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远方有个女儿国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五月到六月应该是繁盛的花期,我还记得,杜鹃开了,谢了。玫瑰开了,谢了。玉兰开了,谢了。樱花开了,谢了……可现在,中国无花可开,当然也就无花可谢、倒也干净。整整一个月,我都惦记着老桂。这个月是他和那个女人的蜜月。他们一起是怎样接待托玛斯·艾略特的呢?肯定是一出很难演下去的即兴滑稽戏,但毕竟只有两个小时,两个六十分钟,很容易过去。他会象一个老记不住台词的衰老的演员那样很痛苦地捱过这出独幕戏。好在那女人会自己给自己找地位、增加台词,由配角一跃而为主角,老桂会成为她的译员。洋人想搞清中国的事,尤其是搞清现今中国的事,那是极为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譬如说,老桂在自己的家中,只被允许睡在地板上,恐怕无论谢莉怎么骂,他都不敢上床——我太了解他了。洋人能懂吗?不懂。再譬如说,谢莉的那些战友可以把地方权力机关印制的结婚证书整本的带在身上,比为一只雄兔配一只雌兔还要方便,新娘子依恃着自己的政治优越感,当面鼓、对面锣,三言两句就成了,就搬着行李登堂入室了,就可以把她和他固定在一张即时生效的纸上。一个人的出身为什么就那么重要?文化低为什么反而成了政治资本?洋人懂吗?不懂,绝不会懂。所以,必须为外国人看中国小说编一本特殊的词典,否则,中国小说就无法走出国界。

芸茜绝对禁止我再去接近老桂,让我打消这种危险的儿童式的好奇心。其实,我只是关心老桂的命运。当一个社会,人与人之间冷漠到不闻不问的程度,这个社会肯定会崩溃!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命运何等的重要!而国家、民族的命运不就是通过千千万万普通人的命运来体现的吗?

在我去农场送六月份的诊断证明书之前,身不由己地走到老桂寓所的门口,大铁门敞开着,不用按电铃。在门外就听见客厅里大声吵闹的声音。我惴惴不安地走进大门,走上进客厅的石阶。我首先看见的是那个“佣人”。他坐在正中那个长沙发上。他从里到外部改变了,一身旧干部服,神情骄横,闭着威严的嘴,冷笑地看着正在跳着大吵大闹的谢莉。谢莉叉着腰,她的三个战友站在她的身后,也叉着腰。谢莉嚷嚷着。

“没那么容易!搬?我是桂任中教授的夫人!外宾给我们拍过合影照,肯定会发表在美国的报纸上。照片的背景就是这座房子!让我们搬出去,会产生什么国际影响?”

“不会产生任何国际影响。”那“佣人”慢条斯理地说,“外国人不可能知道。”

“我要让我的丈夫给托玛斯·艾略特先生写信!”

“写吧!告诉你,你的信会直接寄到我手里。你们就要犯里通外国罪,判你们的刑,让你们把牢底坐穿。”他的声音毫无恶狠狠的意思。

“不!我绝不会写,我连托玛斯的地址也没留。他一走出大门,我就把他给我的名片上交了,是您收下的。”这时我才看见老桂,他从三角钢琴后面走出来,怀里抱着那个装有琼的骨灰的鞋盒。

“你没出息,闭上嘴!”谢莉喝斥老桂,“靠边儿休息!”

那“佣人”慢悠悠地说:

“今天你们就得搬,宾馆今天就要来人搬家具,搬餐具,搬行李铺盖。样板团今天要来人来车搬钢琴。友谊商店今天要来人来车搬地毯、字画。”

谢莉哼了一声说:

“好哇!搬!统统都给我搬走,老娘睡地板!”

“只怕这地板也不让你睡了!这房子是首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她来我们市视察工作下榻的地方。明天,就得按她的要求重新布置起来——都是绿调子。是你这个老娘狠呢?还是她那个老娘狠?”

谢莉语塞了,眼睛珠子一转又嚷开了。

“搬,可以!得给我们夫妇一套相应的房子。”

“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老桂:

“桂任中,这是你们农场军代表给你下达的通知,念念。”

桂任中还没把信纸从信封里掏出来,两手就拼命抖起来,信纸、信封索索发响。

“桂任中:限收到通知之日归队报到,接受改造,勿误!……”

屋子里的人全都不响了,只有那位“佣人”在擦火柴,点烟,抽烟,吐烟圈。老桂手里的信纸还在抖。

“家属!”谢莉好象忽然又活过来了似地大叫一声,接着说:“你们不能把家属扔在大街上吧!他桂任中是个臭老九,是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我可是三代城市无产阶级,响当当硬邦邦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对我的态度就是个立场问题!”

“就算你是桂任中的家属……”

“什么是‘就算’?我有结婚证书,合理合法,堂堂正正,什么叫‘就算’……?”

“桂任中的家属的住房问题,应当找桂任中所属单位的领导去解决。桂任中所属单位是东风农场。他们会负责给你解决,农场里搭个草棚子的地方有的是,劳力、材料都不成问题。”

“我是城市户,城市供应!”谢莉大叫着。

“那就看你是要桂任中呢,还是要城市户口和城市供应……”

谢莉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转过头来问老桂。

“你说怎么办?”

