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远方有个女儿国

隆布又赶起马帮走了。隆布走的驿路一次比一次远。苏纳美等待的、盼望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苏纳美想念隆布,想得越来越苦,一种说不出的又实在又空虚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了她。隆布不在的时候,她戴着隆布给她的珠串、手镯和耳环在田里锄草,阳光在那些闪闪发光的首饰上跳跃,她在人前感到骄傲,但她更愿意独自寻找隆布在的那些夜晚留给她的感觉。每天,她一概不参加年轻人的锅庄舞会和山林里的对唱,早早就回到自己的“花骨”,沉浸在隆布没带走的烟味、酒味和他身上那种给人以强烈刺激的气息之中。夜里,只要是小窗外传来一声马蹄响,她就会惊跳起来,虽然她明知道隆布还回不来,她的心仍然会颤抖,久久地期待着一个奇迹——隆布提前回来了!但奇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在田里,在回家的路上,在背水的溪边,那些男人们的明显挑逗或隐喻的暗示都被她轻蔑的一笑抵挡回去了。她一刻也忘不了隆布,这个含而不露的中年人能在她不知不觉中唤起她最强烈的激情。每一次,她都象一场洪水漫过而饱和的土地那样,保留着那受浸润的快慰,等待着下一个洪峰的冲击。她相信,任何别的男人都只能破坏她意会到的隆布留给她的感觉。

隆布赶马的驿路太远了,这一次有两个月没有回来。湖东岸的十八岁的小伙子英至,每天傍晚步行三十里来到尤吉瓦村,希望能见到苏纳美一面。他相信只要见到她,他就能让她倾听他的诉说。她只要能听他说一句话,她就会听他说下去,她就象坐在河边听波浪的歌唱那样舍不得把河流丢开。英至连续跑了十个傍晚,都没见到苏纳美。许多人都劝他别枉费心机了,苏纳美不会见他的,见到了也不会听他的啰嗦。他对所有劝阻者的话都听不进。

英至找过苏纳美童年时代的朋友格若玛,请她把自己引荐给苏纳美。为此,抛送给格若玛一只绿松石的银戒指。格着玛咯咯地笑个不停,把英至笑糊涂了。英至的手掌上一直托着那个银戒指,手都抬酸了。格若玛没有去接那只银戒指。她的两只手只顾捂自己笑得合不拢的嘴,只顾擦笑得流出了泪水的眼睛。笑了足足有三袋烟的功夫才止住,因为她把肚子笑疼了。她说:

“我没得福气戴这只宝贝戒指。苏纳美哪能听我的呢?你去找别人吧!英至,你为哪样不在脚边溪水里喝个饱,偏要去找悬崖上的甘露哩?今儿晚上就在我家歇吧,我的‘花骨’里好暖和。”

“谢谢你,格若玛!要是尤吉瓦村没有降生一个苏纳美,我一定会到你家去歇。”

格若玛转过身去,一转身就一路咯咯笑着跑了。

英至找过苏纳美的阿咪采尔,给阿味采尔送了十块砖茶。采尔热情地款待他,请他喝酒。但是,当英至求见苏纳美的时候,采尔诚恳地对他说:

“英至!你是个漂亮的男子,绕着‘谢纳米’转十圈也找不到象你这么漂亮的男子。可是,你要知道,男子的漂亮不在脸蛋儿上,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只有男子的阿肖才能知道,知道也说不出。我的模苏纳美有阿肖,你不是不晓得。她的心装在隆布的烟荷包里,谁也摸不到,除非是隆布从烟荷包里丢出来。隆布是个有良心的人,每次赶马回来,都送来一牛皮口袋吃的、穿的、用的孝敬我。再说,苏纳美的阿咪不是苏纳美,做不了苏纳美的主,苏纳美身上的眼晴、鼻子、嘴、丰满的胸、柔软的腰和男人们喜欢的……都是我生出来的,一生出来就不在我身上了,我做不了主。”

“苏纳美知道我要见她吗?”

“全村人都知道。”

“她要知道,我就没有白来,阿咪采尔!我只求你告诉她,英至又来过了。”

“好!我会告诉她。”

有一天,英至在路上碰见苏纳美的阿咪吉直玛。直玛背着一大捆干草,散发着一般热乎乎的汗味。英至拉着她背上的草对她说:

“直玛,让我帮你背吧!你累了。”

直玛用背顶住干草捆靠在路边高坡的石头上。迎着晚霞耀眼的光,眯着眼看着英至。

“你就是英至吧?”

