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捧着一杯咖啡,直瞪瞪地看着电脑屏幕,心境却不如往常那样宁静。今天是周末,等中午管收发的女人把报纸送来,或许就能看到自己的“大作”了。尽管那帮他登广告的中年人说过可能要到下星期才能登出来,但他觉得自己不用等那么长的时间。
这件事本身似乎带着某种黑色幽默的成份,想起来不由得要苦笑几声,内心里却有着十二分的认真,所以总爱以一种自我解嘲的方式来为自己解脱,甚至成心要把自己的行为看作对整个社会的宣战,从而把自己想得有些高大。
他对自己说,对这种事情不必太认真,权当是一场无聊的游戏而已,却也止不住内心那份希望的潜滋暗长,以致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
除了代他收信的小老乡杨羊,连刘博和米雪他也没告诉。倒不是不信任他们,也不是怕他们笑话。他心里老有这么一种感觉,似乎让他们知道了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要减少,甚至完全葬送这次伟大爱情计划。上两次不都是刘博在那里帮着策划,结果却没有什么两样。这想法让他们知道肯定会不高兴,他们对自己向来是关切的,他也经常为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愧疚。
一个月以内这场计划就会有分晓,想起来心情却有些紧张。要是失败了怎么办?不管那份广告写得多么精彩,可是这年头谁愿意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一个其貌不扬的穷光蛋呢?
尽管在那份不同凡响的广告词里他有意把自己说成是一个超凡脱俗的穷光蛋,细心琢磨却肯定能发现其中的破绽。一个月薪八百块钱的硕士生,再穷又能穷到哪去?留下这么一个破绽也是别有一番用意,但愿有人能够领会到。
“管他妈的!”他叹了口气,脸上却浮出一丝笑意来。
“开会的事,你知道吗?”住对面的哲学博士罗凡推门进来,问他。
“什么会?”他看着罗凡,奇怪地问。
“听说总公司那边来了人,要传达什么文件,可能跟这公司的前途有关。”罗凡说着,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什么前途不前途的,干脆解散算了,反正也不干好事。”他说。
“这公司也快完了,很多人都在找单位想调走。”罗凡看着他,说。
“这叫树倒猢狲散,有什么办法?”他苦笑说。
“说实在的,我还真不愿意它这么快就倒下来。这地方对我来说倒没什么坏处,每一个给八九百块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罗凡说。他是去年分配来的,所学的中国哲学史专业属于曲高和寡之类,说来高深却毫无用处,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安身之地,自然不想失去。
“好日子不会再有了!”他叹息着,对眼下这种闲散自由的生活也不无留恋。这年头要找这种舒适的单位也怕不容易,每月七八百块钱的工资,只需花半天一天的功夫写一篇相当中学生作文的狗屁文字,余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是否来上班也没人过问。他早说过,在这公司里最贡献最有价值的是那烧锅炉的老头,其余人都在制造文字垃圾。说到自己,唯一的安慰是写了那本书!
“听人说,这单位要撤消,你看会吗?”罗凡对公司的人情世故全然不知,又少与他人来往,对他却十分信赖。
“这单位本来就是周老爷子办起来的,这些年又没干什么好事,周老爷子这一倒台,真很难说……”他说着,也有几分担忧。他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开这里,可为了把书写完,还来不及考虑调动的事。
“倒了也好,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好歹还有张文凭……”罗凡笑着说,仿佛要给自己寻找某种安慰,语气中却显得不那么自信。
“走,开会去!”他看看表,说。
电话里姚总的声音同在海南见他时很不一样,有意拖长的腔调使他的音色变得有些古怪。他告诉他是从海南来的,他却把他当成了“魏总”,没办法他只好向他通报了自己的全名,并提到他们在海南见面的事以唤起他的回忆,好在这老头记忆力不算坏,十万块钱的银行帐户也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哦,你是小梁!”恍然大悟过后,加快了语调,声音里也有了些热情。
他强忍内心的厌恶同他周旋,以图恢复时间消磨的记忆,对方说话却很谨慎,提出要请他吃顿晚饭,也被推说有事回绝了。他觉出事情有几分不妙,心不由得往下沉着。
“明天再联系吧!”姚总说着,挂上了电话。
明天就明天吧,他冷笑着,心想。
他打着哈欠,并不想从床上起来。想起那盘录像带里见到的情景,嘴角浮出恶意的冷笑。真没想到这老头懂得那么多花样,还有那样充沛的精力。看他选中那叫莎莎的大屁股女人,还偷偷地笑他自不量力。事后莎莎说这老家伙床上功夫厉害,把她弄得要死要活的。他以为莎莎这样说只是为了讨好自己,好再敲自己一把。湘雯把录像带给自己看过以后,才知道果真那么回事。录像带的事湘雯一直没有告诉过自己,她说她是花了一万块钱才把它弄到手的。他知道她同那饭店的老板也是有过一腿的,便问她自己那天的行动是不是也在监督之列。湘雯笑了笑说,对你我犯得着费这劲吗?那盘录像带就放在自己的保密箱里,湘雯说如果那家伙要变挂就把这带子交给他。他对她这做法很有些不以为然,湘雯却笑他还没有完全脱离书生气。这叫以恶制恶,你懂吗!湘雯说这话时眼睛里闪动着恶意。他知道她又想到了过去受屈侮的那件事。她说过那次受骗以后她已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当然你是个例外,她用手拍着他的大腿说。其实他知道她对自己也不是完全信任的,自己这付德性也值得她信任,至少在感情上是如此。即便她对所有男人都怀着恶意,但她却一天也离不开男人。谁也说不清有多少男人同她睡过,据说她养着两个年轻的面首。她那些古怪的行为甚至令他感到困惑,她却说在同男人的关系上,用金钱来维系其实更为简单,既能满足欲望,又不用投入感情。她这话着实使他生气,至少他还不是那样来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于是她便摆出一付大姐姐的姿态来哄他,他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却也没有办法。
