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南温泉,在他俩整个的旅程中,晓月与其说在观察风景,不如说随着杜木的思路进入了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
一个劳改犯的世界。
中途,晓月打断了杜木的话,惊异地问道:“我为什么越听越像部队了?”
“对的。”杜木解释道,“山上(监狱)是实行军事化管理。当兵的叫服役,我们叫服刑。”杜木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不过,人家是保家卫国,我们是洗心革面,性质完全不同。”
晓月依旧惊异地问道:“山上(监狱)的称呼跟外面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太大了。”杜木说,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在晓月面前就像一位社会学教师一样,“外面互相称同志,里面叫同改;外面碰到公安人员称警察,里面叫管理;外面称强奸犯,里面叫幺三九(刑法第139条);外面称毒犯,里面叫六二六(每年的6月26日是国际禁毒日);外面清点人数叫点名,里面叫清钵;外面称女劳改犯,里面叫……”杜木的脸红了一下,“我不好意思说出口。”
“哎呀,你真的很讨厌。”晓月着急地催促起来,“快点讲,快点讲。”
杜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犯。”
没料到晓月一听到那个×犯,竟然一下子蹲到地上笑起来,眼角里还笑出了泪花。她一边笑一边说:“笑死人,真是糟踏女娃娃。要改,要改,这个称呼要改。”
杜木开心地说:“我说你才笑死人。山上(监狱)全都是这样称呼,怎样去改?”
那个星期天对杜木和晓月来说,都是开心的。晓月一路听杜木述说那些完全陌生的劳改生活。这是晓月过去在大学里学不到的,在现在的公司里也是学不到的。他俩在旅途中的关系很奇怪:晃眼看去,似乎是一对谈笑风生的情侣;但是仔细观察,他俩却又连手都没有牵一下。说实话,生活中这类现象很多,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俩“作恶”的开端,居然会演变成今日的纯洁友谊。
分手时,晓月给了杜木五百元钱,善意地说:“你刚从山上下来,没得钱。我呢,也不是肥婆,只有这一点点能力了。”
这五百元钱是很让杜木感动的。对晓月,对这位虽然年龄比他大好几岁但依旧单纯天真的姑娘,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
日子过得很快。
1994年3月中旬的一个下雨天,杜木打电话约晓月到重庆某饭店聚一下。这是他俩最后的一次见面。在饭桌上,杜木将一个信封推到晓月面前,说道:“听说你马上要结婚了,这里面是五千元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晓月要结婚的事是她在电话里告诉杜木的。她说:“我对这桩婚姻不满意。不满意也要嫁。再不嫁人,将来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晓月将信封推还给杜木,“哪个要你的钱?你连单位都没有。我有单位管着,生活没有问题。”
杜木这才发现晓月情绪低沉,似乎显出一种黯然泪下的样子。他调侃着问:“马上要做新娘子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晓月转头望着窗外的雨境,望着那些头顶雨伞的人们在车流中间急匆匆地穿来穿去。许久,晓月回转头,用一种杜木从来没见过的眼光看着他,幽幽地说道:“我真羡慕你是男儿身,你好自由。哪里像我,在家里父母亲要管,在学校老师要管,在单位老板要管。唉,到了出嫁的年纪,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要管;过几天嫁出去了,又要受他人管……”
杜木急忙安慰道:“有人管着比没人管好。像我这样没人管,跟浪迹天涯的盲流有什么区别?”
沉默了许久,晓月用一种无可奈何但是却很坚决的口吻说道:“我们以后可能没有聚会的机会了。我嫁给人家后,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自由了。”
杜木神情木然地望着晓月,他的心情一如这个乌云低沉的雨天。
他们走出饭店,杜木为晓月招了一辆出租车。他望着晓月钻进车厢,隔着玻璃窗摆摆手,又望着那辆红色的出租车一路开进雨雾中。他这才猛然想起:他与晓月的分手,竟然连手都没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