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远方有个女儿国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又该去农场送交每个月都要送交的诊断证明书了。在公共汽车上,当我闭目冥想的时候,一直在我的记忆中不断闪现的却是桂任中一人。别的人和别的事,无论多么有趣,多么具有刺激性的图画,都无法挤进来。老桂放牧的一群黄牛,每一只都有一双悲哀而赤诚的眼睛,和老桂的眼睛完全一样。老桂无限虔诚地仰望着那座高大的塑像……老桂获准得到五天假由于欣喜感激而匍匐在地的样子……老桂在会上为了争取提问举起的那只干瘦粗糙的手……老桂抱着断腿惨叫的那张抖动的嘴……老桂为我捶背的那只手……穿着一身新衣服的纸扎人似的老桂缓缓向我走来……杨白劳似的老桂被迫在结婚证书上按手印……老桂抱着装有琼的骨灰的鞋盒和我走出那座为了演戏给外国人看的花园别墅,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凄凉和受辱的痕迹,只有一种十分害羞的业余演员终于卸装下了台的轻松感……我一想起他,心里就十分痛楚,象是一只鹰爪子毫不怜悯地从我的胸膛里往外拉着我的五脏六腑。只要他活着,他的生命就是一部演不完的连台悲剧。是由于他的性格,还是由于他的愚昧——一个在国际学术界赫赫有名的学者怎么能给他加上这样两个不相称的字呢?可我无法解释由于他自己的迂滞造成的一系列使人哭笑不得的惨剧。他并不是一个只懂得“氢二氧一是为水”的中学生,他在物质元素的化合方面的造诣极深。他是化学这门科学领域中的高智能的自由人。为什么会在社会科学领域中还象是发育不健全的婴儿呢?难道愚民政策加高压会有这么大的威力么?初生的婴儿被狼拖去,在狼群中长大会成为生吃腐肉的狼孩,我能相信。但成人——成年的高级知识份子也能变成狼人吗?!真是令人大惑不解。当然,中国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不同程度地狼化、猪化了。但时至今日,象老桂化得这么深,这么长时间的执迷不悟,撞在南墙上还不知回头的人,实在也不是多数了。我觉得应该点化他一下,象佛教的观音大士那样,用柳枝蘸着净瓶的甘露滴在他的额头,他就会豁然开朗,从沉迷中惊醒过来,懂得在悬崖边上止步。懂得“见人也不说人话,见鬼更不说人话”。懂得任何一座塑像所以高大,是因为钢筋架子扎得大,水泥用的多。可谁来点化他呢?观世音大士也只是佛经里创造的神,在宇宙间根本没有这么一个物质的东西,是不可能用化学的方法配制得出来的。只有我,只有我可以点化他。我有义务、有责任点化他。否则,我就太残酷、太玩世不恭了!他的苦难已经够多的了!应该帮助他游出苦海了!想到这,我觉得我的头顶上绝对有了一个光环,圆圆的、亮亮的光环。一种崇高感使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我不能和他面谈,我要给他写个条子,他可以反复地看。对!我当即从挂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用自来水笔写了如下一个便条:

老桂:我一直惦着您!您好吗?您不会好的。因为您太诚实、太诚实了!物质元素在化合时的一切细微的假象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但是面对生活中的假象,尤其是生活中的神圣的假象,您失去了任何觉察的能力。不仅如此,您自己还用一种梦幻般的热情对神圣的假象加以渲染。我们人人都有一座心狱,您的那一座比别人更加森严。您为什么不试图哪怕抬起头来从铁窗之内看看狱墙以外的广阔空间呢?有时候,跨一步就会得到一个新的天地。我衷心希望您能听从我的劝告,想一想,象思索您思索过的那些表、公式、方程式一样。您会明白的!祝您一通百通。

爱您的学生梁锐

x年x月x日

我把便条叠了一个花结,在我办完事离开农场时,把它塞给了老桂。我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

“这是我给你的信。”

“信?”他很奇怪。

“只能你一个人看。”

“我一个人看?”他的表情很奇怪,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多看几遍,想想,烧掉……”

“烧掉?”他的声音变得很陌生,干得象两片枯叶飘落下来。

我又重复了三遍,才如释重负地走了,很顺利地搭上了长途公共汽车,只等了一分钟,巧极了。我坐在长途公共汽车上闭着眼睛打盹,但我的脸上一直是笑容可掬的,因为我自己又向前跨了一步,一个美丽的新天地在我脚下展开。我想象着老桂如梦方醒的样子。他的额头上放着智慧的光,混浊的眼睛变得象泉水那样清,由于感激我而老泪横流。

“嘎——”急刹车冷不防把正在幻觉中的我抛上车顶,再从车顶上落到座位里,头、屁股,两头受伤。出事故了?撞车还是压死了人?我刚刚把腰扭得可以活动。车门开了,车外走上来两个人。一看,使我大吃一惊。一个是我们农场保卫组组长;一个是保卫组组员。农场保卫组就好象一个国家的公安部加安全部再加法院、检察院。组长就是部长加部长加院长再加一个院长。他们的四只眼睛一下就对准了我。

“梁锐!下车!”