“你就……别跟我去农场受苦了。反正,我们实际上也不是夫妻。”

“什么?龌龊胚!你想赖?”

“实事求是嘛。一个月来,你……天天晚上都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在地板上睁着眼睛盼天亮,没法睡……”

“哟!这么说你还是个十五岁的童男子喽!给我!”

“什么?”

“结婚证书。”

老桂掏出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结婚证书,递给谢莉。谢莉说:

“由我保管。因为你现在还没条件做一个称职的丈夫,所以我要剥夺你的权利。我所以不跟你办离婚手续,是因为考虑到你在美国的老同学很多,再要来求见你,你不好应付。”她转向那个“佣人”。“喂!你们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我的老头儿在美国的同学很多,比艾略特更重要的人物多的是,政界的,军界的,议会的,新闻界的,他们会不断来求见我们老头的!”

“我们当然考虑过。”那位“佣人”胸有成竹地说:“外国人来必须申请办理入境签证。我们只要压他一天,腾房子,借家具、餐具,从特供点拨食品,把桂任中从农场调来,包括你们的复婚,统统都来得及,你们结婚不是只用了一刻钟吗?”

“你们就不嫌麻烦?”

“我们有的是卡车,有的是时间,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

说着卡车,卡车就到了。三辆卡车在门外刹车停稳,打开后厢板,一伙搬运工涌进客厅,黑压压的一堆。谢莉慌了,急忙对她那三个战友说:

“快!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搬走,别让他们当公家的东西裹走了!”

三条汉子飞身奔上楼。

紧接着就是尘土飞扬,家具相撞,屁股相碰,互不相让,动手动脚,喊爹骂娘!好一阵混乱,搬得四壁皆空。谢莉带着她的战友们为了和来人争辩哪一件东西是私人的,大打出手,浴血战斗,能捞的就捞,能诈的就诈,为了楼上卧室里的绣花窗帘的归属问题,争得双方都见了血。最后,好端端的一件艺术珍品被撕得粉碎。

当突然静下来的时候,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三个人,一个是抱着装有琼的骨灰的鞋盒的老桂:一个是手里拎着一串钥匙立等我们走出去,他好锁门的那位前“佣人”:另一个就是呆若木鸡的我。

“可以走了吧?”老桂恭敬地问他的前“佣人”。

“可以走了。”

“我可没拿公家一根针。”

“行了,走吧!”前“佣人”不耐烦地摇着钥匙串。

“再见,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我们都是在按革命原则办事嘛。”

老桂走向我。

“小梁,你是农场领导派来接我的吧?”

“不!我正好要去农场送诊断证明书,来看看你。”

“啊!那……咱们正好同路。”

“是的。”

我和老桂默默走出客厅。他环顾了这座他生活了(如果能称之为生活的话)一个月的房子。院子里移栽来的那些菜,不适应这块冷僻荒芜的土地,已经枯黄了。我听见身后不断响着关窗户的声音,锁门的声音……

在公共汽车上,他的脸色才变得稍稍开朗些。他说:

“小梁!我觉得还是农场好,自在,那些黄牛跟我满合得来的,跟它们在一起很舒服,没有思想负担。象我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应该这样苦点儿,否则,我反而不自在,内疚,惭愧。你说是不?”

我没有回答他。此时,我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跟他说几句真心话,说几句出自对他关心的话,比上一次说得更透些。但最终我也没有说出来。他对我说:

“托玛斯什么也没问,好象他什么都知道。他只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从始至终地看着。我表现的不错,外事部门的领导事后表扬我,说我的样子很欢快,表现了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一直都得到很好照顾的正常状态,特别是我说的那段不羡慕西方高级物质生活的话,说我讲得很得体,有真情实感。他问到在文化大革命中知识分子受到冲击的事,我说:是的,那是应该的,就象妈妈管束孩子那样,即使打得疼些,没什么,妈妈的心是好的。他说:你说的妈妈是后娘吧?我严词反驳说:不!不!是亲生妈妈。——这些话特别得到领导的肯定,说我热爱祖国热爱党,以后如果再有老同学从国外来,还准许我见面……”老桂说到这儿有点得意,用舌头舔了舔上嘴唇。

我庆幸及时按捺住了我想向他进言的冲动。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在我们下了公共汽车,走上通往农场的弯路的时候,迎面开来一辆行刑车。那时的行刑车也就是一辆军用卡车。卡车两侧站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驾驶室后面站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犯人,背上插着一根古典的亡命标。

“是枪毙人吧?!”老桂拉着我往路边闪。

“象是个女的。”

“可不是,是个女的,该不是医务室的刘铁梅吧?”

