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远方有个女儿国

她已经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镰刀形的月亮已经变成了船形的月亮了。

全村五个就要脱去麻布长衫的女伴,在大年夜,高高兴兴地走到一起来了。还是那个历年少女聚会的老地方,河边一排松树下。每年除夕夜都有几个、有时是十几个十三岁的女孩在这儿集会。在这之前,苏纳美只能远远地看着这儿,草地上和河水里同时开放着相似的两朵火光。她们象一群仙女一样,转着圈儿跳锅庄。好象她们已经是大姑娘了,毫不害羞地大声唱歌。她们挥动的手臂和跳跃的腿,把那团篝火的光焰踢打得叫人眼花缭乱。她们在篝火边用拳头那么大的陶壶煮茶,一个个都象六十岁的老达布①那样,眯着眼睛啜着滚烫的浓茶。还喝酒哩!火光和酒把她们的脸烧得绯红,就象一朵朵马缨花②。①女家长。

②杜鹃花。

她已经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包谷米粒那么大的花骨朵已经绽开了。

苏纳美现在才知道酒、火光、浓茶有多么大的魔力,在第一碗酒下肚以后她就长大了。她抱着好朋友格若玛,在她的腮帮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她鬼叫起来,吓得女伴们都捂住了耳朵。等她们搞清楚是哪样事的时候,就又都笑起来了,扑过来压在苏纳美身上,把她压得透不过气来。但她感到很痛快,压吧!她喜欢这样,压得女孩儿好舒服啊!每一根骨节都松散开来。当她从女伴们身下挣扎出来的时候,对着天上的和河水里的星星长长地尖叫了一声,这叫声之响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她捧着发烧的脸蛋看着吱吱叫的火苗,恨不得现在就把身上这件穿了十三年的、不男不女的麻布长衫脱掉,赤条条地一头栽进湖水里。她相信,虽然是隆冬腊月,一点都不会冷。在她正想这样干的时候,女伴牵起她的手,围着火又跳起来了。她用连她自己都感到悦耳的高音,带头唱起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歌来。

“一对银子般的白鹇鸟,

落迸金子般的青稞架上,

在青稞架上两只叠成一只,

飞起来又成了一双……”

她一想到她们五个刚满十三岁的姑娘就要成为五个穿百褶裙的大姑娘,就兴奋得心跳。佩戴着银花篮的耳环,玉镯,腰里扎着宽宽的、彩虹般的腰带,脖子上挂着长长的珠串,又美丽、又沉重的头饰和假发,顶在头上,是什么滋味呢?她醉了,她们都醉了,相扶着唱,拥抱着舞。和她们同时进入成年的三个男人——不!他们永远成不了大男人。他们只能是男孩子。他们在山坡那边集会,总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们不乐意变成男人?不乐意脱掉这身不男不女的长衫?不乐意穿裤子?没出息哟!听不到他们唱歌的声音,听不到他们跺脚的声音,学一声驴叫也是好样的呀!

雄鸡总算是叫了!多懒的雄鸡哟!准是怕冷缩在母鸡屁股底下睡着了。河面上泛起蓝莹莹的晨光。不知道她们犯了什么病,五个就要变成大姑娘的小姐妹抱在一起呜呜地哭成了一团。谁也不知道这是喜泪还是悲泪。

篝火已经燃尽了,一缕轻烟溶化到从河上游来的一片雾里。黎明前的山林就象要出妖精那样美和神秘。

当她们分手的时候,格若玛在苏纳美耳边说:

“苏纳美!你太美喽,你会有一百个阿肖的!”

