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没人知道我爱你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承受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从巴黎回北京后,我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

在北京闲着也有一年多了,每天差不多就是重复这么几件事情:一,无聊;二,还是无聊;三,无聊当有趣;四,睡觉。那时候我还没有依赖上网,也还没有无聊到天天要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在虚拟空间里聊一些无聊且无耻的话题,更没有无聊到发展一段网恋出来。尽管如此,在那几百天的时间里,我一点也没有浸润文化古都的博大精深,就知道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物质。我不喜欢邀人到家里搓麻将,也不喜欢跑到不通风的健身房做什么有氧运动,更不喜欢到歌厅扯着嗓子唱一些卡啦不OK的歌。但我喜欢逛商店,喜欢让裴俊送我一些名牌,喜欢在必胜客以吃饭的名义舞弄一下刀叉,还喜欢偶尔附庸风雅地和裴俊一起买张机票专门去上海听一趟歌剧《卡门》……我已经不用笔写字了,裴俊给我买了笔记本电脑,最新款的IBM的Laptop。那时的价钱超级贵,可以买现在的两台奔4的Laptop还不止。而电脑对于我来说更多的用途是玩游戏,故事游戏和战略游戏——我见到了游戏就像见到了亲人。我不仅有些忘记写字的感觉了,甚至都已经忘记自己从前的理想就是要做一个出色的写字的人。那段时间,很惭愧地说,在我的屋里,想找到一只笔都很难。有一天物业的人来送信让我签字,我满屋子找不到笔,后来差点用眉笔来完成任务了。

那种不务正业的日子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快要废了。

我真的到北京和裴俊住在一起了,裴俊陪我的时间反而少了很多,一点也不像以前江城、北京两地扯着的时候还一唱三叹地讲甜言蜜语。

他说他只要每天醒来就能够看见我他就很踏实了。

他希望我把在电台直播间里伶牙俐齿的灵活用在一些更有用的地方。如果我要是不想写小说的话,想重新学点什么或干点什么都行,我有闲,他有闲钱,这都很配合。

他总有各种名目的应酬,天知道他是在做三陪还是他在找三陪。

在那几百天里,我也想得很开,这个男人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跟他——谁叫我找了这么一个必须要深夜一两点还在工作的人呢。何况,在我有任何不满他的苗头的时候,他一定会找出一种方式来救场,皆大欢喜地让我只好再酝酿下一次暴动。

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同样轻飘,所以我们才有机会在空中相遇。

曾有一度,我就这么把自己逼成了一个迷信的小女人。

每个等裴俊回来等得睡不着的夜晚,我便在灯光下研磨那些世界上最艰涩的文字,孜孜不倦地,不过是为了求证一点命运——关于我和这个叫做裴俊的男人。当我的智商因为我和他的爱情而变得非常可怜的时候,我只好从易经、八字、血型、紫薇斗数、星座运程里去寻找一些与未来有关的暗示。那些就像一个个加在我命运上的符咒,快乐着、疼痛着、也享受着。

我看人家过来人说,所谓丈夫就是一丈之内的夫君,之外就不要管太多。我很有些触动。那时候裴俊还不是我丈夫,他也没有说就娶定我了。我随时也是有下岗危险的。

有时候很客观地想,要是我真离开了裴俊,我能再找到像他这么好的男人吗?像裴俊这种男人也不是出门一撞就能撞见一堆的。既然不能肯定下一个更精彩,那就还是好好拥有现在吧。裴俊要是甩了我,他想找比我年轻、比我漂亮的,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我要是真起义了,那是必败无疑的。

于是,我也就只好告诉自己说只要他没有心灵出轨也就罢了——我不知道这算是宽容、还是纵容。反正我需要他的存在。他能满足我的虚荣,能填补我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家庭妇女的虚荣,我也就得过且过了。

看不见人心的时候,物质是一种依赖。

我并不是一个绝对被物化的女人,只不过因为年轻,所以不大经得起真的假的爱情加物质的诱惑。

我一直没有交代的是,裴俊以前结过一次婚。在他认识我之前,刚刚结束。那时候,我不关心那个女人是为什么把裴俊给弄丢的,我也不相信她之后还能找到比裴俊更金玉其外的男人。毕竟,像杰奎琳那样失去了肯尼迪还能再遇见希腊船王的女人全世界也就这么一个。