动身前湘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那盘录像带,即便要用也得事先同她通过电话。他开玩笑说这做法以前只是在电影里见到过,自己扮演的角色就好象一个黑社会的老大,其实他心里根本就不想用它。倒不是对那老头有什么怜悯,而是对这事本身感到厌恶。
“这么早就醒来了?”他转过脸来对身旁那睡眼惺松的女人笑了笑,女人也抿嘴笑着,把脸靠在他的臂弯里。他用手抚摸着那张年轻的脸,竟觉得有几分清纯,与昨晚同他谈价钱那付精明老练和床上的疯狂全然不是一回事。她是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来敲门的,见到她的那一刻便知道她的来意。这样的事情要南方没少经历过,但在北京却还是第一次。女孩同他谈到那事的时候十分坦然,既不紧张也不忸怩。他开始只是想同她调侃一番,借以消解内心的寂寞,没过多久却改变主意请她留下来。
“你是这饭店的?服务员?”他用手把她脸上的散发撩开,问。
“也算是吧。”女孩笑了笑,说。
“是大学生?”他看着她的脸,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女孩不解地看着他。
“这还能看不出来?”他有意同她买着关子,捏住一撮细软的头发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那你呢?你是干什么的?是做生意的?老板?”女孩仰着脸看他,问。
“你说是干什么的就干什么的吧。”他说。
“让我留下来陪你好吗?”女孩轻声地说着,手在他的胸前摩挲着,往大腿间滑下去。
他没有动弹,笑着说:“我可没那么多钱!”“不要你钱……”女孩说着,手上更有些肆无忌惮。
他不得不把她的手移开,问:“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活……真的,再说……你同别人不一样!”女孩说。
“有什么不一样?”他问。
“我们这种人在社会上是被人看不起的,那些臭男人……需要我们来满足他们的性欲,在内心里却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堕落的女人,是社会渣滓……我碰到一个搞伦理学的学者,在大学时我还听过他的讲演,对他还有几分敬重。有一次我在饭店里碰上他,陪了他一晚……想不到那看上去道貌岸然的家伙却整个一个性变态,那付丑态……现在想起来还感到恶心!事后,我告诉他我曾经是他的学生……前不久我看到他在报上发的一篇论文,谈的就是妓女问题,还谈到了我,没点名。说什么现在的大学生受西方思想的影响,没有伦理道德的约束,走向堕落,诸如此类。妈的,想起来真是恶心透了!”“这种人很多……我也不比他们好!”他苦笑着说,心里确实也有几分愧疚。
女孩也笑了起来,说:“你可能是个很坏的人,但至少不那么虚伪……从见你那一刻,我就感觉出来了。你没有用别人那样的眼光来看我,你眼睛里没有那种鄙视的神态……”“我有什么资格鄙视你?我比你更堕落更无耻,至少在某些人看来是这样……说到底,我们是一丘之貉,谁也没法鄙视谁!”他苦笑着说。
“你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可别人也未见得比我们好多少。干这一行,好就好在都是每个人都是赤裸裸的,从肉体到灵魂。那些看上去道貌岸然的男人们,到了床上什么丑态都出来了……那才是他们的本性!”女孩脑袋靠床沿坐着,一动不动。
他听着竟有些不安,这女孩看上去这么年轻这么单纯,这番话却说得有些分量,显示出与同类女孩不同的气质来。她话里似乎含着某种怨恨,是对着男人来的,显然也包括自己在内。她的话也不无道理,上了床人也就恢复了自己的本性。那么,在她眼里自己又是什么东西?还有父亲……那丑陋的一幕又能说明什么?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女孩说着侧过身去从床头柜上拿起自己的小包,从里面翻出几张纸来,递给他。
他接过来看,竟是几张饭店就餐用的发票,便问:“这是干什么?”“有人需要这个,可以拿回去报销的……你要吗?”女孩看着他,似乎带着某种嘲笑的意味。
他苦笑了笑,说:“可惜,没人会给我报销。”女孩笑了笑,把发票重新塞进包里。
“这些话,你是不是对别的客人也说过?”他侧脸看着她,问。
“怎么会?说实在的,我是第一次说这些话,做生意嘛,哪有那么多可说。都是拿了钱就走人……”女孩依偎他身上,说。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他用手把她的脑袋转过来,使她面对自己。
“我也不知道,或许你这个人看上去并那么坏!”女孩说着,竟笑了起来。
“那你就错了,告诉你,我可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小心我会吃了你……”他瞪着眼,故意做出一付可怕的模样,把她的脑袋推过来。
“那你就吃了好了……”女孩翻过身,爬在他上面,咯咯笑起来。
正闹着,电话铃响起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女孩伸手把话筒拿起来:“喂,你找谁?”然后把话筒递给他,做了个鬼脸,说:“是女的……找你!”他心里正为她的冒失感到恼火,听到湘雯的声音,反而定下心来,湘雯是不会为这种事责怪自己的。然而湘雯的语气却似乎比平时泠淡,她询问了这边的情况,他如实地对她说了。她想了想后说,主要还是要把那老头抓稳,据说海南还有别的几家在打这主意,那个什么“魏总”,没准就是。所以一定要想办法,不行的话就把那盘录像带用上,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她是谁?你夫人?”女孩看着他,脸绷得有些紧。
“不,是老板。”他说。
“她会怪你吗?”女孩问。
“怪我什么?有什么可怪的?我这德性她早知道。”他故作轻松地笑着,其实他听出来湘雯的情绪并不好,对自己态度也很冷淡。