“是吗?”她在回衣社的路上才觉得有点冷了,风顺着光光的腿爬进她的全身,象一双冰冷的粗手在她的热身子上乱摸似的。她想:我要那么多阿肖干哪样呢?我的阿咪吉①直玛有很多阿肖,一个月至少有三个人在夜里摸进她的“花骨”。阿肖白天也不来帮我们家种田放牲口,晚上来,是给阿咪吉讲故事吗?都象阿乌②鲁若那样能说会道吗?可也不能从天黑到天亮睁着眼晴听故事呀!我会累得眼睛皮子打架的。听说那些阿肖都会带些礼物来。手镯呀!珠串呀!腰带呀(这是要交换的)!酥油呀!酒呀!砖茶呀!瓜子呀!糖果呀!泡米花呀!听说还能和阿肖关在“花骨”里烧茶喝。可总得睡呀!不睡觉白天是没有精神的。“花骨”里只有一张床,该不会和一个外人睡在一起吧?男人都会打呼,阿乌们个个都打很响的呼,在一张床上睡能睡得着吗?阿肖来,一定有很有趣的事要干,不然,阿咪吉为哪样那么高兴呀!一听见房脊瓦上有小石子儿滚动的声音,她就悄悄去开门,脸上都笑蜜了。一见面就把阿肖关进了她的“花骨”里,还把门闩得死死的。苏纳美试着推过,怎么也推不动。她是想听故事,还想分一口浓茶喝喝。从那些成年女人打闹说笑中,苏纳美可以隐隐约约听得出,阿肖来是最最美妙的事。从那些成年男人的眼睛里看得出,他们也都愿意当女人的阿肖。不当女人的阿肖,夜里没有地方睡觉,哪个衣社里都没有成年男人的铺位,除非住在牲口圈上的干草堆里,那样是要被人看不起的。①母之妹,可以直译为小妈妈。

②舅舅。

苏纳美回到家的时候,“一梅”里已经挤满了人:衣社里的全体亲人,还有邻居们。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的。只有苏纳美,反而不知所措了,有点想哭。

火塘里火焰熊熊,灶神和象征着祖先灵位的锅庄前都点亮了小酥油灯。又瘦又高、披着毡披的达巴③蹲在火塘边挂起了他那一串串的彩色神像。有云神、风神、雨神、雷神、山神、水神、蛇神、马神、狗神、虎神……都是很好看又很可怕的样子。苏纳美发现马神有五条腿,为哪样它有五条腿呀?她看见过有五条腿的公马,阿乌鲁若对她说:那会伸缩的一根不是腿。是哪样?阿乌鲁若没有说,公马通常时候都只有四条腿,第五条腿缩在肚子里,不大看得到。达巴的马神的第五条斜伸着的腿是不会伸缩的,一动也不动。蛇神也不对劲,蛇为哪样会有个胖屁股呢?从来都没看见过有胖屁股的蛇,成了神的蛇就有了胖屁股吗?一排小磁碗摆在神像下。碗里分别盛着酒、牛乳、清水、茶和糖水,还有一堆绿树枝。达巴念着苏纳美不懂,大人们也不懂,恐怕连达巴自己也不大懂的咒语。苏纳美参加过好几次“宅杰”④,那都是别人的“宅杰”,今天的“宅杰”是苏纳美自己的“宅杰”,她是主角。阿咪牵着她的手,把她引到“攸社梅”⑤和火塘之间,那里的地上横摆着一个大猪膘和一袋粮食。苏纳美一只脚踩在猪膘上,一只脚踩在粮食口袋上。阿咪让她的右手拿着银镯、珠串、耳环和松石坠件,左手拿着麻纱、麻布。她不晓得这是哪样意思,是不是希望她的手里一生一世都握着财富呢?她想准是这样。阿咪,看起来还不很老的阿咪采尔微笑着把模⑥的麻布衫子脱下来了,苏纳美的身上什么也没有了,光光滑滑地裸露在众人的面前。苏纳美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皮肤是那样的白净,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乳房已经突出了,虽然只有半个鸡蛋那么大。她一点都不觉得冷。她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不敢看那些正在看着自己的众多的眼睛。阿咪从房门上取下给苏纳美准备的新衣服,一件绣金边的高领短褂,一条白色的麻布百褶裙,她把新衣服往门上摔打了几下,象是怕衣服上爬着虫似的。阿咪采尔先给她套上裙子,裙裾一直盖住了模的脚面,苏纳美觉得自己一下就长高了。接着,给她穿上短衫,再在腰里扎上一条织着花的彩带。最后,阿咪采尔用木梳梳拢着苏纳美一头鸡窝似的头发,给她戴上沉重的头饰。③巫师。摩梭人既保留着多神崇拜的巫,又受藏族影响,信奉喇嘛教。

