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上空的幼儿园-玻璃社区

“你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我问他。他看上去太像个白痴了。在社区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鬼精鬼精的,即使是那些巴基斯坦大使馆的厨师和技师的孩子们,尽管比较黑,但也是十分聪明,挤班车时总是能抢到好的座位。这一回,他就坐在我边上,目光直勾勾的,有些呆头呆脑,连看我都不看。

“我有,我叫王麦。麦子的麦。”他迟疑着对我说。在窗外,我看见一片绿油油的麦子,而那片麦地边上,社区幼儿园已经建成了。

王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智障儿童,实际上他就是这样的孩子。他的母亲王雁翎和丈夫离婚了,一个人带着他过。我认识她,还是在社区业主管理委员会成立大会上,她当选为我所在的选区的代表,还发表了题为“三民与四治”的演讲。她真的是一个演说天才,即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社区中的选举,她的演讲也从古代中国几千年的一元化专制谈起,还涉及了世界各国的多元化民主理论,最后到了她的“三民与四治”,即民主加科技地管理社区的理论与观点。

她演讲的时候,她儿子王麦就趴在社区物业部会议室的窗户上向里看,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向他妈妈做鬼脸。有一个傻儿子在窗外助阵,她当选了。

王雁翎是一家外企的中层经理,似乎是一家美资公司。那年5月8日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时候,在北京不少外企工作的年轻人表现得更为激烈,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王雁翎就是一个。她要求她的美方上司立即对此事表态并向公司的中国员工说明情况,同时,她个人表示强烈的愤恨和不满,希望美方人员参与悼念死去的三位无辜的记者烈士。美方经理确实被民族主义措施吓坏了,他下令所有的美籍人士休假,并给公司的员工放了几天假。一个星期以后,公司才开始上班,美方经理在公司会议上特别地作了和美国政府一样的说明,不过显得更真实、更感人一些。那会儿我已经认识她了,在5月9日北京的美国大使馆门外的游行队伍中,我还看见了她的身影,我看见她暴怒地向美国大使馆内扔出了一个墨水瓶,砸碎在本来就已经五颜六色的使馆灰墙上。

所以,她是一个很有个性的白领丽人,我想她丈夫和她的分手,一定和她的性格有关。她丈夫是建设部

城市规划司的一个处长,有一天,突然给她留下了一个纸条,说他和她过烦了,再也不想和她一起过了,然后,他就真的没有再回来。

这极大地伤害了她。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想到有一天丈夫会出走,而她和他除了有一个智力障碍的儿子以外,他们其他各个方面都十分圆满。在分开的几个月中,她一次也没有给他单位打过电话,最后还是他打来了电话,商议好了

离婚的事。

但是在孩子归谁的问题上,他们各不相让,她弄不明白的是,说离开家就离开家的丈夫,怎么还要拼命争夺智障儿子的抚养权呢?因此,官司打到了法庭上,法院把孩子判给她了。

“我和他是小学同学,又是中学同学,大学本科不在一所学校,但读研究生又在同一所学校,可以说是属于那种青梅竹马型的夫妻。我们在读研究生期间结的婚,我以为我们会永不分开,可他有一天却出走了,这是为什么?”

在社区的一家咖啡馆里,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谈。我点了一杯“英国皇家咖啡”,但是他们给我上了一杯带着很厚一层奶油泡沫的曼尔点咖啡,十分难喝,不过我也没要求换一杯。

“主要是你们太熟悉了。可人有时候喜欢变化,他可能不能忍受一生中只有你这么一个女人,于是就出走了。”我猜道。

“他在外面一定有了女人。我问他,他不承认。他只是说想离婚,他对和我在一起生活厌烦透顶了。”

“那就离吧,他都那么绝情,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可能在出馊主意,随口对她说。

于是她就离婚了。可这个风风火火的白领丽人,领着一个智障儿子怎么过?

