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团部最北边的一间土坯房子,靠着草原。室内昏暗,只有一个窗户,上面钉着四块厚厚的木板,几乎把窗户全挡住,光线只能从几条狭隘的缝隙中透进来。但窗户顶上,还有两个小窗户,没钉木板,给这屋带来一点光亮。由于长年累月无人居住,屋的墙上积着一层灰土;屋顶被烟熏黑,残留着许多蜘蛛网。
当眼睛习惯了这昏暗,才发现里面还关着两个人,他们好像依旧陷在悲痛和恐惧里,见我进来,一声招呼也不打,满脸愁苦。
屋里没有炕,地上铺着一层苇子,上面盖块大毡,就是我们的床。屋中间有个土炉子,但没生火,酷冷。
我看着这窗户上的木板子,暗暗想,如果要逃跑,这木板是绝对挡不住我的。土牢房就是不行,比海淀分局差远了。
门紧紧锁着,背着步枪的哨兵日夜站岗,不许人靠近,与外界的联系完全隔断。
二连的天津知青任长发,戴着皮帽子,帽耳朵放下,用棉被裹住腿坐在毡子上,大皮帽子把他眼睛都挡住。营建连的严曙,也是天津知青,披着条棉被,盘腿坐在一张课桌上,活像一个栖息的猫头鹰。我们3人彼此谁也不理,都是阴沉沉的脸,都是一动不动地发呆。
冬夜,除了偶尔传来几声北风凄叫外,寂静元声。我蒙着大得勒,努力闭上眼睛,命令自己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耳朵里轰轰隆响,眼前有无数金花飘舞。这是自小到大,22年来第一次戴铐子,也是第一次戴铐子睡觉,连衣服也脱不了。
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把我抓起来?王连富先动手打的我,先用斧头砍破我头,先用大剪刀刺了我手背一个洞,为什么单单把我抓起来?
政委那么大岁数,怎么连个敌我都分不清楚?整个一小学生的水平。
我不是雷锋,身上有很多毛病,但这么铐我,把我关起来,也太过分了!
同牢的那两位,都没有铐,为什么单单铐着我?心疼,疼得全身上下冒冷气。
开门整党刚刚结束就抓人,这不是报复是什么?赤裸裸的报复。老沈想借着抓我来镇压那股给他提意见的“歪风邪气”。
由于韦小立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使我对连里的各种异常情况没有作出正确判断。特别是对老沈的打击目标判断错误。现在看来,老沈第一目标是我,并非雷厦所说是他。整党中,我只给他提了一点儿意见,嫌他不民主,什么都管……他的回答是把我给抓起来。
好狠!
我预感到,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把我抓起来,肯定是想把我整成个反革命。好杀鸡给猴看,惩一儆百。
得给政委、团长写封信,表表态。
写!说干就干,一直到深夜很晚,还斟酌着信的措辞。
寒冷、黑暗包围着我。任长发在睡梦中,不时呻吟几声。他白天一声不吭,到晚上,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神经质地叫唤。
我团缩着身体,将双手夹在两个大腿中间,时间一长,铁铐变得温暖,不再那么冰凉。脑里一字一句地想着词儿,一遍一遍地想着,把腹稿打好。
第二天,很早就起来。环顾四周,空空荡荡,只有窗户上还贴着一小片残剩下的白纸,已经发黄变脆。我把它扯下来,撕成两半。用一半,另一半藏在芦苇里。
钢笔被搜走了,只能用血写。没有刀子,就靠牙了。开始试试咬自己冰凉的左手指头,咬了好几下也咬不破。心疼得要命,好像咬的不是手指头上的一小片肉,而是大半个手指头。那么多细细的毛细血管,使劲一咬就全断了,总不敢下狠心咬,舍不得破碎那小块光滑滑的肉皮。
真疼呀,有把刀子就方便了,又快又不疼,出血又多。牙齿太钝,咬了半天,只咬进4个深深牙印。
可能是手太凉,肉发硬。我决定把手指暖热了再咬,那样肯定容易一点,血也会流得多。我煮过肉,知道水热了,肉才变软。此时此刻,才知道徐特立当年宣传爱国时,咬断手指,决非一时之勇。没有平时的修养,谈何容易?
我以徐特立来激励自己,用嘴哈着热气加热手指头。后来又把手指含在嘴里,让口水把皮肤泡软。任长发盖着厚厚的被子翻了个身,严曙也咳嗽了两下。他俩好像都醒了。不行,得在他们起床前完成,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牙齿咬住手指,开始酝酿情绪:割断自己脖子的项羽、砍掉自己胳膊的王佐、戳烂自己面孔的聂政、挖去自己一个眼的志愿军无名战俘……全都在脑海闪了一遍。去他妈的!心一横,迅猛一咬,略有暖气的小手指被咬下一片皮肉,咸味的血溢了出来。
我在白纸上写下了以下一封信: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敬爱的陈政委、张团长:
来牧区后,因不注意思想改造,犯了许多错误,我愿意接收组织上的任何处理。但我不反党,不反社会主义,不反毛主席,不是反革命。
敬爱的团首长,恳请你们不要轻信谣言,不要偏听偏信,尽快恢复我的人身自由。
此致!
敬礼!
永远忠于毛主席!
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
永远忠于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七连林胡
另:沈指导员那把刀从来没还给我,我敢发誓。
这封血写成的信决非虚构,直到现在还在。
我一口一个“敬爱的”,是环境所迫,现在成了人家的俘虏,嘴巴当然得甜一点。
我很幼稚,以为在信里多喊几声毛主席万岁,就能表现出自己对毛主席的忠诚。
这时才发现忠于毛主席的重要,不忠于,抓你白抓,判你白判,杀你白杀,只恨自己平时没有在日记里多写点怀念毛主席的话。
吃早饭了。哨兵班长老杨端着一盆小米饭进来。饭是凉的,仅仅泼了点手扒肉的汤。没有碗,我把头伸进盆沿,嘴贴着盆,用戴铐子的双手捏住筷子,一下一下往嘴里拨拉着饭块。双手联在一起,干什么都得两胳膊一起动作,不习惯,很有点笨。
老杨注视着我吃饭的样子,眼神里涌出无限同情。他原是三连的复员兵。秋收时见我摔跤镇了他们连的那几个天津小玩闹后,对我相当敬重。
考虑了一会儿,感到这是个好机会,应该利用。
“班长,你能不能帮我给政委送封信?”
“行。”他二话没说,痛快答应。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布递给他,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陈政委,张团长收。”他望着紫黑色的字迹愕然了一下。
这块从衬衣上扯下的白布就包着那封用血写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