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厦走后,我把洗脸盆放在炉子上,准备烧热水洗洗脸。
心乱如麻。
本来,雷厦跟我关系越来越密切是件好事,被整的共同命运把我们团结起来,相信跟他在一起,会大大增强自己的安全。但韦小立不要我的信,使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坐在水桶上,呆呆地望着脸盆。她的阴影怎么也摆脱不掉。
这些日子,因为有了她,才觉得生活有一点甜蜜。现在鸡飞蛋打,让人给狠狠干了回来,脸上还觉得阵阵发烧。
水冒热气了。
蒋宝富走进屋:“林胡,指导员叫你。”
“我还没洗脸呢。”
他一本正经道:“回来再洗,先去吧。”
我只好随他向连部走去,一路上还琢磨着韦小立的事,心想可别碰上她,早上没洗脸,一眼眵目糊。
到了连部,指导员见了我,大眼睛转了转,脸上堆出了一副不自然的笑容。
“你坐下吧。”
我坐在他对面,客气地问:“什么事呀,指导员?”
他把头朝天仰了仰,漫不经心说:“随便聊聊,谈谈心。”
大清早找我谈心,很是纳闷。指导员过去从来没找过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谈什么呢?”
“嘿嘿……”他微笑了几下:“在全连大会上,你嘛,也检查了自己的错误……嗯,”他咳嗽了两下说:“先谈谈你的家庭吧。”掏出一个小本子准备记录。
我迅速盘算了一下,决定不说父母现在挨整的情况,自信他们早晚有一天还要被解放。因为父亲只是叛徒嫌疑,并没有最后做结论。听了雷厦的话后,我也很怵“叛徒”这个词儿。
于是开始讲我爷爷家土改前的情况,那时他绝对是贫农。指导员即使不让我填革干出身,按爷爷的成分填,也抓不住我的短处。
没说一会儿,老蒋走进来:“指导员,团里汽车来了,集合吧?”
“好,全连到四班集合。”
老蒋出去,开始吹哨子。
团部来人,肯定是传达什么文件,或是那个头头讲话。他们全开会,让我一人留在这儿,跟老沈谈心,够倒霉的,唉,听不上文件了。草原消息闭塞,对每一次传达文件的机会都挺珍惜。还有,自从刘英红昨天把信退给我后,还没见过韦小立,真想去开会,再见见她,看看她的眼睛,分析分析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给她的那封长信就放在自己贴胸的内衣口袋。
门突然开了,簇拥着七、八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个个端着上了枪刺的七.六二,还有两个端着冲锋枪。这些人面孔严肃,视线不约而同一齐射向我,枪刺和枪口也随之对准了我。
气氛骤然紧张。
接着,陈政委、张团长、李主任都进来。陈政委脸色黑黄,用手指指我,问指导员:“就是他吗?”
老沈赶忙站起来,点点头:“对,就是他。”
陈政委看着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胡。”
“铐起来!”他眉头一皱,暴躁地说。
这时,两个持冲锋枪的复员老兵从右侧向我逼近,团保卫干事赵世忠拿黄铜铐子从左侧向我走来。背后是炕,再过二秒,就要被铐上!太阳穴上的血在沸腾,拳头紧握,周身各块肌肉绷得跟石块一样硬。
在这瞬时,脑里闪出了反抗的念头。那是苏联影片“短剑”的镜头,在狭小的船舱里,一个水手挥舞铁拳,把那帮白匪砸个鼻青脸肿……如果开打,他们未必敢开枪……打成个一团,让他们气喘吁吁,该多镇!但这个念头只闪了千分之一秒就灭了。赤手空拳跟一个荷枪实弹的武装班打,肯定占不了便宜,而且还要使问题复杂化。于是束手就擒。
两个复员兵拧住我胳膊,赵干事给我反戴上黄铜铐子。
我大声质问政委:“陈政委,为什么铐我?”
