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玻璃社区

向窗外看,社区中没有刮一丝风。他们在一起,他在看一部名叫《邮差》的电影录像,这是一部意大利电影,他听不懂意大利语,但他仍坐在那里看。她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她在屏幕上看到一个胖子。“他是谁?”她说,他动了一下身体,“巴勃罗·聂鲁达,智利的伟大诗人,这部片子不错,讲的是聂鲁达被迫流亡时在一个意大利小岛上与一个邮差的交往,非常棒,比好莱坞风格的片子棒,你不看一会儿?”他侧过脸来看她。

“不,我要去买东西。买蜂蜜、黄油、腊肠和芥末,我还要去赛特购物中心买一条裙子,我看中了一条裙子。”

“你去吧。给我带一本杂志回来。”

“什么杂志?”

“《环球银幕》。”

“好,中午想吃什么?”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吃巴西烤肉吧。”

她走过去,在他的靠背椅后站住,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脸:“宝贝儿。”屏幕上有大海的美丽风景,非常漂亮,聂鲁达和一个内心产生了爱情的男邮差坐在海边说话,大海的浪花纯洁有力地拍打在岸上,聂鲁达在说话。她的内心也产生了十分温柔的感情,对丈夫的感情,她又摸了一下他的脸,他的手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快去买东西吧。”

她下了楼,坐进了汽车。将这辆她开了两年的“欧宝”车发动着,她想起了他的抱怨,他抱怨这辆汽车太小,只是一辆女式车,今年他要为自己买一辆“别克”车,那是一种美国车。可是钱没那么多了,她说,凑合着开吧,再过两年,你买一辆超长凯迪拉克,我都不反对。她把车开出住宅小区,驶向大街。这时她想起来后备车厢中有一瓶芳香剂,她在便道上把车停下,下了车,打开后备车厢,找到了那瓶芳香剂,同时她还发现另外一件东西。

这是一个纸箱子,她愣了一下,因为她过去没见过这东西。她翻了一下,里面全是书。其中有一个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她翻了翻,突然怔住了:这不是他和她的字体,这是另一个女人的字体,有些娟秀,也有些潦草,但字里行间中有他的名字。他的名字!

她盖好后备车厢,回到车里,一页一页地看。她没有看到一个脏女人领着三个乞讨的小孩,在一直敲着车窗玻璃,因为这本日记的内容太重要了。她看完了,她表情凝重得有些可怕,把那几个趴在车窗玻璃上的脏小孩也吓住并跑开了。她想了一会儿,没有想明白。一个女人和她丈夫已秘密来往了三个月,而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还上过床,从日记中可以看得出来,她想。她去打油门,但几次车都没发动好,手在发抖,但她终于把车发动起来了,汽车蹿了出去。

她的表情有些麻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汽车在车流之中漂浮,和她一样茫然。她的大脑之中不时地出现一些空白,她后来想起来她是出来买东西的,可买什么呢?她全忘了,她到赛特购物中心,把车停好,跟随人群进了商场,下意识地随着电梯上升,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儿童用品部。这是一个充满童稚的世界,可我要买什么呢?一个导购小姐在给她推荐一种洋娃娃,那是比芭比娃娃还大的洋娃娃,黑头发黄头发棕头发的都有,“我买六个,”她说:“多少钱?”

等她拿了一大堆洋娃娃、玩具熊、电动狗回到车里时,她在想:“我还要买什么?”她总觉得自己忘了几件要买的东西,但她想不起来还要买什么了。她回到家中,进了门,他还坐在电视机前看录像。

“嗨,”他说,“东西买回来了?现在我放的是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电影《卡车》,有趣极了,快来看吧。”他转过脸,当他看到她手上提的那一大堆洋娃娃时,呆住了。“你——买这些干什么?”

她说:“我应该去买什么?我忘记了。”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买

蜂蜜、黄油、腊肠和芥末,还有杂志,可你——你买这些干什么?我们并没有孩子呀,你买这个……”

一阵屈辱涌上了她的心头,她觉得有一阵血往脸上涌,她从购物袋中掏出了那个日记本:“这个,这个是什么?”她感到这一刻她自己很狰狞,“这是什么?”

他用眼睛瞟了一下,目光之中掠过了一阵疑惧:“这……是什么?”