“出了什么事吗?”我站起来问他们。

“你他妈的问谁?”组长大人发怒了。“少啰嗦!给我滚出来!”

滚,当然是滚不出来的,还得走出来。一下车就被他们为我预备好了的手铐铐上了。他们铐我的方法是全新的。右手从肩上,左手从腰下扭到背后,铐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问一句:

“为什么这么铐?”

那位组员说:

“这叫苏秦背剑!外行!”

我当然外行,专别人政的这一行并不是谁都可以干的。中国人文化很高,干什么事都要有个名堂。杭州西湖有八景,处处都得仿而效之,凑够八景。风景配上个文雅的好名字,无可厚非,是为了增加人们的观赏欲。每一样中国菜为什么也要配上个好名字呢?猫和蛇的尸体烧在一起,美其名曰:“龙虎斗”。鸡的尸体再配上一只西红柿,美其名曰:“丹凤朝阳”。菜起个好名字,也能理解,是为了增加人们的食欲。给我上铐子还来个具有英雄气概的名堂,这算什么呢?也是为了增加人们的食欲?果然如此,在我带铐子到上吉普车的短短一分多钟的过程里,立即吸引了一大堆人。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呢?公路两旁连个村庄也没有,难道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中国人之多,真是名不虚传。他们对于是我被权力的野兽吞噬掉而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感到兴高彩烈,好象他们每一个人也站在权力的一边参与了吞噬。

吉普车向来的方向驰去,至少有一公里才甩掉那些围观的人。吉普车的弹簧比起超豪华的小卧车来就差得太远了。不到五分钟,我就认识到苏秦背剑的样子固然还有点英气,手腕、手肘关节和背实在是疼痛得难以忍受。我开始呻吟起来,一边呻吟一边猜测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发现我的病是假的?不可能。那位主任医师还在位,在位就不怕承担责任。即使是搞清了我的病是假的,也不至于动手铐拦车搜捕呀?要么,和芸茜的关系被人发觉了?更不可能。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在蜗牛壳里的事,谁能钻进蜗牛壳里去研究我们的关系呢?退一万步,全都被他们侦察得一清二楚,大不了也只是个婚前不严谨,属于批判教育的范畴。我把我短短一生的经历全都抖了出来,实在找不到一件够得上让他们如此大动干戈的罪行、过错,甚至能够成为他们的借口的疏忽,或可能产生误会的言行。我肯定他们搞错了,又在制造冤假错案。可总得有个因由呀!——忽然,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别是我给老桂的那张便条出了问题吧?!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不是告诉过他,“只能你一个人看”吗!即使他的“三忠于、四无限”使得他不得安宁,也不会这么快呀!我不是对他再三再四叮嘱过吗!要他“多看几遍,想想,烧掉……”只要他连看两遍,想上三分钟再检举,也不会如此之神速就把我中途截获。除非他只看了一句,就象发现凶手使用过的匕首那样,立即报案。我想这绝对不可能!一百个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

事实却告诉我,绝对可能,一百个可能,一千个可能,一万个可能。我乘坐的古普车还没到农场,大草棚里的批判斗争大会已经布置好了。他们在这一方面的经验之丰富实在令人五体投地。把我押进大草棚子的时候,一抬头,台上挂着一个额幅,开宗明义地写着:“批判斗争现行反革命分子梁锐”——定了性,戴了帽。所以我一进场就象著名京剧大师在挑起的绣花门帘下亮相那样,给了我一个碰头好,暴风骤雨般的口号声扑面而来,上千个拳头对着我,象火箭炮的炮管似地不断伸缩。我体验到一下子就成了明星的滋味,千夫所指。我好象忽然之间变成了戴着冲天冠的大总统,大家拥挤着、踮着脚尖争先恐后地张望我。他们把我架上台,我以苏秦背剑的姿势站在台上,仰着头。

狂热的、声嘶力竭的吼叫使每一个音都变了形,我根本听不清。等到我的脑袋挨了一拳,才半猜半蒙地搞明白他们吼的是“低头”二字。我低下头,只能看着自己的脚。

军代表极为庄严的声音出现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原有的反革命分子肃清了,还可能出现一些新的反革命分子,如果我们丧失警惕性,那就会上大当、吃大亏。’‘树欲静而风不止。’‘切不可书生气十足,把复杂的阶级斗争看得太简单了。’……”从他引用的这几条语录就可以预感到我面临的严峻局面,一般寒气从我背后袭来。军代表继续以由于激愤而颤抖的声音说:“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不是有人认为文化大革命搞得太长了吗?不是有人认为一切牛鬼蛇神都扫光了吗?不是有人认为我们迫击炮打蚊子——小题大做吗?希望这些人在这个活生生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身上能汲取点教训。桂任中同志!请上台来!”