为了和丈夫减少联系,她把儿子的姓都改成了和她一个姓,儿子就从此叫王麦了。王麦今年快六岁了,她想让他去上学,但是学校认为他太小,希望过一年再收他,于是,她又准备把王麦送进幼儿园,那所刚刚竣工的社区幼儿园。

所以,在班车上,当他看见那座幼儿园时,就高兴地说:“麦田上的幼儿园。我要去那儿。”

“不,是麦田边的幼儿园,不是在麦田上面。”我纠正他。

“是在麦田上,你看,是在麦田上。”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可能是冬天竣工的原因,施工队在幼儿园播种草坪的地方撒了不少麦子,它们长得绿油油的,围了幼儿园一圈儿,看上去幼儿园像是浮在麦苗上。从某种程度上讲,王麦说得对,幼儿园是在麦田上,但是,我觉得因为他智力有障碍,我必须让他有一个十分正确的答案。

“王麦,你说错了。麦子是围着幼儿园长的。它们都长在地上,所以,幼儿园不在麦苗之上,而是在它们的边上。应该叫麦田边上的幼儿园。”

王麦听了,疑惑地看着窗外远去的幼儿园,仔细地想了好一会儿,固执地说:“是麦田上空的幼儿园。麦子长在幼儿园下面!”

我嘲笑地摇了摇头,然后王麦就哭了。直到班车到了东直门,我在那里把押送他的任务完成——把他交给了他妈妈,他仍哭个不停。这真是一个傻孩子,可王雁翎为什么偏要他呢?

她把他送进了社区幼儿园。智力障碍儿童除了反应慢,理解能力也差。所以,王麦在幼儿园里最大,但一些三岁的孩子也比他精,他们还经常欺负他。可如果谁把他惹急了,他会咬他们,到后来,他咬了不少小孩,他们都怕他,不和他玩儿了,他就只好一个人握着幼儿园的铁栏杆冥想。

我有时候写作写累了,出去散步时可以看见他正在那里一个人冥想,脸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而其他的孩子都在兴高采烈地玩滑梯和别的游戏,没有人理睬他。

我说:“王麦!你在想什么呢?”

王麦好像费力地从他的世界中走出来:“嗯,我在想,为什么我不会是别人,我只是我呢?还有,如果别人叫王麦,他就会是我吗?”

有时候孩子就是天生的哲学家,他们比那些绞尽脑汁想问题的哲学家要更有趣。但王麦却是个智力障碍儿童。他不过是对所有的问题都想不通罢了,或者,什么他都理解得慢。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像有人让我代替他们上小学的孩子写作文,我的手笔也只会被判不及格一样。“快出来,跟我去玩儿吧。”我叫他出来。

他很高兴,这等于让他解放了。我把他领回了我家,我女儿又在寄宿学校,我就让他一人玩儿。后来,我去超市买第二天要喝的牛奶,出去了一趟,二十分钟后我回来就傻眼了,这个智障儿童用改锥把能拆开的电器全部都拆散了。洗衣机、吸尘器、电视、录音机、音响和电脑,全都露出了内脏。我十分生气,我怀疑他其实并不是智力有障碍,而是聪明过头了!

看到我很生气,他又很快把它们都装好了。那些东西恢复原状了后,我想,他肯定在某些方面是个天才。

我在那天晚上打电话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母亲王雁翎,她很兴奋,说他在自家却从不这样拆开那些东西。她交给了他几把大大小小的改锥,让他去拆开自家的电器,但是过一会儿,王麦就又像个智障儿童了。他拆不开他家的电器。

带着这么一个儿子生活,王雁翎似乎十分辛苦,几个月以来,我看出来她明显老多了。她的眼圈儿老是青的,她雇了保姆,但王麦似乎不喜欢和其他人在一起,她只好又把保姆辞了。我想王雁翎该找个伴儿了,她很需要一个男人帮她支撑一下这个家。她当然有她的私人约会,可这可能又被王麦给搅了。

有一天我在社区中一家

川菜馆吃饭,几个大一点儿的小孩拉着王麦在门口玩儿滑板,一边逗他:“王麦,你妈一个人带着你?”

“是的。”王麦很怕自己摔倒,他盯着脚下的滑板。

“可我们昨天看见你妈和一个男的进了你家门。”一个坏小子说。

“那是一个叔叔。”

“他后来好像留在你家了。”

“是,他和我妈妈聊天,还喝酒了。”

“他们没干别的?”

“他们……好像在打架,那个叔叔后来在床上,把我妈妈压在下面。”

“穿衣服了没有?”

“没有。我妈妈在拼命叫。”

“当时你在干什么?她叫你了?”

“没有叫我,我偷偷地看见了,可叔叔很忙,也很凶,我救不了妈妈,只好一个人躲在一边哭。待了一会儿,他们又不打了,又好了。”

几个坏小子笑了起来。我走出餐厅,指着他们:“滚蛋,快给我滚蛋!小心我打着你们的小脑袋,他傻你们不知道吗?”

