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巨大的冰箱-玻璃社区

他和她结婚之后,很想把他过单身生活时的那台小冰箱换成一台巨大的冰箱,那种美国通用冰箱,为此他和她去商场看了好几次。但是,还没有把那冰箱搬回家,他们就离婚了,原因是他发现自己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同性恋。

可能一个人要完全明白他自己的性取向和性趣味要很长时间,比如他,戴沙,是在结婚之后七八年,生了一个儿子之后,才发现自己可能真正喜欢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所以,当他和妻子离婚的时候都没把那种巨大的冰箱搬回家。

他就是喜欢美国通用

冰箱,它们大都呈红白色,线条简单、大气,里面可以装一头切碎的牛和它身上所有的东西。当他又重新过上单身生活以后,他想拥有那台巨大的冰箱的梦只好又停止了,因为他根本装不满一台巨大的冰箱,只有女人,做主妇的女人才可以填满一台巨大的冰箱。

和妻子

离婚后,他仍旧住在这个社区中,他的房子离前妻的房子不远,他住东区而妻子住西区,他们的儿子和她住在一起,一年前她又嫁给了一个家居设计师。现在,儿子和前妻及前妻的后夫生活在一起,而他,戴沙,国际纺织合作公司的中层职员,一个人生活着。

和前妻生活在一个社区中并不十分方便,因为毕竟他和前妻会有很多伤痛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在两个人相遇时都会被触动。好在社区很大,又住了一千多户,大都有私家车,平时他们各开各的车上下班,离婚之后他在社区中碰见前妻的次数只有两三次,而且还是远距离看见,根本不用打招呼的。

他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他猜想他前妻一定十分恨他,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一个

同性恋,而是因为她嫁给他很长时间,两个人还生了一个儿子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同性恋。

我在社区的俱乐部咖啡厅认识了戴沙,因为剧本的事,我和他打过交道,可我发现他总是和男人在一起,在咖啡馆里也是如此。他介绍他的朋友时,就像介绍自己的恋人一样。

对于同性恋,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抱着一种宽容的态度来看待,所以,我写这篇故事与同性恋没有太大关系。我写这篇故事是因为戴沙后来开始争夺儿子的抚养权了,而一个同性恋,他又是个男人,能够争到对儿子的抚养权吗?听说了这件事之后连我都感到疑虑。

我原以为这类事情只能发生在西方,可我真的没想到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我还认识他们,而戴沙想买一台巨大的冰箱就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他和前妻生的儿子已经七岁了,他在离社区不远的地方上二年级。他发现儿子有些异样是在不久以前,儿子的眉头上有一道伤痕。他是在每个星期六例行的陪儿子的时间里发现的,每周他只有一天可以和儿子在一起,这是法律所允许的。

“你的眉头怎么了,儿子?”他带他玩过山车之前,儿子拨开额角的长发时,他发现了这一点。

“跌了一跤,是摔的。”儿子有些漫不经心。

“怎么那么大意?怎么会摔得这么严重呢?眉角青了一大片。”他很有些痛惜。

玩儿完过山车,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发现儿子的性格似乎比过去显得忧郁了。儿子才七岁,可他沉默寡言得像个成年人。难道他和妻子离婚,对孩子的影响会有这么大?

“你妈的老公,他对你好不好?”

“挺好的。他给我买了很多书,那种日本卡通。还有一些吃的,软软的糕点,是我最爱吃的。”

“你妈呢?”

“她很忙,她要忙于工作,经常很晚才回家。”

他前妻是机关的团委书记,这种工作每天都要和人打交道。可她真有她的后夫、家居设计师那么忙吗?