④穿裙子的仪式。

⑤一根被称为女柱的顶梁柱。

⑥女儿。

达巴向他的众多的神和衣社的灶神、锅庄大声卖劲地祈祷。对着他自己手上的一根羊毛绳子吹一口气。据说这是仙气,这一吹,羊毛绳子就变成吉样之物了。达巴把羊毛绳拴在苏纳美的脖子上,因为苏纳美已经满十三岁了,她的身体里已经有了灵魂,吹过仙气的羊毛绳会把她的灵魂套住,不至于过早地灵魂出窍。阿乌鲁若曾对苏纳美说过,这条拴在十三岁少女颈子上的羊毛绳又是根记性绳,时时提醒刚刚成人的少女:我们的祖先曾经是赶着羊群,万里迢迢来到“谢纳米”的,别忘了先人们的艰辛。

阿咪让苏纳美把那只大黑狗唤进屋里来,苏纳美按照阿咪的吩咐,喂了它一团饭和一块猪膘肉。她跟着阿咪说:

“狗呀狗,人是很娇嫩的,经不起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只有十三岁的寿命。十三岁以前哪样都不会,还不懂得结交阿肖。你们狗是很有韧性的,什么困苦都能经得住,活着不就是在忍受困苦吗!你们至少能活六十岁,神可怜人们,让我们和你们换了寿限,人才能长命百岁。我们人很感激你们,喂养你,把你当成我们衣社里的一员,我们吃哪样你也吃哪样。”苏纳美说着说着真正地动情了,她抱着黑狗的脖子亲了一下它那湿漉漉的鼻子,感谢了狗。再向祖先、灶神和亲友们叩头致谢,感谢祖先在今天给了她灵魂,感谢灶神给了她温饱,感谢亲友们给过并还将继续给她以荫护,象树林荫护一棵小草那样。

阿咪、阿乌们、阿咪吉们都出动了,帮苏纳美拿出粑粑。瓜子、米花糖、酥油茶来款待每一个来参加苏纳美进入成年的盛典的客人。她走在阿咪前面。她有点不习惯。头饰是那样沉重,新衣服是那样硬,动一动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九十五岁的阿斯①坐在自己常年坐的火塘上方那块很暖和的牦牛皮上。阿斯已经好多年不说话了,嘴里老是咕喽咕喽地响着,手里一直数着那串黑色的珠串,今天的阿斯似乎很高兴,象在笑。当苏纳美跪拜在阿斯面前的时候,阿斯伸出手来摸她,从头到脚地摸。苏纳美想,这并不是因为阿斯的眼睛看不见,这是阿斯表示亲切的方式。她是阿斯这个根上最细的末梢,阿斯真切地看到、并摸到了自己的第四代。①母之母之母,曾祖母。

亲友们告辞的时候,纷纷拿出礼品。有的送给她织带子的梭子,有的送给她一束闪闪发光的丝线,有的送给她一套新衣裙,有的送给她珠串、手镯、麻布。一个个都能说出非常美妙的祝词。有人说:

“我们的礼物只有溪水那样微薄,等你当达布的时候,这条溪水已经成了大河。”

有人说:

“镯子是永远也戴不坏的,就象我们衣社和你们衣社之间的情谊。”

有人说:

“麻布穿不完,土地不断会供献,加上你自己的能干,用多少会有多少,不用它会堆积成山。”

“丝线绣在麻布上,就象草地上的花朵和阳光,忧愁的阴影再暗都会消失。”

“我们看到你的身子了,是一个美的胚子,是一个有福的母亲的胚子,你会生育九女九男的。”

