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玻璃社区

旅行者杜瓦来到了北京。他碰到了一个社区蜗居者陆菲。杜瓦是一个身材很魁梧的男人,他长得很壮、很结实,一脸的大胡子。他背着一个似乎有着无数个小口袋的大旅行包,这种旅行包是加拿大生产的。旅行者杜瓦走了很多地方,中国的很多边边角角他都沿着地图上的标志走了一遭。他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可像他这样不停地在路上走着的男人不多。但他过去从没来过北京,尽管他经常路过北京。即使是在他赶上了“插队”的末班车的年代,他从东北回南方探亲时在北京转车,曾经在乱纷纷的北京火车站瞭望过那个年代的北京灰色的天空,但他连天安门广场都没有去过。后来他回到了长江边上的故乡,结了婚,但没有要孩子。几年前有一天妻子告诉他,说她要去日本东京留学,她对这种没有什么变化的生活感到厌倦了。他看着妻子的眼睛,那种目光很平淡,他想了想,就同意了。妻子一去日本就渐渐地没有了音讯。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呆坐了好多日子,有一天他终于决定走出去,他要走得远一些,走出他所居住的城市那狭小低矮的屋檐,以及这屋檐之上那灰蒙蒙的天空。他真的走了出去,而且越走越远。他开始还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他总是想走在路上。尤其是走在开阔的无人地带,他的大脑中就出现各种幻觉。比如在喝水的时候他就幻想着从水塘中冒出一个漂亮姑娘来。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穿过了不少无人区,走过西藏、内蒙古的一些荒漠,走过东西南北不少地方。但现在他来到了北京,这已是他开始徒步在大地上行走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他听说在北京

圆明园的废墟边上住了一些流浪的艺术家,他就到了那里去找他们。经过人们的好心指点,他找到了流浪艺术家居住的村落。但艺术家们都不见了。艺术家们都到哪里去了?谁也说不上来,但他们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些和艺术家

同居过的女人,还住在那些低矮的民房里。他在其间探头探脑,其中有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女孩问他:你找谁?

他说我找那些流浪艺术家,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她问:你是什么人?你也是一个艺术家?

他笑了笑:不,我只是一个旅行者。我想找他们,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她想了想:他们都变成旅行者了吧。她调皮地笑了一下,让他进了她的屋子。屋子里摆了不少以她为模特的油画,在画上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全部都是变形和超现实的。但现在,画她的人已经消失了。她打了个哈欠,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了,空气之中散播着一种慵倦的味道,她的光头在窗外一缕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他想。喂,旅行家,一起睡个午觉吧,她指了指房间里那张床说,她又打了一个哈欠。一起睡个午觉?他为这句话感到迷惑。不不,他摆了一下手,我走了,谢谢你。

他走出了那个光头女孩的屋子。他在那一片过去经常有艺术家浪人和野狗出没的地方转了一圈儿。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了某个涂鸦艺术家在墙壁上画的人脸。一起睡个午觉?他想着,笑着摇了摇头。

他又来到了北京的旧城区,他比较迷恋那些陈旧的胡同,那些斑驳的老墙让他有一种心痛的感觉。阳光仿佛是一层层铺上去的,由亮到暗,一个年代又一个年代叠加起来一样厚。他游旧王府,有恭王府、醇亲王府、恒亲王府、安亲王府,他去了一些寺院,去了国子监,还去了雍和宫。几天之后,他已经把北京城转遍了。他十分厌恶那些新盖的但都戴着一顶“帽子”的仿古现代建筑,这些建筑完全是一些身子已经进入了现代,而头还留在古代的东西。