女孩似乎松了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
走进会议室便感受到那沉闷的气氛,几双眼睛向他瞄过来,他没心去理会,见对面角落没什么人,便径直走过去。
会议还没开始,四处却坐满了人。个个板着面孔,神情严肃。中间椭圆形会议桌周围坐着公司级领导,另外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
最引人注目的是总公司来的张副书记,他一直也被看作是周老爷子的亲信,前些日子还有人说他这回肯定也跑不了的。后来又听人说,他转向很快,在公司上下口碑还算不错,不仅保住了原有的位置,可能还有上升的趋势。
坐在旁边不时同他低声交谈的却是王副经理,他的左眼睛有毛病,眼皮总是耷拉着,饺子皮似地把眼球覆盖住,右眼却格外灵活,不停地左顾右盼,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作为公司第一把手的余经理也坐在圆桌旁,却同他们隔着两个座位。不时把手张开举在眼前看着,剥着上面的指甲。
这种微妙的变化不过证明了某些传言。谁都知道,两位经理都是周老爷子的高级幕僚,那些以周老爷子名久发表的文章及他在大会小会上作的报告绝大多数都是出自两人之手,公司内部就有“余不离王,王不离余”的说法。当过大学教师的余经理有一定的理论功底,而技工学校毕业的王付经理则笔头快,又善于领会别人的意思。每次写文章都是余经理在屋子里边走边说,王经理在一旁作纪录。完了以后由王经理去整理成文章,然而交余经理修改定稿,因此有人说余经理是王经理的脑袋,王经理是余经理的手脚。尽管公司里早就有人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象表面那样密切,王也不是那种甘居人下的人,但至少在写文章方面他们之间的合作说得上是珠联璧合。周老爷子下台却把他们分化开来,余经理在周老爷子众叛亲离的情况下竟打电话请求他到这公司来担任顾问,王副经理却没有那份“愚忠”,他看准时机悄悄纠集了一批亲信给总公司党委写出一份报告,例举本公司在周老爷子操纵和控制下在科研方面的种种弊端,并用“助桀为虐”来形容本公司过去的作为和价值,同时也提出了办好本公司的设想。两种不同的态度也决定了两人的不同命运,王副经理已经得到新任书记的赏识和信任,取余之地位而代之只是时间问题。余经理近些日子很少露面,据说正在办理退休手续。其实他早过了退休年龄,身体也不好,只是周老爷子不肯放过他,才硬撑了这么几年。
同别人一样,楚光对这次会议十分关注。这公司向来被看作周老爷子的后院,养的又都是一群只会夸夸其谈舞文弄墨招摇撞骗惹事生非的知识分子,多年来没有创造出一分钱利润,只是按照周老爷子的意志炮制了许多文字垃圾,为他那痴人说梦般的胆大妄为注解和辩护,在公司上下民愤极大。早就有人对它存在的必要性提出疑问,周老爷子下台后撤消它的呼声更是强烈。公司内部更是人心惶惶,年轻又学有所长的都在另找出路,其他人也在静观后果。
王经理对着麦克风清了清嗓子,那只完好的眼睛瞪得老大,另一只眼睛则只是徒劳地轻跳几下眼皮连眼珠也没露出来,扫视着四周,宣布会议开始。他以会议主持人的身份告诉大家,这次会议是针对前些日子公司员工的思想情绪召开的,目的是要统一思想认识,总结经验,调整科研方向和科研体制,把工作搞得更好。
接着张副书记代表总公司党委讲话。他首先告诉大家,公司党委经过讨论认为,本公司成立以来,虽然也取得一些成绩,但主要受周的控制和影响,在科研体制和科研方向上都存在很多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体现着周个人的意志,成为他一意孤行对抗中央政策为所欲为的与论工具,在公司内外乃至国内外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但是作为特大型企业,这样的智囊型企业还是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因此本公司不仅不会被撤消,还要进一步充实,争取把它办好。
“看来这公司是保住了。”罗凡似乎松了口气,轻声说。
有人交头接耳,沉寂的会议室起了轻微的波动。楚光轻舒口气,却为自己的苟且心理感到愧疚。公司存在本身未必有什么意义,只是给苟且偷生的闲人们提供了吃饭的场所。这些人干了缺德事却从不感到愧疚,还自我标榜为公司“骨干”、“先进人物”之类,那对社会对自己造成伤害的文字垃圾成了“功绩”的明证,心安理得地伸手要工资要奖金还有房子和到外地疗养的名额,却没人扪心自问对企业对社会到底有过什么贡献。
张副书记又向大家通报了一些情况:由于周老爷子好大喜功,乱铺摊子,造成了资金的大量浪费,致使公司欠债达百亿元之巨,还有三角债的困扰,公司经济形势十分严峻。尽管如此,在新的领导班子正确领导下,通过拨乱反正,形势正在向着好的方面转化……
张副书记的声音总是那样铿锵有力,富有激情,同平时那付和蔼可亲的神态全然不同。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间会议室里,好象也是在那位置上,他那时是公司的宣传部长,地位还不象现在这样显赫,只是公司的宣传部长。记得他那次讲的是在山东建钢铁基地的事,这件被说成是周老爷子好大喜功任意挥霍国家财产范例的事情从当时的张部长嘴里说出来同样具有煽动性,而那些可行性报告又都是出自这个公司的那些专门从事经济研究的专家们。而今背黑锅却只有周老爷子个人,多年来担任周老爷子助手的张副书记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连我们也都不敢说真话。”便搪塞了过去。
楚光有这样一种感觉,除了那个失势的余经理,这里所有的人都把自己当成受害者,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的罪责推到那失势的老人身上,却没有人想过自己在这些悲剧中所要承担的责任。这令人想起戏台上的那些玩偶,它们都没有灵魂也没有自我行动的能力,无论在台上扮演什么角色,做什么举动说什么话,都要受到背后主人的操纵,自己是没法做主的。即便出了什么错,惹怒了什么人,自然也是主子的错,与那玩偶全不相干。所有的人都是被人操纵的玩偶,连那曾经不可一世周老爷子也是!