“在你车里的。和一纸箱书在一起。里面有你的名字,她是谁?”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像一条冰凉的蛇。

他低了一下头,然后他夺过了那本日记:“好吧,叫我看看。”

电视屏幕上有一辆卡车在平原上疾驰。而他在翻看日记,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越翻越慢,然后丢下了日记本。

“老实说这本日记我也没看过,”他的目光扫到了她,然后迅速地移了开去,“是,我……我与一个女人……但那已结束了……”

他以为她会像一头豹子一样发怒,她会冲上来,撕碎他的脸;他以为她会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砸掉,砸掉画王电视和格兰仕微波炉,砸掉传真机和手提电话,砸掉有氧鱼缸和无氟

冰箱,砸掉屋角的保险柜和“奔腾”电脑,砸掉所有的VCD和CD唱盘,砸掉墙上的各种相框,在那些相框中他和她在微笑,笑得非常灿烂纯美。

但她没动,她看着他:“是谁——那个女人是谁?”

他骤然之间变得颓丧了:“她……她是一家中韩合资企业的文员,一个刚从北外毕业的学生,我已和她断了。”

她盯着他看。

“我们已经断了,”他干笑了一下,“我只是帮她搬了一次家。是一些书和杂物,她有很多书,她是一个爱看书的姑娘,她……”

“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她平静地说,“我现在就走。”

“可我和她已经断了,真的已结束了。”

“这于事无补。”她推开他,开始收拾东西。她在往一个皮箱之中装她的衣服。他有些手忙脚乱了,“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嘛。”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拦住了她。“让开,”她说,“让开。”

“不。”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我们完了,一切都毁灭了。让开。”

她抬起左腿,踢中他的裆部,他发出了男人最为尖厉的号叫,捂住了两腿之间倒了下去。她跨过他的身体,走了出去。

后来他爬了起来,她把他踢得不轻,他的两腿之间仍旧痛得厉害。他缓慢地移到了窗户前,他打开窗户,把头探出公寓楼,他看见她开着那辆乳白色的“欧宝”车已离开了。她开得十分猛,在出门时撞坏了开满了月季的花坛,但她的确开走了。他在想她带走了多少钱?八千、六万?我得仔细数一下,但他发现她已把保险柜钥匙扔在桌子上了。他在沙发上坐下,用遥控器关闭了电视机,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他在仔细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坐在沙发上一点一滴地想了起来。那是一个湖南女孩,长得很秀气,三个月前他们在墨西哥餐厅时第一次相见,当时他正在吃一份“洁吉塔”——一种墨西哥卷肉面饼,他看见了她,就和她聊了起来。后来他带她一起去了一趟四川,回来后他们又幽会了几次。她毕业一年了,在一家中韩合资企业工作,她为他怀了孕,但吃了“米非司酮”药丸之后,她打下了一个白色的小胞衣,后来她说要嫁他,这下把他吓住了,他想尽办法稳住她,如同一切游戏都有一个结果,他不再去找她。她住在一间地下室中,后来她要搬家,他去帮了一次忙——最后一次,那一次她想放火烧死他,连同她一起,但他及时地扑灭了,但那次还是烧坏了眉毛。她哭了,后来,她死心了。整个过程如同一场战争,他给了她六千元钱:“我有个老婆,她待我很好,我有个老婆,你……放了我吧。”

那个女孩没有再理他,但他没想到他为她搬家还有一箱书留在了车里。“天意,他妈的。”他想,他觉得饿坏了,就按微波炉菜谱上的内容给自己烧了一顿饭,他一个人吃了一顿饭。后来他打开了保险柜,数了数,所有的现金都还在,她一分钱都没有拿走。要是我和她

离婚了,她会拿走这其中的多少钱呢?他想,她会一个人开着车跑到哪里呢?

在汽车里她才开始流泪,“毁灭,”她想,“毁灭了。”她开始哭泣,她想起了多年以前,那时候她亭亭玉立,她不谙世事,他拿着花来找她,他说那花是玫瑰,殷红的玫瑰,它表达爱情,她收下了。但她的一个朋友告诉她,那不是玫瑰,那是一种月季,后来她问他是这样的吗?他的脸红了,他说是的。他是从一个公园里采摘的,是一种很像玫瑰的月季,就在那一刻她爱上了他,因为他害羞了。女人的羞色很美,可男人的羞色同样也很美。她想,那时候他们都很穷,没有多少钱,但他们过得不错。后来他辞去工作,开始作一些策划,为各种活动搞策划,出卖智力。再后来他买了一个专门装现金的小型保险柜,他为她买了一辆“欧宝”汽车,他们可以在北京任何一家大商场买他们喜欢的东西,在任何一家餐厅吃他们喜欢吃的美食,他们过得不错。然后,今天,她就发现了那个红色日记本。