他决定走得远一些,到市郊的某个地方休整一下,然后他就要去实施他的徒步走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计划了。这时已是8月,盛夏的天气让一切都葱郁非凡,茂盛无比,到处都是生长的气息。他沿着一条出城的大道朝前走去。这条向北的马路还在加宽,因此它变成了一个工地,尘土飞扬,堵车的长龙延伸了下去,四周是推土机和卡车的轰鸣。杜瓦在尘土中眯起了眼睛,一直向前走。一些工人在风沙中抬起脸看他,觉得他这么走很奇怪。这条大道很乱,很多车都焦急地响着喇叭。他走了一个小时,大约走了七八公里远,这条正在加宽的路还在向前延伸。此时,城市已经离他远了,他可以看见身后城市中心地带那些巨大的楼厦,像海潮一样在身后退去,四周变得空旷和开阔起来。一些花园小区的工地沿着两边的马路铺开去,一片小区连着一片小区。他们都在忙碌,只有我在不停地走路,向前走,去穿越无人地带,他想,可我不停地走的目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不过,过程是重要的。渐渐地,一切喧嚣在他身后退去,他看到了一片树林,在树林边有一片高级社区的楼房,他走了进去。

社区中有出租的商住中心,他走到商住中心的大厅里,大厅里很冷清,墙壁的装饰好像用原木做成的,杜瓦感到可以在这里住下。他在登记处登记时那个中年女人看了他一眼:“我在报上读到过你的消息,你徒步走,是吧?可惜今天老板不在,不然,叫你免费。”

他笑着摇了摇头,付了预付房租,到二楼开了一个房间。这间房没有厕所和洗澡间,它们在走廊尽头,但他还是感到满意的。对于疲倦的旅行者来说,能够安睡的床才是重要的。

他洗漱完毕,收拾停当后坐在窗前向外望去。这个时候很安静,他可以看见落日在远方城市上空的雾霭笼罩之下变成了深红色,血一样的深红色。他凝视了它一会儿,决定睡上一觉。但他这一天的精神特别好,他一直没有睡着。到了午夜,一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了,他却听到有一种奇异的声音在响动。这是某种物体流动的声音,它在不停地流啊,流啊,那声音比水流要滞重,要深沉,但和水流一样无休无止绵长深远。整个夜晚在他的半明半昧的睡梦中响着的都是这种声音。第二天早晨,他醒了过来,但他觉得他已在梦中随着那种流动声穿越了好几个世纪。

他去餐厅吃早餐,坐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穿黑色弹力背心的女人,她正在吃着一盘肉。在早晨就吃烤肉的女人!他愣了一下,她也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她的脸型有点儿瘦,长得有一些冷,但有一种韵味。她吃得很开心,显然那些烤肉很对她的胃口。他要了一份玉米粥和一碟包子。他在吃着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她。后来他们大约在相同的时间吃完了早餐,然后她先离开位子,上楼去了。

她爬楼梯的样子很有活力,有一种弹性从她的腿上爆发出来。她打开了她的房间——正好在他的隔壁。杜瓦加快了几步:“请等一等,我是你的邻居……”

她站住:“怎么啦?”

“我想问一下你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它彻夜都在响,那声音很轻,但不停地流啊流,那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你要不进来看一下?是有个东西……”她笑了一下,她看上去不那么冷了。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愣住了。她的房间完全是一个工作室,到处都是雕塑,泥制的、陶制的。有一个制作陶器的电动工具模还在转动,上面有一团泥在迅速地变着形状。

“是它吗?”她指了一下那模具,“是它发出的声音吗?”

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不,不是它,是另外的一种声音。”他在屋子里转动身体,仔细寻找着那种声音的来源,因为他分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但他还没有从这一屋子的雕塑带给他的震动中走出来。他找到了那种声音,他从窗台上她的一尊与她惟妙惟肖的胸像边上找到了它。“那是什么?”

