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世纪末的爱情

望着眼前低矮的楼房,楚光脸上带着苍凉的微笑,犹如就要输光的赌徒,万般无奈之中把个人的自尊自信连同对人的信念一同押进去,等候命运的主宰。

并非第一次光顾诸如此类的地方,心境却没有多大改变。前两次惨败的阴影似乎依旧笼罩着心怀,生出苍凉无奈的心态来。“那是缘份未到!”刘博总是这样安慰自己,话里却似乎总带有某种古怪的意味,却也能给人带来某种慰藉,因而明明知道其中有些自欺欺人的因素,也宁可让自己相信这种说法,何况还有刘博本人在爱情上的得意可以为证。

在别人眼里,他算得上幸运儿:从一个偏远的小镇考上大学,又从一个县城中学教师考上国内第一流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又留在北京,每月轻轻松松地拿到七八百块钱的工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然而这一切似乎都被他那平庸的外表和无拘无束的个性全然抹煞掉了。命运好象有意在捉弄着他,他所能得到或已经得到的都并不是他真正渴望的。

失意的时候,总以为命运对自己其实是很苛刻很吝啬的,却也很少去抱怨。上苍对每个人其实都是公平的:他经常在漂亮的躯壳里装上空虚的灵魂,却又把伟大的心灵装在丑陋的躯壳内;他给某些人以财富,却又给他们带来无尽的贪欲和痛苦;他使某些人贫困潦倒,却又使他们宁静和自足。即便有些人可以同时拥有财富智慧和爱情,所遭受的痛苦却也未必比别人更少。在某种意义上说,人生就是由这许许多多的缺憾所构建的。人生的意义也正体现在这样的缺憾之中。这就是那天同刘博一起从那家杂志社走出来以后讨论得出的结论。

那议论其实是针对在那办公室里见到的那小伙而发的。那个头比自己高上大半个脑袋的小伙的确很英俊也很潇洒,魁梧的身躯,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同费翔很相像的眼睛……足以使人感到自卑。心里奇怪:这样的男人本该是女孩子心目中的偶像,怎么也会落到同自己一般的境地?然而当看到他在那办手续的女人面前局促不安的神态以及说话时的语无伦次以后,心里反而变得格外轻松起来。他甚至为自己感到庆幸:与其象小伙那样拥有漂亮的躯壳而理智不健全,还不如自己这样躯体不完美却有健全的灵魂。对刘博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大心情也很激动,心里便也觉得命运其实并没有过份亏待自己。

他自以为是个唯物主义者,说不上为什么却对命运深信不疑。外表的平庸以及在爱情上的挫折并没能使他心灰意冷,他曾留心观察过周围的人,有时边在路上行走也边观察,发现那外表出众的男人能够找到漂亮女人做妻子的并不常见,倒是许多外貌平庸的男子挽着漂亮女子招摇过市。这正应了刘博经常说的一句话——“好男无好妻”。周围便有刘博为例证,就外在条件而言,他与自己并无差异,甚至比自己还懒还穷,只因为一次车祸住进了医院,才认识了在医院当大夫的米雪……诸如此类的事情并不少见,除了“缘份”二字,的确也难有别的解释。

话虽如此,自己的爱情却总不如意。除了个头矮点的以外,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要命的是他连表现自己的机会也找不到,无论在学校还是毕业后到了单位,能够打动他的姑娘实在少得可怜,好不容易碰到个让他动心的,却又都是有了主的。好象身上被人故意注入了魔法,到了什么地方,好姑娘都纷纷躲开了去。

“缘份未到!”无奈中只能从刘博这话里寻找安慰,心里却经常带着苦涩的意味。他总觉得溟溟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操纵着自己,把自己引向某种不可知的境地。命运的真谛在于不可知性,对于常人来说,它的真实面目往往事后才能感觉到。正因为命运是不可知的,人们便没法消极地去等待,而你无论怎样奋斗却又不能逃脱命运的支配。在这个意义上说,奋斗也好,懒惰也好,都包含在你自身的命运之中。

无论生活怎样失意,楚光总愿意相信自己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事业也好,爱情也罢。他是那样诚实地生活着,应该得到生活的回报。对某些人说来,苦难是命运慷慨的馈赠,是走向成功的阶梯。宁静使人浅薄,孤独使人深沉。朦胧之中他似乎感觉到命运正是这样用痛苦和孤独在塑造着自己,可是怎样才能熬到那收获的季节?在焦灼的饥渴中,他不能不感到困惑,感到迷茫!

