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起一块石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里面吼:
“不要惹我�让我在里面躲一躲。”
我们的结婚是裴俊的坚持。大概他认为这是他可以给我的最后的也是最昂贵的馈赠。就像再巨大的金额也可以在一张支票上写完一样,这么昂贵的关于自由的馈赠也不过就是写在了一张纸上。除了那个有法律意义的证明之外,我们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没有添置任何一件新东西。我们结婚不是做给别人看的。结婚,只是因为我们需要。确切地说,是因为裴俊需要,是裴俊以为我需要。
结婚的当天,裴俊就出差了,绕了大半个南中国,一个星期后才回来。这样的分离对我来说早就习惯了。我以为,裴俊不会因为我们结婚而改变他任何做人行事的作风,但是他会因为我们结婚而改变他对我的成见,至少他会对我的信任多一些,对我的疑心会少一些。没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娶我,既然他娶了我,他总是愿意的吧,愿意和我在一起,愿意给我多一些的关心和放心。
我们这么过了4个月,波澜不惊的。
裴俊常常到南方出差,我就在家呆着。然后,上网,看DVD,做美容,逛街——像人们想像中的有钱人家的太太那样没心没肺地活着,被铜臭滋润着。
我以为,以后的40个月,400个月都要这么过下去吧。
我也希望真的就这么过了。
其实,我知道这是一种假象。我的平静只是因为我在等待,因为有了等待我才这么安分。等待也是一种工作。我在等待移民的结果。如果结果下来,无论我多么向往这种平静的生活,我又要远走他乡,开始对新的一种平静的追寻。
我注定了就是要在不停地折腾中间向往着安宁。
闲着的时候,我把一张自己3年前的照片贴在了冰箱上。
那时候,我穿着紧身的连衣裙,扎着高高的马尾辨,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脂肪,一脸向日葵般的靓丽笑容——那是我跟裴俊刚认识时的模样。那时,我在电台做节目,在江城市是个小有名气的主持人。上班没多久以后,工资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涨起来。那时,我想像着自己的人气和名气会像蜗牛一样往上爬,前途虽然不见得一定就光明一片,但是多劳多得啊,机会实实在在地握在自己的手上啊。那时候我是有很多很多梦的啊。
后来,遇见了裴俊。裴俊跟我说,他爱我,疼我,可以给我我想要的一切。
我知道这是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事情。我没有怎么犹豫就跟了他。
然后,这么稀里糊涂地混了3年。
终于是混到了他明媒正娶我的这一天。那是彻底修成正果了啊。
3年之后,心宽体胖了。现在的我,和3年前判若两人。
裴俊偶尔也说,殷拂呀,第一次见你,你穿着套装,齐膝的裙,那么职业的样子,很好看呢!
于是,我翻出那套衣服,可惜早已经穿不下了。
我对自己说,为什么要穿套装了,我讨厌套装,穿上它就疲于奔命,和套装有关的所有努力和追求都是那么的卑微。
可是,为什么自己那个时候偏偏是美丽的呢?
镜子里,是一张虽然还有风华却平庸寡味的脸——抹了再多的油彩也还是明明白白地让人能够看见:她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梦——我突然发现这个发了福的师奶是那么陌生。她也叫殷拂吗?
要是我是男人,我也只会喜欢那个贴在冰箱上的3年前的殷拂啊。
4个月之后,我的移民申请还没有任何消息,我听到了关于裴俊的一些消息。
有人说他在深圳开了一家公司,这个公司是某一个知名的国际化妆品品牌的中国总代理。这本来很正常。裴俊是奢侈品的忠实拥护者,他也有实力做一间奢侈品的代理。关键是人家说他聘请的那个销售代表以公司的名义来走私,最后中饱私囊。公司严重亏损不说,还被取消了代理资格,几百万美金的代理权就这么打了水漂。这件事情弄得裴俊非常恼火。
裴俊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像他这种大男人,行事的作派是,要么报喜不报忧,要么就所有事情都自己扛——他是不会跟我讲什么的。这个世界上,90%的老婆都是那种被剥夺了知情权的女人,当然有的是因为爱,有的是因为不爱。我不清楚我是哪一类,但我相信,万一有一天裴俊破了产,我很有可能是从报纸上看到消息、而不是听见他事先告诉我。
不过,我是裴俊的老婆,我总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吧。
犹豫再三,我给亚历山大·周打了电话。我想,周作为国际知名的大律师,对于这件事情,总应该有些耳闻或者有些建议吧。
我和周律师在以前我们经常见面的长城饭店的咖啡厅里再见了。
和周再见,于我,很有些尴尬。但是,对于周来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直接和我谈到了主题,仿佛我就是他约见的一个客户。
周告诉我,这个案子中,裴俊的公司有明显的违约行为,主要就是裴俊用人不当。
我问周:“你手上有没有关于裴俊聘用的那个销售代表的背景资料呢?”