他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戴上手铐,被韦小立搞得萎靡不振的精神为之一振。又紧张,又激昂,颓丧无力的自卑心,挨了一耳光的挫折感,顷刻让铐子铐得无影无踪。
平时见了政委时的拘束、腼腆全消失。我凶厉地盯住政委的眼睛,照着他,死死照着他,政委和我对视一小会儿,觉得有失身份,把目光收回,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赵干事和几个战士。
我问赵干事:“为什么抓我?”
他面无表情反问:“你读过宪法吗?”
“读过。”
“打人犯法你懂不懂?”
我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赵干事很熟练地打开了我的棉袄扣子从外到里仔细搜查,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走,给韦小立的那封信也很快被发现。草草看了几眼,放进他的大黑皮包。
这一幕又严肃,又滑稽的场面,我终生难忘。为了一个小小的马车驭手,六十一团出动了一个班的全副武装,由政委、团长亲自率领抓。小题大作!我就是世界拳王阿里,一支小手枪也足能对付,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刚开始的那种紧张心情消失,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好玩儿,一种令人辛酸欲哭的好玩儿。
对方是那么荒谬,黑白不分,比驴子还蠢。
我默默地想着词儿,准备在押我与全连知青见面,当众宣布逮捕时,义正词严地向他们提出质问。
李晓华进连部拿椅子,吃惊地望着我:敞胸露怀,双手被反铐。
向她笑笑,表示抱歉。
蒋宝富摆出一副胜利者的架势,问:“早上,雷厦跟你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
“不要不服气。”他微笑着开导我。
我挺着胸,两腿直立,端端正正站着,学着白公馆的革命烈士。人在这种时刻,要有尊严,别的都顾不上了。
赵干事把我带到马车班宿舍,屋子被翻得一塌糊涂。赵干事拿出我藏在褥子底下的那两把匕首问:“你要这干什么?”
“吃手扒肉用。”
“胡说八道,吃手扒肉,用得了这么大的刀吗?还弄了两把。”
“我用大剪刀做的,一做就是两把。省得花钱买了。”
“哼,你不是要秘密行动一次吗?”
“没有。”
“哈哈,你再说没有?你自己说的话难道忘了?哼,广大群众一发动起来,你什么也瞒不住。”
我不再说话。
赵干事冷笑着问:“你要血洗七连,就这两把刀吗,还有没有?”
“没有了。”
这时,指导员进来,瞪着眼睛:“你还有一把蒙古刀呢?”
“没有,那把刀,你要走了,一直没还给我。”
“我给你了。”他大声说,布满血丝的眼变圆了,老大老大。鹰钩鼻两旁出现了两道愤怒的深皱纹。
“你没给!”我几乎喊起来,气得眼冒金星。这老沈好毒呀!那把牛角刀一直放在他们家桌子上,杀鸡、剔肉、切萝卜总用,真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回,我算是尝到了指导员整人的厉害。打架之后,让我逍遥了近60天。等一打三反运动来了,再突然把我抓起来。
赵干事又把我押回连部。
此时,在四班,团里的头头正向全连人宣布抓我的消息。
又过了一阵,政委、团长等一帮人又进来,我第二次质问:“陈政委,为什么抓我?”
他避开我的眼睛:“你干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带走!带走!”老家伙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摆摆手。
指导员恭敬地问:“不去会场了?”