然而他还是抱着信心到这里来的。一来他相信自己是很奇异的人,须得以奇异的方式来获取爱情;二来他已经第三次采取这样的方式,“事不过三!”他从来把“三”看作是一个吉利的数字;三来他总结了前两次失败的教训,相信口袋里这份不同凡响的广告词不会没有收效。

“你找谁?”一阵吆喝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一片黑影把眼前的视线遮住,抬眼看时,一个穿着黑衣的中年男子正用泠漠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有事吗?”那男子又追问一句,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是有点事……”他红了脸,仿佛做了坏事被人逮住了一般。

“什么事?”那男人皱起了眉头,声音却缓和了些。

“我想……来登个广告!”他暗自憋了口气,终于说。

“什么样的广告?”那男人又问。

他怪这男人太多事,又见一年轻女子从对面走来,更觉得难以启齿,眼睛慌乱地看着那男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是个人的,还是公家的?”“我是……来征婚的!”他鼓足勇气把话说出来,顿时觉得自己象个泄了气的皮球,原先的勇气和希望仿佛正从眼前飘逝。

那男人却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说一句:“跟我来吧!”便往前走了。

他苦笑了笑,如释重负一般,随那男人沿着那昏暗的楼道走着。到了楼梯口,却见那男人早已在往地下室去的阶梯,便也跟了下去。

走进一间狭小的办公室,只见里面坐着两位小姐。一个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书,另一个则在电脑前摆弄着。那男人也在靠门前的那张办公桌前,眼睛看着桌面,问他:“带户口本了吗?”他正打量着那两位女人,听他这一说,忙把脸转过来,说:“没有,我上的是单位的集体户口……”那男人歪过脑袋瞟了他一眼,说:“有单位证明吗?”“有,在这。”他勉强地笑了笑,忙不迭把攥在手里的纸条递过去,眼前却浮现出工会那暖昧的笑脸。

那男人接过去随便瞄了一眼,顺手放在桌上,把本子往他面前一推,轻描淡写地说:“先填表吧。”然后便坐下去同那两个女人闲聊起来。

楚光心里却踏实下来,事情并不象原来想象的那样复杂,即便这屋里的人对自己都不热情,却也没让自己感到难堪。于是,他安下心来填着表。

“老杨,你去调查过了吗?”“调查什么?”“就是那位来征婚的千万富翁……”“这有什么可调查的,不就那么回事……”“你说是怎么回事?告诉你,刚才总编室又来电话了,说这人很特别,还是尽量先把底细摸清楚,要是闹出什么笑话来,问题可就大了……”“我看那人怎么也不象有一千万的,再说,真要有那么多钱,还能找不到老婆?而且,南方的漂亮女孩多的是,干嘛跑北京来找?王姐,你说对不对?”“这可说不好……那天他倒是坐了一辆大奔驰来的。”“还是谨慎点好……这年头什么人都有。”“看来我是非到广州去一趟不可了,可谁给出路费呢?”楚光边填着表边听他们议论,不由得感到好奇:这年头果真无奇不有,没想到还有千万富翁沦落到这等地步。

“填好了……把广告词写在这!”那男人没有去看手里的表,又把一张白纸递过来。

“我早写好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楚光把另一张递过去,仰头看着那男人,眼角的余光却见到那摆弄电脑的年轻女人向自己瞟过一眼,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

“恐怕超过字数了!我们这里的情况,一般不能超过一百个字……”那男人说着,用手指在纸上数起来。

“就按字数算吧,我多交钱就是了……”楚光恳求着,担心他会对上面内容提出什么疑问来。

那男人想了想,终于说:“这样……就交两百块钱好了!”这个数目远远超出了原来的估计,楚光却如同得到了大赦似地激动。好在他正好带够了那么多的钱,便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交到中年男子的手上。

中年男子把钱数了一遍,放进了抽屉,说:“我这就给你开收据。”说完便伏在桌上写了起来。

“这就行了?什么时候能登出来?”接过收据,楚光没顾得上看,便问中年男子。

“得看情况……最快也得下星期吧。”中年男子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

“谢谢您……再见!”楚光对那男人说,又笑着瞟了那两个女人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按着自家的门铃,脑海里却浮现出那极端丑陋的一幕:一个青蛙般鼓着大肚子的衰老肉体气喘吁吁地压榨着另一具白嫩的肉体,白生生的屁股不停地拱动着。底下传出淫荡的呻吟……在花白头发的大秃脑袋下面,看见的是披散着头发的年轻的脸……

里面的门开了,隔着防盗门的铁栅栏,看到一个五十多岁女人,那双猫样的眼睛警惕地盯住他。尽管她的年龄与父亲相仿,但他知道这并不是父亲新娶的女人。小妹在信中说过,父亲新娶的女人很年轻,也就三十来岁,没结过婚。

“你找谁?”那女人审视了一番,问。

“我……”他真不知道该怎样说明自己的身份,很显然,这女人不过是保姆之类的人物,即便说出自己是谁,她也未必知道。

“你找谁?”女人又问了一句,眼神里更多了几分戒备。

他竟苦笑了起来:“我……梁燕在吗?”刚说出小妹的名字,心里便释然了许多,却忍不住责怪起来:这疯丫头也不知怎么回事,回来前给她打过电话,在机场却没见她人影。

“她不在。”女人冷淡地说。

他突然觉得有些心灰意懒,对那女人苦笑了笑,从地上提起箱子,准备离去。

“谁呀?”随着说话的声音,从那个年老的女人身后闪出另一张女人的脸。这张脸比刚才那张至少要年轻二十来岁,身上的打扮也不一样。红色的高领毛衣,胸部高耸,中等身材,看上去也有几分姿色……那老家伙总是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在一点上倒是与自己很相像。

“我……是梁毅!”他想这女人应该听说过自己,便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你是……从海南过来的?”那年轻的女人打量着他,问。