“是的,直玛,你好漂亮啊!”

“夸我漂亮的男人可多了,都是为了想进我的‘花骨’。只有你英至夸我,不是为了这个。”

“是的,直玛,你的漂亮不是夸出来的,是天生的。”

直玛用雪白的牙咬着下嘴唇,笑吟吟地看着英至。

“苏纳美比我还漂亮?”

“漂亮人和漂亮人是不能比的。马樱花有马樱花的漂亮,山茶花有山茶花的漂亮。”

“这话可不假。英至,你想见苏纳美吗?”

“直玛!你在逗我玩儿吧?”

“不是,只有我能让你见到苏纳美。”

“你要我咋个谢你呢?”

直玛笑着摇摇头。

“三更天你来,我给你留着大门,我的‘花骨’门;你知道苏纳美的‘花骨’是哪一间吗?”

“知道,一上楼梯那间。”

“你没去叫过门?”

“我知道叫不开,好多人去叫过。”

“你来吧。我的‘花骨’和苏纳美隔一块板。先到我的‘花骨’来,我不留你。”

“我一定来,让我给你把草背回去吧?”

“不了,我不累。”直玛很欣赏地看着英至。“你真是个有心人。”

对于英至来说,从傍晚熬到三更天,其长度绝不短于三年。他的脚几乎把尤吉瓦村四周的大路小路上的石子都踢光了。数遍了尤吉瓦村里的人家、树木和天上的星星,低声唤了一万次苏纳美和直玛的名字,他约摸着该是三更天了。他推了推苏纳美家的大门。果然,是开着的。他从门缝里先丢进几块猪膘肉,稳住那条黑狗。黑狗连哼一声也没有,摇着尾巴以示欢迎。小伙子走上通往“花骨”的楼梯。他先把双手放在苏纳美的“花骨”的门上,把脸贴在门上倾听着——苏纳美睡得很香。他再摸着推开了直玛的门。直玛已经从床上跳起来了。她搂着英至的肩膀,走到苏纳美的“花骨”门前,对他耳语说:

“我只能让你看见她,我听说你说过,只要能见到她……剩下的事我就不管了。”

“是的,只要能见到她……”

“苏纳美!”直玛轻轻地叩着苏纳美的门。

“嗯?”苏纳美很警觉。“阿咪吉直玛?”

“是我,开开门,苏纳美。”

“可有事嘎?”

“是的……”

苏纳美把门打开了,英至一步就跨进了苏纳美的“花骨”。而且,擦着了火柴,点亮了小油灯。

“英至要看看你……”直玛说罢就回自己的“花骨”里去了。

披着衣裳的苏纳美有些生气。

“出去!”

“苏纳美!别人说你咋个咋个知情知理,我不相信,看来大家讲的不对嘛!过去我只是老远老远地看到你,今天近近地看到了,漂亮倒是漂亮喽,就是不咋个温柔,不讨人喜欢……我走了,打扰了你,给你赔个不是。”说着英至跨出了门,只是手还暗暗地把住门柄。

苏纳美半晌没说出话来,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知道这些话阿咪吉直玛全都听到了,明天会传遍全村,后天会传遍全世界。人们会私下议论说:英至一心一意想找苏纳美,见到了,第一眼回身就走,说她不讨人喜欢。苏纳美赌气地说:

“你走嘛!你咋个不走嘛!”

“你只对我说:出去。可没有说过:走!我听你的,只要你说一声走,我就走了。”

苏纳美没有说走,可也没说别的。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对峙着,互相倾听着对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英至说:

“不说走,就该说进来……”

苏纳美没说进来。

“你不说进来,我可是要说进来,只要你不说别进来,我就要走进来。”

苏纳美也没说别进来。

英至跨进了“花骨”,随手关上门。在苏纳美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英至已经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衣衫本来就是披在身上的,英至一下就扯光了她的衣服,英至对她一开始就是暴风骤雨式的袭击,苏纳美由抗拒而接受。那持久的夏日的精力旺盛的豪雨,分不清雨点,除了雷光电火就是很低很沉重的带腥味的乌云。滚烫的雨水无休止地倾泄,宇宙间全是水,森林在水里摇摆,一些溪流都满得溢了出来。苏纳美痛快淋漓地承受着凶猛的雨水。她的泪和着她幻觉中的雨水一起流淌,她两次大叫着想跳起来,但她都被沉重的炽热的雨水和云朵压得动弹不得。而是渐渐才止住的,雷是突然消失的,云还在……当乌云慢慢地游动起来,稀薄起来,苏纳美象一棵疯够的小柳树一样,披着阳光,静静地滴着亮晶晶的水珠。苏纳美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灯如豆。赤裸裸的白皙的英至躺在她的身边,正用湿润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开始温柔地诉说着:

“苏纳美!你可看见过天快亮时的流星?天上的星星已经发灰了,它还是亮晶晶地从头顶上斜斜地落下来,我每天在你的窗外都能看到。你看不到,你正在做梦。苏纳美!你可知道夜间的小草咋个往上长吗?它们头顶着露水珠珠,轻轻地‘啵啵……’响着,小叶子动弹着动弹着就长高了。我每天蹲在你的墙脚下都能看到。你看不到,你正在我的头顶上……”

苏纳美忍俊不已地笑了。她觉着英至的话很风趣。她自然想到,隆布在一番亲昵之后就沉沉入睡了。英至却不,使她仿佛感到那阵豪雨之后,地面上已经找到了河床的水一直都在缓缓不断地、小声地流着……但她知道英至也累了,她转身吹熄了小油灯,抱住英至,为了疼爱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英至的嘴。她不仅从肉体上,还从灵魂上接受了他。很快,他们都入睡了,窗外还有流星在落,墙脚下还有小草在长……谁也看不见、听不到了。

“当你盼望奇迹的时候,奇迹总是不会出现。往往当你不需要和唯恐它出现的时候,它才会出现。这时,奇迹实质的意义上已经改变了它的本来面目。

隆布提前回来了,正当英至和苏纳美已经沉沉入睡的夜间,他轻轻地叩着门。

“哪个?”苏纳美惊觉地醒来。她从敲门声就能意识到:隆布来了。

“还能是哪个?”

苏纳美推醒身边的英至。

“有人在?”隆布一下就猜到了。

苏纳美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赶夜路来的,没加回家,口渴得很,给我喝口茶……”他耐心地等待着。

苏纳美开开门。英至正坐在火塘边拢火,大白猫正用尾巴拂摸英至的脸。

隆布把一个沉重的牛皮口袋放在地上。

“是你,英至。”

“你认得我?”英至有些不安地看看他。

“我咋个会认不得你。我还参加过你的穿裤子礼哩!”大白猫跳进隆布的怀抱。

“啊……”英至用吹火筒吹着火。

“苏纳美,帮帮忙。”隆布解开牛皮口袋,苏纳美从牛皮口袋里掏出酒瓶,奶渣、牛肉干巴、饼干、茶砖……等食物。隆布倒了三碗酒,把用酥油炸过的奶渣分为三份,切了三块相等的牛肉干巴。

“喝,英至!”隆布首先喝了一碗。

英至也一饮而尽。苏纳美只呷了一小口。

沉默了很久,隆布又往三个碗里倒酒。苏纳美的目光一会儿停在隆布脸上,一会儿停在英至脸上。隆布好象没注意,也不看她。

“英至,你赶过马帮没有?”

“没有。”

“没赶过马帮可是少见世面,一条路就是一本书呀!小伙子!啥时候跟我去赶一趟马帮,看一看丽江坝子,大理的城,下关的街,扎实热闹,哪样人都有,哪样话都说,哪样衣服都穿,啊!扎实好看。还有大戏。天天都放电影,白天都放,在一个黑屋子里。白族女人扎实漂亮,干净的就象雨洗过的云彩,衣裳白是雪白,红是花红,从领口到裤脚都绣满了花。就是不能摸,一摸她们就瞪眼睛,用扎实好听的话骂你……这一趟可是恼火喽,累喽……”他说着喝着,眼睛闭上了,背靠着墙,面对着暖洋洋的火塘象是睡着了。

英至轻声对苏纳美说:

“我要走了。”

苏纳美极不情愿地摇摇头,用手微微地摆了摆。她以为隆布觉察不到。但是,隆布闭着的眼睛完全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苏纳美的动作和心思。他立即推开大白猫,一跃而起。

“我得走喽!”隆布说走就走,没等苏纳美站起来,隆布已经走下楼梯了。苏纳美索性不动了,两眼久久凝视着火塘。英至久久凝视着苏纳美的脸……大白猫亲昵地用尾巴拂摸着他们俩的脸。

第二天夜里,隆布再度来访的时候,他发现苏纳美“花骨”门外地上摆着的正是自己的被褥和牛皮口袋。隆布从怀里掏出一条镀金项链,仔细地挂在门环上,扛起被褥和牛皮口袋,慢慢地下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