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远方有个女儿国

她就要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滚圆的小露珠儿汇集成的溪流就要流动了。

绝大多数摩梭人都熬住了,成年的男人都停止了夜间向女子的访问。苏纳美在深夜里有意溜出“一梅”①,偷偷观察那些在村子里巡游的工作队员。他们也怪累的,不断地打着哈欠。苏纳美还摸到成年女人们居住的一间间“花骨”的门外偷听,每一间“花骨”里都没有男人的气息。她听说还是有成双成对的阿肖被抓住,有的是在“花骨”里抓到的,有的是在山林里。工作队要他们领结婚证;要么,劳改。其中有一对宁肯劳改,不领结婚证。这一对阿肖被他们牵着在街上游斗,脖子上挂着破鞋。虽然摩梭人都不懂破鞋的象征意义。这就是工作队在“谢纳米”畔进行了半年艰难斗争的成绩。除此之外,就是在露天温泉浴场里修了一堵把浴场一分为二的短墙,规定为男左女右。最后熬不住的却是工作队自己。他们匆匆在群众大会上做了一个总结报告,宣告在为纯洁家庭婚姻而斗争这一重大问题上取得了完全的胜利。这个胜利可以和解放台湾、最后统一祖国的伟大意义相提并论。从此,摩梭同胞可以和全国同胞并肩前进了。总结大会的余兴节目,就是为那些不巧被抓住的阿肖们公费举办革命式的婚礼,赠送给每一对“合法夫妇”一座单门独户的汉式小土屋,还包括锅碗瓢勺、被褥枕头和毛主席像。结婚证装在玻璃镜框里挂在毛主席像的左侧。老人们的脸都拉得很长,新郎和新娘们象木偶一样,工作队员们拨一拨,他们才动一动。小孩子们总是高兴的,因为这样的事从古至今都没看见过。①母系家族的正房,吃饭、会议和老年、幼年成员居住的房屋。

“一辆,两辆,三辆,四辆……”一群穿着半长不短的褂子的孩子们蹲在山顶上那排经幡下,小声数着脚下公路上象甲虫那样爬行的汽车。四辆小汽车,一辆黑,两辆蓝,还有一辆是红色的。跟在这些小汽车后面的是两辆大轿车和三辆大卡车,卡车上是解放军,他们手里握着枪,刺刀上的光一闪一闪,怪吓人的。所幸的是,这些车、这些人越走越远了……苏纳美的小手托着腮,偏着脑袋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队,独自思忖着:他们为哪样要为我们动那么大的气?为哪样还那样认真呢?一本正经地要本来就不是一家的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他们真是吃的太饱了,没事好干才到我们这儿来的吧?我们可是没去管过他们呀!他们随便怎么过,我们都不管,连问也没人去问。唉!——苏纳美象小大人儿似地叹了一口长气,心情渐渐象正在转晴的天空一样,云飞雾散……

一场半年之久的特大雷暴雨终于平息下来了,“谢纳米”的水又象镜子那样平,静静地照着天空。

摩梭人永远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民族,象忘掉两次猛犸象群的入侵那样,迅速忘却了第二次文明人的野蛮的政治骚扰。他们象血一样,立即又凝住了。在工作队撤离时,汽车刚刚发动,阿肖们就拥抱在一起了。他们几乎忘掉了神的训诫,白天是在田间日光下劳动的时间,不顾一切地、紧紧地、如醉如痴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相信,老人们和众神都会谅解他们,他们别离的日子太长了。