我一直不想和任何人谈这个问题,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以为,裴俊的过去,尤其是他和一个女人的过去——和我无关。

但是,事到如今,他和那一个被叫做是他前妻的女人的生活细节,我相信我了如指掌。——因为我可以用我所经历过的生活去精确地想象和再现。他的生活圈子早已形成,如我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他的旁枝末叶,或者称之为一道花边。他喜欢你的时候便愿意随你日复一日地耗下去,他多的是时间和你周旋。而我终于会有一天迎接那个色衰而爱驰的未来。

那几百天的无聊中,惟一的收获就是为我中的爱情毒找到了解药。

原来,能解毒的,只要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就够了,就象苹果要落地,只要地心引力还在就没有问题。

后来我常常在跟人聊天的时候阐释我总结出来的生活哲理,女人贪财就像男人好色一样,是与生俱来的,谁都不例外。有一天,我实在闷得不行,就约童超出来坐坐。

童超很忙,在电话里说:“马上还有一个会要开,和你的见面,就只有一个小时,行不行?要不,就改天?”

我说:“行啊,就一个小时吧。一起喝点咖啡吧。我不知道改天我还有没有心情再主动约你。再说了,要是改天你还是这么忙呢?”

我见到童超后调侃他:“你怎么也成了那种见面要预约的人了?”

童超说:“身不由己呗。一个人一天只有24小时。”

我开玩笑说:“我的时间富余,可以佐给你一些。”

童超说:“当年我那么诚恳地跟你提过要资源组合,你不是不接受吗?”

我说:“哦,你还记仇呢。”

他装傻说:“啊?计酬?计什么酬?多少钱?怎么一个计算方式?资金来源渠道是什么?”

我做秀一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老天啊,你还有没有公理呀,弄一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和一些数不清尾数的数字就把一个好端端的知识青年给毁成这样了。”

童超说:“哪里,不过就是把一个大傻给忙疯了,但是他乐呵呀。”

我说:“就这么乐呵着就把一个大傻给变成了大款吗?”

童超说:“我哪里是什么大款,充其量就是一个车间主任了。你看,我有车有床,合在一起就简称车床了,守着车床的不是车间主任是什么?”

我狂笑。

跟着,我问他:“那请问车间主任,你当时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啊?”

他说:“我快想不起来了。也许就没有原因吧。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有必要找那么多说法吗?”

他又嘻嘻哈哈地说:“对了,有一句话,只有三个字啊……我放在心里很久了……但是,我怕说出来后我们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了……你把话都说到这里了,那今天我实在也是按捺不住自己了……我鼓起勇气,向你说出这三个字啊……”

我一愣,心跳都加速了。他要说什么?说他爱我吗?等一下,让我喘口气。之后,我听他说完了下半截:

“这三个字就是——借点钱!”

再次狂笑。

不笑我还能怎么样?笑,不过是为了掩饰。因为心虚。我原以为在这样的语境下童超说这话不是在开一个玩笑的。

我换了一个话题,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没劲、特颓废?”

童超说:“这要看你自己怎么看了。你要是开心你管人家怎么看你呢?”

我说:“我这么问你就是等于在告诉你我不开心呀。”

童超说:“那你就找一种可以让你觉得开心的方式。”

我说:“那你教教我。”

童超问:“这个也要我教啊?我教不来。”

我说:“你胡说都行。”

童超想了想就说:“我以前很喜欢一个女孩子,总是想方设法让她注意我,喜欢上我,但是人家就不接受我。我很苦恼。有一天,我突然就不苦恼了。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很简单的理由就拒绝了那个女孩子的借口。”

我追问:“什么借口?”

童超笑了,说:“我发现她的脚趾中,第二个趾头要比大趾头长出很多来,真是很难看。”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趾。我就有他说的那种“奇形怪状”的脚趾。

——我知道他在说我。

我也跟着笑了,就像是在笑别人一样。

童超真的就这么简单地把我从他的备存里面删除了吗?

他要是不说,我永远都想不到,那个那么忧郁地看着我的男生现在不喜欢我了就是因为我的某一个脚趾头的形状?!

我很难堪。

我怕让童超看出来。

我赶紧换了一个话题,我问童超:“你现在的女朋友是谁啊?肯定不是上次那个空姐了吧?”