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呢?她和他,他和那个女人,这一切都如同水草,在她的脑子之中纠缠着,她觉得自己饿了。她透过车窗寻找着餐厅,看见了一家“

麦当劳”,她把车停在了“麦当劳”餐厅的门口,进去买了几个汉堡包和热狗,拿了一大杯冰可乐出来。路过街头报摊时,她买了两份报纸,一份《精品购物指南报》,一份《为你服务报》。她坐进车里一边吃一边看,她吃光了那些热狗,然后她开始按照这两份报纸上的租房启事的号码,用手机打电话。她挂通了一个,说好了位置和价钱,就开着车去看。

整个一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她看了不少地方的房子,那些房子不是让她感觉不好,就是价钱太贵。到了晚上,她把车停在了一个立交桥下的收费停车场,她又去吃了些东西,回来后坐在车里闷想,但她很快睡着了。

半夜她醒了一次,看了一下表,是半夜三点,她从后座的皮箱中取出了一件比较厚的衣服穿在身上,她想现在已不可能去旅馆了。这时她才听到了立交桥上面那汽车开过的隆隆声响。半夜时分,汽车并不很多,一辆又一辆,像凄清空气中的飞行物,来来去去。

她醒了之后,外面阳光十分灿烂,她觉得自己仿佛睡了一百天,她看了下表,早晨十点钟,她至少睡了十五个小时,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睡得最长的一天了。

她从车子里出来,走到护城河边的树下活动了一会儿身体。她看见很多人在匆匆赶路,每一个人都在为一个生活的目标而奔忙,他们都很忙。她又看见了电线杆上的一张租房启事,她记下了一个号码,回到车里,打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他就是房东,声音很柔和,也很有磁性。他们约好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们见面了。

这是一套位于一幢塔楼顶端的一居室,那个房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短发,穿一身黑。“从这里可以看到野花。”他领她看了房子,把她叫到窗边说。她从窗子向外望去,在白色的雾气笼罩之下,她可以看见从远方弥漫而来的野花,这野花无边无际,淡黄色和淡紫色为主,像一块巨大的花毯,她怦然心动,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经验。

“好吧,我租下来了。”她说。

他帮她把皮箱放到了屋角:“一个人?”

“对,”她干脆地说,“我

离婚了,一个人过。”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把钥匙交给她,她给了他三个月的房租。他是一个沉默的男人,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就走了。

她把床铺好,躺下来休息。她仍然觉得很累,可能是在汽车之中没有将身体完全舒展开的原因,她浑身酸痛。她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当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头痛得厉害,她病了。到了晚上,她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她爬起来喝一些水,她又躺下,她毫无力气,第二天,她烧得更厉害了。她打开了手机,她在想应该给谁打电话呢?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但她旋即把他的名字又从脑海之中洗掉了。她内心之中产生了一种绝望,对生活,对周围的每一个人。她不想打给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因为见到他们每一个人,她都禁不住会大哭一场。到最后,她打给了他,那个房东,那沉默的男人。

他立即到了,给她带来了一些药。她打开门,躺在那里艰难地朝他笑了笑:“抱歉,”她说,“刚搬来一天就麻烦你……”

“不,”他摇了摇头,脸上有一种痛惜的表情。他帮她吃药,倒了些水,然后说,“我扶你去医院。”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扶她出了门,向电梯走去。他们坐电梯下了楼,打了辆出租车,去了最近的医院。大夫给她打了一针,又吊了一些葡萄糖。她觉得好了一些。整个过程他都在悉心地照料她。

下午,他送她回去。到了房间里,他忽然有些局促,他说:“我走了。”

她说:“先陪我聊一会儿天吧。”

“好。”他坐下来。

“你是干什么的?”

他想了一想:“神经科大夫。”

她笑了笑:“是专治精神病人的?”

他摇了摇头:“不,我主要治各种神经炎症,神经痛与精神病是有区别的。”

“我不太懂这个。”她说。

“你是干什么的?”

“我负责财务,在一家大公司里。”她说。

“哦,”他说,“你病得很急,不过,也会好得很快。”

“你为什么有两套房子?”