“不去了。”
唉,我多想看看雷厦,让自己的目光与朋友的目光偎依一会儿;我多想看看刘英红,多想看看韦小立啊,可是他们不许我和大家见面了。
一出连部,武装战士从门口到白色救护车排成两排,夹道护送。这些战士背着绿色的子弹带,挎着绿布做的手榴弹兜,个个笔直站立,面孔严肃。枪刺在阳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光。
自然是有意显示一下无产阶级专政的权威。越是小地方,越爱搞这样的排场。
可惜没有人拍电影、照相,也没有人围观欣赏——户外很冷,连部看不见一个人影。我不能在光天化日下,留一个畏畏缩缩的形象。大大方方穿过两排寒光闪闪的枪刺,敞着怀,挺着胸,毫不在乎地走到救护车旁。表情正常,速度正常,姿势正常……然后,不用别人帮,自己跳上救护车的后门。
洁白的救护车是用来实行人道主义的,六十一团却用它当囚车。
整个连部冷冷清清,没一个人出来观看抓我的场面。只有李晓华去连部还椅子,看见我被押坐在救护车上。脸色惊恐,嘴微微张着,目光里含着恐惧、好奇、惊讶。
汽车开走了,我看见她依旧呆站在那儿,嘴巴半张。她是全连惟一看见我被抓走的人。
被一个漂亮姑娘这么专注地看,又悲伤,又骄傲。我都不那么害怕,她却给吓成那样,一丝雄壮丽阴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赵干事坐在我旁边,帽耳朵放下,双手戴着发亮的黑皮手套,鲜红的帽徽领章十分扎眼。
车上还坐着锡林浩特知青布伦格勒。我本能地以为他是揭发我的人,跟我一起到团部做证去,马上恨他恨得要命。狠狠瞪着他,恨不得把他吃了。他很尴尬,有意把头扭向别处。
汽车飞速行驶,很冷。
但我不能缩着脖子弯着腰,正襟危坐,阴沉地望着白雪皑皑的草原。
可惜我不善词令,没法用犀利幽默的俏皮话挖苦挖苦这帮没水平的蠢领导。但我有一双凶恶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人,令对方感到害怕,是我多年打架练就的一个功夫,用行话说叫“照”,有一双厉害的眼睛等于多了半个拳头,像苏联的捷尔仁斯基的眼睛,能把拿枪的敌人照躺下。
那七八个武装战士坐在四周。我开始一一照他们。
努力运足气,让自己眼睛变圆,变鼓,把一道凶光射进对方眼里。眼皮一下不眨,只要对方眼一眨,就算得胜,再重新照另一个人。一个、二个、三个……这些战士,没人和我认真较劲儿,让眼睛不舒服,纷纷首先眨了眼,我感到了自己这半拉拳头的威力。布伦格勒被我照得直假装闭眼。
很想照照赵干事,可惜他和我坐一边,又不看我。
早晨,雷厦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同生共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大肌狠狠地鼓起来……渐渐地,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画面:那荒凉寒冷的原野,一个人孤独地踏上长途,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地平线。耳边似乎响起了一首凄厉的歌,为这个跋涉者送行。那是六七年从西藏八宿到昌都的路上,沿途全是高山深谷。当经过一个阴暗峡谷时,我看见一个美丽的藏族少女,披着肮脏的氆氇,头发蓬乱,脸蛋红红,在12月的隆冬,赤着双脚放羊。她边走边对羊群唱着藏歌。那声音又高又细,带着几多悲凉,还向汽车招手。汽车飞快,她的身影转眼间就埋没在冰冷的峡谷里。多少年过去了,我总忘不了这个荒野中的小姑娘。
现在好像又听见了她那金子般的嗓音,用一缕深情哀婉的歌声送我去牢房。
到了团部,自己跳下车。许多知青围过来观看……
赵干事皱着眉头,大声喝道:“有什么可看的,散开!散开!”
我看见布伦格勒下车朝小卖部走去,这才意识到他是搭车来的,与我根本没有关系。唉,人被抓的时候,脑子紧张,智力下降,容易把周围一切事都和自己联系起来。我就没想到布伦格勒是蹭这辆车到团部来买东西。白“照”人家半天。
在众目睽睽之下,昂头敞怀,从从容容走进六十一团为一打三反准备的临时牢房。铁锁哗啦啦在门上响了几下,然后安静了。心里默默想,老沈的目的达到了。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总有一天,“历史将宣布我无罪”。
这句话是古巴卡斯特罗写的一本书的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