军代表对桂任中称同志,并使用请字,引得全场一阵小小的骚动。我看不见,但能想象到:桂任中一定是受宠若惊地两腿发软,很久才走上台。军代表对他说:

“向同志们读一下现行反革命分子梁锐写的反革命宣言书!”

宣言书?如果我手上没带铐子,我会扑过去和他拼命。我什么时候写过反革命宣言书?

桂任中说话了,抽抽搭搭地说:

“同志们!现行反革命分子梁锐同志……不!他不是同志,是敌人!他利用和我铺挨铺的关系,给我写了一封信,企图动摇我对革命的信念,我还没看完就觉得不大对劲儿,赶快上交军代表。现在我给大家念一念这份反革命宣言书……”

在老桂念我那个便条的时候,我听起来也很吃惊,那是我写的吗?我会那么写吗?我会那样不谨慎吗?现在,连我也觉得实在是“反动”之极。没等老桂念完,我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紧接着就是积极分子们争先恐后的登台表演。他们差不多都是职业演员了,旁征博引,上纲上线,稍加思索就顺理成章。个个捶胸顿足,唾沫四溅,声色俱厉,义正词严。尽管我早就领教过他们的才能,仍然为他们的精辟分析和联想暗暗叫绝。如:

“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语言?——您好吗?您不会好的,因为您太诚实、太诚实了!——是新鲜?还是陌生?不!一听就可疑!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反革命在向你招手哩!什么是反革命在招手?这就是反革命在招手!‘您不会好的,因为您太诚实、太诚实了!’他极为狡诈地隐去了必不可少的宾词,对谁太诚实了?对谁?显而易见,他的矛头所向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是革命群众!一开始就表现了他的刻骨仇恨!”发言者此时发自内心地高呼:“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呼应,声如雷震。

又如:

“物质元素在化合时的一切细微的假象……完全是胡风式的语言。他说的真是化学吗?不!反革命是很突出政治的。我们有些天真的同志认为我们政治突出的太多了!反革命比我们突出的更多!他紧接着就说到生活中的假象,生活中的神圣的假象!注意!同志们!什么叫神圣的假象?在我们生活中能够称得上神圣的是什么?不是我们对领袖的忠心吗?!不是我们对革命的信念吗?!他并没到此为止,请看,‘您自己还用一种梦幻般的热情对神圣的假象加以渲染。’请看这个反革命分子有多么狂妄,‘世人皆睡我独醒’式的反动知识分子的自大狂!他是在说,我们所进行的伟大的疾风暴雨式的革命运动是每一个人自己制造的梦!多么反动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打倒反革命分子梁锐!”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口号声。

又如:

“这个反革命分子是极其恶毒的!他攻击我们生活在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每一个无比幸福的人,都有一座心狱。心狱指的是什么?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原理!他在向我们发出反革命号召,要我们跨出一步,‘跨出一步就会得到一个新的天地’。他说的新天地是什么?就是所谓‘自由世界’!这个反革命分子梁锐肯定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不用查就可以断定,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务分子!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苏修!”美帝和苏修是配对的,喊了打倒美帝,不喊打倒苏修就不够完全。

又如:

“一通百通是什么意思?是反革命暗语,跟谁通?跟台湾通,跟台湾特务机关通,这就是一通,然后就和美帝国主义、法帝国主义、英帝国主义、苏联修正主义……等等……等等,何止百通!何等的危险呀!同志们!”

又如:

“梁锐所以参加美国中央情报局和蒋帮特务机关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是有他的阶级根源的!”——我是什么时候参加的特务组织呀?是怎么参加的呢?有介绍人吗?谁?在哪儿?我非常认真地在回忆中搜索起来。“他的父母是反动的知识分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为了表示对这一伟大革命运动的反抗,表示和共产党不共戴天,双双自绝于人民。因此,梁锐怀恨在心,无时无刻不在企图复仇。现在,他已经在磨刀霍霍了!我们能不磨刀吗?!”