客人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咪高兴得抿不住嘴,领着她把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外,一再感谢贵客的光临,感谢他们赠送的厚礼和比礼品更为珍贵的祝愿。把客人们送走以后,剩下的是自己衣社的全体成员,亲人们围着火塘,按尊卑女右男左的顺序坐下来。苏纳美觉得自己就象刚刚开放的花朵一样,亲人们都微笑地看着她。阿咪是衣社的达布,虽然辈份不算高,阿斯还健在,阿斯之下还有一位阿移①,没有阿咪直②,只有三位阿咪吉。阿咪吉直玛最小,才十六岁,最美,最招人喜欢,整天满院子都是她的笑声。即使在夜里,她那很严实的“花骨”也关不住她的“哈哈”。苏纳美常常想:男人们争着来找阿咪吉直玛,是为了听阿咪吉直玛的笑声吗?阿咪很能干,才五十岁,为了主持全衣社的家务,她搬进了“一梅”,不再单独住在“花骨”里了。和阿咪相好过十年的阿肖扎波斯不再来了。阿咪不许他来,告诉他:我早就不是开花的年纪了,结果的年纪也过了,家务太重。你们男人六十也不算老,小姑娘的“花骨”都能进,只要小姑娘给你开门。别再来了。扎波斯很难过,那么大的人,还哭了。阿咪对扎波斯说绝情话的那个夜晚,苏纳美正在阿咪的身边,紧紧地抓住阿咪的裙子,她觉得扎波斯怪可怜的。扎波斯再也不能来了。以前,怕有几千个夜晚了吧,扎波斯夜夜都到阿咪的“花骨”里来,阿咪从来没接待过别人。现在,扎波斯不能再来了,他到哪里去睡呢?他也象那些老阿乌们那样睡在“一梅”里大声打呼吗?这是没办法的,“别再来了!”——这句话是出自摩梭女人之口。女人有“花骨”,男人没有。女人开门,男人才能进屋,女人不开门,男人就得在门外挨冻,要么就转回去。衣社是女人的衣社,女人是主,男人是女人的客。扎波斯把苏纳美抱起来,苏纳美尖声叫着不让他抱。阿咪打了苏纳美一巴掌。她隐隐约约听阿咪吉们议论过,扎波斯是苏纳美的阿达③。苏纳美想:阿达是什么?什么是阿达?阿达和我是什么关系?他又不管我吃,不管我喝,白天也不在我们衣社田里干活。他不就是个客人吗!是我阿咪一个人的客人,还只是夜间的客人。扎波斯走了,阿咪搬出了“花骨”,那间“花骨”空着,阿咪告诉她:那间“花骨”是留给你的,是留给满了十三岁的模的。①母之母,或母之母的姐妹。

②母之姊,俗称大妈妈。

③父亲

她已经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滚圆的小露珠儿汇集成的溪流就要流动了。

满了十三岁之后的第一顿早餐是很丰盛的,阿咪首先在锅庄上献给祖先一块猪膘,再撒一盅酒,撒一把饭。阿咪用苏纳美感到陌生的颤音说:

“先人们,我们的从天外草原上迁移来而后又魂归天外的先人们!我们的驱过虎、擒过豹的威武的先人们!我们的为了给金沙江开路劈开过悬崖的先人们!我们的为了种青稞铲平过山峰的先人们!你们又有了一个根根,你们又有了一个持家的主人,你们又有了一个能传种接代的女人。她用健康的洁净的身子接受了你们赐给她的灵魂,她才有了情,有了爱,有了吸引男人的魅力,也有了接受和拒绝男人的魄力。她象一棵小树那样,已经把树冠伸向金光四射的太阳,她知道枝往哪儿伸,叶往哪儿长,花啥时候开,果啥时候结。让她自自然然地活着,自自然然就是美。先人们!保佑她,教导她,启迪她,让她知道人生的秘密吧!尽快打开那扇必由之门……”阿咪祷告之后,就给衣社的每一个成员分饭分菜。虽然苏纳美今天是星星之中的月亮,阿咪分给她的饭菜并不比别人多。但是,今天每一个人都多一些。

早饭以后,阿咪领着苏纳美到同一个斯日①的各个衣社去拜年。苏纳美不记得走了多少个衣社,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接待,一样的吃食,一样的吉祥话。许多同辈女人象从没见过她似的,上下打量着她,是看她的衣服呢?还是看她衣服里的人呢?阿咪叫她吃,她就吃一口;阿咪叫她喝,她就抿一口,阿咪要她哪样回答问话,她就哪样回答。男人们的目光不同了,今天以前谁也没有正眼看过她,好象她是鸡群里的一只小鸡,今天她是一个人了,是一个女人了。男人们看她的目光和他们看阿咪吉们的目光几乎一样了。温柔、亲切而尊敬。苏纳美的心高兴得发抖,就象风中的花朵那样。①比氏族小些的母系氏族。

