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刘英红紧急集合,跑掉鞋,把脚冻坏的事,在连里引起了争论。有人认为她这样做不对,不保护好自己,怎么能完成上级任务?有人认为做法有点不妥,精神可佳;几个复员兵认为,她这样做纯粹是为了表扬,给自己攒英雄事迹。
王连富在团部医院公开说:“刘英红在大雪地上光脚丫走,是想出人头地想的。”
雷厦偷偷溜到我屋说:“刘英红对我讲,她当时什么都忘了,就怕掉队。那顾得上找鞋呢?再说黑灯瞎火,大野地里想找也没法找哇。”
“这二杆子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总想逞逞能,显摆显摆。他不愿身边有好人,别人一好,就显不出他了。”
“刘英红说,指导员到团部开会,从没有去医院看过她,却看过王连富。”
一封联名信,把刘英红的命运就全改变了。
我气愤道:“妈的,写封意见信有多大罪过啊?我真想给党中央去封信问问,给支部提意见,写个联名信,怎么错了?怎么无政府主义了?”
雷厦紧张地:“嘘——”了一声:“外面有人!”
我们赶紧闭嘴,静静地倾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可得小心。隔墙有耳这句话我算是体会到了。齐淑珍那孩子挺天真的吧?我发现她老爱趴窗户偷听,让我撞见了两回。”
“你最近找过刘英红吗?”
“没有。太危险。”
虽然我住的屋跟刘英红住的屋仅隔一个门,也不敢去看她。要不有人又该说我们搞黑串联。
“雷厦,你说,这是什么事啊?多荒唐可笑,咱们连人身自由都快没了。”
雷厦沉思道:“是啊,现在没事我不敢到你这儿来。上次,我到你这聊一会儿,第二天,指导员就知道了。真它妈怪了!我估计可能就是这个齐淑珍告的。走时,看见她了,她一见是我就装成上厕所的样子。”
“这小骚逼!小特务!”我挥挥拳头。“秘密行动一次怎么样?晚上给她几土坷垃?没人知道。”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指导员一猜,就是你干的。别忘了,王连富还在团部一个劲地告你呢。”
“你跟指导员谈完了吗?”
“谈了一次,指导员态度特恶。非要我上纲认识,从立场上挖根源。说我对支部缺乏感情就是对党缺乏感情,批评支部就是批评党。我打算过几天再找他谈一次。你给韦小立的那封信先不要给她好不好?等我这次谈完了再给。”
我没说话,点点头。
“好,我走了。没特别的事,我们还是少来往,免得让指导员抓辫子。”
雷厦打开门,左右环顾一下,迅速地消失在黑暗里。
给韦小立的信早已写好,激动地等了好几天了。雷厦一点都不替别人考虑,这么拖,非常扫兴。我决定不再等了,不是我不哥儿们,自认我这封信和他一点关系没有,根本不影响他的处境,他想得过多了。
现在,指导员要整的是整党中的无政府主义,不是我们过去在文革中干的事。雷厦到了社会上后,变得有点前怕狼,后怕虎。
我焦急地要用这封21页的长信,给那朵孤零零的小百合花一点安慰。
第二天,借着打饭之机,我把信交给了刘英红,请她转交给韦小立。刘英红一口答应,并好奇地问:“我可以看看吗?”信封是开着口的。
“当然可以。我干的所有事都写在上面了。”远处有人走来,我赶紧端着饭碗跑回宿舍。
韦小立会是什么态度呢?她能不能接收我的同情呢?我们能不能开始一场浪漫、热烈、惊天动地的友谊呢?反正不管怎么说,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对我有任何恶感。
过了两天,刘英红也没有告诉我结果。
这时,我收到了姜傻子的一封电报,让我火速抵锡林浩特。
听说他们那儿出事了。挖肃与牧民发生冲突,失手打死了一牧民。但我现在在连里的处境这么糟,请假去,老沈肯定不批,白找不痛快。只好爱莫能助了,把电报给压下。
姜傻子呀,你处境不好,我也不比你多好,你就自己在困境中挣扎吧。
脑子里整天还在想着韦小立的事。这么一个女的,把我搅得晕头转向。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这天,我瞅了个空子,偷偷钻到刘英红的屋里。
那是个傍晚,屋里昏暗,炉子烧得轰轰作响。刘英红坐在炕上,靠着自己行李,认真地看毛选。
“刘英红,信给她了吗?”