童超说:“这事儿不好说。一般来说,我知道我的女朋友是谁,但是,我不知道我女朋友的男朋友是谁。”

我大笑起来,有这么说事儿的人吗?这个童超真够可以的。

接着,我跟童超说起了方若蝶。

我问童超:“那天在王府饭店的时候,我看你带方若蝶一起出席酒会。你老实说,方若蝶是你现在的女朋友吗?”

童超绕着圈子说:“她的社交面那么广,怎么会被我拴住呢?”

我问:“你又损兵折将了?”

童超回答说:“我能损失什么?你不知道啊,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个姑娘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抢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我听到童超把那首著名的《游击队歌》改造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我说他:“看你真是很大义凛然嘛。”

童超打趣说:“你们中文系出来的女生,个个都坚不可摧,我能扛着不英勇就义就算很不错了。”

我说:“谁要你跟我们中文系过不去,还偏要是我们89级中文系的?”

童超说:“稀罕你们呗。我知道中文系毕业的女生都很有本事的,据说你们能把六十岁男人的思想搞乱,把五十岁男人的财产霸占,让四十岁的男人妻离子散,把三十岁的男人腰杆搞断……剩下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男人呢,只有全都滚蛋的份了!”

我暴笑到要晕倒了。童超说话怎么这么有“水平”啊?

我说,我们学中文的女生没有这么猛吧?记得当时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我们那个搞马列文论研究的系主任专门还做过一次文艺评论,评某一个校友的小说。小说中写我们母校,说是在樱花大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就没有看到一个可以眼睛为之一亮的女生。我们系主任说,你看看他写得就不客观嘛,我们学校的女学生就那么不受看吗?就算是樱花大道没有美女,还

有我们桂花大道呢。我们住在桂花大道上的中文系女生,曾经无数次地照亮过同门师兄师弟的眼睛呀。

我把这事讲给童超听,童超哈哈大笑,说:“岂止是照亮,根本就是照瞎了。”

童超又跟我说:“咱不那么贫了……你要是觉得裴俊好,就对他更好一点。人家那么大的大老板呢。我看他就快要上《时代》周刊的封面了。我知道你一对人好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呀肺呀都掏出来给人家煮汤喝,和我一个德性。这没什么不好,总有人会被感动的。”

我说,但愿吧。

我问童超:“我要是和裴俊分手了,你会再来追我吗?”

童超说:“我要是想追谁,我不会在乎她身边有没有情人。”

我有点自嘲地说:“你那么不给我面子?”

童超辩解说:“不是我的错呀,我要给自己一点面子呀。你希望我说什么?说——殷拂呀,你放心,你就是像伊丽莎白·泰勒那样结了7次婚之后,如果你还想起我了,我也愿意和你重新一起走到坟墓里去?”

我大笑,说:“你不怕这么说话会把我逼上绝路啊?”

童超也跟着大笑,说:“抱歉,我很忙啊。我只管逼死人命的大事,你就自己负责走上死路的细节吧。”

我问他,“你是谁啊,凭什么这么和我说话啊?”

童涛回答我说:“我是谁啊?这个我要好好想想……我想,只要我再稍微具有一些谦虚的品质,我就是个完美的人了。”

因为还约了有客户,童超说完,就先告辞了。

看他结账时那么大方地给侍者付小费的样子,我就又想起了当年他那么慷慨地给我买船票的情形。

事过境迁哪。

那天回到家之后,我在浴缸里望着自己的脚趾头呆了一个小时。

我真希望我没有这样的脚趾,那样我的心情就不会那么紊乱。

记得曾经有一个谚语说,不要为打翻的牛奶哭泣。

那天晚上,我把熟睡的裴俊想象成了童超。我的脸贴着他的肩膀,紧紧地,把眼泪都挤了出来。

记得顾城有一句最著名的诗句说:“黑暗给了我明亮的黑眼睛,而我用它来寻找光明。”

但是佛说,“你看不到那么远。”

怎么办?我们能够做的,大概就只是以郁闷的明亮来透彻一切曾经和未来——在那些比远方还要远的地方,寄托和寄存我们年轻的故事和忧伤,以及我们对永远的所有想象——直到我们看似优雅地真正衰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