走进自己的院子,阿咪牵着苏纳美走向东厢房,苏纳美跟着阿咪走,慢慢地走着,阿咪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有一层安详的光亮,就象去年牵着她上干木山朝拜女神的神情那样。东厢房的楼梯,她从会爬的时候就爬上去过,今天反而觉得很陌生,好象从没上来过。楼梯的扶手为哪样会是有着许多斑疤的松木做的呢?阿咪在楼梯上的步子放得更慢了。阿咪象是在回想自己的十三岁吧?阿咪的十三岁是快乐的?还是苦痛的,苏纳美在阿咪现在的脸上看不出。楼梯一共是十二级。她今天才知道,也可以说才觉察到,第十级是一块比较薄的木板,脚踩上去它会弹动着吱叫一声。苏纳美想:我以前为哪样就没注意到呢?我在这个楼梯上蹦蹦跳跳上上下下过无数次,那是为了练腿劲;也曾悄悄地一级一级地爬过无数次,那是为了窥测阿咪吉们的秘密。阿咪打开靠楼梯最近的那间“花骨”门上的锁,接着把那把小钥匙交给了苏纳美。苏纳美的心“格登”一跳,她竟能掌握一把钥匙!虽然它很小,却锁着一间房子,这间房子此后只有她才能打开了!它同时也锁住了自己的秘密,象阿咪吉们那样。全衣社的钥匙全都挂在妈妈的腰里,达布掌管着全衣社的财富和财富分配权。

“花骨”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屋中间火塘里架着一点就燃的干柴。小小的铁三脚架上放着一只灰色的陶罐。火塘沿上摆着打酥油茶的竹桶,一个瓦茶叶罐和一个瓦盐巴罐。一张木板床摆在火塘的左侧。墙上挂着一面碗大的圆镜。阿咪牵着苏纳美在推开的门外站了一会儿,似乎先让苏纳美看清楚这间已经属于她的小小的“花骨”。阿咪的那只温柔的大白猫先溜进屋,蹲在火塘边上唤她。阿咪走进屋,苏纳美跟进屋。阿咪打开火塘边一个竹箱子上的小锁,把箱盖敞开,露出分给她的衣物和布料,全都是簇新的。阿咪把开竹箱的小钥匙交给了苏纳美,苏纳美有了第二把小钥匙。板床上新铺的干草,干草上是一张很厚、很大的羊皮,叠着的一条毛毯是红格子的。阿咪坐在板床上问苏纳美:

“苏纳美,这间房子可漂亮?”

“漂亮……”苏纳美从心眼里承认这是她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漂亮的房间。

“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间房子里了,你可会害怕哩,苏纳美?”

“有点怕哩,我的亲阿咪!”苏纳美一直都睡在“一梅”里,在老阿乌、老阿移和一群孩子们中间,象一只小猫那样缩成一团。阿斯那带哨的鼾声,一会儿就把她带进了梦乡,各种各样的梦境,也有很可怕的。但只要一醒来,听见阿斯那带哨的鼾声和阿木各咪①、阿木格日②们的梦呓,她就安心了,很快就又沉沉入睡了。①姐妹们。

②兄弟们。

阿咪端详着自己最喜欢的模。

“不要怕,模苏纳美,会有人来陪你的。”

“咯是?”苏纳美大睁着一对惶恐的眼睛看着阿咪。“咯是陌生的男人?”

“陌生男人也会变成熟识的男人!”

“不,阿咪!你陪我。”

“没有这样的规矩,你已经满十三岁了呀!苏纳美!”

“阿咪!我还小呀!可有人愿意当我的阿肖?”

“苏纳美,你不小了,一住进‘花骨’就是大姑娘了!记住,这是达布阿咪分给你的房子,你是这间房子的主人,你是你自己的主人。让哪个进,不让哪个进,都得依你自己的意愿。他们走进的是属于你的衣社,是属于你的房子,属于你的。这间‘花骨’和你自己的心身之间的钥匙都在你的手里。你要牢牢地握住,别丢了!在摩梭人的院子里,无论多么英雄的男人也别想从女人手里夺去钥匙,女人是生养人的人!模!苏纳美!记住!记往……”阿咪的声音使苏纳美想到达巴的祷告,她听着听着,浑身不住地抖。

“阿咪!我记住了。”

“给我重复一遍,模!”