“刘铁梅?怎么可能呀?”我无论如何都没法把刘铁梅和死刑犯这两个概念糅在一起,但很快我也就认出是她了。刑车开得很慢,远处农场里的大会还没散,口号声起伏不停。

卡车越来越近,刘铁梅一反常态,她穿了一身新。虽然天已很热了,她在花布衬衣上还套了一件薄薄的红羊毛衫,肩上披着一条白色纱巾。头发梳得又光又亮,鬓边还插了一束不知名的小野花。若无其事的样子,嘴角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当她俯瞰着我和老桂的时候,反倒是她对我们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情绪,亡命标上写着“反革命杀人犯刘梅”,可能是司法当局认为铁梅是样板戏中的人名,当然也就是革命人名的样板,不应该给一个死刑犯,才恢复了她原来的单名,姓和名上都用殊笔圈过。“文革”以来,破了那么久的“四旧”,这种最旧的东西反而沿袭下来了。包括允许她按她自己的意愿穿一套新衣服,戴一束野花,吃一餐好饭菜之类,都是在久远年代就有的陈规陋习。老桂吓呆了,好象要枪毙的不是刘铁梅,而是他。他不住地筛糠,喃喃自语:

“她怎么会杀人呢?她怎么会杀人呢?”

“是呀,她为什么杀人呢?”我也自言自语起来。她以往的形象和现在的形象怎么也无法重合在一起。

“她杀的是谁呢?”老栓反问我。

“是呀!她杀的是谁呢?……啊!我知道了,她八成是把秦光明给杀了吧!”

“她丈夫?她怎么会把她丈夫杀了呢?不对。”

“很简单,因为妒忌。她早就说过,她早晚会把秦光明变成秦黑暗,肯定已经黑暗了……”

“是吗?……”老桂的嘴大张着,很久都合不拢。

等我们回到农场,才知道刘铁梅杀死的不是秦光明,并不是那种几千年来常见的谋杀亲夫案。她杀的是余寿臣的妻子金向东。余寿臣的妻子又不是个年轻少妇,怎么会起了个如此时髦的名字呢?原来她本没有名,户口簿上写的是金氏。“文革”一开始,余寿巨就正式打报告,给她取了这样的名字,含“心向毛泽东”之意。金向东本来就丑,老了,就更丑。可为什么刘铁梅会把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杀了呢?难道她和秦光明有什么不轨行为被她发现了?我的儿童式的好奇心驱使我想打听个一清二楚,但一个曲折的情杀案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农场是非之地,我又不敢久留。幸好遇见那位戏剧学院的一年级学生宋林,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拉进农场宣传组办公室,关上门小声说:

“你小子是不是想了解案情呀?”

我点点头。

“这个案子破了一个月了。今天是判决以后,把刘铁梅押到农场来开公审大会。接着就是游街示众,最后验明正身枪决。我现在在宣传组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看到了全部档案,还偷偷写了一部话剧。我认为这部话剧是不朽之作,可如果被人发现了,准当毒草批判!搞不好,我的脑袋也得打补钉。”

“为什么,你不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吗?”

“你呀!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今天,怎么还象是从美洲来的客人?!真人真事能写吗?越真实越有毒素,你就没读过姚文元批判‘写真实论’的重要文章?”

“那么多长文章,都是两报一刊同时刊载的重要文章,就是读了,也记不住。”

“这些可都是要命的观点,不记住是不行的!真人真事不能写,即使是中央文革那些永远正确的人的真人真事也不能写,写了也不能出笼。”

“可你为什么写?”

“不写手痒痒。”

“这么说,是生理上的问题。”

“对了,你的好奇心不也是生理上的问题吗?”

“可不!这不正好吗,你的手痒痒,要写,我的心痒痒,想看。”

“我可以把剧本手稿交给你拿走,在医院里蹲马桶的时候好好看……”

“那可太感谢你了。”

“不过你先得给我写个条儿。”

“写什么条?”

“话剧《情焰》手稿由我保存,你的文字充分体现了我的构思。梁锐,年、月、日。”

“为什么?我连情节都还不知道……”

“先小人,后君子嘛。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会不会看完之后,来个立功受奖,检举揭发。我手里有这么一张条子,你也安心,我也放心,岂不两全其美。这就叫一根绳儿拴俩蚂炸,飞不了你,也蹦不了我。要看,就写。不看,拉倒!你会永生遗憾。”

“写!你小子真有两下。”

“否则,怎么能立于不败之地呀!”

“既然魔鬼敢把尾巴送到我手里,我也敢把尾巴交给魔鬼。对等的交易当然可以干。拿纸笔来!”

宋林把纸给我铺好,自来水笔的盖拧开递在我的手里。我按宋林口授的内容一字不误地写了“卖身契”,然后一手交“契”,一手拿剧本手稿。剧本手稿到手,立即塞进挂包。宋林打开门。

“公务在身,恕不远送,请!”