又轮到王副经理说话了,那没法掩饰的笑脸表明他已经从余经理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谈起了本公司改革的设想,谈起了前段公司的迅速转轨及由此而来的八大科研课题研究的情况。这种转变已经得到新任书记的肯定和赞扬,这也是本公司地位得以巩固的根本原因……
楚光冷眼去看那胖乎乎的笑脸,总觉得有种小人得志的意味。他们现在搞的那些课题也并非要真正研究企业存在的问题,而是要迎合新领导的口味。课题的题目都是从新领导的讲话中引申出来的,每个课题小组都请了公司领导作顾问,课题的内容观点也是新任领导划了圈的。既然是奴才,总要迎合主子的心理。主子变了,奴才的脑袋也得变,好的奴才总得准备好几付脑袋。在这方面,能伸能屈的王副经理便显得比那顽固不化的余经理要精明许多。
楚光听着觉得没了兴味,便去想那广告的事。广告出来后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刘博说世上还是有许多不爱财的女孩,可是谁知道自己能不能碰上?这个时候报纸该到了,只是不好到传达室去取,那样容易使人产生怀疑,最好在办公室里等着收发员把报纸送来,而且要做出一付漫不经心的样子。
“该死的会!”他不时看着手表,心里骂道。
“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干男子过来拉住梁毅的手,脸上一付惊喜的模样。
梁毅一愣,随即微笑起来:“哦,是赵老板!”“都是朋友,可别这么称呼!”赵老板说着,眼睛朝他身旁的女人瞟了几眼。
梁毅知道他眼里的含义,只好指着女孩说:“这是盈盈!”赵老板很有礼貌地笑了笑,说一句:“您好!”盈盈抿嘴一笑,眼睛却看着梁毅。
“这是赵老板,有名的青年企业家,真正的千万富翁!”梁毅指着赵老板对盈盈说着,注意观察她的脸色。
“不敢不敢!免贵姓赵,陈维新。”陈维新笑着说。
“您好!”盈盈眼睛里秋波闪动,把纤细精美的伸到陈维新面前。
陈维新稍微犹豫一下,终于把手伸了过去。
见陈维新那付紧张不安的神态,梁毅不禁哑然失笑。心想:他肯定想不到眼前这位漂亮淑女竟干那种职业的。只要从腰包里随便掏出一把钞票来,就可以轻易地把她搂在怀里。
“一起吃饭吧,我来做东。”陈维新诚恳地说。
梁毅看看身边的女孩,说:“也好!”他是通过湘雯认识这位赵老板的,为生意上的事也同他打过两次交道。听湘雯说,这位赵老板别看其貌不扬,却是个了不起的角色。他原来是一个中学教师,不知为什么同老婆离了婚。他一气之下跑到海南来,开始处境十分艰难,靠给人打工谋生。后来开始承包工程,以后又搞房地产,挣下上千万的财产。然而在生活上却十分刻板,全然没有南方老板那付潇洒派头。他从来不带“小蜜”,他公司里的秘书也是清一色的男人。在那个圈子里也没听说过他同女人有过密切交往。据说有一次几个老板凑在一起想出去“打野鸡”找剌激,把他也骗了去,并把极其性感的女郎推到他的房间然后把门锁上。那女人使出浑身解数却没能打动他,出来便无可奈何地说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碰上的第一个“木头人”。这个“坐怀不乱”的故事在圈子里成为笑谈,私下里许多人都把他看作是性功能失常的人,便以此推断这也是当年他妻子要同他离婚的原因。
“让小姐先点菜。”陈维新用手指指盈盈,对旁边站着的服务小姐说。
盈盈也不客气,对梁毅笑了笑,便翻开了菜谱。梁毅看陈维新对盈盈显得格外殷勤,只是觉得好笑,脸上却做出一付不在意的样子。
盈盈点完了菜便说要上卫生间去。陈维新看她起身走了,对梁毅说:“这女孩真不错,是你女朋友吗?”梁毅笑了笑,懒洋洋地说:“也算是吧!”陈维新流露出羡慕的神态,感叹说:“你小子有福气,随便找个女孩都这么漂亮,这么有修养!”“你要喜欢,我把她送你好了!”梁毅开玩笑说。
“别开玩笑了……”陈维新摆摆手,说。
“你来……很久了?”梁毅喝了口饮料,漫不经心地问。
“一个多星期了。”陈维新说。
“这么长时间,要做大生意?”梁毅笑着问。
“生意上的事,也是有一点,但主要还不是这个……”陈维新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直朝旁边瞅。
梁毅感到奇怪,陈维新在生意场上是以勤勉著称的,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那付神秘兮兮的样子也不同于往常,可他向来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便有意把话题转移开去。
陈维新却好象心神不定,又朝两边瞅了瞅,对梁毅说:“我跟你说件事,也想听听你的主意……你可别笑话我!”梁毅笑了笑,说:“干吗笑话你!”陈维新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展开来用手往中间一指,说:“你先看看这个……”梁毅接过报纸,顺他手势看去,竟是两条征婚启事:
男A:貌不惊人,潇洒在心灵;名为硕士,心高气傲,其实并无才华;性格豪爽,淡泊名利,只求真实人生;而立之年,事业无成,只顾默默耕耘;月薪八百,存款十元,注定一生清寒;追求爱情,宁缺勿滥,耽误大好时光;痴心不改,唯求真情,岂论身份文凭。有愿与此不识时务之男士共患难者,来信请寄北京科技大学教务处乔生收。
男B:36岁,身高一米七五,相貌英俊,为著名企业家。曾遭受爱情挫折,后下海经商,经数年艰苦创业,事业有成。现拥有几家大型企业,数千万资产;有高级别墅、高级小轿车。希望寻找一位年轻漂亮气质好有涵养的女士共享幸福生活,有意者来信请寄北京市新街口外大街甲25号江宏亮收转。
他看着不由得暗自发笑,想不到陈维新也会玩这猫腻。这编辑也真绝,偏偏把这样两条广告排在一起。前面那条广告显然是哪个穷酸书生登的,表面的潇洒背似乎隐含着某种孤独和无奈,后面这条财大气粗却免不了俗气。穷人和富人,暴发户和穷酸书生,一经对比,不同的心态,不同的个性也就一目了然。他用手指着后面那条广告,抬头看陈维新,问:“是你登的?”陈维新微笑着点点头,问:“你觉得怎么样?”“就你这条件,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用得着这样?”梁毅说。
陈维新叹了口气,苦笑说:“这年头,女孩子满街都是,找起来却一个也见不着。不瞒老弟你说,在海南,我也找几个女孩谈过,可她们都是奔着我钱来的……其中有个女孩,很漂亮,我跟她谈了有一年多,可谈到结婚的事,她妈就说,要我女儿嫁给你可以,先在我的帐户上存二十万元再来说话。这话是由那女孩传给我的,在这个问题她显然也是站在她母亲那一边的。我一听就来火了,说你到底是爱我的钱还是爱我这人……说实在的,钱的事,我并不在乎,几十万块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求的是一份真心!在这方面我是吃过大亏的,我原来老婆之所以要同我离婚,主要也是嫌我穷,那时我在当中学教师,一个月也就拿几十块钱的工资,没办法,我被逼得下了海………我是这么想,这人,没钱的时候,总觉得钱很重要,好象有了钱,什么都会有。有了钱,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梁毅默默注视着他,那张黝黑的脸似乎变得有些陌生。这个精明的生意人竟也有这样深沉的情感世界,以前真是小看他了,于是一本正经地问:“那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我就想找一个漂亮又不爱钱的女人……”陈维新说。
