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没人知道我爱你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也许我应该把夏竞的出现比喻成一副药帖,用来医治我离婚的创口。没有人离婚不觉得疼的。每个离了婚的女人都会不停的思考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下一个是谁,自己的下一种活法是什么。这种思考能把人逼疯。有的女人自以为精明,骑马找马,先找见了下家,这才放了这一头。到头来被下家玩耍的也比比皆是。我没有做这种事情。这和道德无关,只是因为我面对选择的时候没有这种机会。

但我也还是被离婚本身弄得有些神经错乱。

裴俊不是一个很慷慨的人,商人嘛,算计是本能。不过,在离婚的问题上,他做的也还算说得过去。在我没有提任何要求的情况下,他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留给了我,把我现在用的车子留给了我。我没有开口找他要些什么不是因为我不想要,只是我更要面子。我的原则是,只要他给我的,我都接受。他主动给我的就这两样。按市价来看,这两样也价值不菲了。但我心里还是有些小遗憾的。我原以为他给我的,会更多一些。

当我拿到那张法院的判决书的时候,我第一个就想到了童超。因着过去,我对他抱有了很大的幻想。我想,只要他回头,我就给他低头。毕竟,他现在的身价不一般哪。

我把童超约到了“苏丝黄”。

童超太忙,赶来赴约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他要了一份火腿三明治,狼吞虎咽地吃了,那样子像是饿了几年的感觉。

我问他:“像你这样的有车、有楼、有型、有款的‘四有新人’,至于忙得连喂肠胃的时候都没有吗?”

童超笑着说:“倒是一直记着要吃吃吃。都快记出毛病了。有时候我看那些投资的文件,看着看着就会想到了吃。给你讲个笑话吧。你看,中国建设银行,ConstructionBankofChina简称CBC,我就当它是汉语拼音的‘吃不吃?’中国银行呢,BankofChina,缩写是BC,就是回答说‘不吃’——忙啊,顾不上啊;接着,中国农业银行AgricultureBankofChina出现了,那个缩写是ABC,意思是‘啊,不吃’?最后,IndustryandCommercialBankofChina,中国工商银行来做结论说,ICBC,‘爱吃不吃!’”

童超诙谐的言谈总是那么讨人喜欢。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做一个朋友——不论性别、不论未来、不论结局的朋友,也会很放松、很开心。

灯影之中,我告诉童超,我在办移民。

童超问我,有需要他帮助的地方吗?

我戏言说:“我对移民法的钻研都足以让我成为一个移民律师了。估计等我移民的事情尘埃落定,我都可以靠替人办移民来养家糊口了。”

童超问,裴俊还需要你挣钱养家吗?

我啜酒,叹气,然后说:“我们分手了。”

童超说:“哦,终于分了。”

我反问他:“怎么?你期待这个结果呀?”

童超解释说:“不是期待,是预感。我对你总是了解的。裴俊并不适合你。”

我追问他为什么。

童超反问我说:“你难道还不清楚为什么吗?”

童超问:“那你现在有什么具体打算吗?”

我在心里组词造句了好半天,然后绕着弯子对童超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情……这样的,你先听我解释……我的移民申请中关于婚姻状况的文件还没有提交。你知道,像加拿大、澳大利亚这些国家的移民申请,都是一人申请下来全家都获得身份的。所以,我想问你……你愿意出现在我的移民申请中间吗?”我的潜台词就是问他,愿意现在和我结婚吗?我从来没有告诉童超说我已经结过婚又离过婚。悄悄结婚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离婚的时候也不用给朋友发帖子说我又自由了。

我以为童超会诧异,但是他的脸上分明写着的是从容和释然。

童超说:“你终于和我说结婚的事情了。”

我看着童超,不过,他的脸上没有我可以捉摸得到的答案。

童超摸了摸我的脸颊,用和酒吧一样暧昧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我听见他问我:“殷拂,你说实话,你爱我吗?你爱过我吗?你会爱上我吗?”

我没有回答。童超一定会比我更明晰地记得,以前我曾经怎样坚定地否定过他这样的提问。

童超其实不需要我的回答。他接着说:“是的,我曾经在心里想象过,有你的心在的地方,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想、很想很想能够住进去。你是知道的。但那是我20岁的时候的事情了。殷拂,你当时已经把所有的出路都堵死了你知道吗?Nowayout,你知道吗?”

我问童超:“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势利?你会不会觉得我现在回头找你就是看上了你的钱?”