精彩的演讲太多了,不胜枚举。他们这些最极端的论断反而使我平静下来了,觉得很有个咀嚼头儿,老桂可是吓坏了。我一直都能听见他浑身发抖的窸窣声。他的检举,他的警觉,他的忠诚并没得到宽恕,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发言是针对他的:“为什么反革命分子会选中了你?你肯定和他有共同之处!臭味相投。”“你跟他有什么勾结?他为什么自称是你的学生?为什么?他的反革命伎俩肯定是你教给他的!”“你揭发得及时,觉悟快,这是应当肯定的。但是,仅仅从他选中了你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你有一个多么阴暗、多么反动的灵魂!”“你和他的关系把你丑恶的反动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你不要以为你和他还有什么差别,你和他是一丘之貉!”虽然我的手上带着铐子,我着实可怜老桂,他的胆会吓破的,这么一吓,他还能不能活下去呢?看来,还是军代表的政策水平要高得多,他用和缓的口气说:

“桂任中同志……”这声同志把老桂从敌我性质拉回到人民内部来了,对他来说无异于起死回生。“当然也有错误,”错误和罪行是不能比拟的,错误人皆有之。“但他立了功,相信组织,帮助组织挖出了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反革命分子!”我听见老桂嘘了一口长气。“但是,他必须进行深刻检查,使自己能得到脱胎换骨的改造。”老桂能够脱胎吗?这身老骨头能换得掉吗?我很怀疑。

当天夜里我就被直接送迸第二监狱,和我一起送到监狱来用以判罪的根据,就是那张便条和大会上的批判稿。这样反而轻松,一勺烩,不需经过三推六问,用刑画供,从拘留所再过渡到监狱。如果在我们国家干别的事情能如此快当和简便就好了。监狱大门在验明了文件、验明了我的正身之后就打开了,刑车在监狱里走了好几分钟才到达分配给我居住的监房。可以想见,这座监狱的规模是很大的,两个狱警把我带进一间更衣室。他们命令我脱光衣服,当我刚把短裤脱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扑过来,对着我光溜溜的血肉之躯拳打脚踢起来。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

“我有肺病!”

“你就是得了癌症,老子们也不饶你!”

一直打得我昏厥了过去,人事不省。

我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

在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名符其实的成为第10045号牢房的809999号犯人。第一个发现就是我的头发已经不翼而飞了。10045号牢房约十平方米,为什么说是约呢?是因为我手头没有尺可以丈量的缘故。我是这间小巧玲珑的牢房里的第五位。这些先进人物对我还算客气,并不象十九世纪欧洲小说中的监狱那样,老犯人要欺压新犯人。可也不象我国电影里描写的国民党监狱那样,犯人之间的友爱团结远远超过一个大家庭。我活动了一下四肢,还能动。我的号就印在我囚服的胸前,我特别默念了几遍,太长,不记住怕吃亏。

“99号!”有人冲着我叫。99号是叫谁呢,我明明是809999号呀!一个年轻人指着我。由于屋子太小,他的手指几乎戮着了我的鼻子。显然是在叫我。

“喂!99号!就是叫你哩!”

“啊!”原来还可以简称,舍去前面的四位数,如果是私人存款数,可就太亏了。

“啊什么?要回答有!有,就是说在这间牢房里还有你这么个人,没有跑,也没有死。听着,99号!”

“有!”

“这不就对了吗。为什么进来的?”

我为了怕他们看不起我,欺侮我,我大言不惭地回答说:

“双料,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台湾蒋帮特务。”

“太一般化了!”他笑了,我发现他胸前的号码是809998。他笑得就象一个多月的小鸭子叫,怪好听的。“你知道俺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他是何许人?”98号指着97号——一个面色苍白、眉清目秀而且有点羞涩的年轻人。

“不知道。”

“他是何许人?”98号指着96号——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脸睡不醒的倦容。

“不知道。”

“他是何许人?”98号指着95号——一个只有十五岁的男孩,囚服的袖子过长,摆着,就象京剧演员穿的古代服装的水袖。

“不知道。”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别以为你很了不起!这位97号,别看他貌似文弱书生,听见别人说句粗话还会脸红,他可是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就是曾经手执原子弹企图爆炸H城的特大反革命!”

我忍俊不已地笑了,别挨骂了!不是瞎逗吗!原子弹能用手拿吗?拿得起来吗?

“你不相信?”98号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狐疑。“他就是因为这事进来的,不信,你问他本人。”

没等我问,97号的脸变得绯红,抿了一下嘴,面颊上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说:

“是的。”

“有五年多了吧?”98号问他。

“五年零三个月零四天。”97号记得很清楚。他从贴身处摸出一张叠得很小的报纸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革命造反报》头版头条红字通栏标题印着:

“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我市破获特大要案:

反革命暴徒冯敏曾在一九六二年手持微型原子弹,企图爆炸H城!”