梁毅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苦笑说:“只怕不那么容易!”“为什么?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不爱钱的女人?”陈维新看着梁毅,似乎很不服气。
“也许有,你这办法却不一定能找到。”梁毅说。
“为什么?你说来听听……”陈维新瞪着眼说。
梁毅淡然一笑,说:“其实很简单,说白了跟我做生意差不多。譬如说你要进一批货,首先要考虑是不是能卖出去,然后才是能卖到怎样的价钱,自己能够从中赚多少。这里面就有个‘卖点’问题,也就是说凭什么能够卖到那样高的价钱……是它的质量,还是市场上需求?我举这个例子也许不大合适,道理就是一样的。就说你登这条广告吧,你的‘卖点’是什么呢?也就是说,你要凭什么去打动那些女孩子的心呢?就你广告里说的,无非就是千万资产,还有高级别墅小轿车之类的东西,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你说你是想找一个不爱钱的女孩,而在这广告里你却又在用金钱在引诱别人,这里面实际上就有个二律背反的问题。”“你说的……也有道理!妈的,当初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陈维新一拍大腿,一付恍然大悟的模样。
梁毅又指着另外那条广告对他说:“你再看这份广告,虽然写得也不怎样,不过人家的‘卖点’就很明确:我就是个穷光蛋,你爱也罢,不爱也罢……表面看也没什么,其实每句话里都有很深的内涵……如果说有人能够看上他,肯定就不是奔着他的钱来的。你的情况,正好相反……”“那你看……还有没有办法弥补?”陈维新问。
“事情都弄到这样了,弥补又有什么样?我看先这么着,不妨看看结果再说,不过这种事情,就当是一场游戏好了。”梁毅看盈盈正走过来,安慰他说。
“你们在谈论什么,这么来劲!”盈盈笑了笑,坐下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梁毅瞅着她问。
“碰到一个熟人,在大厅里聊了一阵。”盈盈说。
“喝酒吧!”陈维新眼瞅着盈盈,把报纸塞进自己的衣袋里。
听到敲门声,赶紧把报纸折好放在桌上。把门打开,穿着黑色西装的吴建国旋风般走进来。
“你不是到上海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楚光看他脸色不好,便问。
吴建国走到桌子旁,顺手把报纸拿起来,却只是瞅了一眼又放回桌上,一付心神不安的样子,对他说:“杨葳出事了。”“出什么事?”楚光吃惊地看着他,心不由得提了上来。杨葳就是那个正在同吴建国谈恋爱的上海女孩,不久前还在医院实习。他曾无数次听说过这个名字。吴建国提到她时那付幸福的神态实在令人妒嫉,他一直说要把自己这位在医学院念书的品貌双全的女孩带来让他见见,却至今未曾谋面过。
“她自杀了。”吴建国阴沉着脸,说。
“死了?”楚光心一沉,问。
“那倒没有。她自杀了两次,一次是割断了静脉,另一次是用煤气……都被抢救过来了。”吴建国叹息着,说。
“怎么会这样?”楚光紧蹙眉头,问。
“是她的同学打电话让我回来的,她们担心她还会那样干……”吴建国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委琐。
“是为你……?”楚光看着他,担心地问。
“怎么会?我对她那么好……又不在北京。”吴建国紧锁眉头,一付茫然无措的神态。
“你和她,没闹别扭?”楚光问。
“没有,我走的时候她还到车站送了我。”吴建国说。
楚光想了想,又问:“你们分手的时候,她有什么异常表现?譬如说过什么不对劲的话?”吴建国摇摇头,说:“没有,一切都很好的。”“那到底是为什么?你找她谈过没有?”楚光问。
“谈过,她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说我是个好人,她不是个好姑娘,象我原来想的那样,是她对不起我,让我忘记她,另外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姑娘。”吴建国说。
“这么说,在你走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楚光手摸着下巴,推断说。
“能发生什么事呢?”吴建国看着楚光,似乎有些紧张。
楚光沉思着,问:“你不是说,她住在别人家里吗?她同那家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说不好,她叫那人表哥,可又好象没什么亲戚关系。”“那人你见过?”“见过。”“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年龄,外表,还有……你的感觉?”“你是怀疑他……这怎么可能?”“到了这份上,还是考虑多些的好。坦率地讲,我觉得杨葳也太轻率了,既然不是亲戚,住人家家里干什么?”“不,我还是不相信!她对那人并没有那意思的。”“也许是这样,可我总觉得这件事别有隐情。”“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想弄清楚到到底怎么回事。”“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本来想找她谈谈,可她连见我一面也不肯,说是要让她冷静地想一想,我请求她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干那种事,她答应了。可我心里总不放心。想趁她今天下班以后跟着她看看……”“这样做可不好,要是让她发现了,会很反感的,既然你还想同她谈下去,最好不要这么做。”“我只是远远跟着,不会让她发现的。再说,我总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是对她负责。”“这种事情,还是慎重点好。”“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说也没有别的办法。”
吴建国走了,楚光本来要留他吃饭的,可他说杨葳中午十二点下班,去晚了怕等不着她。听他这么说,楚光也不好挽留,只是劝他要冷静要慎重,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说一声。