他们一哄而散,踩着滑板飞快地溜走了。“我不傻,叔叔,你说错了。”王麦很认真地对我说,“我怎么傻了?”

王麦也许有时候傻,有时候不傻。有一个来中国音乐学院学弹中国古筝的美国小伙子,喜欢上了王雁翎,他经常要到王雁翎的家里来。这回王麦知道了,要是让“叔叔”在床上压住他妈妈,是叫大伙儿嘲笑的事,所以,只要有男人要靠近王雁翎,王麦就盯得非常紧。美国小伙子假借给王雁翎教古筝之机(王雁翎似乎也将计就计,愿意上钩),手把手教她弹琴,但就是无法得手,你想想看,旁边一个傻小子瞪着牛铃一样的眼睛,寸步不离他妈妈,谁能下得了这个手呢?后来这个弹古筝的小伙子也只好抽身而退了。

我和王麦接触多了,我就有点儿喜欢这个智障儿童了。因为王麦虽然智障,但他有时候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象和语言让我大吃一惊。比如下雨天,他会说:“路灯光湿了。天这么黑又这么冷,路灯光什么时候才能被晒干?”

“不,是雨水把地打湿了,它是不会湿的。”他母亲教育他。

“灯光就是湿了,你自己看嘛!”他坚持自己的看法,“雨把灯光打湿了。”

我们有时候很少听到孩子的话语后作一番更深入的研讨,就像《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说真话的孩子,他们是一整个世界。这个世界还未被我们真正发现。

王麦在幼儿园中很孤独,因为他做什么事情反应都要慢一点,所以很多孩子都歧视他。他后来就不再想去幼儿园了。

“我不去那儿。”他对他妈妈说。

“那里有好多小朋友,为什么不去那儿?”

“他们说我是个傻子。”

王雁翎哭了起来。她不能想象自己的儿子在幼儿园受欺辱的情况,而且,更让她无法想象的是,她的孩子从此一生都要受这样的欺辱。可这是她必须接受的一个现实。她能怎么样?所以,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吹埙。埙这玩意儿吹起来就像黄土深处的幽魂在哭,在社区中半夜响起来有点儿和社区不太协调。

王麦有一天跑了。我想可能是他体会到了一种即使是他母亲都无法承担的孤独,王麦有一天就消失了。

在此之前,他和他妈妈有过一次对话:“妈,是不是人家都很讨厌我,而就你不?”

“人家也不是讨厌你,可能是你反应慢一点,不像他们脑子那么快。妈妈当然不会讨厌你。你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啊。谁都不能从妈妈这儿抢走你。”

“可是,你要死了呢?”

“我不会死的,要死咱们一块儿死吧。”

“不的,都是年龄大的人先死,你会先死,然后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会结婚,有个老婆管着你。”他妈妈逗他。

“可我不喜欢我不认识的人,我害怕和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我不要老婆。”王麦感到很害怕。

王雁翎告诉我,她拍了拍王麦的脑壳,让他去睡觉了。半夜的时候,一阵风把厨房的门吹开了,发出的响声惊醒了王雁翎,她起来看见王麦的房间门开着,床上没有人。

她披衣下楼,问门口的保安,说他们看见一个小孩在半夜走出社区的门了没有。他们说没有看见,记录上只显示有一些开进社区的私家车。她着慌了,就到处找他,后来她又回到家里,四下找了个遍,还翻了翻管道井,并没有找到他。她一夜没睡,天亮的时候,门卫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出来看看,有个小孩是不是她的儿子。

她出来了,保安把她领到一棵社区中很大的国槐树下,在茂密的叶子当中,在树杈间,趴着一个小人儿,正在睡呢。是社区清洁工发现的他。

“我给草地洒水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一抬头,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个动物待在树上,因为昨天的晚报报道附近的森林公园有三只小黑熊逃走了,我担心这就是逃走的黑熊。我心惊胆战地仔细看了几眼,发现是一个小孩,就告诉保安了。”

王雁翎把王麦领回家,在家里问他:“你为什么半夜爬到那棵树上去?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可我觉得你变成了一棵树。半夜里有一个声音说你变成了一棵树,我就出去找你。我看见你变成了一棵树站在那里,我就去爬到你的怀里。我有好长时间没被你抱过了。”

王雁翎一听,又要掉出眼泪来。她是太忙了,忙得一直没有时间,她把王麦抱了起来,很长时间不撒手:“傻孩子,人永远都不会变成一棵树的。”

