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米卡的家是这样子-巴黎爱情

天已经快亮了。我要赶在早上7点半的全体高级注册医生研究会议以前赶回到医院上班。我催促出租车司机能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蒙巴拉斯的一个古旧的民宅前,我找到了被我抄写在纸上的那个地址。

和我核对无误的门牌相对应的就是我脚底的一堆狗屎。随处的狗屎,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情。我小心地绕开了它们,摁响了门铃。

米卡给我开门的时候,我就势把她揽到了怀里。这是我们的习惯动作了,但是,米卡生疏地推开了我。

米卡领我进屋。

这其实就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studio。一张床,床边还有一个床垫。其余的不多的地面上铺着又脏又旧得已经看不到原来颜色的地毯,它们在和墙接角的地方,多多少少起翘着。空间确实太局促,仿佛连让声音和语气想转弯的地方都没有。

房间不通风,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腐败的气息,还掺杂着厕所里飘出来的尿臊味和上了年岁的狐臭。床上铺着已经褪色的床罩,毛毛正蜷缩着睡在地上的床垫上,象个小虾米一样。他的头顶着床架。

我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米卡的家会是这个样子。我只是喃喃地说:“米卡,你······”

她接过我的话头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家。你看看,我们四个人住的地方,空间够大吧?再放一百只跳蚤上去也还都能装得下。我妈妈和那个老东西睡床,我带着毛毛就睡地上的这个床垫。”

“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睡吧。老是睡在地上,对孩子不好。巴黎又这么潮湿,别小小年纪就得个风湿什么的。”

“他就是睡在地上的命。没要饭睡到大街上已经不错了。”

我想到武汉话里常有的一个感叹——嗨呀,造孽啊。

给了他一条命,却不能给他一个好的未来,不是造孽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把支票拿出来递给米卡说:“这是给你的。上回我就跟你说过,我是想着给你交学费来着。”

米卡看都没看那张支票就回我的话说:“我不需要什么学费,”她摇摇头接着说,“不需要的。还上什么学啊······”

“那你留着做别的什么用处吧。买点好吃的也行啊。”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算什么?是施舍?还是别的什么?······”米卡下意识地缕了缕孩子的头发,转身看着我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米卡说这话的口气,一点也不是质问。她很平静也很轻柔,就是一种陈述,不过是找我要一个理由的那种陈述。说完以后,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我说:“米卡,走,跟我走,告诉我怎么回事情。”

米卡还是耸了耸肩,用牙齿咬住上嘴唇,再从嘴里呼出了一口气,把额前的刘海鼓动了起来摇曳了一下。

“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你还是回到我那里住去吧?”

“那谁来管毛毛呢?毛毛有病,不能上幼儿园。”

“他什么病啊?”

“自闭症。”

我愣了一下。

马上,我跟着说:“那你把毛毛也带过去吧。你的东西都还在我那里呢。”

米卡迟疑了一下,说:“等毛毛睡醒了吧?”

我不能在我一转身之后又无缘无故地把米卡弄丢,我很坚决地说:“不,现在就走。我带你们回去。”

说完,我就要去抱熟睡的毛毛。

米卡用手把我挡开,说:“你别吓着他了,他怕生人。还是我来吧。”

说实话,米卡抱着毛毛的样子,就象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却衔着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鼠。尽管如此,米卡从床上把毛毛抱起、一直到跟随我把毛毛放到招呼来的出租车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是那样轻巧熟练,一点不象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风情万种、还会熟练抽烟的米卡。我似乎看到有一种母爱般的光环围绕着她。我想,她要是做个母亲的话,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

我把米卡和毛毛在汽车的后座坐好,系好安全带。然后,我往前,打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那么匆促间,我觉得自己的脚下一滑——天,我踩在了刚才看到的那堆黄灿灿的狗屎上了!

如果用中国的民俗来解释,这应该算是我要交狗屎运了吧?但我更觉得,这是一段霉运的前奏。那恶心的颜色和恶心的气味,以神经性的状态固执地追随我,让我周遭的每一丝空气里仿佛都缠绕着它们,我无法自由呼吸。

应该说,每个执医的人,都是有洁癖的,及至身心。

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我帮米卡开了门、把毛毛安顿着睡在了床上,我拍了拍米卡的肩膀,告诉她,我必须要去医院上班了。

我让米卡不要离开屋子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库存的东西,她和毛毛要是饿了的话,就自己张罗着打点一下肚子好了,我会抽空回来看她的。关于她继父的病情,有什么问题,我会随时告诉她。

米卡点点头。

我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米卡。她用眼神回应着我。

还是这个屋子,但是屋子里有了米卡,仿佛就象黑暗的空洞里突然点亮了灯。

我冲她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我一直笑着,去医院的一路上都在笑。

到了办公室的时候,有护士问我,是不是中了lotto六合彩啊?

我有那么开心吗?

一定是有的吧。

我不说话,有些喜悦是和我的母语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和我非母语的人不能分享它们。

于是,我还是继续沉默地笑着,心里和米卡说着话。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