整整两版,生动地描写了一个年轻大学生如何与苏联留学生娜塔莎勾结,在明江大桥的第五根桥墩下,接受苏修制造的微型原子弹一枚,企图在国庆节引爆。娜塔莎代表苏修政府给予酬金十万卢布。为了日后便于联系,娜塔莎还给他留下纽扣电台一座。后来由于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洪福,遥控引爆装置受潮失效,未能得逞。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兴起,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用毛泽东思想的望远镜、显微镜照出了这个妖魔鬼怪的原形,逮捕了这个危险的敌人。据猜测,原子弹已沉入江心,正在打捞之中。纽扣电台由该犯之母吞入腹内,革命的医务工作者对其母进行了剖腹搜查,未获。估计,很可能已随粪便泄入厕所之中。粪管所的革命造反组织表示,他们将跟踪追击,一定要拿获归案……云云。

“怎么样?”98号问我。

“这样看来,我太一般化了。”我完全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的罪名是依据批判稿定的,这么两大版铅印的报纸,当然是更加可信的根据。

“96号也不简单,他进来的时间不长,很有学问,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版过一部重要的作品,你可能听说过。”

“什么作品?”

“欧阳氏自我批判大辞典……”

“好汉不提当年勇,”96号自己说话了。“那本辞典如果不是因为纸张来源紧张,印数可以和毛主席语录不相上下。”

“我听说过,好象在某一张造反小报上看到过征订广告。这不是一件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大好事吗,而且你又如此有远见,怎么会进来了呢?”

“不敢当,如果真有远见就不会进来了,学问还是不够,恰恰是缺乏远见卓识!只怪我在这部大辞典的增订本里大量引用了林彪的话,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党章宪法里都规定好了的法定接班人会倒得这么彻底,不是90度,而是三个360度加90度。他的垮台就使我奇妙地成为鼓吹反革命野心家林彪的吹鼓手,为林彪复辟登台鸣锣开道的阴谋家。不认罪行吗?不服罪行吗?白纸印黑字,我心甘情愿地认罪服罪,心服口服,连脚巴丫子都服。中国有一句格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言之不谬也!”

95号——那个十五岁的小孩是个什么人物呢?他翻了一个身,把脸贴着墙。

“他是个大叛徒……”

“什么?他是个大叛徒?”我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可也不得不喊叫起来。

“一九三八年,他从延安逃到西安,转道武汉投靠国民党,参加中统特务组织,叛变革命,出卖党的机密……”

“你是在说单口相声吧?”

“我怎么是说相声呢!我是在介绍情况。”

“一九三八年他还没出生呢!”

“我也知道他还没出生。我知道,你知道,都没用。并不等于抓他进来的人也知道……”

“你说的是谁?”

“张国焘。”

“张国焘?他是张国焘?”

“他是张果涛。张是弓长张,果是结果的果,涛是波涛的涛,音同字不同。”

“他应该申诉呀!一说不就明白了吗?”

“向谁说?”

“向监狱的负责人呀!”

“监狱负责人只管关人,不管问案。我们自从关进来那天起,就从来没人提审过……”

我忽然浑身颤抖着大笑起来,一直到看守来喝止我,并挨了一皮鞭。看守一出门,我又和着泪笑了,只不过用我的双手捂着脸,不让自己出声而已,笑累了才止住,止住了才听见95号正在抽泣。

“那么,你呢,98号?”

“是个谜……”

“是个谜?”

“是个谜……”

“怎么是个谜呢?什么谜?”

“俺也不知道。……原先俺是个小学教员,那年在北京串连,跟着一群老乡混进了人大会堂江苏厅,正遇上中央文革顾问康生和姚文元同志接见山东省的群众组织代表,俺这一辈子都不曾梦想能见到这么大的人物。抗日时候,康老在俺山东主持过工作,听说在搞土改。那会儿,很有魄力,对阶级敌人采取肉体消灭的方式。据说他有句名言:‘肉体不存,灵魂焉附?’俺高兴得一个劲儿地拍巴掌,冲着他傻笑,流眼泪。俺一个心眼儿地想让他能注意到俺,看见俺是那样崇拜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老天不负有心人,他真看见了,老远就看见俺了,指着俺用俺山东的方言说:‘那个人是谁?’此公真是‘乡音未改鬓毛衰’。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俺……俺……’大家给俺让了个道儿,俺挤到他跟前儿,望着他。没想到他的脸一沉,对他身后的卫士说:‘你注意到他没有?’卫士回话说:‘没有。’这时候康老的眼睛眯着,就象一对正在对焦距的照相机镜头,叫俺一下就想起人们给他起过的一个雅号:中国的捷尔任斯基,捷尔任斯基这个人俺在苏联电影《仇恨的旋风》里看到过,只要他打眼一看,反革命分子就没跑,康老为啥这么着朝俺看呢?——跟捷尔任斯基一个样。看看也好,就象照x光那样,没病就不怕照。谁知道康老冷丁地说:‘这人是个谜,抓起来!’还没等俺闹明白嘴就被卫士捂住了,四蹄马捆一绑就送进监狱了。这个监狱是俺住过的第三个。这么些年,只怕康老早就不猜俺这个谜了。俺还在猜,猜也猜不透……越想越想不通,为什么俺是个谜?俺是个人,怎么会是个谜呢?”