“后会有期。”我走了。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剧本手稿带回来,芸茜很生气,因为她不喜欢我这么好奇。为了满足自己好奇心,不惜和魔鬼订立生死协定,太不值得。但是,当我开始给她读剧本手稿的时候,她的气也就消了。

原稿照抄如下:

《情焰》

第一场

时间:xxxx年x月x日,夜。

地点:一个奇异的国家里一个奇异的农场里一个奇异的医务室。

出场人物:(按出场顺序)L医生、Y医生、在伊甸园里出没过的那条毒蛇。

(幕启时,L医生、Y医生在场上,各自在各自的座位上挺直腰干,专心致志地诵读,喃喃有声。

毒蛇从窗口探入。)

毒蛇(女声)这儿既不是伊甸园,又没有一对赤条条的亚当、夏娃,我到这儿来干什么?说不定这些药柜里还有蛇药!我看见了,一个玻璃瓶里还泡着我的同类的尸体。而且使这条失去生命和威力的尸体栩栩如生,翘首吐信,盘旋自如。借以告诫人们:这就是可怕的毒蛇!当心呀!人们!谢天谢地,我可不是一般的毒蛇,我的毒液不是用来麻痹人们的心脏,致人死命的。我的毒液其实就是各种不同型号的诱发剂,诱发人自身的情欲、妒嫉、仇恨、勇气、自豪感……分别编为1号、2号、3号、4号、5号,根据不同症状,对症下药,就可以在人生舞台上,导演出柔情、威武、壮烈的戏剧来。请看这一对正襟危坐、貌似虔诚的男女,他们早已迷失了人的本性,每一个细胞都改变了原来的功能,把自己变成为一座封闭自己、防范敌人的活动堡垒。但我能把他们变成罗米欧与朱丽叶,也可以把他们变成奥赛罗和苔斯第蒙娜,哈姆雷特和莪菲莉娅,潘金莲和西门庆,石秀和潘巧云,同时又是他们自己。且看他们是怎样交谈。(她好象正在念经,一边念经,一边说话,演员需要有高度的技巧,眼睛并不离开经卷,只用断续的声音和支起的耳朵交流必要的信息。无疑,她是女声,因为她是女人。但由于常年训斥患者——包括她的夫君,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的夫君也是她的患者。声音沙哑威严,很少有女性原有的柔美。这也和她与上司接触不多有关。而且她也没有情人,正派得绝无挑剔。对别的女人和自己这个女儿身都保持高度的警惕,一个不够严厉的眼风都能觉察得到,并怒目以对。)

L:Y医生!……(诵经声以“……”代)秦光明同志……

毒蛇:这是在说她的夫君。

L:秦光明同志对自己从不严格要求……一有机会就要受资产阶级思想侵蚀……当我察觉之后……他不仅不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和他的革命伴侣——就是我——一起来共同抵制……他反而讳疾忌医,百般抵赖,无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顽抗到底,死不改悔……我们医务室从早到晚忙于救死扶伤,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只好把天天读改在深夜,……这对于他来说,是很不利的。我一边读一边心惊肉跳——我应该检讨,这是我对红太阳不够忠,不够全心全意的表现……我怕他受坏女人的引诱……

Y:不会的……我们处于一个多么严峻的时代……这里又是一个多么严峻的地方……他即使想也不敢呀!……

L:可不能这么讲……资产阶级思想无孔不入,他对我——一个正正派派、政治思想上坚强的战友、同志、伴侣,一点兴趣也没有……

Y:那怎么可能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应当尝到在夫妇之间突出政治的甜头……

L:他不是三岁婴儿了,烈酒比娘的奶汁好喝得多……

Y:你何必这样哩!……这样很妨碍你的学习和工作,你不会翻过来……让他变成你,你变成他吗?……

L:……这什么意思?……

Y:……我的意思是说……让他整天为你心惊肉跳,坐卧不安,盯你的梢,观察你的动向……你不就变被动为主动了吗?……

L:没那种好事,他根本就不正眼看我,……我就是掉到井里,三天三夜他也不会来找我……

毒蛇:看来,她需要吃一点1号诱发剂。

Y:我的意思不是让你跳井……

L:不跳井?……悬梁?……

Y:你怎么老想到死呢?……

L:活?我活着就是他眼中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毒蛇(旁白地)看来不用药是不行了。

(毒蛇贴着墙爬向L,在桌案下往上探出头来,把信伸到L手边的茶杯里(那个奇异的国家的一切办公人员手边都离不开茶杯),滴了一滴1号诱发剂。毒蛇下药已毕,就缩到桌下去了。)

Y:……要活,要活得比他还要好!

L:……我现在活得不比他好吗?我每一年都要评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我破获过十几起自伤、装病、逃避改造的案件……哪一次开会演讲不是我上台?……他比我活得还好?……你是这样看的吗?……那就说明你的思想也长了毛了!

Y:(有些慌张地)不!我是说你应当活得更好!十倍百倍地超过他……

毒蛇(旁白地)她怎么不喝呀?再不喝就糟了!

(L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她立即警觉地看着茶杯。)

L:(诧异地自语)怎么,这么香甜?我用的只是茶叶末呀!才两毛钱一两,怎么会这么可口?香甜、可口的东西都是可疑的东西。只有资产阶级才贪图香甜、可口。

(L连连喝了几口。)

L:(完全忘了诵读,声音娇嫩起来)Y医生!再说说看,怎么活才算比他活得好?