女孩自杀的事毕竟在他心中留下一道阴影,破坏了他原有的好心情。那张登着他的征婚广告的报纸就放在眼前的桌面上,刚才还急着要看的,而今却没有了那样的心境。心想这女孩的心情也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不过他心里始终有一种感觉,那女孩其实并不真正爱着吴建国。吴建国每次谈到女孩的时候都是眉飞色舞,把女孩说得象天仙似的,漂亮温柔而又有才华。每次到这里来都要谈到那女孩,内容却往往是老一套。那份得意忘形的确曾使楚光有过几分妒嫉。吴建国的确也是个好人,既善良又聪明能干,可作为男人却缺了几分风度几分魅力。因而楚光对他说的话总有些半信半疑,以为那些赞美很大程度上是情人眼里的溢美之辞。后来有朋友在他的寝室里见过那女孩,回来告诉楚光那女孩或许不象吴建国说的那样漂亮,但看上去的确是很不错的。
吴建国同女孩的交往至今已有近两年的时间,似乎始终只停留在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阶段。有一次楚光曾用老大哥的口吻问他同女孩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是否同居过。吴建国说除了最后那一关他们什么都做过了,本来他也有突破那最后一道防线,他们曾经赤身裸体搂在一起互相抚摸,在最后关头他却克制了自己。他考虑到她还是大学生,不想对她造成伤害。楚光以一种悲悯的心情听着,觉得他的善良显得有些做作,便由此断定他们的情感其实并没有达到实质性的地步。对许多中国女人来说,心灵的占有是以肉体的占有为标志的。在性爱问题上,中国女人并不象西方那样开放,往往以为丧失了贞操也就丧失了女人的价值。即便不爱那个男人,但只要肉体被他占有,也要把自己的身依附上去,否则便会觉得自己吃了亏受了伤害。男人娶了失去贞操的女人也会觉得自己吃了亏,心里往往失去平衡。失去贞操的女人便不得不降价处理。楚光也知道这样的观点对于今天的大学生来说是显得有些过时,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认为,完整的爱情应该是灵与肉的融合。男女间的世界无非是由“情”和“欲”、“爱”与“性”两个部份来构成。爱是性的基础,性是爱的升华。没有爱的性和没有性的爱,同样是不完整的。
吴建国说过,他自知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之所以能打动那女孩,靠的是自己的真诚和才华,他同女孩的感情进展总是缓慢而艰难的。从他所在的大学到女孩实习的医院足有二十公里,他几乎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去接她送她,两年来加在一起的总路程都够走完两个二万五千里长征了。他这种锲而不舍的毅力感动了女孩,她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你真是个好人!”这句话在楚光听来却似乎有种怜悯的意味,里面包含着一种危险的潜台词。那时他就感觉到,在吴建国同那女孩之间似乎包含着某种不平等的因素,而吴建国对女孩的一味迁就更滋长了她这种心态。
爱情应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否则就谈不上真正的爱情。在楚光的朋友中有这样一对夫妻:女的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男的则是一般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男的为追求女的曾经费尽心机,女的则因为外貌不佳追求的人少无奈之中选择了男的。于是在朋友当中便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女的嫁了男的竟好象是对他施了恩典,而自己却是吃了大亏的,便心安理得要在家庭生活中寻求补偿。结果便什么事也不干,让男的象奴隶似地服待她。男的白占了她的便宜,大概也是问心有愧,便义无反顾地在家里当起“家庭妇男”的角色来。
楚光对自己的这番分析和判断十分得意,自己的心境却没有完全恢复。当他不得不面对那张登了征婚广告的报纸的时候,心里却有另外一番滋味。那些犹如向社会宣战般的豪言壮语此时在他看来似乎变得有些可笑。“穷人的爱情!”他苦笑着把报纸放在一边去。
他那份穷人的征婚广告戏剧性地同那个千万富翁的广告排在一起,反而显得格外引人节目。他想这大概是编辑为了达到某种戏剧效果而故意安排出的恶作剧,这种安排却使他有几分自豪。千万富翁的俗气反而会显出他的孤傲不凡来,对这一点他是有信心的。
然而他对自己的心态并不满意,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自己精心策划出的这场爱情游戏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溟溟之中他好象听到了命运的呼唤,然而在这场命运导演的戏剧中,自己是象以往那样担任喜剧主人公的角色,还是要象吴建国那样上演一出悲剧呢?他心里实在没有底。
“管他妈的,左右不过是一场游戏,何必那么认真!”他这样想着,自我解嘲似地笑起来。
想到要同这贪婪的老家伙周旋心里便觉得十分腻味,对他来说,这样的事情既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是最后一次,应付这样的场合他也早到了游刃有余的地境,但在心理上还是有些不适应。湘雯对这件事却很重视也很有把握,下午又特意打来电话说想方设法一定要把这件事做下来。老家伙的冷淡可能只是要吊咱们的胃口,不行的话再给他点甜头答应在他指定的银行户头不管国内也好国外也罢存上十万人民币,他再不松口就只好利用那盘录像带了。
湘雯对那盘录像带的效应几乎深信不疑,按一般情况判断,录像带的作用肯定会超过那十万元的存款。狗急了还会跳墙,那家伙干这事肯定是个老手,逼急了没准干出什么事来。湘雯说到了那一步也没办法,他不想让别人活他自己也别想活得好,大不了闹得个鱼死网破的结果。
在生意场上湘雯总是不择手段的,这同她在床上的百般温柔大不相同。一次作爱后他同她开玩笑说过,在公司里她是他的上级,在床上他是她的上级。有时候他也说不清楚那个阴狠泼竦的女老板同那温存可爱的女人之间哪一个更加真实。不过他也知道一个女人在海南那种地方要把那样的公司支撑下来是何等不容易,再说她不是对所有的人都那么阴狠,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在“抑恶扬善”,为社会打抱不平。与其让那混蛋用老百姓的血汗钱在那里花天酒地无恶不作,不如把钱从他们手里夺过来干点正经事。她说这话时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但她对那些弱者的确也表现过同情心。每回在路上碰上有人乞讨她从来不忍心让人失望,不久前她还收容了一个就要沦落成妓女的女孩到公司做事。