98号说着说着闭目沉思不语了。我想,他大约又在猜谜。我由衷地想帮他猜出这个谜,上下打量着他。不久,我懂了,连康老这位老布尔什维克都猜不出这个谜,我这个凡夫俗子能猜得出吗?但我至少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他的确是个谜。从普遍的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个谜,全国全党的神圣而庄严的任务就是在猜谜。当然,并不是人人都有权猜谜,但人人都在争取猜谜的权利,而避免把自己当谜写在灯笼上。只有少数人才有权创作谜底和宣布谜底。谜和谜底之间的逻辑关系是绝对保密的。亿万无权创作和宣布谜底、并保守谜与谜底之间的逻辑关系秘密的人,时时刻刻都处于战战兢兢的茫然的惶惑之中,正如俗话所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一个谜被写在灯笼上,让一切人去大胆猜测。而那些少数有权创作和宣布谜底、井保守谜与谜底之间的逻辑关系秘密的人,并不是都很心安理得的,除了塔尖上的极少几位,大多数导演团里的成员也时时刻刻处于战战兢兢的清醒的惶惑之中。因为他们最懂得魔术师手帕里的奥秘和手法。我在监狱中听到许多传说(监狱里的大墙竟挡不住传说,这大概就是“羿射九日”、“夸父追日”等上古的传说所以能和人类的繁衍一起经历无数劫难而存留下来的原因,传说不仅具有永远的魅力,也具有穿透一切时间空间的力量)。当然,传说可信而不可考。如:一位进入中央文革的成员(塔尖上的人物)和一位省革委会主任之间有一段对话,抄录如下:

“老W!你可以放心了,即使发大水把九百五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平方公里都淹没了,最后一公里的高地上也有你稳坐的钩鱼台。”

“老L!可不能这么说,我的感觉恰恰相反,象不得不坐在井沿上的傻瓜一样,随时都在等着那一致命的猛掌。”

“你太多虑了!怎么可能呢!”

“你我都可能在某一天早上锒铛入狱的!”

“别开逗了!”

“敢打赌吗?”

“敢,赌什么?”

“赌你们省里的名牌香烟,一箱‘彩蝶’。”

“我赢了怎么办?”

“一箱‘大中华’。”

不久,这一对哥们儿双双入狱,L输给w一箱“彩蝶”香烟,由L的亲信送到秦城监狱。

再如林彪及其死党黄、吴、叶、李、邱等,曾几何时,胜券在握,已经爬上了权力的顶峰,只差最后一级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对于全体中国人来说,几乎是在一个戏剧性的夜晚就坠入了深渊!