“啊,是沙漏。我父亲留给我的。它有声音发出吗?”她俏丽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看着那个沙漏,很细的流沙推动齿轮组,使指针在时刻盘上指示时刻。他发现这个沙漏是一个六轮沙漏,声音很细,但他就是听得非常清楚。“你真的可以听见沙子流动的声音?”她还是有些不相信,又问他。

“是的。”他俯身向那个沙漏而去,那沙子流动得极其缓慢,肉眼几乎都看不见。但要仔细看,仍旧可以看见沙子在往下泄漏。沙子的流动如同时间之流逝,分秒不停,永远向前。

她看着他:“我听不到,我真的听不到沙子的流动声。”

他抬起头:“你叫什么?”

“陆菲。”

“我叫杜瓦。我整夜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这种沙子不停地流动的声音,你听啊,那是沙子在流……”他指着那个沙漏,他很激动:“博尔赫斯有一首关于沙漏的诗,有这样的诗句:在沙子的分分秒秒中/我感到了宇宙的时间/它的镜子里包含着记忆的历史/排除了神秘的忘河……这一缕绵绵不绝、永不停息的沙粒/带走了一切,使一切灰飞烟灭/我只是时间的偶然产物/脆弱的材料,不可能得救。”他伸出手来,“我是一个徒步旅行者。你是个雕塑家吗?”

她说:“我从一家美院雕塑系毕业,在教了一段时间书后,我辞去了工作。我来到这里有几个月了。我喜欢这里。”她顿了顿,“我听不见沙子的流动声。……你都到过哪里?”

“很多地方。东西南北,很多地方我都走过。我给你看一些照片。”杜瓦有一些兴奋和慌乱,因为那沙漏使他激动不安,这个叫陆菲的女人的气息使他不安。他去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一些照片和他的考察日记,他想了想,又拿了几份有关他的报道。他们坐在那些奇异的雕塑中,她翻那些照片,看介绍他的文字,他给她讲解,耳畔仍旧可以听到沙漏里沙子的滚动声。那种声音宛如一条河流。

“你真的去了不少地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徒步旅行的?”

“五年前。”

“走在无人的地方,你都想些什么?你这样走下去有什么目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不停地走,有时间了就去走在路上。”

“可能……你喜欢大地吧。你是一个与大地亲近的人。”

他看着她:“我不知道。”他把目光停在一屋子的雕塑上,它们似乎一下子都活了,他指了指它们,“我喜欢你的作品,因为它们都变形了。”

她有点儿异样的感觉,她觉得他很特别,可一个人为什么总想在路上走呢?

“我看不见那些沙子的流动,”他又去看那个沙漏,“但沙子流动的声音很大。”他很茫然,“就像我看不见时间的流逝,但时间却走得飞快。”

她也在看那个沙漏,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我可以看见它在流动,你看,一粒沙、两粒沙,很多沙子在涌动。但我听不见沙子在流动,我刚好和你相反。”

他笑了笑,走到了窗前。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可能是昨天晚上刮风的原因,他想,空中的灰尘和云都不见了,他的视线可以看见遥远的山际。

“我要去看看那山。我走着去看看那山。”他说,他的目光炯炯发亮,只要一走路他就来劲儿了,“我先走了,晚上见。”他走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杜瓦回来了,在餐厅里他和她见面了。“嗨,”她朝他打了个招呼,“吃点儿什么?”

“牛肉,我要吃黑椒牛柳。”他说,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身上有一股青草味儿,这味儿真好闻,你走到山里去了?”

“没有,我只是走到了山脚下。”

“你看见什么了?”

“没有什么,”他有些漠然,“其实哪里的景色都一样。”他说。牛肉很快就上来了,他吃了起来。

“我读完了你的考察日记,”她用手指支着下巴,“比职业作家写得好。”她的眼睛里有光亮,“你打算出版它?”

“对。”他说。烤肉很香,因此他吃得很快,几乎是风卷残云,“我还得再来一个汤,”他说。“服务员。”他叫道。

“杜瓦,”她看着他,顿了一下说,“我倒觉得你可以成一个家,不用再这么走下去了。”

他抬起头,嘴角有一丝油:“这倒是一个好建议……可是我停不下来,我还要去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穿越过去。”

“什么古尔班通古特?”