周笑了,说:“你怎么这么好奇啊?这可是商业秘密啊。”
我争辩说:“只要这家化妆品公司不是你的客户,你就没有替他保密的义务。你告诉我有什么问题?”
周还是笑着说:“是没有问题。我担心的是别的问题……裴俊聘的那个销售代表叫方若蝶,好像是你的大学同学,你还曾经给我提起过的。她的名字很特别,不容易给忘记掉的。”轮到我瞠目结舌了。
周接着说:“我很早就提醒过你,关于他身边的女人,你应该有所准备。不过,我想你应该是个豁达的人。——他们的认识不是因为你吧?”
我追问说:“裴俊和方若蝶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周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们的过节。不过我想,男女之间,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些事情吗?这还用谁来教你吗?”
我听不下去了,起身就要走,倒是周拽了我一下,劝我说:“冷静点,你不是小孩子了。考虑清楚以后再去做。不要做一些事后会后悔的事情。”
我说:“那你倒是教教我啊。”
周说:“我不是你的人生老师,我只能给你一些提醒。主意要你自己拿。”
我终于还是没有接受周的提醒,我没有办法冷静。我说过在裴俊和女人的问题上,如果不让我知道我可以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我若知道了,我会赶尽杀绝的。
我径直去了裴俊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还有两个部下在和他商量事情,我毫不客气地对他们说:“请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些事情。”
等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裴俊两人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爆发,但我选择了沉默。
裴俊就在他的老板桌后面把玩他那杆万宝龙的笔,一会儿看看我。
还是裴俊先说话。他说:“你那么兴师问罪的样子,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我回家非要现在来质问我的,你倒是说呀。”
我还没有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问他:“是不是你一直认为我欠你的太多?”
裴俊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接着说:“那你为什么找方若蝶?她有那么优秀、值得你那么信任吗?这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用她来报复我吗?”
裴俊说:“你都知道了?你听谁说的?”
我说:“我只想告诉你,你要是想用这种办法来伤害我,你达到目的了。但是,你自己划算吗?”
裴俊说:“你先回家吧,晚上我给你解释。”
我告诉裴俊说:“从现在到晚上还有很多时间,你好好编,编一个像样一点的借口来哄我。”
后来,裴俊告诉我,他结交方若蝶是因为我的缘故。自从在那个王府酒店的晚宴上我介绍他们俩认识以后,方若蝶就打着我的旗号直接找到了裴俊的办公室,说想应聘做裴俊的助理。方若蝶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也是一个绝对自信的人,她相信只要有机会让她来表演,她肯定可以打动人心。她确实打动了裴俊,甚至还让裴俊有些仰视她。男人对于外表太耀眼而经历又太复杂的女人都有敬畏的,当然也有好奇和其他一些属于下半身的念头。不过裴俊以为所谓求职的说法也就只是方若蝶找的一个接近他的借口,因为那时方若蝶还有很好的一个工作。到后来,方若蝶失业了,她工作的那个国际知名的连锁奢侈品品牌全面破产,她和裴俊合作的事情就显得正式起来。裴俊说,既然你一直做这种国际品牌的经销,那我就再给你找一份这样的工作吧,你懂行,这样来工作,你会比较有兴趣,也能为我带来效益。那天起,裴俊就酝酿要为方若蝶物色一个品牌的代理工作了,也是那天起,裴俊答应方若蝶,他和她的合作,不要让我知道。
我质问裴俊:“那个时候你们就有默契要一块儿来瞒我啊。你们瞒着我,就是为了让我有朝一日知道的时候能够相信你们只是简单的商业合作啊?”
裴俊说:“是什么合作我都无所谓,我不损失什么。”
我反问说:“到现在你还认为你没有损失什么吗?”