我们牢房的右隔壁,也就是10046号牢房里也关了五个犯人,曾经是一个单位的同志,假设他们的名字是:A、B、C、D、E,A是B揭发检举之后进来的,B是C揭发检举之后进来的,C是D揭发检举之后进来的,D是E揭发检举之后进来的,在E还没进来的时候,A已经在写揭发检举E的材料了。他们曾经为了互相撕咬的怨恨在牢房里激烈地争吵,打得头破血流,当E被推进他们中间以后,他们反而不吵不打了。不仅不吵不打,还在地上坐了一个圆圈,偷愉地做起“击鼓传花”的游戏来,轮流用大腿当鼓,用手掌拍着。A、B、C、E以脏手绢代花,传递起来,一旦“鼓”声停止,手绢在谁手里未传出,他就得讲一种他有生以来曾经吃过的最好的食物,要讲得色、香、味俱佳,还要模仿出音响来。A是个四川人,他认为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吃食是回锅肉。薄薄的透明的肥猪肉,染上一层辣椒的红色,嫩姜、青蒜、片成薄片的豆腐干,又麻又辣又烫又咸,他唏嘘不已地表演着,油从嘴出,泪从眼出,涕从鼻出的样子,极为精彩。他们五个死生冤家就象真的都享用了一道美味川菜。轮到D的时候,这个广东佬讲述并表演了吃鼠仔。他从在田里把一窝没睁开眼睛的鼠仔从洞里掘出来开始描述。那些粉红色的、只会慢慢摆动小脑袋的鼠仔,吱吱叫着相互挤在一起,可爱极了。为了庄重起见,把这些可爱的小宝贝摆进一个雪白的六寸盘子里,那种色彩如果拍成彩色照片,一定是非常美妙的艺术品。然后再摆一个砂陶小盅,倒大半盅上好的酱油(广东人叫“生抽”),再加几滴小磨麻油。再预备一双象牙筷子,算是齐备了。吃客端坐在椅子上,对这些小宝贝在白盘子里构成的一朵粉红花朵看个够,才拿起象牙筷子。吃鼠仔有个名堂,称之为“三叫”,如果吃不出“三叫”来,就说明鼠仔不合标准,生命力不够旺盛,不活鲜。何谓“三叫”呢?第一叫是拿起象牙筷子往鼠仔身上一夹,鼠仔发出一声“吱”。第二叫是把夹起的鼠仔往酱油盅里一蘸,鼠仔的细皮嫩肉被咸酱油蛰得又是一声“吱”。第三叫就是蘸了酱油的鼠仔进入人口的时候,上下齿一合,鼠仔发出的最后一声“吱”。当口里的鼠仔在口腔内被舌头翻滚着的时侯,使那柔软的象一只馄饨那样的一团接触到口腔内的每一个角落,口腔内大量分泌由味觉激发出的涎液来。吃客会忘掉一切,全部神经都集中在口腔、食道和胃这条线上。尤其是胃,过早的蠕动着、迫切地等待者被牙齿嚼烂的血肉模糊的鼠仔。如果在以前,我准会为这种描述恶心并呕吐出来。但在以敢不敢吃人心来检验一个人的革命性的时代,又加上身陷囹圄,每天只有七大两粗粮维系着健康的肉体,全身任何一个器官都处在紧张的防御状态下,你又无法把营养供应给这些兴奋异常的器官,有时你恨不能把站在墙头上蹦跳着歌唱的小麻雀引诱下来,连羽毛一起生吞到胃里去。在这种时候,听人非常仔细地描述如何文明地吃掉还没睁开眼睛的鼠仔,不仅不感到恶心,反而完全能体会到广东佬所能感受到的绝妙的滋味。我贪婪地倾听别人讲述关于各类吃食的做法、吃法。那位被认定曾经企图用原子弹爆炸H城的97号,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在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他都要讲一种食味的做法和吃法。我就象小时候听鬼故事一样,明知道听完之后我绝对不敢入睡,怕没有头的女鬼突然用瘦骨嶙峋的光屁股坐在我的脸上。可我有鬼故事必听。在监狱里,我明知道每次精神会餐,整个消化系统的积极性就被调动起来,又没有任何一小片实物交给它们,它们以最强烈的愤慨向中枢神经提出抗议,使你四肢颤抖,浑身虚汗,无法成眠。常言说得好:人是一盘磨,睡着了就不饿。当你睡不着的时候,饥饿以百倍的疯狂向你进攻。扼住你的每一根神经,让你不断旋晕。捏住你的每一根血管,让你的血液时断时续。渴!又不是渴望水,而是渴望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即使是石头,只要能填得进肚子,拿来!我很羡慕同牢房的那位编辑出版过《欧阳氏自我批判大辞典》的96号,据他私下告诉我:他的妻子通过监狱长每隔一周给他送一管大白玉牌牙膏。牙膏管里实际上并不是牙膏,而是炼乳。——这是我细心观察得来的结论。每天入睡前,他都要借口刷牙,往嘴里抹一段炼乳。虽然是杯水车薪,对于消化系统和神经系统却是一种安慰。我的嗅觉很灵敏,一闻就知道是炼乳,因为他和我共枕一截木头,他睡着之后嘴就张开了,大声呼吸。一切气息都喷出来了。从他的炼乳牙膏想到他的能干的妻子,从他的能干的妻子想到我的……芸茜,芸茜算我的什么呢?先不管她算我的什么,她也能走监狱长的后门给我送一管炼乳牙膏吗?第一步是,她还不知道我在监狱里,以及在哪个监狱里。第二步才是她能不能走监狱长的后门。每天夜晚,从96号嘴里泄露出的炼乳气息对我的威胁可是太大了。它一夜一夜地点燃我的饥饿之火,烧得我想自杀。有一天深夜,我实在忍不住了,粗暴地摇醒96号。

“喂!我可要揭发你了!”

“别扯蛋了!”他从糊里糊涂的梦中醒来。“我有什么好揭发的?”

我小声对着他的耳朵说:

“炼乳牙膏!”

