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河的孩子-玻璃社区

我原来并不太知道其实印度河主要的流域在巴基斯坦,我是认识了恰巴以后,由他告诉我的。

在我所在的社区中,有一栋联体的复式公寓中住了一些巴基斯坦驻华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和他们的家人,他们有七八户,大都是使馆的司机、警卫、厨师和技师家庭。我过去在中亚生活过,所以看到他们的衣着装扮并不感到吃惊。他们中间,男人的肤色较黑,眼窝深陷,女人的皮肤颜色浅一些,包头巾穿暗色调的裙子。我在社区的公共绿地边经常看到一个小伙子,就主动和他认识了,他就是恰巴,二十五岁,生在巴基斯坦的苏库尔。他的父亲是使馆的经济参赞助理。

恰巴似乎很忧郁,他和父母亲一起来到中国,但他父母亲因为国内发生了军事政变,被召回去了,所以恰巴一个人住。

“我记得你有一个女朋友,恰巴,我在班车上老是看见你领着一个女孩,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她到哪里去了?”

“她是武官的女儿,她和父亲一起回国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失恋了。”

然后他就经常坐在社区边发呆,原来他是失恋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巴基斯坦?”

“我喜欢这里,我不想回去了。哎,我还想找一个中国姑娘结婚呢。”

后来我和恰巴成了朋友。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我请他在社区中餐厅喝鲜酿啤酒,他就给我讲印度河边的故事。他就长在印度河边上,他说他是印度河的孩子。

我想一条河因为居住在它边上的人才具有了生命。在他的讲述下,那条河的历史和景象复活了。但我这篇故事并不是讲述印度河和它的人民的,我只讲述“印度河的孩子”——恰巴最近大半年的一次爱情奇遇,因为过了半年,我看见挽着他的手的女孩是一个模样清秀、皮肤黝黑的女孩,他是怎样交上这个女朋友的?后来他告诉了我。而下面就是我对他的这一段生活的描述。

他父母回国以后,他觉得非常孤独。社区中的使馆人员也因为调换,陆续搬离了社区,这里慢慢地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当他的女友也随父亲回国以后,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坠入了沉闷之中。

他在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学习中文,每天都要回家,他不习惯住在学校里。像很多日子那样,他每一次回家都会打开收音机、电视机和音响,让它们在不同的房间中响着,这样他就感觉不到孤独了。他还会让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以至于房间里灯火通明,引得夜晚在社区遛狗的人的小狗都对着他的屋子狂吠,因为那里太亮了。这样做他一进房门感受到的凄清和黑暗一下子就消失了。

如果没有声音、图像和光线,恰巴在一间屋子里简直无所适从。他一个人住的这套复式公寓,在灯光和声音充满之前是死气沉沉的,但是打开了灯,打开了电视,一切都变化了,房间仿佛一下子就充满了生机。

“但是就在某一天,我打不开我的电视了,我的手指按下去,电视并没有像我过去期待的那样亮起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也没有图像,电视屏幕上漆黑一片,它没有任何反应。我有点儿慌,我又重复了开关电视的所有程序,还重新检查了电源,但是,电视机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一台老式的英国曼彻斯特产的彩电,有一个木壳,是我爸爸六年前在巴基斯坦买的,因为我喜欢它,所以父母亲又把它带到中国来了。我们一家人都喜欢旧东西,我小时候坐过的一只方凳,我现在仍在用呢。这台木壳电视机,跟我在这里过了好几年,它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每一个人都有他忠实的东西,有的人会是一条狗、一只猫、一个恋人,对于我,就是这台英国产的木壳彩色电视机了。但这台电视机显然是不行了,我该怎么办?

“我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我决定掩埋掉它。人们都以埋葬的方式处理和他们永别的爱人与爱物,我就决定埋掉我心爱的但却已经死了的电视机。我拿着一把小巧的美国军用铁锹,开着车来到了北京东北面顺义区潮白河边一个风景很美的空地上,准备埋掉那台电视机。我很快就挖好了坑,把电视机放了进去,还念了一段简短的悼词,大意是这台电视机跟了我好几年了,我十分悲伤于它的‘逝世’,并向它道了永别,然后我就挥动铁锹,把土扔了进去,那里很快就堆起了一个小土堆,就像是一座小小的坟。然后,我打开带来的汉尼肯牌啤酒,坐在田头一边看远方的风景,一边喝掉了它。我的心情有点儿悲伤,但渐渐地平静了。我看见潮白河像一条玉带,从遥远的一大片玉米田和