裴俊说:“这个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我反唇相讥说:“也是,生活上和生意上你获得的教训已经足够惨烈了,我不需要再画蛇添足了。”
裴俊说:“殷拂,你要是这么刻薄,我和你之间就无话好说了。”
我说:“那正好,你把话都留给来替你败家的方若蝶说好了,你赶紧告诉她,你还有多少身家可以让她来败掉,你赶紧指给她看,你的致命死穴在哪里……·”
裴俊说:“殷拂,你少废话!你就是我的死穴!”
我愣了半天之后才说:“裴俊,我以为你和我结婚是因为你爱我,我现在知道我错了。我还以为我每天乖乖的做受你摆布的木偶你就会满意,我现在知道我也错了。我以为你和女人之间会有一些逢场作戏,那些我不用去当真。但是今天我知道你还可以这样兴师动众地为了一个女人的兴趣来给她一份事业,就算我不当真,你是在当真啊。我以为我努力就会让你惊喜,我以为我讨好你就会让你欢喜,但是你却说我是你的死穴……看来我真要谢谢方若蝶,没有她,我还不能认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裴俊一声不吭。
我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像你这样的、快40岁的男人的色谱是很宽很宽的。”
裴俊还是不置可否。
我又说:“裴俊,我现在有一个请求,我想请你给方若蝶挂一个电话,让我跟她说句话,就一句话。”
裴俊犹豫了一下,然后很木然地掏出手机,很熟练地按了一堆号码,递给我。我接过电话,那边是语音信箱,方若蝶的声音,要求拨叫方留言。我想了想,对那边的方若蝶留言说:“方若蝶你好,我是殷拂。你现在是不是不敢接听任何人的电话了?心虚了吧?你知不知道你和深圳街头的那些妓女有什么分别吗?——你比她们贵呀!”
我把电话还给裴俊的时候,告诉他:“裴俊,对于伤害我,你是再也无能为力的了。”接着,我问他:“我们还要这么耗着吗?”
应该说,不是方若蝶拆散了我们,是方若蝶这件事情让我看到了我和裴俊的关系中的死穴。我们之间的致命伤很多,我们又都是那种极好强的人,宁要玉碎不要瓦全的那种——所以,我们无论往前怎么走,都是无路可走。
这个时代,我们所有的仅是自己的生存与生活。
我们的双手除了拥抱自己之外,甚至都不能保护自己。
我想,我们原来是相爱的,只是彼此猜忌和越来越没有信任的那条线,在心头搁久了,就长进肉里了,勒着心疼,最后活生生地把感情也勒死了。没有了感情,再看着什么东西,都觉得心烦呐。
但是,在心里,我骂了无数声“贱”字,直接指向方若蝶这个名字。我相信她绝对不仅仅只是想参与一下别人的生活,急急地挤进去,分一点欢娱,或者悲伤。她是一个贪婪的女子,我相信。但她知道自己的可耻吗?也许这种可耻里隐含着极大的满足吧,因为从始到终她都忽视了我的存在。如果有前生,她一定就是古希腊传说中的那个妖艳的塞壬女仙,她千娇百媚地跟从她身边走过的人们唱着——“过来吧,尊贵的俄底修斯,阿开亚人的光荣和骄傲!停住你的海船,聆听我们的唱段。谁也不曾驾着乌黑的海船,穿过这片海域,不想听听蜜一样甜美的歌声,飞出我们的唇沿……”太阳之子一般的男人呃,谁能敌住这样的诱惑?倘若你在她的身边要扮演成一个纯洁如玫瑰花瓣一般的海王的公主,你必然只有被遗忘和忽略的命运。纵使你有着海水一样蓝的眼睛,可以从深深的海底宫殿升浮到水面上来,为了她所爱的王子,幻化成人形。可是你没有女仙妖魅的歌声啊,没有办法告诉王子自己的爱慕啊。所以,王子结了婚,美人鱼化为波涛的泡沫。——就像我的婚姻和我的爱情。
我这才发现我真的是很爱裴俊的,那么在乎他。这种爱情,就像爱上了美人鱼化成的那粒泡沫。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在我失意时可以承受我的眼泪,在我快乐时可以让我咬一口的肩膀。
过分吗?
想哭,而我更知道其实我不会因此而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