“什么?”他一翻身坐起来,半晌说不出话来,我一下就击中了他的要害。这件事闹出来,至少会从此断了他的秘密生命线。监狱长再也不敢准许给他往牢房里带牙膏了。

“你想怎么样?分给你一半?!”

“不!我不沾别人的光。”

“想立功?那你可是想错了!监狱长会恨死你!因为这些牙膏是他特许给我送进来的。以后即使我再也得不到了,你也得不到好!他会借故给你加一副镣。”

“我只想知道是怎么送进来的,监狱长为什么会特许给你送这种牙膏?”

他把身子重新放平,多少有点得意地说:

“我老婆长得漂亮,监狱长很帮忙……”

“这么说,你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呀!”

“不知道,我不知道……代价再高,我不知道,反正,她是为了我……”

我再也不问了,轻轻叹息着把头搁在我们共枕的那截木头上。非常具体的芸茜蓦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是那样强烈地想念她。她一下就压倒了我的肉体的饥饿。那个对我说来变得比金屋还要宝贵的蜗牛壳,我后悔没有认真享用它,没有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慵懒!对生活的慵懒!总认为那不是长久之计,而是暂时的偶合。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乐,听了那么多遍,每一遍都为它所震动,为它沉醉;但还是有不少音符放过了,使我无法把那些旋律在记忆中连结起来。芸茜,我们交谈过,但从来没有深谈,甚至没有问过她,我们的结合是不是爱?不是爱,是什么?说实话,在我突然失去她的时候,如果允许我很坦率地说出来,那么,使我最痛苦地思念着的似乎是她的肉体。我疯狂地发泄过,在她的肉体上,甚至也按照那本叫做《健康性技术》的书进行过一些试验。大部分是失败的,那些所谓技术并不是普遍都适用的。很象绘画,一切绘画技巧都不能完成杰作。杰作主要是由心灵来完成的,哪怕毫无技术,只是一摊墨和颜料。准确地说,我最痛苦地思念着的还有附着在她那使我永远动情的肉体上的灵性。——那是最朴素的女性的本能的灵性。她那一双光滑温热的手臂,象乐曲中一组完美的和弦那样,轻轻地环抱着搂住我的头。我的脸贴在两座柔软山丘之间的凹地上。我的呼吸和她的心脏在同步跳动。在她的肉体由于灵魂的渴望而突然趋向我的时候,那完全是一种恩惠的赐予。无怪中国古典小说把男欢女爱称之为恩爱。在她的右乳的右下侧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这是此刻我所能够记得的唯一的一个形体上的特征,其余都是留给我的感觉。那感觉全都是经过当时的醉意的冲动而渲染过的幻觉,没有具体的轮廓、阴影和色彩。我曾无数次想细致地看和画并记住她的肉体,在视觉上享有她的全部,每一次都被纷乱的情欲抢先加以破坏,在情欲退潮的时候,视觉上的欲望也随之消失。多么愚笨!就象美猴王啃蟠桃那样,就象猪八戒嚼人参果那样,我是一个粗野的原人啊!还有可能重新在最迫近的距离象欣赏罗丹的大理石雕像那样去欣赏芸茜的慷慨的奉献吗?能够既迷醉而又清醒地去看清并吻遍她的全身,每一条曲线,腰际那平滑的波浪般的弧度,以及她自己都看不见的那些幽谷……我无法理解,96号怎么可以容忍这样的交换!用很漂亮的妻子通过很帮忙的监狱长不断得到装在牙膏软管里的炼乳。我宁肯整夜整夜被饥饿噬咬,一直到完全吞没,我也不会做这种交易。96号以为我被他吓住而不敢再提要不要揭发他的事,他又沉沉入睡了。我忽然觉得他的睡相极为猥琐,大口大口地吐着带炼乳的气息。浮肿的脸时时幻化为被烫去了黑色皮毛的猪脸。虽然我没见过他的妻子,我在冥冥中模拟地用炭笔在幻觉中画了一幅素描画。她很美,适度的丰满。她尴尬地笑着,牙咬着的嘴唇似在抖动,眼睛闭着,别着头,两个手掌抗拒地撑在监狱长毛鬖鬖的胸膛上,掩饰着痛苦和厌恶,承受着,象在越过一条堑壕那样,把希望放在前面,祝愿这是最后一条堑壕,会过去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不仅不会用96号付出的代价去交换装在牙膏管里的炼乳,即使是蛋糕、烧鸡、烧饼、油条、大米饭、红烧肉、肘子、饺子,蟹黄包子,甚至自由和芸茜自身……

我正注视着那扇窗户,过去,窗上贴的是黑纸;现在,挂上了有蓝色小碎花的布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