情把这样的情感压住了。艺术家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精神和肉体上受到巨大伤害的女孩!可是,又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一个青春少女摧残到如此地步?

他不想让那个善良的家庭感到难堪,他们坚持让他留下来吃晚饭,他也没有拒绝。在饭桌上,他很随意地同他们聊着天,似乎想给他某些安慰。然而他明显地意识自己在扮演着另外的角色,而这并不是这个家庭所希望的。

“你,觉得怎么样?”回来的路上,周姑娘问。

“她,是不是受到过什么伤害?”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却把自己的感觉说了出来。

姑娘听着,显得十分惊讶,说:“你怎么知道?你,难道是医生?”“这种事情,谁还能看不出来?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这么震惊过……”他苦笑着,说。

周姑娘便对他讲起了那女孩的故事。她说她与那女孩是中学同学,在班上成绩都很好,对生活充满着浪漫的幻想。女孩性格很内向,感情却很丰富。高二的时候竟悄悄地爱上了她们班新来的班主任老师,那老师很年轻很英俊,学识丰富性格幽默,同学们都喜欢他。那女孩却深深地爱上了他,把他当做梦中的白马王子。她偷偷地为他写了很多诗,在日记里写满了对他的思念和幻想。上课也总是神不守舍,只有那老师的课是例外。她眼睛总是直瞪瞪地盯住那老师看,有时又特别活跃,好象成心要引起那老师的注意。而那老师却是结过婚的,她也知道,却依旧偷偷地爱着他,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她的成绩下滑得很厉害,高考后勉强上了林学院。因为她在美貌,追她的人并不少,她却忘不了那老师。上到大二的时候,那老师突然与妻子离了婚,处境十分艰难。她得知以后便给他写了信,倾诉了多年来对他的爱恋。据说老师很感动,他们相爱了。这件事在她们家却引出了一场大风暴,她的父母亲都是传统的知识份子,思想比较保守。得知如花似玉的女儿竟然爱上一位比她大得多又是离过婚的男人,无论从感情和理性上都觉得难以接受,想方设法要阻止她。同时到那所中学去向校方告状,向那老师施加压力。然而这柔弱的女孩却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和韧性,家人的一切努力对她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只好实行了强制的手段。他们把她关在房间里,不让她去找那老师,也不让她到学校上学。她感到很痛苦很绝望,竟从楼上跳了下来……

“当然,她没有死。可从医院里出来,她就变成了现在这付模样。”周姑娘用缓重的语调说。

他默默听着,这故事本身不过在证实着他的猜想,心里还是感到震惊。那幽灵般影子不时在眼前晃动着:一步一挪靠过来的凋萎着的躯体,苍白的没有生气的脸,呆滞的目光……以前只是在小说里读过类似的悲剧,却没想到感情的力量竟真的能够把人摧残到这样的地步!

“那老师呢,他怎么样?”他问。

“他没怎么样,只是调了个学校,很快又结了婚……前些日子我还在街上碰到他,带着老婆孩子,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子。他没有问她的事,我也没说。”周姑娘冷笑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电线杆上的路灯把他们的身影印在那苍白的水泥路面,路上没有行人。在沉寂中,他突然觉得有些塞冷。

“你是不是怪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你?”周姑娘问。

“不……你也是好心!”他说。

“我们从小就是好朋友,看到她那样,我是很难受。”周姑娘说。

“我理解你,可是没有人能够救她能救她的只能是她自己!”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能想象她躺在浴缸里洗澡时的模样。她习惯戴着浴帽闭着眼睛长时间躺在水里,两手轻轻地在自己光洁的身体上抚摩着,一付自我陶醉的样子。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裸体就是这个样子,也是在这样一个浴缸里。她叫他把浴巾送过去时,他便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有几分慌乱,却还是遵从了她的意愿。从那以后,性的神秘面纱便被完全打破了,他从她这里完全了性启蒙教育,成了滥性主义者。

见到女人那一刻便不由自主地想到远在海南的湘雯,就象同湘雯一起时也会想到这女人一样。她们在性格和长相方面全然不同,在体形上这女人比湘雯要庞大许多,性格也不如湘雯温柔体贴。但她们年纪都要比他大上好几岁,她们都对他十分温存,无形中却总把他当作不成熟的小弟弟乃至被保护者看待。事实上,他身材高大,那娇小的南方姑娘湘雯甚至还不及他的胸部高。在为人处事方面,也经常被人看作是少年老成,但到了这两个女人面前却是另外一回事了。几年前这女人就用“俄狄浦斯情结”来笑话过他,说他天性就喜欢同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在一起,使得他非常生气,有两三个月没到她这里来。

湘雯此时肯定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那是一个痛苦而放荡的女人,一天也离不开男人的。在这一点上同这女人也很相似,这屋里显然也带着其他男人的气息。刚才不是有个男人打电话说要来见她么?她说她今晚有事让他不要来了,说话时还向自己瞟了两眼,其实他并没怎么往心里去。第一次见到湘雯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心情也是这样。湘雯却好象很有些不安,第二天便很内疚地请他出去吃饭,似乎想作一番解释,他却真诚地告诉她完全没有必要。湘雯开始还有些生气,说他是个没有感情没有血性的男人,连嫉妒也不会。但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显得更为自然。