“她打你了吧。”他仍旧怀疑是有人打儿子了。

“不是,爸,真的是我自己摔伤的。我以后注意就行了,你别为我担心,好吧?”儿子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了。

那天带儿子例行见面之后,他给前妻打了个电话:“他的额头上有一道伤口,他说是摔了一跤,你要当心点儿,你就那么忙?多操点心在他身上。”他这已经是在责备她了。

“他也是我的儿子呀!我能不心疼吗?我会尽力照顾好他的,你不用管那么多。告诉你吧,我最近把一台大冰箱买回来了。一台巨大的冰箱,美国通用牌的,里面完全可以站得下一个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把我的梦想实现了。我一个人,没法买那么大的冰箱。”

前妻也沉默了一会儿,问:“还没交上固定男朋友?”

她问话的内容十分复杂。他知道他过去深深地伤害过她,而她也根本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同性恋,有着什么样的生活。在她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整天在地铁的某些厕所、某个街区公园的角落以及一些同性恋酒吧勾搭性伙伴的人。她并不了解他其实和她一样,渴望纯真的爱,不过她的对象是男人,而他的对象也是男人而已。

“还没有。我一个人过,你不用关心我这一点。”他说,“我们的儿子才应该被你多关心。”

“你不用和我这么说。”她十分生气地说,“他不会再摔跤了。”

女人是一种你最好不要去伤害的东西,否则,她后来留给你的只剩下了报复。在他当初告诉她他是一个

同性恋的时候,妻子同意了他的

离婚请求,一个月后就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速度快得惊人。他觉得她这样做过于草率,这样报复他没有任何意义,她只能报复她自己,把她自己的生活弄糟。但可能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再糟一点儿又能如何呢?

他见过那个家居设计师,那个前妻的第二个丈夫,一点儿也不喜欢他。那家伙姓穆,长得有些猥琐,眼神在看人的时候有些躲躲闪闪。他不喜欢他还有一个担心,是担心那家伙会对他儿子不好。可一年下来,除了儿子的性格变内向了之外,没有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很糟糕的传闻。前妻看上去挺快活,他有时夜间在社区里散步,路过前妻的家时,发现家中的家具全都是焕然一新的。那都是那个家居设计师的功劳。和一个从厕所马桶刷子到巨大的壁橱全都能设计的男人在一起,前妻能不感到幸福吗?

有一天下午,他正在打电话,儿子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他放下电话,看到儿子的眼神十分惊恐和紧张。

“出了什么事?”

儿子看见了他,似乎放了心,他停顿了一会儿,胸部的风箱不再呼哧呼哧了。“没什么,爸,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些害怕。”

“你一个人在家?你妈她老公呢?”

“他……也在上班,我一个人害怕,我跑来看看你。我怕我家的阁楼,它实在太黑了,白天也特别的黑。”

“儿子,在我这里什么也别怕,等你妈回来了你再回去吧。但是,你不能说是在我这里,要不,法院会警告我的,我每个星期只能和你待一天,明白吗?”

儿子点了点头,他去玩游戏去了。他上了二楼的工作室。在查找一盘录像带的时候,他想这些复式结构的房子,顶层设计的采光是不太好,要不孩子白天为什么还害怕呢?他想着这个问题就去擦窗玻璃,但是,他看见了在社区出口站着一个四下探望的男人,那不是那个姓穆的家居设计师吗?他在找什么?戴沙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疑团:儿子刚才说家里没有一个人的。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验证,当儿子又有一天飞快地跑到他这里来的时候,儿子的腿上和背上是有伤的。他问他这伤是从哪里来的,儿子坚持说是摔伤的。

“不对,一定是你妈的老公,那个姓穆的干的,他经常打你,对不对?”

儿子沉默着,但他在摇头。

“你不用怕他。你只管告诉我,是谁干的就行了,是不是那个姓穆的干的?”

