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色的木偶立在餐厅的门口是这家快餐店的标志。红色的木偶当然不是全身红,而是穿了一条黄条纹、红底的裤子,红上衣,黄色滑雪帽,还有一个红鼻子,因此这家快餐店叫做红木偶快餐店。这是一家中西合璧式的快餐店,就坐落在社区边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那是空港区的繁华地带。你在大老远就可以看见那个滑稽的红木偶,他站在门口的样子让你忍不住想进去坐一坐。我就是因为看见了那个滑稽可亲的木偶才决定进去进餐的。我进去以后发现里面所有的服务员都穿着和门口那个木偶一样的衣服,只不过没有红鼻子。他们全是年轻人,因此这是一家年轻人开的快餐店,当然这是五年前的一天发生的事了。
我进去找了个地方坐下,要了一份牛排饭。现在是下午四点,来这里进餐的人并不多,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我看出来那个女人怀孕了。我用目光扫了一下,发现他们只是在喝饮料,那个怀孕的女人在喝一杯芬达,而那个男人,则在喝一杯咖啡。我的牛排饭还没有上来,因此我也在喝一杯饮料,我在喝一杯
可口可乐。
但是我立即注意到那一对年轻夫妇,他们的神色不大对劲,他们似乎在争吵着什么,两个人的脸色都有点儿红。他们大约在三十岁左右。
“可为什么你过去不告诉我?”那个女人问他。我猜测她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我……我觉得这不太好说,这不太好说嘛。”那个男人说。
“现在我也怀孕了,你不想要也许还来得及。可为什么你要一直欺骗我?这么大的事情。”她说。她皱着眉头在喝那杯芬达,仿佛那玩意儿很不好喝。
“这不算什么大……事情,这又有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是都向你交代过了嘛。”他说。他似乎很委屈。
“这不一样。”她严厉地看着他,“这是一个事关根本的问题。因为,我现在觉得你没有一点儿责任感。”
“我没有责任感?我都是快做父亲的人,你说什么我没有责任感?”他有点儿着急。
“是。”她看着他,“看来我并不了解你,我真的……”
“你在说什么?你说你并不了解我?我们都结婚一年了呀!你今天怎么啦?”他更加着急了。
“我觉得我要重新看你了,重新评价。”她幽幽地看着他。
“什么重新评价,我马上要做爸爸了,这才是我所考虑的。你发昏了。咱们吃点儿什么?”他问她,他想岔开话题。
“我要重新认识你了,我要好好想一想。”她说。
“想什么?”
“想和你的关系。”
“什么?难道你想和我
离婚不成?”他赌气地说。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她认真地说。
他怔住了。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看着她,想了一会儿:“你真的认为我的过去这么严重?严重到会影响我们的未来?”
“是的,从刚才起,从你今天告诉我这些事开始。”
“就是从刚才?”他问。
“对。”她说。
“……我真傻。我不该告诉你那么多。可我想起了我们将来的孩子,我就想起了我的那些事……”他说。
“三条生命。三条小生命被你扼杀了。我要重新看待你。”她看着他。
“我有责任感,我对你有责任感。”他坚决地说。
“可你对她们没有责任感,你扼杀了三条小生命。三个女人记忆中会有一片黑洞区域的。”她说。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越来越热闹,已经接近下班的高峰时间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第一,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从来也没想到它仍会影响我们的今天。我是爱过别的女人,在任何一个男人的成长中他都要经历这些,但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女人是最后一个,我的最后一个就是你。你是我的归宿。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从来没责备你谈过恋爱,我不在乎这个。问题是你让她们都怀了孕,而且你又都扼杀了他们。你是一个罪犯。”
“我是一个罪犯?”他显得很吃惊,“我是你丈夫啊!”
“你首先是一个罪犯,你让三个女人怀了孕,你又扼杀了他们。”她不依不饶地说。
“可那还不算是生命。”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三个都只有一颗黄豆那么大,在怀孕一个月内就去做人流了。它们不算生命,它们都只有这么大。”用手比了一下,“不算生命。”
“不,你说错了,它们就是生命。虽然只有这么大,但它们已经有了神经,有了眼睛,也许还有了心脏和大脑……”
“不,你不懂医学常识,一个月的小东西什么也没有,”他微笑了,“不算生命。”
“我是女人,我知道从怀孕那一天起,那个小东西就在和我交流,用他的神经、眼睛和大脑。他肯定有这些。你错了。你为什么要扼杀他们呢?”