童超摇摇头,说:“我不认为你现在跟我说结婚的事情是因为我和从前不一样了。就算你是看上我的钱又怎么样呢?我身边的那些个女人,有几个不是冲钱来的?——我不介意啊。给女人做个钱包算什么,要是自己真是喜欢她的话。”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的难过不光是因为他的拒绝,更多的是因为我的自尊遭挫。童超的每一句话都有被糖衣包裹的锋芒。要是早知道会这样被回复,我还不如什么都不要说。

童超把我的下巴托起来,让我的头往后仰,好像是为了让奔涌的眼泪重新退回去。童超说:“殷拂,为这种事情哭,不值得的。”童超一边给我拭泪,一边说:“殷拂啊,我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在不开心的时候都会马上想到对方,我们甚至可以在一起探讨我们的爱情观甚至色情观。我们有那么多共同见证的过去,让我们能够像讲故事一样一起回忆,互相补充,互相嘲笑,这都很难得啊,你说呢?但是,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如果我们现在还在探讨我们之间有没有爱情,那真是很滑稽。你不觉得吗?”

我分辩说:“童超,请你听我说——我一直在做移民的准备,也一直在设想我移民之后的安排。每次想到自己将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背井离乡,我心里就很惶惑。说真的,我希望有你陪我。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是我身边最至交的人了。”

童超说:“殷拂,你想想看,我可能抛弃我刚刚在这里搭建起来的一点事业的平台,和你到海外去定居吗?我就是和你结婚了,我也不会和你走啊。再说,对我来说,结婚真不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正因为它不重要,所以我不着急。把排在它前面的事情尽量先做一些好了。和我结婚,是个女人,只要她单身,就可以。一个想做成点事情的男人,他的周围什么都有可能缺少,但惟独不会缺少女人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给我留下的那么多的东西,好也罢,坏也罢,没有人可以代替。不管你怎么看,我觉得这比结婚可贵多了。”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在我风花雪月的这许多年,童超一直在修炼他自己,我们都是在和男人较量,不过,我的对手是一个男人,而他面对的是除他之外的所有男人;所以,我不是从前简单的我了,他更不是当年深情的他了。当年他可以给我他的所有,而现在,他甚至不能给我一个假象的温情。所有的话都说得这么明白,就好像把一个旷世美女硬要剥离得只剩得森森白骨。

我隐约听见童超还跟我说,他可以容忍一个女人的聪明,但不能接受炫耀。而我,恰恰是那种致力于开屏的虚荣孔雀,我惟恐他不知我已知。我急于与他平等,急于和他达到平视的可能,急于和他同时把心摊出来。

童超说:“殷拂,我们太了解对方了,所以你应该知道,就是魔鬼,它们也是害怕同类的啊。”

夜是这样的静谧,星星沉睡,酒水冰凉。思维在大脑里搜寻着一切可能的表达,但我发现语言对于情感来说常常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阻碍,它惯于削弱或者误会了感情。而我,睁开眼看不到光明时注定只有盲目。

我说:“我可不可以要求你爱我一点点——只爱我一点点,就像观音菩萨用柳枝蘸仙水那样,一点点就够了,我知道多了就泛滥了,我也受担不起。”

童超握着我的手,轻柔地跟我说:“殷拂,不要因为和裴俊分手了就变得不智慧了。我想看到你始终像换了一节新电池一样的那样精力充沛,充满热情。我喜欢你身上那种精怪一样的灵气。不要让裴俊离开你之后把它们也偷走了。答应我,你一定要让自己觉得幸福……我不认为结婚是你现在的头等大事。你要是真想结婚的话,也不要把我当你的首选对象。不过,我答应你,我可以作为你最后的一个储备。我希望你明白,我对婚姻,对家庭生活,没有任何期待。”

想起来《东京爱情故事》中完治对莉香说的那句话了:“让我来背负你的未来,太沉重了。”我后来是怎么和童超分手的,之后又是怎么离开“苏丝黄”的,我都没有印象了。这些内容被我的选择性记忆给删节了。我记得我一直都在想,童超和我说的那些话散在“苏丝黄”的空气里,会不会腐烂、会不会结冻、或者,会不会如面包一般过期作废?

我知道我那天没有喝酒,只是喝了很多很多的可乐,我以为可乐就是可以快乐的意思,但是我错了;而且,可乐喝得太多,涩得牙齿和舌根都发麻,肠胃也有酗酒的难过。那天我很想吐,把可乐,把心事,把我还没有说的话和我听进去的话都吐出来——我想,那样的话,我会舒服一些的。

我早就该知道,生活就像洋葱,一片一片地剥开,总有一片是会让我们流泪的啊……

我记得诗人艾略特曾经在《空心人》里说过:“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才好。

——事实上,又一个我值得去嫁和我愿意嫁的人从我的生活中除名了。

在这样的难受之后,我遇见了夏竞。

在这样的清醒之后,我决定要和夏竞一起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我终于明白张爱玲为什么会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了。她不是在教我们畏惧磨难,只是引导我们要在短暂中闪光。天空中总有一些不一样的颜色,我们就应该把它们当成是照耀我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