高尔夫球场那边围过来,铺在我的眼前。让我的电视在这里安歇是再好不过的了,我的心渐渐又开朗起来。”

我听了恰巴的叙述,才知道他是一个内心十分细腻的人,就像他给我放过的关于印度河的录像带,我看见了印度河细腻的波纹。印度河很柔和,它不像长江和黄河那样激流跳荡,是两条咬人的河流。我想恰巴埋葬了那台电视机,等于埋葬了他过去的一段生活。有一段时间,也就是在我刚认识他那一段时间,为了让他更多地了解北京的生活,我带他去了很多热闹的地方,像迪厅、.酒吧和蹦极跳,去见更多的人,玩刺激而又稍带危险性的游戏。

埋掉了那台电视机后,他想心平气和地生活了。他很快又从商店买回来一台新的电视机,是一台中国产的超薄TFT型彩色电视机。这种

液晶显示型的只有一本书厚度大小的电视很现代,他把它像挂一幅画那样挂到了墙上,然后,他打开了它。它的确像一幅画一样,不同的是这是一幅不断变动的画,画面清晰、生动,收到的频道也比过去多多了。恰巴感到自己的生活要发生变化了,因为他不仅埋葬了一台旧电视,又买回来一台新电视,恰巴发现他内心担心的与新电视不能协调的可能没有发生,于是他就坐在沙发上一直在看电视,在各种节目的播映中,渐渐地,他睡着了。

“我经常在看电视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当我再一次地醒来的时候,看见电视屏幕上雪花一片,伴随着这雪花的是刺耳的沙沙声。但是,那天却不一样。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购买的新彩电屏幕上没有雪花,整个大屏幕上一片漆黑,但中间却有一个亮点儿,就像话剧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这个亮圈在屏幕上来回地移动着。

“我看了看表,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大多数电视台的节目都播完了,一般会有一个停播的马赛克方格显示图案,或者干脆就是没有任何信号的一片雪花,但这一次屏幕上都不是,而是从某个角度打在了屏幕上的一束光圈,在光圈中还有一个小东西,我仔细地看去,才发现那是一个小人在跳舞。

“那个在电视屏幕上跳舞的小人很小,但似乎正在迅速变大,一开始只有一个小点,后来慢慢地拉长了,长到了大约五厘米那么高。是个女孩,她似乎在以屏幕为中心的一个不知名的黑暗的舞台上跳舞。我定睛看了一会儿,睡意全消,因为她跳得太好太神奇了,几乎没有她做不出来的舞蹈动作,而且,她的动作也美极了,似乎在随着某种音乐跳舞,但那音乐我却是听不见的。

“我看呆了,我自言自语说:‘要是你能下来在我面前跳舞该多好啊!’

“一言未了,她真的一下子从电视屏幕上跳了下来,跳到了茶几上,就在我的眼前给我跳舞。这下子我觉得更神奇了,我问她:‘你什么舞都会跳吗?’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她就开始跳了。你知道我生长在巴基斯坦苏库尔,这座城市就在印度河边上,我从小就看过生活在这条河边的人们的舞蹈动作,我就对她说:‘你能给我跳巴基斯坦舞吗?’她点了点头,说:‘是要独舞还是双人舞?’我笑了:‘你那么小,就是跳双人舞,我也没有办法和你一起跳啊,还是你一个人跳吧。’于是她就给我跳了一段我们巴基斯坦的舞蹈,印度河边苏库尔城的舞蹈。我得说她跳得真好。

“她穿着一条红色短裙,在她跳舞的时候,那短裙就像你们中国的牡丹一样盛开。过了一会儿,她让我把手臂放到地板上,她甚至跳上了我的手臂,在我的手上起舞。她跳啊跳,就像一个真正的电动跳舞人,一点儿也不觉得疲倦。最终我也被勾起了跳舞的兴致,我把她放在了桌子上,我站起来和她一起起舞。她是一个很好的舞蹈老师呢,她使我想起了我遗忘已久的舞蹈,以及我儿时的欢乐,我跳得很好,也快乐极了。”

巴基斯坦的苏库尔城出生的恰巴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十分动情,这个印度河的孩子的首要品质是诚实,我了解他这一点。我相信了他的这个说法,因为他的奇遇还有下文呢。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