“不是。是我自己在玩儿滑板时摔伤的。是我自己摔的。谁也没有打我。”

他不相信,但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了电话,是他前妻打来的。“儿子是不是在你那里?”她问。

“是,他是在我这儿。”

“让他回来。记住你每周只能有一天和儿子在一起。”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生气。

“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他最近身上总是有伤。我猜是你丈夫打了他。他不承认但我猜是这样。对这个问题我想和你谈一谈。”

“你让他回来,我自己会问他,我觉得这根本不可能!我丈夫待我真的很好,他不会打他的……”

“要是他打了他,我不会再让儿子回到你那里了。”他低沉地说。他听到那边先挂了电话。她生气了,他想,可我还更生气呢。

他对儿子说:“你妈让你回去呢。你回去吧,我要是知道了是谁干的,我会把他撕成碎片的。”他看着儿子,儿子在出门时又回头说:“是我自己摔伤的,对不起,爸爸。”

儿子只喊他做爸爸,他不会再喊任何一个人爸爸了,这让他内心比较宽慰。他在

同性恋酒吧里和男友聊天时谈到对儿子的感情,男友感到了嫉妒。“他可能真的是自己摔伤的,你太神经过敏了。”

“不,直觉告诉我那绝不是摔伤的。是有人打他。可他怎么都不肯告诉我。我想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

“那太难了,要知道你可是……再说,法院已经判过了,他们不会再改的。”

“可我儿子身上总是有伤痕,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那样你就只能带着儿子生活了,不会有男友和你在一起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忍受你有一个儿子,我也不会。”

他听了这话,生气地站了起来。他不想再搭理他了,因为他不接受他的儿子。

大约过了两个月,儿子才再一次跑到他这里来。这一回他的手臂上显然是被烫伤了几个大水泡。“爸,我不想再回去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是怎么弄的?”他很心疼。

“这是我不小心烫伤的。但我不想回去了。”

“一定是那个姓穆的干的。你告诉我,是不是他干的?”

“不是,是我自己烫伤的。但我不想再回去了。”

“我也不会让你再回去了。”

“我就想和你在一起,爸爸。”

儿子在他这里很开心,但是老婆在给他打过电话,得知他不会同意把儿子放回去之后,叫来了警察。警察从他这里带走了儿子,说他不能违反法院的决定。在儿子被带走的时候,他对他说:“儿子,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和我在一起的!”

我是在戴沙经法院再次审理将儿子的抚养权判给了他之后,才了解了整个事件的经过的。在他们关系的核心中,戴沙是一个同性恋,这是他能否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的关键,这涉及到他有没有能力来抚养儿子。在长达几个月的调查当中人人都受着煎熬,而他儿子身上的伤痕之谜,如果他自己不讲,别人都无法说。戴沙是在后来发现儿子身上的伤痕之后,决定通过法院来要求拥有对儿子的抚养权的。而法官和儿子的初次谈话,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希望。

“孩子,你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

“是我自己弄的。我总是很笨,我爱摔跤,还会把滚烫的水倒到自己手上。”

“没有别人打你,比如你妈妈的第二个丈夫,你的后爸?”

“没有。他没有打我。”

“你要说实话。”

“我妈妈待我很好,他们两个人都待我很好。”

“那你为什么想和爸爸一起住?”

“他一个人太孤单了。我想陪陪他。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吗?”

“不行,如果不像你亲生父亲怀疑的那样,是你妈的第二个丈夫打了你,你就必须归你妈妈抚养。我再问你一遍,你养父打你了吗?”

“没有。”他没有太多迟疑,“他没有打我,都是我不小心碰的。”

可他身上那些伤痕,十分明显都是人为的痕迹,戴沙把他前妻约出来,在一个小咖啡馆里说,一定是有人打了他,而她又经常不在家,这个打他的人就只能是她的现任丈夫,那个姓穆的家居设计师。

“你还是像过去那么偏执,你总是这样。我质问过他,我让他发了誓,他说他没有打,他是一个连小动物都十分喜欢的人,他怎么可能去打一个小孩?就因为那个小孩不是他生的?我想我不会第二次看错人了。”她忧虑而又生气地对他说。

“还是让儿子和我过吧。这样我会放心一些。”

“我搞不清楚的是,为什么现在你对他那么关心,而你过去从来不是这样。再说,你知道,你现在只和男人来往,如果他和你在一起生活,会对他的生活影响有多大,你考虑过没有?我可不能让他天天在一个男人与男人接吻和做爱的环境中长大,那才会毁了他呢。”

“……我过去是伤害过你,”戴沙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可他是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不管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对他的爱是不变的,是最真实强烈的,请相信我这一点,好吗?”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这一点她信任他。但是光有爱就能解决问题吗?

