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没人知道我爱你

真正的爱情只有两种:(一),极快的。(二),极慢的。……除开这两种感觉之外,其他的,也不过是比较殷勤的应酬吧。

那天晚上,我和裴俊一起去了一个叫做SusieWong(苏丝黄)的酒吧。据说它很有名,它的命名、设计、格局、情调都来源于一个电影《苏丝黄的世界》。电影《苏丝黄的世界》讲的是一群在湄公河畔的妓女们的生活,上演的是好莱坞眼中的东方爱情,酒吧苏丝黄领略的也是好莱坞式的性感东方。裴俊以前经常去那里,他曾经给我描述说那就是一个开放式的窑子——我知道他格外喜欢那里的感觉。

我们没有开车,打车去的,为的就是好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我需要放纵。事实上我从来没有真正放纵过自己。就算这次的放纵,也还是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过去,我只是想玩一些情调。我在意的是语言的乐趣。我把语言当作一种物质,因为语言是可以被回忆、被复制的。在我看来,纵情喝酒,反刍的也还是某一时境中和某一些人的对话。

在走进酒吧的时候,裴俊刻意地牵着我的手。我想,进这种地方的红男绿女,总要有些形式和仪式的,不管出去以后出路在哪里。

踏着扑满玫瑰花瓣的台阶上去,还有一个巨大的漂满玫瑰花瓣的花池在前。玫瑰在这里被铺张,不知道是不是嘲笑着我们在有限的生命里对于爱情的挥霍。这是一个繁复、华丽、唯美的地方,地上的花瓣,空气中的音乐,都让人悬浮,宛若时间不在此时此地、而在未来、在不可知的远处。或许就是当年的湄公河岸——时光正缓缓流逝,现在即是从前,这里曾是那里,眼前的香浓与怀中的温软都是即将消散的事物,为什么不去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这个酒吧最突出的地方在于,它在很多地方给客人提供的,是床榻,而不是沙发。

因为是熟客,裴俊得到了这个酒吧最著名的床榻的位置。这个床榻设于楼梯拐角处,它理应有更好的安排,就像一出与现实相隔的旧戏。比如,人物应该穿了丝绸袍子和长裙,脚边趴一只打瞌睡的猫。女人露出藕节般的皓腕,温一壶小巧精致的黄酒。男人的眼神迷离,动作优柔缓慢,不敢高声,生怕不小心吹了口气,一切即灰飞烟灭,只剩孤猫与残酒。可终归没有旧戏。只有新人坐在床榻上。每个上楼的客人都瞟上一眼,床榻上的人只好坐得规矩——他们本是来寻找舒适的,现在似乎有义务为了给酒吧做点广告来表现他们的舒适。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这个床榻和塌上的人们。

坐在床榻上的裴俊一边引我上榻,一边给我解释说:“别那么窘迫。没有人会过多地注意我们,这里的浪漫与欢闹是不被打扰的。”

我说:“那我就看看别人的浪漫和欢闹好了。不常来这种地方,来一次就好好欣赏一下。”

裴俊说:“其实想想看,你也很不错啊,像你这个年岁的女孩子却不经常泡吧的,不多啊。”

我说:“原以为你稀罕我。后来才知道你还是随众的人。”

裴俊说:“我说过我不稀罕你吗?”

我说:“现在说什么还有意义吗?何况,酒吧里的话,谁信啊?”

裴俊说:“不论你说还是不说,我都很明白。这里的灯光再昏暗,我也看得清你的心意。”

我问:“那我呢?我有资格说我看得清你吗?告诉我,你有多少重面具?另外,你身边还有多少妖媚在舞惑、遮了你的眼睛?你舍得拨开她们吗?”

裴俊埋头喝酒。我记得他以前曾经熏陶过我说,喝酒是有境界的,像他这样的人所追求的境界,第一,是品质;第二,是愉悦;第三,是精致。他说,全世界的人,只要有条件,都会追求这三样东西。

他喝的是素有“男人之水”之称的轩尼诗“杯莫停”,据说这酒,浅尝一口,有雪茄的味道,及后,慢慢就有了香草、香木甚至巧克力的味道,还有人说杯莫停能将饮者的另一个自我给“喝”出来。我不知道裴俊是不是就在酒里面寻找着这样一个别样的他自己。

之后,他换了一个话题说:“其实,北京并非一个一味迷恋旧情的地方,苏丝黄的颓废气质更相宜于香港和上海。”

我说:“但北京总有一些像我这样需要怀旧的人。我们除了怀旧没有什么好的新东西啊。”

我曾经在写给自己看的文字中说,爱情不过是忍住的寂寞,却又期待破坏寂寞。于是我们用虚拟的手法编织梦境,在寂寞中用沦陷来拯救爱情。

我很了解我自己。因为我写的就是我自己——

那天我喝得烂醉。

用酒来掩饰自己,是人类的强项。

可是,谁来与我干杯?是灯下的狐媚、还是眼中的溺鬼?