他笑着点点头:“是的,刚下飞机。”“怎么不事先通知一下?”那女人似乎还有疑虑,皱着眉头说。

“我给小妹打过电话,我想她会告诉你们的。”他勉强地笑着,心想:这丫头可是把我害惨了。

“她可是什么也没给我们说。”那女人嘴里嘀咕着,转身对旁边的女人说:“开门让他进来吧。”女人说话的语调和神态使他感到屈辱,妈的,这女人说话那腔调就好象这家完全是她的了,而自己和小妹都不是这家的人。看来这是一个厉害的女人,难怪小妹同她合不来,老在信中说她的坏话。

“请换鞋。”那女人用手往旁边指了指,说。

他歉意地笑了笑,收住脚步,把行李箱放下,蹲下身去解着鞋带。老女人从鞋架上挑了双拖鞋放在他的脚边,说:“穿这双吧。”进了屋间,才发现这个家已经变得陌生。那熟悉的温馨气息再也闻不到了,还有柔弱母亲的身影!宽大的客厅被装饰一新,雪白的墙壁,锃亮的木制地板,顶上华美的吊灯,还有高档的音响、彩电和沙发,把母亲在时质朴高雅的布置完全淹没了。他看着,心里感到一阵悲凉。

“坐吧!”那女人的口气全然把他当做了客人,又转身对后面的老女人说:“去倒杯水来。”从她说话的语气中,他感觉到与这屋里的气息相同的滋味来。真不知道那老家伙从什么地方找来了这样一个女人,小妹说他在这女人面前象个孙子似的,全然没有了原来在母亲面前的那种威风。除了年龄方面的优势以外,看来这女人并不是省油的灯。

“坐吧。”女人指指沙发,看他手里拎着保密箱,又说:“把箱子放到小妹的房间去?”“不用。”他摇摇头,心里却有些难过。这里真的不是他的家了,他也丝毫没有那种回到家中的亲切感。

“你回来,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女人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却也没心思与她计较。小妹在信里老爱说自己同这女人较劲的事,难怪她对自己怀有这样深的戒意。

“小妹知道你要回来,怎么也没去接你?”女人用嘲讽的口吻说。

“或许,有什么事吧。”他装着一付不在意的样子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那女人的腹部看着,小妹在上封信里大惊小怪地说这女人怀了孕,就要生孩子了,这样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征兆。

“小妹也真是,就算她自己没有时间,也可以让别人去嘛。”女人埋怨地说。

他淡淡地笑了笑,却还在想着女人要生孩子的事。小妹说,生孩子的事她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据说这事还挺让老头高兴的。他相信小妹的话,在女人的问题上老头向来是敢作敢为的。可那么一大把年纪了,算什么呢!想着老头抱着小婴儿的滑稽模样,又觉得十分可笑。

他很想到里面房间去看一看,找到一点母亲留下的遗迹,却又没有勇气。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已经不属于自己,更不会属于逝去的母亲。女人的每句话乃至每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在提醒着他。他固然可以不把这俗气的女人放在眼里,然而这里的气氛却使提不起兴致来。

“小妹什么时候能回来?”为缓解屋里的气氛,他觉得自己好歹得同女人说上几句话,不管怎么说,在名份上她还是自己的后母。可是话从嘴里溜出来,却又觉得过于愚蠢。

“她的事,可没个准!”女人撇撇嘴说。

他觉得这样呆着实在很难受,便对女人说:“我给她打个电话。”“电话在那,你打吧。”女人用手往旁边一指,说。

他拨的是小妹的手机,很快便传来了熟悉脆亮的声音。小妹听出他的声音,便连连抱歉说本来准备到机场接他的,临时公司有事去不了。还说她现在有事不能回来,让他在家里等着她回来。

小妹的声音给了他少许的欣慰,然而放下电话,他却决定离去了。他没法同这女人再呆上哪怕是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那实在是令人恐怖的。

“要给你父亲打电话吗?”女人看着他,问。

“不用,你告诉他我回来过就是了。”他说着从地上提起密码箱。

“你要出去?”女人不解地看着他。

“我得去会几个朋友。”他说着站了起来。

“晚上回来住吗?我好把房间给你收拾一下。”女人站起身来,脸却绷得很紧,一付不安的神态。

“不用,我在宾馆订了房间。”他摇着头,有意要使她定下心来。

“那就回来吃晚饭吧。”女人的脸松驰了些,语气也有些缓和。

“再说吧。”他听出女人话里含着虚伪,便不想理会,只顾低头往外走着。

“你看这姑娘怎么样?身高一米六零,跟你正合适,大学本科,高知家庭,爱好广泛,要找一个有修养的男性,她没提身高要求,看来有希望……”刘博边听着收音机,嘴里不停地说。

“得了,别尽拿大哥开涮了,就算你大哥我找不到老婆,也还不致于……”他觉得底气不足,也就懒得说下去。

“你可别这么想,我们家刘博为你的事可没少操心,没看他每天到这时候就帮着你听广告。”米雪在一旁帮着腔。

“谁让你大哥没本事呢?要是多认识几个女孩,也不至于这样……”“不,是我没本事,不过,我也不是非要找老婆不可的,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光棍是什么,不就一个人过嘛。”他苦笑着,自我解嘲似地说。