湘雯对他来说始终是个难以猜透的谜,这使他无形中要同她保持一种距离。不过他还是从她身上发现了许多共同的地方,他们都很要强,有强烈的统治欲望,做起事很少考虑后路。在朋友中他常开玩笑说自己最讨厌平庸,这辈子要么大奸大恶要么大慈大悲,肯定不会走什么中庸之道,湘雯更是这样。有时他也想过,湘雯只是在利用自己,没有自己的支持,她这公司早就垮下去了。他同湘雯能够合作下来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那种关系,作为女人,他很佩服她的勇气和大度。
湘雯还在电话中顺便提到了那接电话的女孩,他也就如实地说了。她主动提起这件事说明她并没有在意,她的这种大度同往常一样使他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他没有告诉她遇到陈维新的事,湘雯听说这件事肯定会笑话的。在爱情婚姻方面她总说自己是过来人,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爱情,所谓的爱情都是自我欺骗,所以她最讨厌看爱情小说。
边走边想着,总算找到了姚总家住的那幢宿舍。上电梯的时候还在想老家伙看到录像带会怎么样,他肯定没想到自己在海南步步小心还是栽倒在一个女人手里。他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态想最好让他的老婆还有他那在上大学的女儿一同看到那盘录像带,让她们都看看她们心目中的好干部好党员好丈夫好父亲到底是怎么样一个货色。还可以告诉她们自己到白沟去一趟把录像带买给那些倒黄色录像带的商贩让他们四处传播,这样一来他们一家肯定会把自己当成魔鬼,那漂亮的女大学生或许还会跪下来求他不要那么干,而他却摆出一付残酷的面孔加以拒绝。老家伙恼羞成怒却没有任何办法,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要求。然而他就当着他们全家的面把录像带销毁,并告诉老家伙原来谈过的条件依然有效,那十万块钱五天之内会按照他的要求存入他指定的帐户……这样的想象使他产生出某种莫名的快意,他也相信在这样的较量自己能够稳操胜券,却也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说到底这样的结果总是令人厌恶的。
按了按门铃,很快便听到了里面的动静。铁门后面坚固的木门被打开了一小半,从门沿边探出来一个女孩的脑袋和半边身躯。看到那张清丽脸孔的那一刻,他的心竟然猛跳一下,心想:没想到那老家伙还能生出这么个漂亮的女儿来。
“您找谁?”那可爱的小脸带着笑意,亲切地看着他。
“我找……姚总!”他笑了笑,努力使自己恢复常态。
“你……进来吧!”女孩说着,把铁门打开。
他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那优美的身影在眼前跳动着,他发现自己竟有些紧张不安,对老家伙的反感似乎也减少了许多。
“我爸正洗澡,您先坐着等一会儿。”女孩把他引进一间宽大的客厅,指着旁边的大沙发对他说。
他对她微笑着,脸上故作矜持的神态也不象他平时在女人面前的作派。多年来他总是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心态去看待女人,同样也以这样的心态来对待自己,眼前这位含苞欲放的女孩身上却似乎一种令他向往令他恐惧而不敢面视的东西。
“你是从海南来的?”女孩脸上绽开清纯的笑容,闪动着秋水般宁静的眼光看着他,好象对他并不陌生。
“你这么年轻,就当老板了?”女孩好奇地看着他,问。
“那边的老板都年轻,可我并不是老板。”他说着,不由得往她高耸的胸脯看上一眼,随即又把眼睛移开去。
“可我看你这样子就象老板,而且还是大老板!”女孩说。
“托你的福,但愿我能很快当上老板。”他笑着说。
女孩看着他,似乎还有些不相信,问:“你是从北京去的?”“也算是吧!”他点着头,说。
“听说到海南去的很多人都发大财了,你怎么样?”女孩说着,脸上仍是一付天真无邪的模样。
“我,连小财也没发上。”他笑着说,却有意做出一付莫测高深的样子。
“人家都说,前几年在海南的人,连傻子都能发财,看你这付精明能干的样子,会连傻子都不如?”女孩说着竟咯咯笑起来。
“我是傻子里面的傻子,傻到家了,所以发不了财。”他苦笑着,语调中有了一种调笑的意味。
“人家都说,海南那地方很美,很好玩,是真的吗?”女孩止住笑,一本正经地问。
“当然,那里主要是自然风光,没有什么污染,跟北京大不一样。”他说着竟眉飞色舞地描绘起海南的风光来。
女孩瞪大眼睛看着他,微笑着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态,嘴里不时发出一阵赞叹来。他边说着不时地用眼睛去看她,先是脸上然后是那高耸的胸脯和整个身体动人的曲线,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他喜欢她看自己时的那种神态,喜欢她脸上的表情。他同她虽然只是偶然相见,却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关联。
“真美,要是能到那里去看看就好了!”女孩再一次感叹着。
“这很容易,什么时候想过去,通知我一声就是了,我会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好的。”他诚心诚意地说。
“你说的可是真话?”女孩瞪大眼睛问。
“我这人,很少说假话。”他微笑着说。
“说真的,下个月我们就要出去实习,我爸的意思是让我留在北京,他给找个地方。可我就想趁着这机会出去玩玩,你想想,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北京,多惨!听你刚才那么一说,我就想,你能不能在海南找个实习的地方?对了,我是学英语的,在二外上学。”女孩说。
“你真想去,包我身上就是。”梁毅笑着,眼光从女孩纤细的手指上升到高耸的胸脯。
“哇,太好了!”女孩仰着头,大叫起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肥头大脸的姚总笑哈哈从外面走进来。
梁毅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去:“姚总,您好!”姚总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说:“谈什么呢,这么高兴!”“他说要给我在海南找地方实习。”女孩用手指着梁毅对父亲说。
姚总皱起眉头,说:“这个问题嘛,我得考虑考虑。”女孩却拉住父亲的手臂,撒着娇:“爸,你就让我去嘛,好吗?”说着,对梁毅挤着眼睛,示意帮她说话。