“我和我妈一起住。好,你休息吧。”他起身走了。

她觉得好多了,晚上,她看电视,取了几盘录像带看。他这里有一盘叫做《她说毁灭》的电影,那是一部法国片,讲的是婚姻的幻象和陷阱。她说毁灭、毁灭、毁灭。在内心之中,婚姻的灰烬又扬了起来,她想起了很多与丈夫在一起的日子。但一旦这种关系有了一道缝隙,它就再也弥合不起来了。她睡着了,她梦见一个巨大的气球,它就停在这一带楼厦的上空,并缓慢地向她这边的街区移动。那个气球是黑色的,因此看上去十分压抑,气球的面积十分庞大,几乎有一幢楼房那么大,它就那么缓慢地移动,在楼厦之间停留。这个巨大的气球就一直停留在她的梦中,等到她醒来的时候,仍旧可以在脑海中浮现出它,因为它在她的梦中停留得太久了。

她起来洗漱,下楼去买了牛奶和鸡蛋,为自己做早餐。吃完早餐,她觉得自己仍旧无法去上班,就给一个同事打了电话,委托她请假。她又趴到窗户上看那些野花,那些野花的花毯一直从远处铺了过来,从平原的尽头铺了过来,洋溢着生机。

忽然,屋内的电话铃响了,她接了,是房东,那个沉默的男人打来的。他问她好了吗?她说好点儿了。他说好的,迟疑了一会儿,他说:“我要带你去吃晚餐,你喜欢吃西餐还是中餐?”她想了想:“西餐,我最近特别喜欢吃西餐。”“那我们去星期五餐厅吧,”他说,“那是一家才开张不久的店,在东三环的边上。我们就在那家店门口见面吧,我会先给他们打一个订餐电话的。”

这是一家两层楼的餐厅,一进去才知道里面很大,而且还有一个吧台。音乐是美国的,有摇滚也有乡村音乐。他们选了一个不吸烟的座位坐下来,点了开胃酒和牛肉法士达卷饼、菜汤。她看到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她说:“很累吗?”

“不,”他说,他看了她一会儿,这时候开胃酒先端上来了。“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婚姻之中的失败者。”他说,“和我一样。我想问你,像我这种人,该如何与女人相处?”

她看着他:“我是个婚姻中的失败者?”

“是,你是的,你的表情你说话的语气,你的心态你的情绪,这一切都说明了问题。”

她说:“我离开了丈夫,很简单,像很多离开丈夫的女人一样,我发现他背叛我的情感。我最恨的就是背叛。”

他笑了笑:“我老婆在两个月以前抛弃了我。”

“为什么?她离开你总有原因吧?”

“她说我不求上进。可我是一个神经科大夫,我弄不明白,我一直在求上进。”

她笑了起来:“就这个理由?”

“对,就这个理由,可我爱她,但我得到的却是这种报应。我心情很坏。一开始,我根本就无法一个人在屋里待着,我可以感觉到四面的墙好像要随时倒下来似的。我快崩溃了。我只好回到母亲那里,和母亲待在一个房间里,那墙才不会倒下来。”

“有这么严重?”她问,“这么严重?”

“那些墙真的要砸到我身上了一样,真的。”他说。他的额头有几颗汗珠,晶莹闪亮,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她判断。他对很多事都很认真,一切都像人体组织内的神经网络,他要用针把它们缝好,去掉它们的炎症与疱疹。她在想,像他能去修补人的神经,可他却修不好婚姻的神经。他们聊了许多。仿佛同病相怜的两个病人。

从那以后,她和他常常在隔几天之后就见一次面,他们什么都聊,她也因此而弄明白了人体内那些细网一样的粉红色的神经是如何让人的肌肉产生痛苦的抽搐的。她看出来他喜欢她,是因为他们都经过了婚姻的历练和折磨?十天之后,他说他十分爱她,他要和她在一起。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不,不不,不。我不喜欢天天想到那些粉红色的人的神经。”

她仍旧一个人生活在一幢塔楼的顶端,从这里,可以望见浮在这座城市楼厦顶端的雾岚,以及从华北大平原一直铺过来的野花,她又开始工作上班了,开着她的“

欧宝”车。有一天她接到了丈夫的电话,他想叫她再回去,他在哀求她,她说:“不。我现在很快活,我们一起在沙滩上垒了一个沙堡,它被水冲毁了,毁灭了,我不想再去垒了。请你别再来找我,真的。”她挂断电话,她想她的伤痕在渐渐弥合,她不需要他了。

傍晚回到家中,她站到窗前在想一些心事,她忽然看见真的有一个巨大的气球,正从三环那边的街区缓缓地向这边移来,与她梦中的一样,那是一个黑色气球,它使她感到压抑。她在想,如果用针、用一根巨大的针去扎它一下,它会立即爆开吗?它会毁灭,并在瞬间爆炸成碎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