“这不是本事不本事的问题,是缘份未到。不然,象刘博这么赖,我又怎么会死心塌地跟上他?”米雪说。

“你看这八十三号怎么样?也是高知家庭,容貌秀丽,气质高雅,爱好文学,要找一个有才华有追求的男士……我看有戏。”刘博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看这玩意就象做生意,倒是明码标价……”“这有什么,市场经济嘛……别废话了,你这女孩行不行吧,行的话,你大哥就给你写封信去……她爱好文学,这就好办了!我就不相信凭咱哥们这两下子,还不能把她给征服了。”刘博说。

“想写就写吧,我,反正无所谓!”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你怎么啦?”母亲不安地看着他。

他没说话,抬头瞟了父亲一眼。那身威严的外表顿时被剥裂开去,看到的只是那拱动着的屁股和急促喘息声……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母亲把手按在他额头上。

“我没事!”他一把推开母亲的手,很不耐烦地说。

母亲不安地看着他,好象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突然觉得母亲太可怜,很显然,她是不知道那事的,她不知道父亲在欺骗她,不知道她同怎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也许还以为他是个好人,也还在爱着自己。

“你怎么能这样对母亲说话!快吃饭。”父亲向他瞪起了眼睛,那神态与平时并没有两样。

水莲端着一碗汤走进来,仍然同以往一样柔顺,面带笑意,全然不是被父亲压榨时的那付丑态。他却厌恶地皱起了眉头,恨不得上前抽她两个耳光,当着母亲的面,撕下她的伪装。

“妈给你盛碗汤。”母亲说着端起碗来。

“我不要。”他从母亲手里夺过碗,突然痛恨起母亲的柔弱来。

水莲同往常一样在他身边坐下,他心里却感到厌倦起来,就好象她身上得了什么瘟疫似的,连同她炒的菜熬的烫,都似乎带了某种淫邪的意味。

母亲不安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见母亲那神态,他心里也感到愧疚,便埋下头去从碗里扒了两大口,算是对母亲的回报。

“不好好吃饭干什么!”耳边回响着父亲的斥责声,他没有抬头,眼前只是浮现着父亲与水莲赤身裸体在床上的丑态……

“我给你打了好多次电话,就是打不通,只好跑到碰运气了……”梁毅懒散地笑着,用力握住他的手,使他感到有些疼痛。

“没想到你会这么快过来……”站在高大英武的梁毅面前,他突然感到有些愧疚。那事要真让梁毅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就猜想你是把电话关了。”梁毅这话象是在为他解脱。

“那倒不……”他苦笑着,不知道怎样解释才好。

英武的梁毅眼前犹如一座高塔,无形中给他施加出压力来。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要是梁毅也去登个征婚广告会怎么样?其结果肯定是不言而喻的……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是有名的美男子,又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又能说会道。有人不无嫉妒地说过他招女孩就狗屎招苍蝇一样。

“我知道你是在写书……”梁毅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是在鼓励他。

他并不喜欢别人拍自己肩膀,尤其比自己个高的人。梁毅的眼神里却从来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尽管他向来以为他同自己并不在一个生活档次上。

“你那书书写得怎么样了?”梁毅关切地看着他。

“这段时间,状态不是太好……”他犹豫着说。

“这很正常,过一段也许就好了……等写完了,我要成为你的第一个读者,怎么样,没问题吧?”梁毅边说边在屋里走动起来。

“当然,初稿快写完了,你要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先把前面的部分给你看看。”提到书稿的事,他似乎找到了安慰,心里也变得有些踏实了。

“还是等你写完再说吧。”梁毅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也好!”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很失望。他对这本书的关心原来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并不是真正感兴趣的。

门外有人大声说话,他知道是下班了。想到吃饭的事,他感到有些窘迫。没想到登个那种广告竟也要两百块钱,回来的时候他口袋里只有两块多钱了,又买了五毛钱地铁票,现在口袋里不多不少还有一元五角……真他妈的是一场闹剧,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要知道梁毅来,不如把钱留着撮一顿。

“这就是你买的电脑?”梁毅指着桌上的电脑,问。

“是的。”他顺手打开电脑开关,心里却想着到谁手上可以借到钱。

“你现在缺钱吗?”梁毅在电脑前坐下,熟练地敲击着键盘,很随便地问。

他脸红了,看着梁毅,想弄清楚他问这句话的用意。

“我知道你买电脑借了不少钱,可是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声呢,钱的事,我至少还能比你们都好一点。”梁毅说。

借钱的事一定是刘博告诉他的,正因为知道他有钱才不想让他知道的。他要知道的话肯定会给把钱寄过来的,可那算什么呢?

“这么多年的朋友,可你太不了解我了。”梁毅叹息着说。

“我不是那意思……反正,钱也够了……”他说着,心里却想:你这么说又何尝了解我的为人?