这女人是搞女性文化研究的,她说过在性爱上占据主动地位的依然是男性,男人的性行为带有侵略性,而女人则是被侵略的对象,因而女人总习惯于把自己当作受害者。她们在同男人性交以后就好象被占了便宜似的,以为有了充足的理由把自己依附在那男人身上,或者要求得到物质上的补偿。而大多数男人也认同这样的观点,心甘情愿地充当迫害者的角色,把自己辛苦赚来的钱送进女人的腰包。这就形成了娼妓制度的社会心理基础。

他向来对女人的观点不以为然,这番高论却令他口服心服。在他看来,性爱对男女双方来说不过是相互满足心理和生理的需要,是互娱的,并不存在着谁占有谁的问题。真正的性爱关系应该建立在一种平等契约的基础上。他同这两个女人的关系虽然也存在着感情上的因素,但主要是一种性伙伴关系。

然而想到小妹却不由得烦恼起来,他实在看不惯她同赵得明在一起时那德性。他从内心深处讨厌那家伙,不希望小妹同他搅在一块。母亲临死前说过要自己好好照顾好小妹的,她说小妹很聪明很要强,但太任性,不容易把握住自己,他自己向来也这么认为。听人听过,赵得明这草包象许多象他这种出身纨绔子弟一样完全是靠了老爹的权势才发起来的,在他所属的那个圈子里也是声名狼藉。这样的人他在海南见过不少,他们的无法无天和巧取豪夺在那里造成极坏的影响,整个海南有一大半是这些人的天下。就出身而言,他勉强算得上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他也从来不把自己看作是纯洁的人,却厌恶那样的生活方式。

小妹从小对他十分敬重,这次回来却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隔膜,小妹似乎并不象原来那样把自己看作是保护人,相反好象很讨厌自己干预她个人的生活。小妹是个聪明人,肯定觉察到自己对赵得明的冷漠。她在那时候在那样的场合让自己同赵得明相见,肯定有自己的用意,而他的表现却使她感到很失望。看着小妹挽住赵得明的手臂走向那辆奔驰牌高级轿车,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个失败者。“为了母亲,我要拯救她!”他这么想着,心里却感到茫然。

女人从卫生间里出来,梳理着那头鬈曲的头发,宽大的睡袍把那发胖的身体遮盖住,脸色红润,如同被烘烤过一般,肌体上仍在蒸发着热气,边走过来边问:“你是现在洗还是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吧。”他看着她说。这次见她最明显的感觉便是她比过去老了许多,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少意识到他们之间在年龄上的差距,这回却觉得她好象与自己已不是同辈人。她以前是留短发的,烫发过后好象老了好几岁。脸上也不如原来那样光洁,鼻子两边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两片地图般的斑痕来。额头上更打上两道明显的皱纹,笑起来眼角外深刻的皱纹更让人看着心酸。她只比湘雯大一岁,看上去却至少要大五岁。南方人的娇小身躯固然有助于隐瞒年龄,但湘雯的确比她更为保养自己。湘雯知道女人外表的价值,也更懂得利用它。

女人在他身边坐下,梳理着头发。头发里散出的雾水不时喷在他的脸上,他感觉到女人身上的那股热气。想着要同这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心里竟有不自在。

女人却贴了过来,那张并不年轻的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似乎闻到她那带着温热的鼻息声,心情却有几分紧张。心里却自我安慰地认为是长久没在一起缘故。

“你又在想你妹妹的事?”女人看他没有反应,便轻声问。

他刚才对她说起过小妹的事,有时候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信任她,同她在一起以后总爱对她诉说自己心中的委屈和苦恼,似乎要在她这里寻找安慰。如今却突然厌恶起她那自作聪明的语调来。

“她又不是孩子了,你操那份心干嘛。再说,那男人也许并不象你想的那样坏,你妹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能喜欢上他,说明他总还有些可取之处。”女人叹息着,手却伸到了他的胸口轻轻抚摸起来。

“我知道他什么样的人!”他很耐烦地说,觉得她的手有些粗糙,并没有以前那种轻柔怡人的感觉。

女人的手缓慢地向下滑动着,动作如以前一样熟练,他的感觉却很冷漠。女人显得有些失望,叹息着说:“看来我是老了,可是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呢?”他低头去看她,那眼角上的皱纹激发了他的怜悯,便把手放在粗糙的脸皮上抚摸起来。女人象是得了鼓励,手上的动作变得有些急切,身体完全贴住了他,嘴上发出渴望的喘息声。

“洗澡去吧!”女人的声音象在催眠一般,有着令人难以抵制的诱惑力。

他被弄得有些迷糊,突然想起小妹,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是也这样同赵得明在一起?这种想法使他感到恐惧。便把女人从身上推开,说:“我先打个电话。”女人竖起脑袋,不解地看着他,用手一指说:“电话在那,你打吧!”语气里却含着责怪的意味。

他没理会,拿起电话拨通了小妹的手机。电话铃响了好一阵才听到小妹的声音,见她声音并无异常,心里才安下心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随便说了几句废话,然后告诉她,他想找个时间回家去一趟,希望到时她也能在。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单独同父亲及那女人在一起,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把关系弄得更僵。

放下电话,便觉得女人在看着他,嘴角还挂着嘲笑的意味,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她,心里却很恼火,对她说:“我这就洗澡去,你上床等着我。”女人笑了笑,说:“你去吧,我把睡袍给你准备好了,是你原来穿过的。”他没说什么,抬脚往洗水间走去,心里却想:这女人真是她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