刘英红温厚地笑笑:“我给她了,她不要,弄得我特干。”
“轰”地一声,头上像炸了一个雷。
“怎,怎么……回事?”我有点结巴地问。
“那天下午,我把信给她,说:‘林胡给你一封信’。她说:‘我不要,没意思’。她硬不要,我也没办法。事后,我考虑你这样做也确实不妥,都在一个连队,有话就直接说吗,干吗非写信,让人往那方面想,”
“我没有那种意思!我觉得同情一个人应该有同情的行动,所以写了那封信。”心里紧张得咚咚直跳。
“你的信,我全看了,挺感动的。我不认为你是坏人。”她轻轻说。
这结局,让我目瞪口呆,脑袋发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刘英红把信还给我,很关心地看着我:“你有什么话就找她当面说,要不,我替你说。”
我摇摇头,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外。光着脑袋,在刺骨严寒中也不觉得冷。刘英红一瘸一拐地追上我,递给我帽子。
连看也不看就退回来,还说:“没意思”……脸上滚烫滚烫,好像挨了一个大嘴巴子。
进了马车班,关上门,重重地往炕上一躺,一动不动。开晚饭了,也没心思去吃。
暗淡的暮色中,寒冷的屋子,一点点地变黑,直到黑暗完全吞没了一切。
万万没有想到,花了那么多天的辛苦,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凝集了那么真挚的情感,却被韦小立不屑一理。
这女人怎么这么毒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啊!
为了写好这封信:我绞尽脑汁。21页,8400字,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横平竖直。连个句号也一丝不苟,画得圆圆的,跟阿Q画圆圈一样认真。花这么大力气写的信,她竟然不屑一顾,还说:“没意思!”
这么做!这么狂!这么不通情理!连最起码的礼貌都不懂,我恨得咬牙切齿。
女人常常是表里不一,表面上看很和气,骨子里却毒蛇一样狠。算我瞎了狗眼。
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她这样做,毫无人性。摆什么臭架子,什么东西!
是不是指导员在她面前说我坏话了呢?一个大黑帮的女儿,胆子小,不敢接近我也可以理解。这么一想,仇恨减弱了一半。
但如果害怕,你干嘛说:“没意思!”又不像是害怕。
操你妈的!
可能是觉得我要跟她谈恋爱,怕违反兵团纪律。
可是,你看我时,目光为什么还那么友好,不怕让人误解?
先很友好地对待你,等把你引诱住后,再狠狠地给你碰个钉子……
但是,凭良心说,前几天,她已经在躲着自己了……
身子像得了疟疾,一会冷,一会热。一会恨不得把她给撕了,一会又觉得她可能是违心的。
直到深夜,我还翻来覆去想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烙了一夜烧饼。
唉呀!
为了表示对一个不幸少女的同情,你主动把你卑污躯体内那惟一的最干净,最透明的感情奉献给她,她非但不要,还轻蔑他说:“没意思,”请问,你是什么感觉?
那用青年人对美的无限幻想所升华出的神圣之情,可不是粪坑里的臭蛆呀!
操,摆什么谱!这回,算是认识了你的真实嘴脸。
第二天,1970年2月27日。
快吃早饭了,我昏沉沉爬起来,穿上衣服。这一夜,彻夜夫眠,韦小立的影子像浓硝酸一样烧着自己脸,火辣辣地疼。
突然,雷厦又出现在我面前。他机警地插上门,眼睛闪闪发光。
为了避免指导员说我们搞黑串联,这几天他一直没来。
“林胡,昨晚上,我已和指导员谈完,你的信可以给韦小立了。”
我淡漠地摇摇头。
“怎么了?”
“我已给她,她不要。”
沉默片刻。他说:“上次就对你说过,我不同意你这样贸然给她写信。本来嘛,她才来几个月,对新环境还不熟悉,对你也一点不了解。怎能收下你的信呢?换了我,我也不要。”
我嗫嚅道:“要是我就不这么干。首先先拿过来看完,再决定怎么对待。”
“人家觉得你动机不纯,有那方面的意思,当然不愿和你多纠缠。”
麻子最忌讳人家说“坑”,我最忌讳人家说我看上她。忙申辩说:“我的信并不是求爱信!敢贴在墙上向全连公开。刘英红也看过,觉得没什么。我因天生不善说话,有什么事,总爱写信,这是我的习惯。”
“打开天窗说亮话,林胡,你是不是想交个走资派的女儿,将来,她父亲一平反,当个省委第一书记的女婿!”
“我对她只是同情,没其他想法。六六年六月,陆平被揪出来时,我也给他的孩子,我的同班同学陆微写过信,表示同情。这次也一样!我即使爱上她,也沾不上什么便宜。她父亲将来就是平反,也当不上第一书记了。人一死,茶就凉,这道理你还不明白吗?吸引我的是她的悲剧,老韦的悲剧,如果她父亲还活着,还在台上,我绝对不会理她!”
“连里那么多女的,你为什么单单给她写信?是不是因为她父亲的官儿最大。”
“是,但也数她身世最悲惨。”
“你自己虽曾反对过血统论,但你思想深处,也有血统论。”
“可能吧。出身差不多,共同语言多一点儿。”
“反正,我对你给她写信持反对态度。我对她也很同情。可现在,咱们不能跟她搅在一起。老沈正憋着劲要整咱们呢,什么节骨眼儿上,你还有心思给女的写信!你知道吗,马上就要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了,重点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形势多危,你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我不是谈情说爱,我只是向她表示一下同情。”
“事实上,你是有那个意思,你别骗我。但现在,我劝你清醒清醒,先把这事放一放。好不好?我们先度过眼前这一段危急时刻?”