王麦的父亲每个周末都要带他出去玩儿,他会在这一天满足他所有的愿望。王麦的智力残障,但他却仍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要求,比如带他去和植物园大温室中的仙人掌、仙人球照合影。“我就是它们变的,我就是它们中的一个。”他这么说。后来,他的父母都发现,他会把每一个人都看成是一种植物,比如王雁翎,他的母亲,在夜间会变成社区中的那棵年代久远的国槐,他自己是一棵仙人掌,而他父亲,则是一种水薄荷。

可能是他父亲常带他去附近的河里游泳的原因,王麦看到了水边生长的散发着奇特气味的薄荷草,他就认为他父亲是那种草。

我呢,则被他认为是地雷花。地雷花的果实是黑色的,每一枚都像是一个小地雷。我为什么是那种地雷花?

“我梦见你就是那种地雷花。”王麦的回答非常简单。

如果后来你在社区中碰见王麦,这个小脑袋的孩子就会告诉你你是什么植物,你是什么树。他脑袋里装的植物可太多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懂得那么多植物的名称。

他有好久都没去幼儿园了,有一天他妈妈带他经过那里时,他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他看见很多过去幼儿园中的伙伴,他冲他们惊喜地大叫。

“他们都是各种植物、各种花!我能全部叫出他们的名字:金合欢、霸王树、野葫芦、龙舌兰、糖棕榈、

马刺树、梧桐……”他在汽车里对他妈妈说。王雁翎惊呆了,她认为王麦已经得了十分严重的病,大脑出了问题,她直接就把他拉到

医院去了。

检查结果是他得了全身淋巴癌,而他的大脑却没有问题,除了他智力有障碍。我猜想从王麦发现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全是各种植物开始,他就已经进入了一个能想象和幻觉的时期。他走到哪里,只要那里有人,那里的人都是植物,而且人越多的地方对于他来讲简直就是一个植物园。而检查出王麦有淋巴癌是令人绝望的,这意味着他不会活多久了。他把人看成植物,是不是他已有了在今生看来世的第六感应?

这是谁都不知道的事,但他很快就发病了。他全身的淋巴开始肿大,摸上去像是橡皮,我曾经摸过他身上的癌块,他笑着对我说:“这是死人帽蘑菇。你猜它有没有毒?”

我想它当然是有毒的,但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他全身都长满了这类东西,这种死人帽,它们会把他真的带入一个只有植物的世界。很快,他被送入医院,进行化疗,但那似乎在加速他的死亡。我去医院看过他一次,他已经瘦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因为贫血,他看上去很苍白,但他还冲我笑了笑:“地雷花叔叔,你的头上有好多地雷花。”

我是看不见我自己头上的花的,这只有他能看见。我说:“你现在想干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我想回到幼儿园里去,原来我觉得那里不好玩儿,可现在,小伙伴们都变成各种植物了,我就想回到那个幼儿园去,那个麦田上空的幼儿园。我能不能回去?”

王雁翎说:“等你病好了,我就把你送回去。你的病会好的。”她忍住眼泪没有哭。

她为了给儿子治病,几乎花掉了她所有的积蓄,想尽了各种办法,求了各种偏方和医师,也请过气功师。她过去出走的已和她分手的丈夫送来了十万元钱:“我就存了这么多,我都拿来了。”可这点钱,没多久就花完了。一个身上长满了“死人帽”的孩子,只有花钱才能抑制那些层出不穷的死人帽,但是钱还是不够花。我在想,那么多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医院完全是一个吃钱的机器吗?到后来,王雁翎卖掉了她的房子,继续给孩子治病。几个月后,王麦死了。而王雁翎因为卖掉了房子,后来就搬离了社区。我听说她丈夫在王麦住院期间想和她复婚,说他又后悔了,但是她不同意。走都走了,又回来干什么呢?她和我最后一次通电话时是一年冬天,她说她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要去意大利,再也不想回来了。并且后来她又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的确是一株长满了黑色小地雷般的果实的地雷花。是王麦托梦吧?这又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像我从来也不知道我在别人的眼睛里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有一天我经过社区幼儿园,恍惚之间我真的看见幼儿园好像升了起来,浮在绿油油的麦田之上。而且,在幼儿园里的孩子都变成了各种植物,像王麦说的那样,他们是金合欢、霸王树、野葫芦、龙舌兰、糖棕榈……我擦了擦潮湿的眼睛,再睁眼一看,它只是一座麦田边上的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