“刘博怎么样?还练气功?”梁毅关上电脑开关,站起身来。

“在练吧!主要还是看书……好象明年要考博士。”说到刘博的事,他不禁微笑起来。

“还是考佛教?”梁毅感兴趣地问。

“还能有什么!”他说。

“正好我也想见见他。这样吧,我们这就到他那里去,然后找个地方吃吃饭,一起聊一聊!”梁毅说。

“也好,反正米雪也在。让她给我们做点吃的就是了。”他说着,如释重负一般。

“还有吴伟泉,把他也一块叫来得了。”梁毅说。

“也好,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你们知道,周老爷子是霸道惯了的,他说的话就圣旨一样,没人敢违抗。给人的感觉,他一跺脚,整个公司都要抖上几抖,据说那些总经理们在他面前也只能坐上半边屁股以示恭敬,就这样……”楚光说着,把屁股往凳子外面挪出去半边,整个身子也倾斜过来。

他微微笑着,喝了酒的楚光似乎完全放开了,那眉飞色舞的神态使那平庸的脸变得可爱起来,丰富的表情,渐渐流露出落拓不羁的艺术家狂态来。

“说到底,他不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家,而是一个权术家,玩起权术来要比管理企业要厉害得多!他在这个企业呆了四十多年,看不上眼的,都被排剂走了。他在那里说得上根深蒂固……背后又有邓家给撑腰,有什么可担心的?可这一回,就因为他太自信,太大意,才会栽到别人手上,这才叫大意失荆州……”“不就是让那总经理给弄下来的吗?”在一旁没作声的米雪插嘴说。

“是这样!那家伙我见过,个头不高,也没风度。一般人都认为他很平庸,当初把他从计划处长提上来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理解。不过我想,周老爷子正是看中了他没本事。原来那个总经理,你们也知道,很年轻,也很能干,当初也是他提上来的,因为锋芒太露,让他觉得对自己有威胁,当上总经理还没到一年就让他给弄下去了。我想,中国这些当官的都这样,他们把头上那顶乌纱帽看得太重,因为除了这个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没有本事,也没有财产……那老头曾经也是很有气派的一个人,企业能有今天的发展,他是功不可没的。他是很有事业心的,也真的想把企业搞好,然而就观念而言,他已经不是属于这个时代,或者说他早就落伍了,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想用旧的方式来保持已有的成果,还有个人地位。而年纪越大,随着体力和脑力的下降,他感到了自身的虚弱,这虚弱增强他内心的恐惧,也更加剧了他对手中权力的迷恋,因为只有权力才使他感觉到自身的强大,为了证实这种强大,也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力,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生活在一批庸才周围,他一方面鄙视他们,另一方面却不得不在他们的对自身的依附和肉麻奉承中找到自我强大的感觉,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他悲剧的所在……当他在那里大声地吼叫着‘我就不信社会主义干不过资本主义’‘做天下主人,创世界第一’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如同痴人说梦一般,也许除了他自己以外,再没有人相信,在这里你能感受到的也只是他内心的孤独和无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实在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坦率地说,有时我也很同情他。不管怎么说,至少在人格上,他比那些正在背叛他而卖身投靠的人要高尚得多……”“费话,你有什么资格同情人家呢?就算下台了,人家还是比你活得好。”米雪反驳说。

楚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这得看怎么说了……不错,我现在是什么也没有,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将来也不会有什么辉煌的时候,可至少我活得很坦然很自在,不用担心别人会来害我……”“为你活得这么自在,干一杯!”吴伟泉举起酒杯,笑着说。

又一杯酒下肚,楚光似乎更来了情绪,接着说:“人家都说周老爷子很腐败,我看主要的问题还不在这里,公司家业那么大,就算他每天吃几斤甲鱼,坐几辆奔驰,再贪污上几十万上百万什么的,实在算不了什么……就我的观察来说,他还不是那种太腐败的人……他有能力,想干出一番事业,也的确干了一些事情,这一方面是为了他个人的理想和信念,我想他说得上是个有信念的人……另一方面当然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往日的辉煌似乎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这个企业离开了他就再也不能运转,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属于过去那个时代的人物,他的自我挣扎只能使陷入更深的悲剧深渊。在山东建立新的钢铁基地、建港口、到国外买铁矿、股票到香港上市……还有建立跨国集团,进入世界五百家大企业等等,所有这些梦幻般的计划,似乎只是在证明那种错觉,结果是造成几十亿乃至上百亿资产的流失,他自己也一步步地陷入了悲剧的深渊不能自拔……”“就由着他这么胡来,也没人出来阻止?”米雪瞪大眼睛,问。

“敢说话的人早都让他弄下去了,眼下他手下的那些人不是庸才就是奴才,在他面前都象狗似的,只会摇尾乞怜,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再说,他糟蹋的又不是他们家的钱,有什么关系?……就说在齐鲁建厂这件事吧,连我这个不懂经济的人都知道,那不可能的。你们想想,建一个一千万吨的钢铁基地,至少要一千个亿,比建三峡工程的钱还多,当时公司一年的利润还不到二十个亿,而钢铁你们都知道在国外被称为夕阳工业,外国人一般是不愿意投资的……这些道理其实很多人都懂的,可是从公司内部一直到外面专家学者,乃至中央许多部门的领导,上上下下很少有人站出来公开反对的,最后竟然得到了国务院的批准……结果怎么样,你们都知道了。”楚光说着叹了口气。