那天,好像还没有出酒吧的门就吐了一地。

那天,我没有守住秘密——我告诉裴俊,我在自己办移民。我还告诉了裴俊,我和亚历山大·周之间真的没有发生一些龌龊的事情。

裴俊搂着我说:“宝贝,都过去了,过去了。”

那天离开酒吧的时候,我坚持没有和他坐同一辆出租车。看着他独自坐进车里,逐渐消失在夜色中,我忽然觉得很冷。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些至少可以给我温暖的东西,生活就这样一点一点让我备觉失落。

确实都过去了。

第二天,当我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我告诉裴俊,我们离婚吧。好歹我也是结过婚的人了,以后人家看我这么大岁数还是单身,也觉得不奇怪了。

裴俊问我,这就是理由?我说,那我再找一个理由吧。澳大利亚的移民是全家移民,像我这样有婚姻但独自移民的人会比较麻烦,我知道对你来说,除了中国,你哪里也不想去。没有一个地方像中国这样让你可以翻云覆雨。我现在还没有提交我的婚姻证明,不过迟早是需要的。不如在这个时间差里,我们把婚离了吧。

裴俊想了想,问我:“那你告诉我,离婚之后,你想要什么?”

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说:“我想要你爱我啊。”

裴俊搂着我说:“宝贝啊,我们这么左右折腾,我怎么还能爱你啊?”

我当然知道我们之间想要重新开始是不可能了。我们都不是珍珠蚌,能把沙子磨成珍珠。在他和我的心中,沙子就是沙子。那粒隔阂了我们之间的沙子,永远都是我们的心痛。

不过,我还是跟裴俊说:“要是你倾家荡产了,我会回来。要是你病入膏肓了,我会回来。但是这两样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裴俊说:“所以说,你也不愿意再回到我身边来了。”

我说:“我已经领教了在你身边生活的滋味,你以为我还会向往吗?”

我深知,卑微的话很危险,只能是爱情在场的时候说。等到爱情没了,男人走了,女人要还卑微着附赠男人话柄,让男人以后有机会来卖弄、作秀、标榜和批判,那就实在是蠢到家了。所以,我必须嘴硬。

但是,裴俊很肯定地说:“会的,殷拂,你会的。你是一个太感性的女人。你活在过去里。你不停地往前走,就是为了回头的时候多看到一些自己的脚印。你说我和方若蝶交往是为了报复你,这不是全部的理由,但我真的觉得这样做我有些找到平衡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在意你和亚历山大·周吗?因为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在你的生命中,只要出现过的,就会始终被你怀念,那是任何新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宝贝,我太了解你。”

——上帝真伟大,把这个世界设计得如此精密,创造出如此多精致而无奈的死结,个个都是完美而解不开。

我缄默着,想着应对合适的话。脑子里突然蹦出李商隐的一句诗,于是就说给裴俊听:“好啊,那就‘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吧。”

在我这最后的卖弄中,裴俊说了句不相宜的话:“殷拂,我想,也许以后你会经常去苏丝黄酒吧的。你是一个念旧的人,我知道。”

不知道真是被裴俊料定,还是我偏要用行为证实裴俊的预言,或者是我幻想在那里还会不经意遇见裴俊——总之,后来我真的经常去“苏丝黄”,一个人去,约亚历山大·周去,约童超去,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找个理由去那里坐坐。好像每个去过那里的人都对它有一种莫名的依恋,然后,也会自己找了理由,在另外的时候再去。

“苏丝黄”里的华美、怀旧、颓废、沦落,每一缕气息都正好能够敲打到我们心里的那一个想奔跑出来的声音。

而我,似乎更想要在这里找到一个属于我的故事。

——我没有失望,在那里,我遇见了夏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