Y(非常惊奇,对于L医生的声音的频率以及声音里传达出的那种生疏了多年的韵味,大惑不解。他反而退缩了)我是说你应该活得象一个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拧在无产阶级专政的机器上,让伟大的专政机器正常运转……

L:(失望地)是吗?不是!你准是另外的意思!你是不是说:活得比他愉快?

(L医生向Y医生投去一个娇媚的眼风。Y医生吓呆了,好象摸黄鳝摸出一条蛇来。)

L:活得比他轻松?

(L医生又向Y医生连连投去一个个娇媚的眼风。Y医生离座走向L医生,伸手想给L医生切脉。L医生乘势抓住Y医生的手,往自己怀里拉,Y医生大恐,挣脱L医生的手,喘息不止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毒蛇:Y医生的情欲还不足以压倒他的疑心和顾虑,给他也吃一点1号诱发剂吧!

(毒蛇从Y医生的桌下探出头来,用它的信往Y医生的杯子里滴了一滴药。正好,Y医生需要使自己镇静一下,连连喝了几大口,他立即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察看自己的茶杯。)

L:(娇滴滴地)Y!你说呀!你说嘛!说嘛!你这个坏东西!有本事话说出来就别收回嘛!是不是让我活得比他更自在,更浪漫,更有滋有味,更有情有义,更惬意?嗯?

Y:(药性开始发作)对呀!你能吗?你敢吗?

L:(眼睛乜斜着)谁说我不敢?

(L医生伸出双手,象苔斯第蒙娜听到奥赛罗讲完自己海上的英武事迹之后那样。)

Y:(药性毕竟还没完全发挥出来)可别让人看见,让人看见了可不得了,最轻最轻也得在全场批斗会上挨斗,再押送到水库上去打石头。

L:谁也不会看见,谁也想不到你和我还会……(此处的“……”已不代表诵读了),就象谁也想不到医务室门外两根石往子会自动并在一起一样。

Y:(枯黄的脸上泛起了猪肝色)你说的也是。

(Y医生再一次走向L医生,就象西门大官人在王婆借故外出,倒锁了房门以后走向潘金莲那样。

L医生自己拉开了胸前的拉链,现代化设备比潘金莲要省时间得多,也没有潘金莲那件最俊、最诱人、但很碍事的红兜兜儿,开门见山,一对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

毒蛇:(旁白地)他们不需要偷吃禁果了,禁果已经早就烂成了果浆。他们也不需要用红花朵儿、绿枝叶儿来掩盖。检查病人的窄窄的床就足够了。他们可以用最节约的方式来利用这个面积——叠起来。她对于她自己,他对于他自己,当然毫无新鲜感。但是,她对于他,他对于她可是全新的,崭新的,簇簇新的,所以也是最最热烈的。

(全场灯光渐渐熄灭。)

毒蛇:停电了!发电机这种东西也缺少勇气,需要我的4号诱发剂。可是,等我去一趟发电站回来,好戏已经演过了。不如在黑暗中听听这销魂的音乐……

(幕落。)

第二场

时间:距前场二十天。夜。

地点:L医生家。

出场人物:(按出场顺序)在伊甸园里出没过的那条毒蛇、L医生、G氏、C、Y医生……

(幕启时,只有那条毒蛇盘在舞台正中的方桌上,它的头翘着,很得意地摆动不止。

毒蛇:(独白)戏剧的分幕,一方面是为了时间空间的过渡,另一方面是可以把那些毫无可看性的重复的内容加以省略,隐于幕间。L和Y的爱情,也可以称之为恋情、偷情、忘情,甚至可以斥之为私通、苟合、奸淫……等等等等,从第一天起就发展为不了之情了。而后只是在不断地重复,机械地重复,他们当然不会感到厌倦,就象上了润滑油的齿轮,每一次吻合都是新鲜的。观众则不同,话说三遍狗也嫌。无论多么有才华的导演,绝不敢在银幕上保留三分钟以上的接吻。正面表现做爱的镜头只能使人联想到乏味的汽缸体里曲轴的连续动作。所以常见的是渐隐、渐现,或象征性的手法。这叫留有余地,愈藏则愈耐人寻味。诸位观众不是正因为并没看见L与Y最紧密的配合而浮想联翩吗?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旦尾巴出现就窥其全豹了。由于导演构思的决定,我把第二幕的场景设置在L的家里,此时L的丈夫C进城采购当月要配发到每一个女劳动者手里的卫生纸去了。L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在她想象中,C在城内肯定有外遇,由于自己最近的变化更加证实,社会气氛无论多么严峻都无法禁绝横流之人欲。L妒意如火,熊熊燃烧。加上Y近在咫尺也不能在宽敞之床第上尽欢。Y妻G氏似有觉察。世上最愚蠢的妻子在这一方面也是极敏感的。Y没有理由夜不归家。L来了!你看她紧锁愁眉,步履彳亍。这样反倒真的象个女人了。

(毒蛇翻身钻入桌下。

L上。)

L:渴!渴!渴!