客厅的沙发上。那个跳舞的小人儿消失了,可能是她不喜欢白昼,但那台薄薄的电视机是确定无疑在那里的。恰巴怀疑他做了一个梦,因为在白天回想这件事,就会相信根本就不会有小人,更不会有跳舞的小人儿。最小的人我们在生活中也见过,他们被称为侏儒,体长也有一米左右。恰巴那天早晨煮了牛奶,切好了巴基斯坦牛肠,又把甜莓酱抹在面包上,吃了一顿丰富的早餐,然后开着车去上课了。

这一天他的心情出奇的好,他穿行在各种肤色的学生构成的校园里,没觉得自己是一个中亚人了。他不知道这心情是不是由那台可以产生跳舞的小人儿的幻觉的超薄型电视机带来的,总之他的生活已经有所改变。而且后来他还发现,他的心里有一个跳着舞的小人儿。

是的,恰巴说,他的心里有一个跳着舞的小人儿,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她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的意识深处跳着舞,她甚至一刻也没有停,而恰巴做任何事情都似乎在迎合着她的节奏。这是令人惊奇的事。埋葬掉跟了他好几年的电视机的悲伤已一扫而光了。下了课他就急急忙忙向家里赶,为的是尽早看到那个舞蹈着的小人儿。他打开门,打开了所有的灯,又打开了音响和电视机,然后他就像要等待什么人造访一样,坐在了沙发上。

他的目光投向了电视屏幕,它正在播放新闻。到处都是

地震和飞机失事的消息,但没有一条是关于跳舞的小人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了,也许小人已经消失了,他想。后来,他困了,就躺在那里睡着了。

“那个小人儿已经跳上了我的肩膀,在我的耳边把我唤醒了。这时候仍旧是深夜,这一回她换了一条绿色的裙子,然后,她又开始跳舞了。但跳了一会儿,她就示意我该吃饭了,我这才发现我没有吃晚饭,我的确是饿坏了,就去厨房做饭吃。

“我很快活,因为这个跳舞的小人儿又出来了,她使我生活的节奏和颜色都有所改变。我问她想吃点什么,她一开始摇了摇头,后来她又说可以吃一点青菜,喝一点儿牛奶,我则为自己炸了北京的野菜春卷。

“我们一起吃了晚餐,这的确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因为这个从电视机里出来跳舞的小人儿,她给我封闭的生活带来了乐趣。我吃着春卷和生菜,蘸着番茄酱,而她则盘腿坐在茶几上,吃我为她煮的菠菜和一小杯牛奶。她吃得少极了,因为她太小了,根本就不可能有太大的饭量,只吃掉了一根菠菜,她就已经饱了。

“吃完了饭,她又开始跳舞了,她告诉我她是停不下来的,除了吃饭的时候可以稍作休息,其余的时间她都要跳舞。我又一次看到了美不胜收的舞蹈,而且后来我也睡得很香。”

这是一个恰巴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因为他在北京,父母亲都不在他身边,除了我他没有太多其他的朋友。而且没有人会相信电视会在深夜里蹦出一个小人,跳舞的小人。但是,这一点确定无疑地在他的生活中发生了。虽然他暂时还不能给别人讲述他的这个秘密,但他变快乐了,他一下课就早早地回到了社区,期待着小人从电视屏幕上下来。

他很想知道小人叫什么,她从哪里来的,她还会到哪里去。她出现的第五天,他向她问了这个问题。

她停住了跳舞,这个问题一下子使她变忧郁了。她想了想,告诉他她叫“印度河的女儿”,她是从流过中亚的那条宽阔的河流来的。那里,那条闪闪发光的河流仿佛从天空中铺展而来,再蜿蜒而去。然后小人就给他讲了她的故事,他又给我转述了这个故事:

她本来没有这么小,她和现在的人实际上是一样大的。她是印度莫卧儿王朝中一位公主的侍女——那时候印度和巴基斯坦还没有分治,她的公主喜欢上了突厥的一个英俊的王子。但这是为国王所不允许的,因为国王打算把公主嫁给波斯帝国的一个王子,以便联姻,来做一笔政治交易。