梁毅笑了笑,对姚总说:“您让她去吧,那边的事会安排好的。”“佳佳,你出去,我们有事要谈,你的事嘛,慢慢再商量。”姚总板住面孔,对女儿说。
女孩噘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从梁毅身边走过时,对他莞尔一笑,抛出一个眼神来。
梁毅来不及回味那眼神的含意,女孩走出了客厅,回过头来面对她父亲那肥硕的脑袋时,心境已有很大的改变。他做出一付虚假的微笑看着他,等待这场谋划已久的较量,却感到自己心的颤动。
楚光漫步在小路上,左边是草地和映在草地上的婆娑树影,右边则是一片绿色的树林。耳边的嘈杂声渐渐褪去,满目一片苍凉的空寂。
低头看见脚底那片阴影,楚光突然感觉到那灰白的阳光所蕴含的孤独,不由得抬头去看天空。惨白的夕阳犹如耗尽心力的老人,感叹着自身的衰颓与无柰,也给沉寂的四周平添出几分苍凉,如同他此时的心境。
他的步履懒散而缓慢,脸上懒散的笑意中隐含着苦涩和无奈。这每天晚饭后的散步对他也是心的漫步,脚步的频率和节奏同心境相互吻合。内心平和则步履沉稳,内心焦躁脚步便急促,情绪兴奋时脚步也会变得欢快起来。
那张印着征婚广告的报纸插在裤袋里,双手握在身后,小心着没去碰它,却时时感觉到它的存在。那深甸甸的感觉,似乎使它具有了某种难以表达的意味。
那感觉压迫他那慵懒的身躯,使他感到有些疲惫,便走进草地。在一片树荫下坐下来,轻轻喘口气,把报纸从裤袋里抽出来,攥在手里。身体放倒下去,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眯缝着双眼,去看那灰白色的天空。
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映在脸上,似乎有无数的毛毛虫在眼睛的四周蠕动,给人以舒适的感觉。一阵轻风从脸上刮过,耳边传来风吹柳树的声音。哗哗的声响伴着柔和的风声,给这苍凉的大地带来了某些生命的气味。
他忍不住从草地上坐起来,歇息一阵,终于把手中的报纸放到眼前,苦涩地笑了笑,缓缓展开,眼睛盯在那登载征婚启事的栏目上。
那份征婚启事登在报纸的夹缝中间,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从报纸到他手中这半天里他看过不知多少遍,此时看着却有另外的感觉。从酝酿这场爱情游戏的那一刻起,他便被那种输红了眼的赌徒才有的悲壮情绪压迫着,无意把自己看作了悲剧式的英雄,内心里多少含着些自悯自怜的苦涩。然而他知道,那启事里其实隐含着他寻找爱情的最后希望。他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场游戏,用不着当真的。可这游戏里包含着太多的苦涩和无奈,使它更象一场赌搏,他的赌注是希望和自信,还有个人的尊严。
自我渲泻也罢,赌搏也罢,他那份不同凡响的征婚宣言夹在那些明码标价式的启事当中毕竟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敏感的编辑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份启事的独特性而有意把它同那份号称千万富翁的征婚者排列在一起,更显出它的孤傲来。
读着那份被他暗自称为“富人的爱情宣言”的征婚启事,楚光脸上明显带着嘲讽的意味。这位富有的仁兄似乎也象自己一样孤独,显然,这是一个被女人,被金钱伤害过的男人,当他拥有的金钱以后,却想寻找一份超越物欲的情感,这在有钱人当中也算是很难得的了。可惜金钱却使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怪圈当中,他想寻找一个不爱钱的女人,而在征婚启事中却不得不用金钱来装扮自己,吸引他人。这位有钱的仁兄和他的那同样不同寻常的广告词与自己的广告词摆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好象是对自己的挑战。一个拥有金钱,一个拥有贫困,同样都想找到超越物欲的爱情,同样都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好象是一场擂台赛,到底谁会成为这场擂台赛的胜者呢?楚光笑着,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豪情来。妈的,我就不信我会输!
一对男子相互搂抱着从下面的水泥路上走过,楚光扭头看着,草地上也坐着许多男人和女人,树底下还有闭目练功的老人。不远处,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坐在草地上,低头看着书,看上去是大学生,不是后面邮电大学的,就是对面政法大学的。她的头低着,看不清她的脸,不过看她的娇好的身材和眼前那付动人的姿态,可以断定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楚光不时扭头去看她,想证实自己的猜想。女孩却完全漠视他的存在,始终没有看抬头看他一眼。他很失望,只能耐心等待。那女孩的美丽的身姿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
一阵风把放膝盖上的报纸吹落在草地上,楚光正想伸手却捡,却见它飘动着向女孩那边吹过去,便改变了主意,看看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孩,把希望寄托在那在草地不时飘摇而动的报纸上。
风,一阵阵的,那张寄托了希望的报纸飘摇几下,便在草地上不动了,离女孩坐在地方还有好十来米远。女孩依旧不动,对楚光精心策划的那场阴谋置若罔闻。这似乎预示着什么,楚光的心境顿时暗淡了下来。
楚光看看那地上的报纸,叹息着站起来,准备离去,却忍不住再一次把眼光投向那草地上的女孩。女孩似乎听到了召唤,向他转过脸来。天啦,怎么会这样!他叹息着,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走到女孩身旁,把那张同她身姿极不相称的脸完全罩住。
他的心境完全被破坏了,逃跑似地走出了那片草地,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暗淡起来,好象得到了某种预兆。或许,这本来就是一场无聊的游戏,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走出好远,楚光终于想那份遗忘在草地上的报纸来。从女孩抬头那刻起,那报纸似乎也成了一个滑稽可笑的角色。但他已没有心绪回去把它捡回来,就让它留在那里随风飘摇,或许会落在某个有缘人手里。
他没有回头去看,却能感觉到那报纸正在风中飘摇。它会从那女孩身边飘过去的,不,它不应该属于那女孩,那沉溺于与男友情爱中的女孩也不会注意它。让它去吧,不管它带走的是希望,还是失望!
他叹息着,漫步在黄昏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