(摇摇热水瓶,摇摇茶壶,都是空的。)

L:C!……啊!进城去了!买一吨烂草纸要一天一夜(演员要特别强调“夜”字)!连壶开水也不烧,逼得老娘喝冷水。

毒蛇(旁白)我知道她要用哪只杯子,给她吃点1号和2号的合剂,让她火上加油!

(毒蛇在一只杯子里吐了两滴诱发剂。果然,L拿的就是它,在自来水龙头下接了一满杯自来水,一饮而尽。)

L:痛快!就象一杯冰冻酸梅汤。今晚怎么过?怎么过?我问你!L!我怎么能容忍?C现在在千什么?我不知道)看不见,摸不着,连猜也猜不到他现在是跟哪个母狗联在一起。(恶狠狠地)但愿他们分不开,被孩子们赶到大街上,用石头砸,用杠子抬,在众人面前丢丑!Y现在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看不见,摸不着,可我能猜得到,他正跟那个又脏又瘦的老母猪G在一个被窝里!(狂叫地)天啊!为什么我就象站在他们床面前那样清楚呢?你们折磨我,都在折磨我,狗男女!我恨不能把你们的被子掀开,用烧红的烙铁烫你们!把G那象枯叶似的脸烫平!我要告诉G,大声告诉G:Y是我的!Y打心眼里不喜欢你!爱我!属于我!Y是我的!我最需要他,他最需要我。

毒蛇:(只闻其声)那C呢?C是谁的?

L:我的!这还用怀疑吗?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毒蛇(只闻其声)G也是Y的合法妻子。

L:我不承认!(她环顾四周)谁在说话?你是谁?你在放屁!我不承认!

毒蛇(只闻其声)首先,我佩服你的真诚,现在具有这种真诚的人太少了!可是除你一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承认,你怎么办?

L:(悲哀之极、愤怒之极)怎么办?怎么办?

毒蛇(只闻其声)她来了!Y的合法妻子,G来了!

L:(浑身为之一怔)啊?G来了?她会来?她来干什么?我拿她怎么办?求她饶恕我的过错?

毒蛇(只闻其声)你有什么过错?

L:是呀,我有什么过错?我有什么过错?

毒蛇(只闻其声)她在敲门。

(敲门声。)

L:她真的来了!我要不要开门?

毒蛇(只闻其声)为什么不开门?你怕见她,你内疚?在道义上你比她低下?

L:不!我要见她,她来得正好。

(L打开门,形容枯槁的G氏失神落魄地走进来。)

G氏:(有气无力地)L妹妹!这么晚来打搅你,别见怪,俺是没法子呀!

L:你……这么晚来找我……?

G氏:俺求求你,把Y还给俺……

L:(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G氏:把俺丈夫Y还给俺!求求你!

L:谁抢了你的男人?谁?你怎么敢到我的家里来找男人?我要打烂你的猪脸!你搜!你的男人在哪儿?要不要经官?

G氏:俺为你好,也为俺男人好,别经官,私了了吧!L妹妹!他的心囫囵个儿的都在你这儿。

L:在我这儿?我没看见,他的全套下水都在他自己身上。你去找他,问他,凭什么找我,问我?滚!你给我滚出去。

(G氏一下就跪在地上了,她向L叩头。)

G氏:人死只不过头沾地,俺给你跪下了,俺给你磕个响头,把他还给我,还给孩子们……

L:(背过身去)你只知道你痛苦,你的不好受,我不痛苦吗?我好受吗!你说他的心囫囵个儿的都在我这儿,我说他的心连八分之一也没给过我。我们偷偷摸摸,躲躲藏藏,象一对野兔子……(说着说着伤心起来,痛哭不已,用手抓着长长的鼻涕往脚上抹)我也不能没有他呀!G姐!你把他让给我吧!我求求你!横竖他跟你在一起也过不好,他连话也不跟你说,你要一个哑巴做什么哟!

(L也跪下了。)

G氏:不!不!(大叫地)不!他限俺是结发夫妻,明媒正娶,有儿有女,眼看大半截子部入土了,让他归你,俺不干,他是俺的,无论咋开展大批判,兴无灭资,他也是俺的。男人不能充公,俺不是资产阶级,他不是俺的资本,他是俺的亲骨肉,他是俺孩儿的亲生爹。俺是俺孩儿的亲生娘!你不能拆了俺的家呀!L妹妹!

(两个女人都跪在地上啼哭着,并膝行着向一起靠拢,最后,抱头痛哭起来,甚为悲戚。)

毒蛇:(旁白)怎么?她们会和解?当然不会。可是她们此刻都产生了对于对方的同情!这么一来,戏的节奏就得缓慢下来,象雷雨一样,晴不了,也下不大,很难进入电闪雷鸣的高潮,今后将不断翻来覆去地哭闹,乞求,撕打。三个人都会……不!四个人都会被拖得痛苦不堪,这种戏可以摄制五十集乏味的电机连续剧,把观众也拖得疲累不堪。不!我需要莎士比亚式的性格鲜明的人物,奇峰突起的高潮。她们都需要吃点3号和4号诱发剂,否则,观众们!你们是无情的,你们会让整个剧场的凳子象肖邦的钢琴进行曲那样“劈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最后只剩下一个拿看棒棒糖睡着了的小男孩……亭不宜迟,赶快动手。

(毒蛇爬出桌面,在杯子里滴了几滴诱发剂。)

L:别哭了,咱们都别哭了,都是Y害的咱们!G姐!(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哭起来。)

G氏:可不是,L妹妹!你也别哭了!起来吧!