于是一天晚上,公主带着她一起出逃,打算去找那个要翻越高加索山才能到达的突厥王国,找到王子之后嫁给他。

她们两个女人化装成武士,趁天黑逃出了王宫。向西北方向的路程遥远而又艰辛,她们一路上历经了很多磨难。她们在路上看见了一片桃林,她们又渴又饿,就进去摘桃吃。

但是她和她的公主就此在那片桃林中失散了。那是一片很大的桃林,望不到边,树上结的全是红红的大桃子。她吃了很多,吃醉了,等她再醒了过来,就找不见她的公主了。

她一边找一边哭,哭了三天也找了三天,但就是没有公主的影子。后来,她决定继续向西北进发,去找那个突厥王子。她终于找到了他,告诉他公主已经在来找他的路上失踪,有可能是国王派人抓回了她。

王子很生气,他从父王手中领了一支军队,一路东征,打到了公主的国家,抓到了国王。国王告诉他公主的确失踪了,也没有再回来。现在,国王已经同意了他们之间的姻缘,只要公主能回来他们就可以成亲。王子听了这话,继续找寻公主。他又率领了一支舰队,从黑海出发,开始向印度洋而去。到处都传来了在那里发现公主的消息,王子就和这个聪明的会跳舞的侍女一同出发,去那里寻找,但总是不能找到公主。后来,侍女在追寻的路途中自己渐渐变小了,王子有一天开拔之后她才从一块石头下边醒来,但是他们早已出发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从电视机里出来的呢?”恰巴问她。

“后来我也坐船,来到了一片大陆。我经过了很多年,一直不死,我可能已变成了一个长生不老的人。我见到了一座闻所未闻的城市,我发现这里的人家家都爱看电视。我没有见过电视。但是,我来到了一个叫电视台的地方,那里有人正在搞一个舞蹈大赛,我加入了进去,但是,我跳着跳着,发现舞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一束光一直跟着我。然后,我不知怎么就出来了。从电视机里到了你家里。”

恰巴惊呆了,原来一个跳舞的小人背后还有这么多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又是由时间构成的,其间还夹杂着始终不渝的爱情、千难万险的寻找以及痴情的等待。而她,真的是多年以前的印度河边的女人,一个印度河的女儿。

“那你最终会到哪里去?”恰巴忧郁地问她。

小人没有回答他,这一刻天亮了,她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中。

“这以后,小人仍旧在夜间出来,”恰巴对我说,“在我的房间里舞蹈,我的房间里充满了生机。但是,我又有一点忧郁,因为她肯定会继续寻找她的公主,这是她多年以来的使命。到了第十天晚上,她从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并不下来,而是向我招了招手。”

“她为什么不下来了呢?”我问。

“当时我也很诧异,我就靠近电视机,她说:‘我要走了。’我很着急:‘那我该怎么办?’她说:‘会有一个像我的公主一样的女孩来找你。因为你是印度河的孩子。’她说完,真的在屏幕上越变越小,然后消失不见了。我手里的通心面盘子也掉到了地上。”恰巴说完,直愣愣地看着我,“她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天那个小人从电视机里消失以后,恰巴的电视机里再也没有了一点声息,它也没有任何图像,他打开电源,屏幕上一片雪花。他不知道这台新买来的电视机出了什么故障,是不是与那个跳舞的小人消失了有关。他打电话给这个品牌的彩电维修部门,他们答应马上派人来修。

第二天,恰巴的门就被敲响了。他打开了门,一个穿着维修人员工作服的女孩笑吟吟地对他说:“你的电视坏了吧,我是来检修的。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恰巴让她进来。她仍旧是笑眯眯的,在鞋上套了塑料袋,进门就开始检修那台电视机。恰巴突然觉得她的肤色、眼睛,都有点儿像是个南亚人。她很快查出了线路问题,修好后打开了电视。恰巴和她都看见,在屏幕上又出现了那个跳舞的小人,她向他们做了几个旋转的舞蹈动作,然后鞠了一躬,就消失了。

她连水都不喝一口就要走,这时恰巴忽然自言自语说:“跳舞的小人儿,她再也不回来了。”

她愣了一下,放下工具箱:“什么?你说跳舞的小人?最近我总是梦见我在一个桃林里迷了路,一个跳舞的小人在四处找我,我梦见她说中亚有一个王子还在等我,在一片小岛上等我……”恰巴和她四目相对,一刹那间,他们都明白他们之间的缘分已经诞生。

这就是恰巴给我讲的他的新女朋友的来历。我猜想那女孩一定与当初迷失的公主有关,不然,她一个中国女孩,怎么看上去皮肤、眼睛都像印巴一带的人呢?她真的仅仅是个电器修理工吗?或者恰巴就是那个突厥王子?我被这个问题搞糊涂了,但对恰巴这个印度河的孩子,我剩下的只有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