苏纳美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还算完全。阿眯满意地点点头,抱着她的头对她说:

“摩梭女人在白天,为了衣食去干活;摩梭女人在夜晚,为了女人自己的快乐和生育去爱。在白天,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在夜晚,自己也是自己的主人。爱和懂得爱才会有快乐,不爱和不懂得爱是没有快乐的。爱是教不会的,要自己去身受………

苏纳美茫然地点点头。阿咪笑了。

“你点头了?不!你不懂,以后才会懂。最要紧的是:无论男人给你多少快乐,你都不能把属于你自己的你交给他,你永远是你自己的主人!苏纳美!”

苏纳美还不太明白,阿咪为哪样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要自己记住:摩梭女人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她想:除了这间阿咪刚刚才给我的房子,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还有哪样呢?哪样也没有呀!全衣社的财富不是都系在达布阿咪腰里那一大串钥匙上吗?我自己只有一个十三岁的白净的身子和一颗对一切都好奇的呯呯跳动的心呀!从阿咪的语气里听来,好象我自己身上挂满了无形的金银财宝似的。

苏纳美不知道阿咪啥时候走出“花骨”,把她孤零零地留下来,留在属于她的这间小屋里,留在这个属于她的自己的身子里了。她知道在这个人世间有一个她了,她在听着、想着、感觉着周围的人和物件,周围的人也在听着、想着、感觉到她了。多新鲜呀!活着,和这个活着的人世间一起活着……她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一个神秘的大门前了,门还没有打开,这个神秘的门兴许就是自己的门。门里关着的是哪样呢?她只好去猜想,在猜想的时候是多么快乐啊!快乐得想哭。门上的钥匙不是就在你手里吗?苏纳美!锁已经打开了,那座神秘的门和你自己的门,你还没有去推,只要轻轻一推就会出现一条缝,可以眯着眼在那条缝中看。苏纳美不想也不敢立即去推那门,虽然她非常想,而且一点也不怕。她也说不清是为哪样,也许她还不需要,还没有等到恰好能使花朵突然绽开的那股暖风……

她在等待着,茫然地等待着。她只知道支撑着她全部希望的就是等待。她的心身里充满着饱和的等待。夜悄悄地来了,她想:我咯是在等待夜?夜来了,不是!小“花骨”里样什都不会发光,连那面小圆镜也闭上了眼睛。静极了。我咯是在等待静?不!渐渐她又能听见很多声响了。她的耳朵兼有眼睛的本领,她能同时听和“看到”“一梅”里的老人们和孩子们,昨天她还是他们中间的一个,现在已经不是了。阿斯已经开始扯鼾了,带哨音的鼾声象烟雾一样笼罩着孩子们的梦。火塘里烧烬了的木柴塌落下来,变成暗红色的浮炭。大黑狗在院子里巡行,它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五头骡马的嘴还仲在槽里咀嚼着,打着响鼻。

隔着板壁的那间“花骨”是属于阿咪吉直玛的。苏纳美听见并“看见”她回来了,开锁,推门,擦着火柴点亮松明,引着火塘里的火,小茶罐很快就唱起来了。苏纳美等待的是这些声音吗?不!也不是。接着,她听见并“看见”阿咪吉直玛的阿肖次里走过她的门口。次里站在阿咪吉直玛的门前,轻轻地推开了虚掩的门,房门象不懂事的孩子,大声“吱哇”喊叫起来。次里是个高高的红脸汉子,一个在湖东岸居住的打渔人。每晚他划着独木船从湖上过来,他是一个月前和阿咪吉直玛开始往来的。他身上总有一股子好闻的鱼腥气,进屋以后他没说话,阿咪吉直玛也没有说话。她给他倒茶。他们一人一口地有滋有味地喝着茶。苏纳美有点糊涂了,次里并不给阿咪吉直玛讲故事,打渔人应该会讲很多湖上的故事,水底里的故事,老辈子的故事和今天的新鲜得象刚起网的鱼一样的故事,他没讲,连话也没说。喝茶,只是喝茶,还抽水烟筒,咕咕喽喽地抽个没完。多闷呀!苏纳美靠在板铺上。他们俩在喝茶,还在喝茶,抽烟,还在抽烟。