戴沙决定自己寻找证据,他已经认定那个姓穆的家居设计师虐待自己的儿子,但是,他必须要找到证据。他必须要亲眼看见和听见儿子被虐待,他要抓到现行的证据。他开始跟踪儿子和姓穆的家居设计师,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悄悄地窥视他们。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不告诉他谁伤害了他,他猜想这里面只能有一个原因,就是儿子不想伤害他妈妈,如果他把姓穆的揭发了,那就势必真正地破坏了他妈妈现在的生活。戴沙这么猜测着,他在为儿子这么小就想了这么多而赞叹,同时又在想为什么上帝让他们每一个人都受煎熬?

但是随后的几个月中,他什么也没有发现,每个星期他去接儿子出去玩儿时,再也没从儿子身上发现伤痕,旧的伤痕也消失了。难道真的是儿子自己摔的?

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诉给了自己的新男友,他是一家酒吧的调酒师,叫阿年。阿年在他看来很

性感,他非常喜欢他,他们现在是固定交往的伴侣。

“也许真的是你儿子自己摔的,是你的神经有些过敏了吧。”

“可我相信我自己的第六感。”

“是不是有孩子的男人,都有第六感?”

他听出来男友话里的复杂含义。“我希望你像接受我一样接受我有一个儿子这么一个现实。”

阿年手上的调酒器上下翻飞,他向他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

到了这年初冬,第一场雪下过,大地一片清静,他想带孩子出去打雪仗,就打了电话过去,是姓穆的接的:“是谁?”他粗暴地问。戴沙一下子愣住了,他听见了电话中有人在哭。这时候是上午,他儿子正在家中。他没有谈话,而是挂断了电话,他觉得机会来了,他立即向前妻家赶去。

他走到他们家门口,侧耳听了听,听见屋内有人在训斥。他知道里面在发生着什么,他想了想,没有敲门,而是绕到屋后,从半地下的暖房边,揭开玻璃罩,钻进了他们的家。等到他从一楼楼梯口出现的时候,他看见了他已经猜到的一幕:姓穆的正在用皮鞭抽打他那被毛巾塞住了嘴巴五花大绑的儿子!

这时候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仇恨和愤怒使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他们的搏斗几乎都使出了全部的力气要让对方完蛋,所以打得非常激烈。有一阵戴沙已经被对手掐得不行了,但最后,仿佛来自神助,他又击倒了对方。对手满头是血,滚在了那个巨大的冰箱跟前,而戴沙想都没有想,打开了冰箱,把对手一下子塞了进去。

而他前妻进门的时候只看见了他和他们的儿子,她惊愕之余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时冰箱又被撞开了,家居设计师狼狈地看见了她,这时候他再作任何解释、任何欺骗、任何表演,都为时已晚了。

他们几个人的生活随即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戴沙的前妻毅然决然地第二次

离婚,她把家居设计师赶走了,而戴沙争取到了儿子的抚养权。她现在变成了每周有一天时间可以探望儿子,他和儿子生活在一起,他的男友们也都远离了他,包括那个阿年。没人能接受他要带着一个小孩的现实。说到底,他们认为他其实是一个异性恋。

但这些戴沙觉得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买回来一台巨大的冰箱,美国通用牌冰箱,那种能把一头切碎的牛放进去的大冰箱,而且他果然把它都填满了,填满了儿子爱吃的很多东西。看着那台巨大的冰箱,他对此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