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高大,体重有180斤左右,山西人。一对很大的眼睛总挂着血丝,大高鼻子略有鹰钩,鼻尖上有着无数个小坑儿,油光光的。走路时,不但胸脯挺着,肚子也挺着,这使他本来就够个儿的肚子显得更鼓,连七师姜师长的肚子也不及他的鼓。
高个子都爱驼背,惟指导员例外,老是挺着胸膛,一副大官儿派头。
我们背后都叫他“沈大肚子”。印象中,部队里的连长往往勇猛、粗鲁,指导员却理智、稳健。可我们七连的现实却不这样,沈指导员特鲁。
听说三连的大车偷拉我们连的石头,他气得脸通红,在班排长会上吼道:“再偷就揍小狗日的,抓住了狠狠揍,出了事找我!”
听说十连牧民在我们连的地盘儿放羊。他对牧民发话:“给他们撵走,他娘的,不走就把他们蒙古包给扒了!”
自然,他的脾气因地而异。超出了一定的环境,高傲就转为卑躬。在团部招待所,一个小女服务员见他把洗脸水倒进炉子里,臭骂他时,他满脸堆笑,谦和之极。
他是个老政工干部。家里贴着三四张毛主席像,桌上摆着毛主席雕塑,镜框里除了几张照片外,也挂满了毛主席像章。他给三个丫头起的名字是“卫红”、“卫东”、“卫党”。
搞忆苦教育时,他能吃完满满一碗的忆苦饭。事后,老婆向人诉苦:“你们指导员3天解不出大便。”
七连300多口人的命运掌管在他手中。每天都倒背双手,挺着大肚子四处巡视,监工。看到地上有个破托泥板,烂铁丝,总要弯下腰拾起。
他最大的特点是记仇。你如果得罪了他,他就想方设法逮你的漏子,不回敬你一下,好像对不起党,对不起他这多年的政工生涯。实在找不着茬儿,就放长线钓鱼,假装把你忘了,见面还和你打个招呼,微微一笑。以此来麻痹你的警惕性,诱使你得意忘形,犯错误。
雷厦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事先指导员明明看见他剪死马身上的马鬃做鞋垫,也不说。等他剪完后,却在全连大会上点名批评(牧民还有锡林浩特知青哪个不剪公家的马鬃当鞋垫?这算什么了不起的事?),雷厦好生奇怪,自己从没得罪过指导员呀!仔细回忆,想起了夏天发生的一件事:那些日子伙房成天是山西的杂拌饭,他不习惯,对炊事班长埋怨道:饭多来点花样儿行不行?要搞五湖四海嘛,别成天是山西口味,知道指导员是你们山西人,溜须也别这么溜啊。可能炊事班长告诉了指导员。
一句小小的牢骚,指导员记了他3个月。
老沈这种按部就班的整人,就好像是吃菜,慢慢品味,成了他不可缺少的生活情趣。有时为了整一个人,能够潜伏半年,像老虎狩猎似的躺着一动不动,让猎物放松戒备,自己走过来。整住了一个人,如同棋迷将死了对方,他获得莫大满足。
而且老沈报复人不是对等的报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还不行。非要十倍的血,十倍的牙来报复。你若弄掉了他一根头发,他得揪下你一大把;你若碰掉他一手指头,他必得砍下你整条胳膊。
知识青年捣蛋吗?取消你今年的探亲假,停止工作检查,扣发津贴,罚你上山打石头,冻你一冬天。再不老实,给个警告处分,塞到你档案里。
农工耍滑头吗?停止工作,不发工资。不卖你冬季肉,不给你派车拉牛粪,困难补助金更没你的份儿。再不,上山背石头去,让你一冬天穿破两双毡疙瘩。
牧民孬种吗?来连部办学习班,停工停薪,不给分奶牛(牧民都离不开奶,光这一条就能把牧民给治住),死了牲畜必须照价赔偿!放牧?门儿也没有,打井去吧,抡大镐去吧……再不老实,我查查你搞了多少破鞋,上报抓你狗日的。
面临挨整之时,雷厦四处活动,搜集情报。他很会搞秘密工作,曾潜伏在指导员家窗户底下,窃听了一晚上。
这是他亲眼目睹的事。几个班排长聚在沈指导员家的热炕头上,边聊边喝,烟雾腾腾。
“指导员,喝啊,这一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真够辛苦的,来,敬指导员一杯!”
“操他姥姥的,这帮知识青年反了天了!咱连党员一个个全被他们骂得里外不是人!”
“指导员,想开一点,您领导的七连,成绩巨大,群众眼睛是雪亮的,他们这帮人否定不了。”
“哼,得好好收拾收拾那几个北京的,整党时,他们四处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岁数不大,野心不小!”
“打倒了党支部,他们好上台?娘的,屎壳螂还想上天哩!”
“指导员,共产党不能这么熊,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来,指导员,把这杯酒喝了,真是劳苦功高呀。没指导员,咱们七连哪能建设成这个样子?”
老沈喝得面红耳赤,晕晕沉沉。躺在炕上,呆呆地望着房顶,伤感地说:“唉,我好歹也是四七年的老兵,干了20多年,还头一次被这么骂哩!这哪是与人为善的态度?”说着说着,大眼珠子里滚出了两颗泪,鼻孔里也流出了一股清水。
几位班排长们赶忙站起拿毛巾,端脸盆,递烟卷,围着指导员说安慰话。
知青都有点文化,提意见引经据典,说得一套一套,有根有据,滴水不漏。他气得要命却没法反驳,着实痛苦。那涕泪交流的样子,相当可怜。蒋宝富弯着腰,细心地给指导员擦着眼睛。
泪水哗哗地流了一阵后,老沈睁开眼:“没事,没事,革命嘛,就不能怕挨骂。”
蒋宝富深有同感:“这帮家伙还说我是大流氓,要劁我一个蛋子。”
“正确对待,正确对待。”老沈眼睛一亮,坐了起来:“哼,雷厦出身是特务,金刚是资本家,林胡他爹给抓起来了。这些人都有问题,在北京让他们给溜了,跑到内蒙又干坏事!哼,下一步就是搞他们了!”
蒋宝富点点头:“对,这几个北京的最坏了。日他娘的,老王差点让他们活活敲死。”
“刘英红也骄傲了。她这先进还不是支部一手培养起来的。”
“治他们,一定治他们!”
“烂逼知青穷狂什么?太嚣张了。”
夜深了,老沈还在分析着敌情,研究着怎么反击。一整起人来,老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有着老农民耪地般的毅力。
那间充满着酒气烟雾的屋子,直到凌晨两点还亮着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