(两人搀扶着站起未。L拿起杯子。)

L:我们那个死男人进城没回来,连开水也没给我烧,将就着喝口冷水吧!你身上的水份都从眼睛里淌干了,我们西医顶讲究喝水,你准是不爱喝水,显得比你本来的年龄老得多,皮肤也不细嫩。

G氏:(感激涕零地)可不是!L妹妹!我就是不爱喝水。

L:喝口水吧!先润润喉咙。

(G氏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又把杯子递给L。L喝了一大口。)

G氏:(回过味来,觉得不大对头)L妹妹!俺可是把丑话都说在头里了,男人是俺的,男人是不能分的,男人的心也是不能分的,一丁点儿也不能分!再窝囊的女人也不会干,俺走了。

(G氏狠狠地跺了一脚,转身就要出门。)

L:你等等!

(L医生快步走到门前,用背贴着门。)

G氏:让我走!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婊子!

L:你才是婊子!猪不吃狗不闻的婊子!贱卖都卖不掉的婊子!……(考虑到在任何观念形态的行政当局部无法接受,下删一百零八字——剧作者注)

G氏:你是个敞着卖的婊子,千人睡万人……(紧急删去二百一十三字——剧作者注)

L:你!你!我……我……劈了你!

(L嘴唇由乌而白,慢慢弯下腰,她的手象蛇头一样,一伸下去就咬住了门旁的斧子柄,一秒钟之后,斧子高高地扬了起来。

G氏:你杀人?正好!俺也不想活了,你就把俺杀了吧!

(G氏一头栽向L,L一闪身,G氏撞上了房门。说时迟,那时快,L回身一斧,G氏的后脑勺出现了一个可怕的裂口,鲜血喷了L一脸。)

(暗转。(虽然生活中时时都有人在横死,在文艺作品中出现血,出现死人还是不被允许的,所幸舞台灯光可以熄灭。——剧作者注。)

灯光渐渐复明,最先只能看见方桌上的杯子,然后看见毒蛇的头出现在杯子上。)

毒蛇:(独白)L终于除掉了她情感上的最大障碍。她明知道这样要犯罪,结果是更加不能与Y结合。但她必需这么干,不这么干,自己也活不下去,她干了!而且冷静地把她最仇恨的人尸体大卸十块,一块一块装在塑料袋里。清洗了地板,换了衣服,梳了头,洗了脸。把G氏的头放在大沙罐里熬汤。请看,观众们!

(追光移向一只炉火正旺的煤炉,煤炉上是一个硕大的沙罐。

L正蹲在煤炉前用扇搧火。

追光又回到桌上,照亮杯子和蛇头。)

毒蛇:她需要吃一点5号诱发剂。

(毒蛇往杯子里滴了一滴毒液。)

L:(独白地)得不到了,得不到爱了,永远得不到爱了!永远……永远……(突然笑了,大声地)可我消了恨!世人会不能理解,一个女人怎么敢用斧子劈死一个女人?怎么敢慢慢地把一个女人的尸体肢解十块?怎么敢仔仔细细地清洗地上的血迹?怎么敢把一个女人的头放在大沙罐里熬汤?我为什么没有吓瘫?为什么手不发抖心不跳?为什么我不考虑眼前的后果?你们想去吧!你们研究去吧!读你们的社会学去吧!翻你们的犯罪心理学去吧!侦察吧!用皮尺去丈量现场吧!去化验一切可疑的东西吧!辨认指纹吧!找凶器去吧!找旁证去吧!审讯凶手——审讯我吧!开公审大会吧!批斗吧!

(L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L:(非常畅快地)啊!我不会说一个字,你们即使用撬棒也撬不开我的嘴!反正你们没有我的口供也会判我死刑,为了显示你们的才干、忠诚和立场坚定,你们会一个一个鱼贯登台宣读自己想当然的批判揭发,也会做出一篇很长很长的判决,最后归结到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恶性膨胀。(原地旋转着唱起来)啦啦……

(C推门而入,阳光随之进入室内。)

L:回来了!又跟哪个小娘们儿鬼混了一夜?

C:唉!别瞎说了!累都累死了!下次进城最好你跟我一起去。

L:没有下次了!

C:什么?

L:(神秘地笑了)没有下次了!

C:为什么?

L:(大笑)因为我就要被枪毙了!(学行刑者的样子)预备——放!嘎——叭——!

C:瞎说些什么呀!一大清早!

L:虽然我没有陈白露的美貌,但我要念她的台词:“太阳出来了!太阳不是我的,我要睡了。”

C:你疯了?