我点点头。
“将来,我可以帮助你想一想办法,消除你们之间的误会。但现在就不要再想她了。”
“行。”
记得六八年在学校时,我们曾互相发誓,决不让女人置于战友的位置之上。有一次,雷厦特别佩服的岳真真要去东北兵团了。他准备送给她一个日记本。我知道后很是嫉妒,担心那个女的要把雷厦从我身边夺走,亲口恶狠狠地告诉雷厦,岳真真对他看法一点也不好。雷厦惊呆了,眼神里涌出了无限哀伤。
如今,我给韦小立写信,虽然他反对,却不是出于妒意,而是与老沈斗争的需要。甚至还答应帮助我……人家这样宽宏大量,我再不答应就太不够意思。
雷厦轻轻说:“林胡,现在形势越发严重。中央一打三反的文件已经下来,这个运动规模很大,是七零年全党全国的中心任务。老沈对咱们恨之入骨,肯定要借这个运动来报复我们。”
“他能把我们打成反革命?”
“没准儿我刚才说了,这次运动的重点就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咱们小心一点,没坏处。那些复员兵四处散布谣言,说咱们是个小集团,有野心,妄图搞垮党支部,说咱们历史不清,出身不清,有很多非组织活动……复员兵从哪儿得到的这些消息,还不是从指导员那儿。看这架势,不是小整,是要大整。所以,我才惊讶,你在这时候,怎么还有心思给韦小立写信。”
“我这人不爱交际,消息闭塞。但我觉得,咱们一不反党,二不反社会主义,他整个球?”
“唉!”雷厦叹了一口气说:“你真是太闭塞了。指导员昨天晚上在骨干会上说:下一步就是整他们问题了。他们不但有历史问题,还有现行问题。还说雷厦相当反动,相当狡猾,比林胡还坏。说你和王连富打架是我捅鼓的。这几天,指导员对我态度特横,见了面理也不理。我虽然和他谈完话,他态度一点没缓和的余地,非要我上纲上线认识自己的错误。一上纲上线,我不就成了反革命分子了吗。”
“不会吧,为了一封意见信,还能抓你坐牢?”
雷厦沉思着,没说话。
“提提意见有啥的?文化革命中,新疆兵团就可以搞四大嘛,咱们兵团为什么就不能搞,我非得给中央写封信问问。”
“对,应该给中央写封信。”
雷厦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一回,大考验来了。老沈粗暴凶狠,肯定要往死里整我,到时,你还得多关照一点,我已做了最坏的准备。”
“不至于吧?”
“你不了解内情。”
不知怎么搞的,我竟有点嫉妒雷厦成了老沈首要打击的目标。本来,这个首要目标是我,但雷厦写意见信,使得把对准我的炮口吸引到了他身上。
“有一件事我还得提醒你。”
“什么事?”
“咱们过去议论过的中央领导人的一些话就别提了,权当没说,行吗?”
我用力握握他的手:“放心吧!”
“搞枪的那些事也少说。有些人能理解你,有些人却不理解你,招事儿。”
“好,我不跟别人说。”
“另外,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王连富在团部医院住了那么长时间,成天到头头那儿告你。我劝你最好把所有信件全烧掉,日记也要处理掉。别麻痹,有备无患。”
我忧心忡忡问:“到时要是批判我,怎么办?”
他笑了笑。“不会的,你主要是打架的事。不像我,猛往政治上拉。如果真是要批斗你的话,我自愿上去与你陪斗。”
“真的?”
“真的。”
望着他关公一样的赤红刚正的双颊,俊秀的眉发,我相信他绝对有这个义气。
很为有这样的哥儿们欣慰。
我们的交情诞生于1967年秋,像辆钢铁坦克,已冲过了无数炮火。巍巍唐古拉山留下它的足迹,涛涛大渡河映过它的身影。搞枪、监禁、武斗、锻炼……把我们的友谊弄得与众不同。多少次考验都经住了,这次有什么了不起?等经过了这段危机之后,我们的交情又多了一段惊险故事。
多有滋有味!
沉默了一会儿,雷厦盯着我问:“你说世界上什么词儿最脏了?”
冷不丁问这个,我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来。“苍蝇?”
他摇摇头。
“臭蛆?”
他摇摇头。
“妓女的那玩艺儿?”
雷厦摇摇头,咬牙切齿说:“叛徒!在一次词汇中,叛徒这个词儿是最肮脏的了!”
啊!我真想过去亲他一口。世上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有几个?这决不是装蒜。当我第一次拿他脑袋当实心球练拳,狠揍狠捶时,就发现他的骨头非常硬,硬得少见。
雷厦目光如炬,抓住我的手。
“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我们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
对自己的灵魂庄严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