“那他到底是怎样下台的?”吴伟泉插嘴问。

“应该说,是权力斗争的结果。你们知道,这两年,和许多国有大企业一样,我们一直在走下坡路:钢材价格下降,三角债,资金的大量浪费,还有企业内部管理的混乱……据说连周老爷子自己也不知道企业的家底是怎样的,而这个局面又是他自己造成的,为了迎合他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下面的人都学会了欺上瞒下,可以这么说,这些年创造出来的那些利润有一大半都是他们从帐面做出来的,在他的压迫下,他们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方式,对这一点他肯定也有所觉察,但为了他那幻想,又不得不容忍别人对他的欺骗,或者说他也在欺骗他自己!然而毕竟有许多问题都暴露出来了,这些问题又不是他自己能够解决的,于是他又想为自己找个替罪羊,就象他往常干的那样,没想到这一回反而会栽倒在别人手下,而这个人又是他从心眼里看不起的。而那总经理,正是利用了他的大意,愉愉纠集了一伙人,整理了一份材料,给他立了三条大罪:一是生活腐化,任人唯亲;二是好大喜功,乱上项目,挥霍浪费国家财产;第三条……我忘了,反正都是很要命的,据说还有很多事实和数据。”楚光喝了口酒,脸上一付幸灾乐祸的笑容。

“看来你们那个总经理也真够阴的。”刘博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其实也不能怪他,权力斗争就这样,你不打倒别人,别人就要想办法打倒你,这里没有什么客气可讲的。再说,他的处境也实在很难受的,说是一个总经理,却什么权力都没有,还整天战战兢兢地看别人脸色行事,换谁也不会乐意的。”“我听人说,他这次下台主要还是因为他儿子的事。”米雪说。

“我看,这话反过来说也许更确切些。关于他儿子,我在工厂劳动改造的时候就听人说过,整个一个纨绔子弟,没有本事,智商也很低下。就凭着他老爷子的那点本钱,胡作非为。从当上公司海外总部的头以后,同几个太子党搅在一起,以为有侍无恐,结果白白把上百亿的资产送进了香港大老板的腰包,他自己却在那里过着极为腐烂的生活,香港老板给了他好车,给了他高级别墅,据说各国女人他都玩过,包括有名的电影明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用炮弹把他撸了也是值了!他干的那些坏事,其实早就知道。前年我们公司出了个叫邵军你们大概都听说过,我们的航运公司就是他搞起来的,后来说是贪污给逮起来了,据说这里就有许多问题牵涉到周公子,可那时老爷子地位还很牢固,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这回可就不一样了,父子俩一块收拾……”“这么说是老子先下了台,然后才抓他儿子的?”吴伟泉问。

“那倒不!据说,上面早就有意让老爷子下台了,毕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又把企业搞得不成样子。可那时他儿子一直在香港,要是知道老子下台了,肯定会带了钱迩走,要抓他就很困难了。原来是准备等他春节回来抓他的,他大概闻到什么风声不敢回来,后来打了电话说要到十五才回来,他家的电话早就被窃听了,结果等他一回来,还没到家就给逮起来了……这正应了我们那里的一句话: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周老爷子难道就没有一点觉察?”“我想是有的,不过这一回他的确上当了。本来有一段时间他的情绪很低,很少抛头露面,很多人猜测他的地位已经不稳了,可过了春节以后,他一下去活跃起来,可能是他们为了迷惑他,给过他某种暗示,意思是他还可以干下去,他一下又来了精神。宣布他下台的那天上午,他还在下面一个公司开庆功会,下午公司这边就突然接到通知说,市里和部里领导要来召开紧急会议,当时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你说得这么活灵活现的,就好象你亲眼看见似的。”米雪用嘲笑的口气说。

楚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到公司去的有陈希同,还有冶金部的部长刘琪,宣布周老爷子下台的是陈希同,他讲话的内容我记不大全,大概是说周老爷子在公司干了三十多年,还是很有成绩的,这次离职是因为年龄关系。其实不用说,大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周老爷子表态了,意思是说,他感到很突然,因为事先没人找他谈过话,还说在这里干了三十多年,难免会有失误,请大家多多包涵……那些话给人一种英雄暮年的感觉。”“底下也没人替他说话的?”梁毅忍不住问出一句。

“那些人都是奴才,有奶就是娘的。别看平时一口一个‘周书记’,比叫他们亲爹还上口,可见他下了台,靠不住了,谁还会替他说话?相反,为了投靠新的主子,还反过来咬他一口,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了他的头上,自己却摆出一付清白无辜乃至受害者的模样。整个公司反而更给人一种群魔乱舞的感觉。”“中国人向来是不会反省自己的,就象‘文革’一样,其实很多人都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可事情过去了,大家都把自己打扮得那样清白,好象都是先知先觉的圣徒一样,其实他妈的都是狗屁。”向来不温不火的吴伟泉也骂开了粗话。

“当官真是没意思,整天你斗我我斗你的,这回你斗倒了别人,下回人家又斗倒你。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刘博叹息着说。

“有些人可不这么想,他们就是要在这样的斗争中才能得到快乐。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嘛!”梁毅说。

“真没劲!”米雪说。

“是没劲!还是谈谈我们自己的事情吧!”吴伟泉说。

“再来瓶酒怎么样?”梁毅捋着衣袖,露出粗壮的手臂来。

他定了定神,见梁毅眼睛正盯住自己,便毫不犹豫地点着头,微笑着说:“来吧!”“再来瓶酒!”梁毅对旁边的服务员招了招手。

“楚光,可别喝醉了!”坐在旁边的米雪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轻声地说。

“我没事!这点酒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很自信,却觉得米雪的话离得有些遥远,仿佛天外传来的一样。