“那不叫扼杀,很显然,很显然当时是很仓促,我没有能力做父�亲……�”
“那你现在有了?”她的语调之中有一丝嘲讽。
“我听不惯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谈话。”他有些不耐烦,“好啦,咱们吃点儿什么?”
“我没有一点胃口。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没办法再干别的。”
“我是爱你的,我对你有责任感。我们会是很好的父母亲,我们就要做父母亲了,对不对?我也是因为爱你,才说了这些。我觉得我的过去不会影响我们的现在,我也是出于负责和对你的信任才这么对你说的,可你却这样说我,说我是罪犯,不负责任……”
“我想和你
离婚。”她平静地看着他。
他愣住了,他以为他听错了。“你是说想和我离婚?”
“对。”
“你是……要和我离婚?”
“是的。”她平静地说。
“是什么时候作的决定?”
“现在。我思考了一会儿,我就这么决定了。”
“你疯了?现在你已经怀孕了,五个多月的身孕,我们马上要做父母亲了呀。”
“正是因为如此,我不想让孩子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你大脑不太正常,你需要休息一下。咱们回去吧,咱们先回去。我知道今天你生气了,我知道我错了,过去错了,可我们现在有现在的生活,对不对?我们很好,很相爱,要不然我们怎么会有要孩子的打算?什么都是最后一个最重要。我们只会有一个孩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就是你肚子里的这一个,这才是我的,才是我们结出的最终果实。这才是重要的。”
“不,以前的也很重要。你一直瞒着我,你让你过去交的三个女友都怀孕了,你可以说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
“不,只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的爸爸。”他说,他的情绪坏透了。
“我认为你没有责任感。我无法肯定我们的未来会很好,我无法肯定这一点。刚才我仔细想过了,我对你没有信任感了。”
“你这么快就对我没有信任感了?”
“是的,有些东西要崩溃是非常快的。你用了一个小时,不,你用了十几分钟就让我们之间完了。”
“真的完了?”
“真的。”
他们又沉默了。这时我的牛排饭才端了上来,我一直在听他们说话,但我并没有拿眼睛去看他们。我取出一份报纸在看,实际上我听到了他们的所有谈话。这时已经接近下班的高峰时间了,快餐店外,可以看见暮色在降临,车水马龙,到处都是人影在快速流动。
我听明白了,那个男的,那个小丈夫今天忽然哪一根神经兴奋了(他可能想到自己将要做爸爸了),把自己过去使其他女友(他至少谈过三次恋爱)怀孕的事告诉了妻子,结果怀有身孕的妻子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说要和他离婚。这就是我听到的他们争吵的内容的核心部分。我坐在那里,一个人享用我那美妙的晚餐,但是,他们的争吵,那种声音不大也不小的争吵却完全吸引了我,使我想看到他们的结局。任何一个人的生活都是突然被改变的,就像他们,在今天,也许他们的生活从此以后就将改变。
“我觉得它不是生命。根本不是。在西方,胎儿成形之后,也就是大约四五个月的胎儿才可以算是生命。而在我国则以出生后心脏的跳动为依据。我想起来了,是这样的。所以,所以怀孕才一个月的小东西只是一粒胚胎,根本不算是生命。”沉默了好久的丈夫好像又找到了有关生命的话题,他似乎在节节败退,但仍想再做一搏。
“不,只要它在母体内萌芽,它就是生命,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感受到这一点。突然有一天,一个女人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她意识到她怀孕了,一个生命开始在她的体内孕育了,从那时起,生命也就诞生了。你却扼杀了他们,三个生命。”
“你总在重复这句话,我扼杀了他们,可他们现在根本就不存在!”
“不,他们存在过。你能说他们没有存在过?比方说,你能说我腹中的孩子没有存在过?他每天都在动,都在和我交流。”
“我说过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不会影响我们的未来。”
“不,影响了我们,影响了我们的现在,也会影响到未来。我已经下决心。”她似乎十分沉痛。她没有流眼泪吗?
“你说你下了什么决心?”男人十分颓丧地问。
“下决心和你
离婚。”
“你不是……说着玩儿的吧?在这种时候,在你和我要当爸爸妈妈的时候……”
“是真的,我已经决定了。你了解我这一点,已经决定的事情我不会改变。”
男人愣了一会儿,然后他趴在桌子上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这时快餐店进来了不少人,他们的喧闹声掩盖了这里的惊人变化。一个服务员跑到他的跟前,问女人:“要点什么吃的吗?”