“新疆的一个沙漠。”

她看着他,停了好久:“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你会死的。”

他说:“不会吧,我有充分的准备。你是一个女巫?”

“不,”她说,“因为你可以听见沙漏的声音。”

他笑了一下:“是的,奇怪的是现在我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那沙子的流动声。我刚才走在外面时也能听见你的沙漏的声音。奇怪了。”

“你怕死吗?”她幽深地看着他。

“不,不怕。”

他觉得他和她近了一些,因为她看完了他的考察日记。“这次你就不要去了。”她有一些忧愁。

“陆菲,谢谢。”他说,他摇了摇头,“我不过是沙漏中的一粒沙。”

他们上楼去,忽然楼道中的灯灭了,这是瞬间停电,四周漆黑一片,如同蓦然坠入了深渊。他听见有轻微的声响,一只手伸了过来。那是她的手,像冰凉的玉器,他握住了它。他们一同走进了她的房间,她点亮了屋里的蜡烛,一共有四支,这些蜡烛燃烧在屋里的雕塑之间,使得房屋的四壁上都映满了那些塑像的影子,像摇动的黑色幕布上的皮影。那是一些奇特的灵魂,在烛光影中细语。她搬动了那个沙漏,举在了他们之间。他接过来,感到有些沉,那简直就是时间的重量,他想:“我喜欢这个沙漏。”

他们坐下来,互相凝视,并可以听见沙子的迅速流动。“你一个人出来?在这里做雕塑,什么感觉?”

“我和你是一类人,一类人。”她说,“杜瓦,你什么时候走?”

“到哪儿?”

“去你所说的西部沙漠。”

“我要再休整一天,然后我就一路向西。”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他有些沮丧,“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再到其他的地方去,我要一直走下去。”

“没有目的,不求结果?”

他看着她:“这个沙漏太沉了。”他放下了它。

房间里的雕像都沉默着。这是一群倾听者的群像。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像是顺理成章那样抱住了他的头。他把头埋在她的胸部,他闻到了陶土气味儿。后来他站了起来,他抱住了她,她迎上来了嘴唇,她激情如火,他感到了激动和茫然。这完全是相遇的激情,他知道她爱上了他,她就如同一尊雕像一样。也许,她就是这一整间屋子里的雕像的一个,有一天,另一个雕塑家不辞而别,留下了它们,并规定了它们分别复活的时间。现在,正是她复活的时刻,她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她一直在等待着他,在时间的某个刻度上等待着他,以期与他相遇。她的吻中也有一股陶土的气息,他要呼吸掉这吻的全部。夜在四周漫开,颜色变得更深。他仍旧可以听到那沙漏的声音,它永不休止地在流动,如同一个吻之后是另一个吻,吻中之吻,或者说吻就是流沙。他感到她的嘴唇很冰凉,但舌头是热的,她的身体有些瘦,这更证明了她原来是一尊雕像。她的曲线是如此生动,她的臀部匀称,她的腰很细,她的头发却散发着一股野花气味儿。这使他看不到自己激情的尽头。

但是突然,灯又亮了,那些雕像影子,也迅速地回到了雕像自身。这一刻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白昼,他觉得过于突然,他松开她,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晚安。”他离开了她的房间。

这一夜他睡得十分安详,没再听到那沙漏之声。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时间已是正午,是时间之河把他在白昼之中带得这么远,他有一些吃惊。他到餐厅,那里的人并不多,他又看到了她,夜晚的一尊塑像,在白天却是一个好姑娘。她在对他笑,笑容之中带着一种深情。他坐到她对面。“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向西去了。”

她怔了一下,说:“休整好了?”

“差不多。昨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我一点儿也听不到沙漏中沙子的流动声了。我是到正午才起来的。”

她低下头,在吃一份饼:“你真的要走了?”