苏纳美记得阿斯在还能转湖的时候,曾经牵着她沿着湖边从白昼走到黑夜。阿斯对她说,地上有一个人,天上就有一颗星。她问阿斯:哪颗星是我的呢?阿斯说:你还没穿裙子,哪里会有你的星星呢?现在,我不是已经穿上裙子了吗!阿斯!哪颗星是我的呢?苏纳美踮着脚从窗口望出去,仰望着夜空,她找到了!她的那颗星正向她传递着光语。它是一颗绿色的亮星,它的光语一直射进她的心里。她想抓住它,用双手捧着它举在头顶上。啊!她明白了:我等待的原来是它呀!她尽力胳着脚尖,她自己竟那样轻!轻得使自己既快乐又吃惊。她飘起来了,向那颗正在向她飞来的绿色的星飞去。当她的脚踏上一座山峰的顶端,她的那颗星也停住了,还是那么远。她再一次飞起来,那颗星又在向她靠拢,她在星群中飞翔,星星象雪花那样多,却没有相撞的。迎面飞来的星都变成了绿色的,她再也分不清哪一颗星是她自己的那一颗了。每一颗都象又都不象她的那一颗。真急人!她想落下来,落在地面上也许就能分辨出哪一颗星是她的。但她落不下去,她太轻了,象没有一点重量的纸片似的。她俯身向下,双脚并拢,慢慢慢慢才落在一片草地上。她又看见了那颗属于自己的绿色的星,还是那么远……这时,她听见一种陌生的声音,正因为这种声音她从来没听见过,所以她“看”不见了。但这种声音使她醒悟过来,刚才的星空飞行原来是一个梦。她靠在板铺上睡着过。她专注地分辨着这声音的来源,它来自阿咪吉直玛的“花骨”,它就是阿咪吉直玛的声音!是一种不象喊叫的喊叫,不象哭泣的哭泣,不象呻吟的呻吟,不象叹息的叹息,苏纳美从没听到过阿咪吉直玛发出过这种声音。她似乎“看”见阿咪吉直玛被她自己发出的声音托起来了,直托向星空,阿咪吉直玛并不是在追逐属于她自己的那颗星,她自己就是一颗大放光明的星。阿咪吉直玛的声音以一声无限畅快的长叹为结束,象早晨的云雾般突然散去了。接着就是那个男人的几声粗喘,最后是渐渐远去的均匀的呼吸……苏纳美用手掌按着床铺,撑着身子翘起头来侧耳倾听。她非常惊骇,象听到一阵意外袭来的雷鸣那样,电火虽然已经完全熄灭,她的心还在跳动……

苏纳美脱去了新衣服、新裙子和沉重的头饰,光着身子钻进毯子里。次里大声扯着鼾,震得板壁嗡嗡响。苏纳美平躺着,悄悄抚摸着自己还很瘦小的身子,仰望着屋顶上依稀可见的房梁。她好象有点明白了,她在等待的是一个男人,一个阿肖,一个第一次走到她面前来愿意做她的阿肖的男人。火塘里的火完全被灰盖住了,只有大白猫那对绿莹的眼睛还亮着,它在等待哪样呢?

她已经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春笋的衣已经脱落,窈窕的青竹竿已经穿出来了。

苏纳美是一个满了十三岁,穿上了百褶裙的摩梭姑娘。

苏纳美满十三岁的那年是哪一年呢?她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许多民族的早就遗忘了的远古时代,仍然是苏纳美的民族的现代。她刚刚满十三岁,而她和她的民族的现在比尧舜生活的时代还要古老,因为尧舜的时代已是女人依附于男人的时代了。娥皇女英为她们失去了的结发配偶而长时间地哭喊着:我的天呀!她们的天倾覆了!今天生长在南方的茂密的斑竹就是证据。

正当苏纳美进入古老的十三岁的时候,现代世界进入了一九七六年……

她已经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草丛中刚刚还抿着小嘴毫不引人注意的一朵小花就要显露出她的笑脸来了!一跃跳出草地,象绿色的夜空中闪现出的一颗鲜红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