“不,什么也不要,谢谢。”怀孕的女人说。她这一刻似乎又平静了,她又扭头去看窗外,毫不理会自己已经被打垮了的丈夫的哭泣。过了一会儿,她说:“好啦,别哭啦,咱们走吧。”
男人抬起了头:“到哪里去?”
“先回去,我要起草一个离婚协议。”她平静地看着他。
他把眼泪擦干了:“你其实一直就对我不满意。我明白了,你早就想离开我,这件事不过是你找到的一个借口,我明白了。”
“不,不是的。真的不是。”她看着他,“要是你不告诉我这些,我可能会好好地爱你,和你生活在一起,做一个好母亲。但是,我突然觉得,你实际上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无法想象你已经让三个女人怀孕的事实。我接受不了这个。我尊重生命。”
“我听不懂,我觉得你并不爱我。”男人无力地说。
“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怀孕的时候,她能不爱他吗?直到昨天,我都是爱你的。”
“那么……今天呢?”
“今天不爱了。”
“你变化得太快了。”
“是你叫我难过,我想我要坚强些。我自己来面对这些,我不想和你一起面对一切了。因为,我无法再和你生活下去了。”
“我一直都弄不明白的是,我是出于爱你、尊重你,才说出了真实的情况,可我反倒遭到了这些,我不明白,我弄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过去不告诉我这些。”她说。
“要是我过去就告诉你这些了呢?”他问她。
“也许,也许我会原谅你,也许我会因此而和你分手,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她说。
“这一次,这一次就不能原谅我了吗?我是为了我们好才说的啊。”
“不能。我现在体验到了一个怀孕中的女人的全部感情。我理解了一个孕妇的体验。怀孕的女人与没有怀孕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原谅我。”他说。
“不。”
“真的不原谅?在我向你什么都坦白了之后?”
“不。”
他的目光冷却了。这完全是结冰的时刻,实际上冬天还很遥远,但我在一边都感受到了冬天的袭来。有一刻我担心他们会打起来,我担心那个男人会发狂,因为在这样的冲突与争执下,很少有人能冷静下来的。但是,他们大约都沉默了五分钟之久,那个男人说:“好吧,我们走吧。去签你说的那个协议吧。”
他们走了。我在他们推开快餐店的玻璃门时才抬头看他们的背影。年轻的一对,那个女人的身影很细。他们走了,但是我的内心却并不平静。因为我发现生活的改变,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改变,会在一瞬间完成。快餐店热闹极了,人们都在进食快餐,因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场快餐。在我的身边,吃快餐的人来来往往,倏来倏去,像快餐一样快。我置若罔闻,一直到所有的人离去,我才离开了那里。
需要说的是后来那个男人我经常可以碰到,每天下午的四点到六点钟,他就出现在快餐店的门口,他把自己打扮得跟红木偶快餐店左边门口的那个红木偶一模一样,然后他就站在快餐店的门口右边,一动不动,六点钟他就会重新换好衣服,准时离开。人们说他风雨无阻,人们说这是一个正常的疯子,说他正常是因为他除了每天扮演红木偶在门口站两个小时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举动;说他是个疯子,是因为正常人谁会干出这种事?
我经常去红木偶快餐店吃饭,因为现在我的生活也快餐化了。无论衣食住行,甚至包括爱情,这一切都变得快餐化了,但谁也无法改变这些。我每一次在四点和六点之间去那家快餐店,总是能看见那个男人。我想他扮演红木偶站在那里,是因为在这家餐厅,他的生活突然改变了航道和速率?是因为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他纪念的东西?
有一天我又去那里,我照例看见了他们,一个真木偶,一个假木偶但是是真人,站在快餐店的门口。但是我还看见从人行道上走过来一个妇人,她领着一个五岁的小孩——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就是五年前在这家餐厅与老公吵架的那个女人。我认出她来了,我对她走路的样子记忆犹新。在快餐店门口,那个小孩停住了:“妈妈,我觉得右边的这个不是红木偶,他是一个人,他的鼻子在动。”
这一刻充满了戏剧性。母亲看了那个她曾经十分熟悉的“木偶”一眼:“不,孩子,他是真的,是一个真的红木偶。”
然后她领着孩子走了。那个木偶人仍站在那里,戴着滑雪帽,涂着红鼻子,穿着一条滑稽的裤子。他和左边的红木偶一样吗?然后我走进了快餐店,开始吃我的快餐了。