“是。”

“我们恐怕很难再见面了。”她有些难过。

“不会的,”他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我们还会相会的,在某个时间的刻度上,在时间的沙漏之中我们是微小的两粒沙。”

“是吗?”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他不再说话,而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们都沉默了,一种巨大的伤悲在她的心头漾开。相遇是两难的,她想,他们都不说话。吃完饭,他们上楼去,在过道里,她对他说:

“我要为你塑一个像。”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拴了某种重物。

“好。”

他在她的房间里坐下来,她开始为他塑像,从这以后,他们都没再说话。在她的手上,那转动的制陶器上,另一个他正在旋转着形成。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几个小时。他发现他也爱她,但他没有说话。我们都是时间沙漏里相遇的两粒沙,他想。然后,一尊他的塑像真的诞生了。

这的确是他,仿佛一瞬间他的表情凝固了,他长着浓密的胡子,粗壮的身躯,眼眶有些深,仿佛看穿了时间深处的白云。他看着这件他的复制物,有些激动,他站起来走上前去,抱住了她。她的两只手上还都是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拥抱,他们像即刻就要分开的人那样,为这一刻的聚会而痛心疾首。

“杜瓦,我要你!我要你……”她忽然激情难耐,她想和他合二为一,让电流通过他们的肉体。杜瓦感到自己的体内升起一面旗帜,一面血液之旗。他们搂抱着在屋内旋转,碰倒了一些雕塑,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归根结底,我是一个远游客,他想。

他推开了她,她有些颤抖,这是对爱与美的恐惧与战栗:“不……我要走了。”他低下了头,想了一下,走出了她的房间。

这一夜他仍旧能够听到那沙漏的声音,那一粒又一粒的沙子在无穷无尽地流淌着。第二天凌晨,大地还没有完全从黑暗的睡梦中醒来,他已经打好了行囊出发了。

九天以后,他如愿以偿,开始了孤身穿越新疆北部沙漠的旅程。他在天地间一个人走着,想着那个沙漏,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他走了一天,休息了一下,第二天他继续前行。起风了,风沙很大。太阳是不友好的,很毒。他不停地喝水,喝啊,喝啊,仿佛他的身体就是沙漠。七个小时之后,他已经没有水了。但他看不见沙子的尽头,哪里都是沙子。他是沙漠中的一粒沙。他头晕得厉害,后来他跪了下来,头朝东方躺好,他猜想自己可能走不下去了,因为没有水了。他躺在那里,用旅行睡袋裹住自己,希望自己能熬过这一酷热的下午,因为到了夜间,气温一降下来,即使没有水了,他还可以继续前行。

但是不行,太阳毒得似乎要将他体内的每一滴水都榨干,他感到自己在变重,后来又变轻了,在飞起来。“陆菲,陆菲。”他喃喃地叫了几声。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那已埋住了他半个身体的沙子带走了他的灵魂。他真的变成了一粒沙,汇合到那被细风吹拂的黄沙之中,消失了。

她被一声震响所惊醒,睁开了眼睛,这还是在傍晚,她发现那个沙漏突然停止了流动,而且,屋子里几乎所有的雕塑都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的作用下碎成了碎片。她惊呆了。沙漏停止了流动,所有的雕塑都碎了,屋子里到处都是碎片。她怔住了。她陷入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她在想,杜瓦在哪里?他死了吗?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那是时间的停滞与腐烂。杜瓦,杜瓦,她轻声叫着,她哭了,她趴在地上去拼那些雕像的碎片,希望再把杜瓦拼合出来。她发现这很难,所有的碎片都混成了一堆,她没办法把它拼出来,到后来她绝望地停了下来。

沙漏,她想,在时间的流沙之中,一切都会被湮没。但相遇的力量是永恒的,是瞬间的沙之聚。她哭了出来,她想她也是沙漏之中的一粒沙。

另一个旅行者陆菲决定明天继续她向南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