L:正常极了!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正常!请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她把C搅到沙罐前,C惊恐万状。)

C:啊!……人头!

L:不正常的恰恰是你!人头,是人头,看见一个人头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呢?

C:(上牙不断磕下牙)是……是是是是谁……谁谁谁谁谁的头?

L:怎么?你认不出来?根本就没走样,煮烂还早哩!是Y的老婆G氏的头。

C:为……为为……为什么……杀……杀杀杀杀她……?

L:无可奉告,请你等判决书贴出来以后好好看看吧!现在,你的任务是把Y叫来,再去报案。

(C急奔下。)

L:(独白)说我疯了?!疯子能如此镇静吗?疯子能如此从容地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吗?这是要排除一万种干扰才能办得到的!一夜之间,我并不比希特勒进攻苏俄前夜所需要的坚毅、力量和才干。我现在才体会到,什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什么是当机立断,什么是沉着果敢。说明一个人的潜在的勇敢和力量有多大,通常都被我们自己织的茧束缚住了,同时也使自己看不见自己,在盲目与被动之中活着等死。尤其是一个女人,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当机立断的勇气,绝干不出出人意外的丰功伟业。就象我们这个奇异国家的第一夫人,在几年前,几乎没有几个国民知道她,只是偶然听说她在给几个戏子排练改编新戏。谁也没想到,在某一个早上,她把这个排练场一下就扩大到整个国土,给所有的显赫和渺小人物都分配了角色,不演也得演。在这场威武壮烈的亦悲亦喜的闹剧里,她还顺便消灭了几个旧时私人的情敌和掌握了她的隐私的人。但她不敢亲自动手,没有溅一身血,也没有品尝到那种用刀去切割仇敌的肉的滋味,她比起我来,可就差远了!差得太远了!

(Y昏昏然上。)

C:你来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障碍都没有了!请看,这就是尊夫人的头。

Y:(捂着眼睛)啊!你!你的心太狠了!

L:胆小鬼!把手放下来!象我一样,睁大眼睛,正视一切!你以为你把眼睛闭上,世界上的一切就不存在了吗?别人都不看你了吗?与其让千万人象围观瞎眼狗那样,不如用自己的大眼睛迎着千万人的眼睛大放光明,自豪地微笑着面对一切,让他们更加惊奇,让他们由百思不解而肃然起敬!Y!来!你现在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当着尊夫人的面拥抱我。她绝不会再责骂你了!来!来呀!(极为娇柔地)来——呀!

(L去拉Y,Y惊恐地退缩。)

Y:啊!别!别靠近我!

L:胆小鬼!你为什么在那种时候胆大包天?!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门外有人声。)

L:来人了,我得去化妆,穿新衣服,我要改嫁了!

(L进入内室。)

Y:魔鬼!魔鬼!

(Y痛苦万分。

C和几个执法者拥上。

L从内室走出,按“三突出”原则,舞台上应增加一万瓦特的面光。

L穿着一件花布衬衫,套着一件薄薄的红羊毛衫,肩上披着一条白色纱中,头发梳得又光又亮,鬓边插着一束不知名的小野花,若无其事的样子,嘴角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亮相,长时间的亮相,增加管弦乐。

切光。

一束追光再现,照射在方桌上,毒蛇盘在桌上,得意地翘着头。)

毒蛇:(独白)亲爱的观众们:在落幕之前,请允许我说几句话。我知道你们都在恨我,认为我应当是这一案件的罪魁祸首。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正因为我没有被押上被告席,也因为在这个国家找不到一个律师,我才有可能为我自己辩护。我的辩护词是引用一段具有雄辩性的名言:“唯物辩证法认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鸡蛋因得适当的温度而变化为鸡子,但温度不能使石头变为鸡子,因为二者的根据是不同的。”——我的辩护到此完毕。在一个没有法官、没有陪审团、没有检察官的国家,只好请尊敬的观众做出公正的、恰如其分的裁判,不胜感激之至!

(幕落。全剧终。)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我读完剧本,芸茜立即嚷嚷着:

“很过瘾,够刺激,就是太夸张!不真实,完全不真实。”

“我认为很真实,真实极了!非常真实。”

“一点也不真实。不信你可读给任何人听,如果有人认为这个剧本写得真实可信,我可以跟你打赌。”

“可惜现在根本就不敢读给任何人听。当然,即使读给人们听了,我也肯定会输。”

“因为剧本写得不真实。”

“不,恰恰相反,正因为剧本写得非常真实,我才注定要输。”

“为什么?”

“亿万人的真实感早就被多年来客观形成的伪真实感偷换得一干二净了。”

“你是个超人,所以例外。”

“我也不例外。因为我看见过刘铁梅最后的形象,完全和剧本里描写的L被捕前的亮相一丝不差,真实得使我震惊。宋林准确地写出了从医务室的刘铁梅到卡车上的刘铁梅之间她的精神经历,洗练而有说服力。”

“那毒蛇也是真实的?不是作者虚构出来的?”

“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但我相信。”我激动地凝视着芸茜。

“你真是个好观众!”芸茜吻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