那些被迫领了结婚证书的人们也开始从小泥屋里走出来欢欢喜喜地扛着铺盖往自己的衣社①里搬了。①母系大家庭。

她就要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春笋的衣正在脱落窈窕的青竹竿就要穿出来了。

小苏纳美好象悟到了点什么,顾淑贤这些人为哪样会这样无情,非要拆散我们的衣社,原来他们是汽车上的一个零件。汽车来了,他们也来了。汽车走了,他们也走了。他们说的是一样的话,汽车也说的是一样的话,一样的面孔。他们听不懂摩梭人的话,摩梭人也不愿意对他们说话,谁会跟汽车去讲道理呀!汽车只会轰隆隆、轰隆隆……这就是小苏纳美所悟到的。对吗?很对,又不很对。顾淑贤的确是一部大的政治机器里的一个零件,她必须随着这部大的机器的转动而进退,发出和其它零件相似的声音。但她毕竟是个血肉之躯,不是零件。当她坐进那辆红色的小汽车以后,这些日子可以任意决定别人命运的兴奋和拯救落后群众的矜持、自豪,一下子全部象海潮般退下去了。心里渐渐升上来的是一阵悲哀,她忽然感到自己不是凯旋归来,而是溃败。那些默默不语的摩梭男女比自己强大的多,他们不违背自己的心灵和肉体。她想哭,但她忍住了,因为警卫员小魏就坐在自己身边,司机小郝从后顾镜里也可以看到她。她闭上眼睛,好象很疲倦的样子,事实上,她的确很疲倦。但她却毫无睡意,有一种想伸展,想被人摇撼、甚至被人鞭打一阵的愿望。她觉得自己的脸、脖子,乃至全身都是燥热的。她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她要趁此机会清理一下自己,虽然她经常清理自己。她是在抗战快要胜利的时候结婚的,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县武工队长。她的丈夫不是因为爱才结婚的,是因为需要。他在没找到对象之前,曾经对县委书记说:

“我可是憋不住了,再不许我结婚,我可要犯错误了。”

三年以后,需要渐渐让位给了厌恶。顾淑贤在战争环境中已经显露了她的贪婪和有心机,虚荣和往上爬。在她丈夫随野战部队向中原进军的时候,她只是家属随营学校的一个学员,不到一年,她靠侦查和揭发某些学员对正在第一线打仗的丈夫们的不贞,把学校那个男性的风流政治委员搞掉了,由她取而代之。她在担任政治委员期间,采取了坚决的防范措施,撤换了所有的男性工作人员,只留少数上年纪的炊事人员。发明了连环保的互相监督的办法,谁要是发现某人与男性有不轨行为匿而不报,与犯事人连坐,除了挨批斗,扯掉头发以外,还要在行军途中扛面袋,到了宿营地要整夜推磨。由于她的功绩斐然,所有她麾下学员的夫君都夸她:原则性强。学员们却非常仇视她。旅长的妻子多次在枕边向旅长哭诉女政治委员的暴政,反而更加巩固了她的地位。旅长一边听着他的娇妻嘤嘤啼哭,一边哈哈大笑。

“她是为你们好嘛!这个政委不能换!”

顾淑贤只是得不到一个男人的赞赏,那就是她的丈夫。他对她采取一种岩石般冷漠的蔑视的态度。每当战争间隙的休整期,顾淑贤带着团以上干部的老婆们日夜兼程、浩浩荡荡向部队迅速靠拢,在部队驻孔的中心地带某一个村庄停下来,立即就有一群一群备着皮鞍子的马,由警卫员骑着,快马加鞭赶来接首长的爱人。只有顾淑贤没人接,没人接更好,她自己也是团一级干部,可以骑着属于自己的那匹马到丈大的驻地去。那时候,他们实际上只是一对名义上的夫妻了,她表面上并不在乎。只要我来了,你就得让我和你睡在一块门板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得把光溜溜的身子紧贴着你,用肉体威胁你。若无其事地向你讲随营学校里发生过的可诅咒的不要脸的事情,以及我料事如神的才智和严厉的制裁手段。——丈夫没听完就呼呼入睡了。一九四九年,她的丈夫从军队里下来,在地方上青云直上,担任一个省的省委秘书长。他曾经试图好言劝说她离婚,她当然不能同意,报之以他多年对她采取的岩石般冷漠、蔑视的态度。这位省委秘书长在一次住院检查身体的期间,和一位年轻的护士产生了互相爱慕之情。蛛丝马迹马上就被顾淑贤发现了,她接着很快掌握了一切证据。一个女人由于妒嫉所刺探的情报绝不比一个高明的职业间谍差。她不吵也不闹,只是用最含蓄的办法向他暗示:我完完全全地知道,我完完全全地掌握了你的全部罪证,你不要存任何幻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对于她的丈夫来说,这就意味着从炼狱通向人间的路都被她堵死了。但在人前,她永远是一个秘书长身边最亲密的伴侣的形象,在客人和丈夫面前喋喋不休地说:

“秘书长就喜欢吃我下的面条,怎么办呀!我只好当他的炊事员。”

“秘书长的办公桌从不许别人收拾,怎么办呀!我只好当他的公务员。”

“秘书长的床从不许别人给他铺,怎么办呀!我只好当他的老妈子。我大小也是个负责干部,可我高兴,这就是幸福嘛!我知道,我拼死拼活也不能在工作上有多大出息,有个爱我的好丈夫,也就称心如意了。是吗!亲爱的?”

她知道,秘书长当着客人的面必须承认,至少要说一声:“是的!”她也清楚,在她丈夫说这声“是的”时候,恨不能暴跳起来。但他不仅没有跳起来,而且还要面带微笑。当客人告辞以后,他和她也都变成岩石了,各回各的房,好象都不存在了。如果真的她为丈夫下一碗面条端来,她丈夫会连碗一起摔碎。当然,她也不会这么做。这一对“美满”到如此地步的夫妻,在一个屋顶下过了二十年,“文化大革命”,丈夫成了“走资派”,关在干校。她由于多年没工作,反而显得最清白,被新生的革命政权——省革命委员会起用,任命为省妇联主任。夫妻之间的空间距离第一次拉到和实际相符的长度,双方都没有痛苦和思念,只有轻松感。顾淑贤的心里,还要多一层感受,那就是对丈夫的居高临下的快意。多年来,她的地位一直在丈夫之下,总算翻过来了。

“谢纳米”畔之行,破坏了由于多年仇恨冷凝的内心平静,她发现自己竟会有一种非常温柔的伤感情绪从心底油然而生。她有些慌乱,她多年没经历过这种感觉了。她理不清,既无法理清过去,也无法理清现在。尤其是摩梭人的生活,他们的一切都是相反的,而且很难使他们动摇。长长的历史,多数民族的影响,行政的压力,对他们好象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们,特别是她们,个个都是那么自信,应该说她们个个都是“不要脸的女人”,可她们的眼睛里却闪射着公主一般骄傲的光。人类的祖先大概就是这样。顾淑贤忽然觉察到自己有点羡慕她们的心理倾向,而且联想到她在那里听到的摩梭女人接待男人的故事,象电影片断似地在自己意识里掠过,非常鲜明而富有刺激性的画面。她叹息了一声,立即警觉起来,竭力想系住自己的心猿意马,甚至想念一段语录。但她想不起哪一段语录合适,而且所有的语录都记不起来了。她突然惊骇地感到在许多年前有过的那种渴望,如此强烈地攫住了自己的身心。

司机小郝在后顾镜里看到坐在首长身边的警卫员小魏的脸顷刻之间变得惨白,浑身索索发抖,却不敢动一动。因为小魏发现自己的手,被首长那只肉乎乎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抓得那么紧;并且用力揉搓着往她自己身上拉……这些都是小苏纳美和她的乡亲们所绝对想象不到的。

她就要满十三岁了,美丽的小苏纳美!在草丛中还抿着小嘴毫不引人注意的一朵小花就要显露出她的笑脸来了!她将一跃跳出草地,象绿色的夜空中闪现出的一颗鲜红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