服务小姐过来倒酒,不是刚才的老是板着脸孔的那位,模样也比那位好看。也只是好看而已,脸上的气质也就配在这里给人倒倒酒而巳,全然没有灵气……

“再干一杯!”梁毅端着酒杯,一付大干一场的神气。

他笑着,端着酒杯便往嘴里送去,酒到了嘴里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妈的,今天就要喝个痛快!小姐,倒酒!”梁毅大声说。

他微笑地看着梁毅,却觉得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妈的,可千万别喝醉了,要是不小心把那事给漏出来,他们会怎么笑话我?虽说都是好哥们,但他们的嘴可是很刻薄的,没准会说自己无能,因此看不起自己。妈的,为什么他们在女孩子面前就都那么潇洒那么得意,而自己却总是这么窝囊这样尴尬呢?

“楚光,你别喝了……”米雪说着便要从他手里抢过酒杯。

“你别管,我不会喝醉的,这点酒根本不算什么,二锅头我还能喝半斤……”他用手按住酒杯,舌头却有些不大灵便,声音也离得越来越遥远,好象并不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

“我看他是有点过量了……”好象是刘博的声音。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怜悯,可我堂堂一条男子汉,干吗需要别人怜悯?是的,他们都在怜悯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可是他们有什么资格怜悯我呢?就因为他们比我更得意……连那位工会主席也会那样的眼光来看我?好象我真的就找不到老婆似的……其实他又是什么东西,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不就经常找那几个离过婚的女人玩玩,占占人家的便宜吗?那几个女人实在都是不堪入目的……

“你也该找老婆了……”工会主席说这话的时候同样带着怜悯的神色,给人的感觉好象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权力怜悯自己。然而,多么廉价的怜悯!这个世界上真是没人真正了解自己,连刘博、米雪,还有梁毅也都不能了解……他们不也同样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吗?

他用眼睛往四周看着,梁毅和刘博在说着什么,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让自己听到?是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梁毅抬头看见自己便微笑起来,那笑里似乎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含义。或许,他们知道自己的事了,自己什么时候说漏了嘴?从他们的眼神看,好象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了,不然又怎么会用那样的眼光来看自己?

“别喝了!”米雪从他手里抢过酒杯。

“不喝了就不喝了!”他嘴里嘀咕着,眼前时而变得模糊时而又变得清晰。几张晃动着的脸也是时远时近。这年头男人不象不男人,女人不象女人。单位就象一个做变性手术的医院,无论多好的男人或女人,不用半年就会变了模样。男人都象被阉割了似的,没有了血性也没有了个性。挺单纯的少女不用几个月就会变成少妇一样没有了韵味也没有了朝气。那个自己刚给她写过信给她寄过自己诗集的女孩,第二天见了却是满脸俗气,犹如残枝败叶一般。这种人怎么配读自己的诗?……这实在是自己做过的最傻的一件事情。

“他喝醉了,扶他回去休息吧。”朦胧中他已分辩不出是谁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的灵魂在飘荡着,不知漂向何处……

那个叫黄毛的小男孩飘忽着走来了。还是小时候见到的模样;一头冬瓜毛般细短的黄发,穿着那件破旧的长大衣。红仆仆的脸蛋,清亮的眼睛总是带着微笑。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死去的小男孩的身影时时在他眼前出现,至今还清晰记得他那时的模样。那时他自己也还是小孩,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照看。小伙伴们便在一起无拘无束地玩着,就象野地里的树苗一样,自然地生长着。在那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在那迷宫般的小巷里,在水银般明净的月光底下,尽情玩着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游戏:“工兵捉强盗”、“丢手绢”、抽陀螺、打三角板……

他同那小男孩住在同一条巷子里,他是那一带孩子当中的头,小男孩是他的部下。他家里兄弟姊妹八个,家境也艰难。他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哥哥们传下来的,穿在身上总嫌过大,记忆中他好象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合身的衣服。这在打三角板的时候却使他大占便宜,当他使劲把“三角板”往地面上打的时候,宽大衣服扬起的风就把别人的三角板吹翻了个。对这件事,别的小伙伴曾不止一次提出疑义,却也无可奈何。

那一年县城里流行脑膜炎,死了很多人。所有的小孩都戴上的白口罩,到了学校,老师便让大家喝黄色的药水,教室里也用烟熏过。进商店也好,在路上走着也好,总有人端着装着药水的喷雾器往嘴里喷药水。

虽然每天都听说有人死去,却没有真正感到恐惧。他很欣赏自己戴着口罩的模样,那淡黄色的药水到了嘴里也有种奇异的感觉。为了那种快感,反而故意往人多的地方去。

到了晚上,依旧同小伙伴们在一起在月光下玩着各种游戏。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死是什么模样,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去,死亡似乎离得自己很遥远。直到听说小男孩死去的那个夜晚……

小男孩死的消息是另一个小伙伴告诉他的。他同小男孩刚闹过别扭,已经有好些天没有说过话,也没在一起玩了。那个跑来告诉自己的小伙伴本来是站在小男孩那边的,孤独使得他投靠了自己。

小伙伴说,黄毛是在昨天晚上得了那病的。先是脑袋发热,疼痛,接着便脖子发硬,等他们家人把他送到医院去时,已经是不行了……

听着小伙伴的叙说,他半晌没有说话,觉得全身正在被一些可怕的阴影笼罩着,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晚上,独自躺在阁楼上。床前那盏的煤油灯吐出豆大的火苗,在四周无尽的黑暗中孤零零地飘动着。哭声穿过幽静的巷子传到耳中,断断续续,时而号叫,时而又化为嘶哑的哀泣。那声音敲击着他的心灵,使他感到恐惧感到悲哀。想起几天前还在活泼乱跳的小伙伴,心里感到无比愧疚。早知道会这样,真不该同他吵那场架,不应该同他闹什么别扭。而今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还有一支元珠笔在自己手上,也不能还给他了……听大人们说,人死后会变在鬼,谁欠了什么东西,便会讨上门来的。那么他也会来找自己么?明天就把那支元珠笔放在门口,他真要来的话,就从那里取走好了,别上楼来找自己……

“梆……梆……梆……”的声音撕扯着深夜的宁静,那是斧头砍着木板发出的声响,父亲正在那里给人做棺材。以前也见过死人的模样,在进棺材前总是放在地上的草席上面,穿着黑色的衣服,头通常用一块白布盖着,脚上缠着草绳……棺材下面放着一只小碗,盛着些茶油,燃着豆大的火苗,犹如眼前的煤油灯一般,只是那股气味很是不同。那里的一切好象都同死亡有着关联,这关联是怎样的,却不是他所能理解的。

可怜的小伙伴肯定也是那样躺在草席上的,他真的死去了,很快就会被装进父亲做的那个小棺材里,被埋进后山的那片荒凉的坟地里,他们再也不能见面,也不能在一起打三角板,玩工兵捉强盗的游戏了……

死,是什么?他躺在被窝里想象着。就象睡觉一样,人睡着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父母也好,小伙伴也好,还有上学玩游戏什么的,好象都不存在一样。不同的是,人死去便永远不会醒来了,就象此时躺在那里的小伙伴,现在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他,为以前发生的事情而感到愧疚……他想着,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向着无底的黑暗坠落着,狂跳着的心似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四周无尽的黑暗阴森森地张开了大口,马上要把自己吞没了一般,他大叫一声,用棉被把脑袋紧紧蒙住,使自己喘不过气来……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死亡,从那以后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

“这家伙,又磨牙了!”“看他眼睛在动,是在做恶梦吧!”“听人说,睡觉磨牙的人肚子里肯定有虫子。”“我看是喝醉了。”“看得出来,他的心情不大好,是不是又碰上什么不如意的事了?”“谁知道呢?这年头不如意的事情实在太多,大家都活得不怎么样。”“如意不如意,得看怎么说了。你说什么叫得意,什么叫不得意?有钱了,当官了,那就算得意了?其实都他妈的那么回事……这两年在海南,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过,什么样的人都接触过,都是那么回事!我跟你们是不一样,至少做起事情来没你们那么多的顾虑,想干什么就会干什么。老实跟你说,我是赚了些小钱,也玩过不少女人,可想想却没什么意思。女人对我来说,是鸦片,是麻醉剂,想起来很讨厌,离了又没法过。赚钱也好,玩女人也好,反正我现在是干什么都觉得没劲,这付德性有时自己想着就感到可怕。说实在的,我真羡慕你们,至少你们都比我活得好,活得充实……”“充实个屁……我是这么想,人活着其实都是那么回事!说到底,人活着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可又不能因为没有意思就不活下去,所以就要千方百计地找出一点意思,有的人找到了,暂时得到心理的平衡,也就感到快乐;有的人没有找到,就会感到痛苦,所谓幸福其实是以欲望的满足为前提的,是一种个人的主观感受。赚钱也好,当官也好,其实都是以不同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寻找心理平衡。然而,不管怎么样,这种平衡都是暂时的,因为人总要死去。所以,人无论怎么活,其实都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付人生的麻醉剂。或者说为那飘忽的灵魂找到一个归宿,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这样的问题,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讨论过许多次,到现在我才有了真正的感受。妈的,我是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了……老实说,我现在真是觉得干什么都没劲。楚光可以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创作,他是真正觉得自己干的事情有意义,所以才会那么玩命。你呢,也信上了佛教,整天看着佛经也过得挺好的。我是他妈的什么也不相信……就你刚才说的,人可以长生不老,可以成仙,老子还有徐蔗都还活着,还有这个世界以外还存在一个什么西方的极乐世界,说实话,我倒真愿意相信这说的这些玩意都是真的,要是真能这样也没说的,可是我告诉你,最可悲的是我实在不能相信你说的这些玩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你又何必强求自己呢?”“可问题在于,我现在活得并不好,我不希望自己这样活下去,说白了就是想换一种活法。你说我该怎么办?”“这……我可不知道。这年头,好象大家都活得很没劲的。”“是的,是没劲!”“他又磨牙了,一听这声音,我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家伙,睡得可真香!”“天快亮了,我们也睡吧!”“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